主题：308-汤姆.汉克斯：一堂即兴表演课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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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感谢大家今天到场。为了从事我赖以谋生的行当——今天在座各位当中有几位也从事这一行——你必须克服任何自我意识。你不能关心你自己看上去怎么样，或者听起来怎么样。你绝对不能做作，只能站起身来，正中目标，有一说一。不管台词是什么，不管情境如何，不管角色此时应该有什么情绪，你都绝对不能假装你是你所扮演的角色，而是要重现你所扮演的角色。斯宾塞.屈塞说过，演员必须正中目标，有一说一。这一点很难自然而然地做到。所以我们今晚都要上一堂表演课，大家都要参加。
第一项也是最有价值的一项练习叫做重复。如果你参加过表演课——说实话我本人从来没上过——在表演课上有一种方法可以打破你的自我意识，或者说打破你关于自己看上去听起来什么样的概念。这种练习就叫做重复。我给你们一句台词，非常简单的一句话，你们要做的就是大声念出来，这样大家都不必感到害羞。我不会点名任何人站起来单独念诵，但是每个人都必须参与，否则我就给你们一拳。你们必须说出下面这句台词：“你需要我帮忙吗？”但是你不能把词说出来就算了，而是必须尽可能地表达出这句台词的每一种可能意义，每一种可能语调，每一种可能变化。在重复课上你必须站在全班同学面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每一遍都要有所不同，直到你重复了之前的表现方式才会失去继续表达的机会。这句台词是“你需要我帮忙吗？”我们现在都要以尽可能多的不同方式说这句话。现在你只是你自己，台词是“你需要我帮忙吗？”准备好了吗？准备好我们就开始。三、二、一，你需要我帮忙吗？
台词你们已经背过了，现在我给你们补充一下情境。你扮演你自己，你今天过得很棒。你要和你的暗恋对象一起喝咖啡，你相信对方也对你有好感。你即将开始一段美妙的关系，这段关系就算不能让你终身幸福，至少也能让你幸福上几星期甚至几个月。你完成了当天的工作，明天可以晚点起床。今晚将会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你期待着和某人愉快交流。此时在你面前，一个拿着包裹的老人突然绊倒了，跪在地上。在那一刻你要说什么？你需要我帮忙吗？好的，准备好了吗？现在我们有情境了：天气很冷，一个看起来像你的祖父母或者邻居大爷大妈的老人摔倒在你面前，跪在地上。三、二、一：你需要我帮忙吗？我们再试一次。准备好了吗？三、二、一：你需要我帮忙吗？很好。
同样一句台词，但是你现在是一名市政员工，在市政厅的问讯处工作。你一整天的工作就是对着每一个进门的人说：“你需要我帮忙吗？”这些人都是白痴，笨蛋，傻瓜，有时候他们甚至都不会说你的语言，但是这都不重要，因为你的工作——你的谋生方式——就是坐在问讯处从早到晚地说“你需要我帮忙吗？”在过去的三年里这句话你已经说了八百万遍。此外你在家里和配偶整天吵架，你的孩子都是小混蛋，你已经好几个月没去电影院了，因为你没时间。这一天是星期三，距离周末还很遥远。你非常不开心，你很无聊，你很倦怠，你憋了一肚子邪火。但是你依然不得不对着一个又一个走进大门的人说“你需要我帮忙吗？”你已经丧失了对于外界的兴趣。你盯着时钟，意识到距离午餐时间还得再过17分钟。然后你抬起头，冲着下一个进来的人说道——让我们试试。三、二、一：你需要我帮忙吗？很好。还不错，能不能更愤怒、更无聊、更刻毒一点？三、二、一：你需要我帮忙吗？很好。我们稍微改变一下情境：这个人在你面前木呆呆地站了几分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于是你更加不耐烦地再次开口问道：三、二、一：你需要我帮忙吗？注意这两句话之间的差异，两种不同的情境。前一种情况下你非常快乐，你为摔倒的老人感到难过；后一种情况下你非常无聊而且不快乐，但是依然不得不对着别人这么说。同一句“你需要我帮忙吗？”可以得到非常非常非常不同的诠释。
再来最后一次。这一回你是一位杂货店主，店铺开设在城市里治安相对不太好的地区。每天你都必须应付各路小偷，他们偷你的香烟，从你的货架上偷东西。你的邻居们经常骚扰你，因为他们不喜欢你。每天来你店里瞎逛的人们只要有机会就会抢劫你。你不喜欢这些人的肤色，你不喜欢他们穿的衣服，你只知道他们会给你带来麻烦。而你绝对不能再让任何人薅你的羊毛，因为你为了建立这个小店，为了给孩子买衣物，为了付房租，已经工作得太辛苦了。所以你不打算跟下一位走进来的人过么客气，因为你知道这个人十有八九是个贼。这时候你会说什么？三、二、一：你需要我帮忙吗？言外之意是：“你想找事的话趁早滚出去。”我们再试一次。三、二、一：你需要我帮忙吗？还不错，但是底气太足了。我们再试一次。别忘了你讨厌这个进门的家伙，他只要胆敢搞出一点小动作你就要报警。三、二、一：你需要我帮忙吗？很好，这才是我想要的效果。
关于这句非常简单的台词“你需要我帮忙吗？”我们一共尝试了三种变化。这三次迭代让你学到了什么？一，你可以表现得很善良，而且善良可以假装；二，你可以表现得很无聊，而且无聊可以假装；三，你可以摆出一副充满愤怒与怀疑的架势，而且愤怒与怀疑都可以假装。但是不假装的效果要比假装好一千倍。不假装会以某种不容否认的方式打动观众，假如你当真对摔倒的老太太抱有善意，或者当真对走进店门的人抱有戒心。因为你说话的内容与方式都是你的生活的一部分。作为观众的你肯定有过这样的经历：你去看电影，看着看着忍不住说道，“这演得也太假了。”你之所以不相信演员的表演，是因为演员没能彻底抛开假装。如果你在电影里看到有人因为一个老太太摔倒了而说出“你需要我帮忙吗？”那么扮演这个角色的演员必须成为传达现实的通道，必须采取真实的行为，因为归根结底，就算化妆部门给你按上驼背，套上假发，换上古装，但是如果你没有遵循角色在剧情那一刻应有的行为，那么你就是在假装——或者说你就没能成为观众与故事叙述者之间的伟大社会契约的构成部分。
接下来我们翻转一下，试试另一句台词。我们还是从重复练习开始，这次的台词是“没事，不用了”。现在我们花几分钟时间，尽可能多地以不同的方式说出这句话。“没事，不用了。”准备好了吗？非常好。
与第一轮同样的情境，但是这次你扮演另一个角色。这次你是那个摔倒的老人。你很尴尬，你怀里抱满了东西往家里赶，不小心踩到了人行道上打滑的地方。你不仅摔倒了，而且还扭伤了膝盖。这时你听到身后有人说“你需要我帮忙吗？”这一次我来给出“我能帮你什么吗？”你要说“没事，不用了”。你很尴尬，你不想让别人帮忙，你只想摆脱眼下如此尴尬的社交局面。我先说，然后你回应“没事，不用了”。我能帮你什么吗？我们再试一次，这次要感觉到膝盖的疼痛，当我说词的时候你要揉膝盖。准备好了吗？三、二、一：你需要我帮忙吗？你的声音有点大，可以稍微小声一点，几乎就像自言自语。你需要我帮忙吗？好的，很好。你学到了什么？在接受帮助的时候或许会感到丢人。
第二个情境。这次你成了来到市政厅的访客，你知道要去几号房间办事，但是你不确定是否带齐了所有正确的文件，你想询问一下问讯处的工作人员，毕竟他的工作就是给你帮忙。你来到问讯处，看到工作人员一直在低头看手表。你等着他抬头跟你说话，但是等了半天他都不抬头。最后他终于抬起头来说道：“我能帮你什么吗？”而你却突然冒出一句“没事，不用了”。这次你为什么会在这种情况下说这句话？因为你害怕了，因为你被对方羞辱了，对方令你陷入了尴尬。你没有社交自信去说“是的，我需要帮助”，你不想在对方面前自找麻烦。准备好了吗？“我能帮你什么吗？”还是太自信了各位。想象一下，你一边说台词一边后退。准备好了吗？“我能帮你什么吗？”你正处在非常不舒服的情境中，如果你在念台词的时候当真感到不舒服，那么你就说出了真相。
最后一个情境。这次你就是你，你的形象就是现在的样子。你要去一家你不熟悉的商店买一包薯片和一瓶汽水。店主显然非常讨厌你，可是你不知道为什么，你只想买东西而已。当他们用这句“我能帮你什么吗？”迎接你时，你意识到店主把你当成了敌人——我是他的敌人。所以你将会赶紧拿起东西，付钱走人。这就是你现在的情境，你的台词还是“没事，不用了”。准备好了吗？“我能帮你什么吗？”再试一次，加上一点点停顿，因为店主的台词几乎就像扇了你一巴掌，你不确定为什么这个人要用这种态度对待你。准备好了吗？“我能帮你什么吗？”
你刚刚经历了这一堂小小的表演课。如果你愿意接受讲故事的必要性，那么这堂课就引导你进入了在我看来不可否认的表演领域。表演不仅意味着对于社会情境的审视，还意味着你这个个体角色要参与共情过程。那个对摔倒老人说“我能帮你什么吗？”的角色只是出于好心想要帮忙。问讯处的员工可能在那天晚上回家时扪心自问：“为什么我中午对那个人那么暴躁？”店主或许会在你出门后想到：“这家伙看上去还挺老实的，兴许真不是坏人。”同样，膝盖受伤的老人回家会说：“今天有个年轻人对我很好，他们太费心了。”去市政厅办事的人后来会说：“今天我碰上个老大官威的家伙，以后我再去办事见着他肯定绕着走。”……
我刚才这段基本练习的主旨就是那句老话：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如果你回顾经典名片的影库，就会发现在许多巨作当中都有人非常到位地扮演了非常小的角色，以至于观众忍不住问一句“那人是谁？”这些时刻往往会成为影片的亮点，因为演员说出了真相，因为他们扩展了共情时刻的概念。影片当中的任何演员都可以拥有这样的时刻。只要他们将台词说得如此美丽、如此真实、如此准确，那么即使台词只是“你需要我帮忙吗？”或者“不用了”，你也可以凭借这两句话移动山岳。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