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马逆:临高启明,女仆革命,草台班子与新世界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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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马逆:临高启明,女仆革命,草台班子与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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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很抱歉,迟到一点,我就不浪费时间了,直接入主题。

咱们看小说,不管什么小说,真正打动你的一般来说就是一两个关键情节,让你觉得“啊这个情节实在是太有冲击力了,我必须分享给别人,我必须自己记一辈子,我必须反复来看。”比如说90年代的时候,我们全家一起看《平凡的世界》,我爸爸正好是矿工,他当时看到孙少平下井的那一段落说这段写的太好了。为什么?他说把矿工下井的恐惧写出来了,所以说这个作者一定有真实经历。他说这个小说我一定要把它看完。《临高》这样的地方也很多,比如说最近的老兵回忆录——我不知道大家现在有没有跟到最新一章内容——写出了第一代工业人口离开农村的小镇小村子之后富裕起来了,但是回乡的时候找不到自己定位的那种感觉。这种感觉我也有。我在大学毕业10年之后回到自己生活的生活的小村子,感觉也是“哦,到处都已经是高楼大厦,把自己生活过的空间更新过一轮了。”但是这时候你到每个楼里都会感觉到,不能像过去那样随便推开每一扇门都有熟悉的人,这个时候你就觉得“哎呀,很遗憾。”这就是老兵回忆录给我的感觉。又比如说临高那个教喻王赐王老先生,他见到新的工业文明进之后又仰慕但是又保持一点矜持的感觉,那就是我1998年我第一次到上海的感觉:既要保持自己一点的矜持,但是同时还想非常想融入,见着美女,见着美食,见着财富都觉得耀眼。

这种关键情节《临高》至少有十几处二十几处让我觉得我必须分享给别人,但是最关键的一处就是女仆革命,它让我觉得我们真的在创造一个新世界。我们先定位一下女仆革命是什么:这是一群就像我们今天来的这个群体一样、以男性为主体的年轻人,彼此之间陌生,然后汇集到一个比较艰苦的空间,因为女人的话题借着酒劲儿闹起来了。这种场面,大家如果是在治安还不是特别好的时代,读过中学、大学或者中专,可以想象一下,要是几百个男生因为因为谈恋爱的话题借着酒劲跟别人冲突起来了,有没有那么和平的结束?没有。所以说女仆革命虽然写出来摆在面上的台词是混乱,是失去秩序,实际上背后大家可以看到铁一样的秩序。我自己就经历过的三四场几百个男人借着酒劲儿闹起来的事情,没有一场不以伤残收场的,不死人就是奇迹。而临高设定的场景是什么?虽然混乱,但是大家都有随身武器,而且已经到了一个没有法律的地方,无论闹多大也不会有警察来管的地方,结果事情居然很和平地解决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们真的在创造一个新世界,创造新世界的动力已经压制了本能。类似的例子咱们可以想一下近代的殖民社会。比如说刚到新大陆——不管是美国还是去澳洲——弄了几百个矿工,打到一起会是什么样。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当时借着酒劲的状态。在真实的历史上,哥伦布和麦哲伦的船队都发生过内讧,都动过刀子动过枪,最后也是以杀人的方式结束叛乱。而女仆革命呢?居然没有流血就结束了。这一方面说明我们比哥伦布多了几百年的历史经验,但另一方面也说明我们确实比哥伦布麦哲伦的信心还要更强。他们知道自己可能要去创造一个新世界,我们知道自己一定能够创造一个新世界,所以我们借着酒劲打架之后还能很和平地把这个事放下。

反过来说,如果各位因为有了创造新世界的信心,完全一直团结一致,没有这点混乱,什么矛盾都说“以后我们还有增量,放到未来解决”,如果没有女仆革命,我反而真的会怀疑我是不是建设了一个新世界。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历史上那么多次创造新世界有一次是由圣人完成的,从来没有过。我经常说,“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这句话这是线下世界的主旋律,这不是感慨,而是事实判断。任何时候,一群草台班子来做事不一定能做成,但如果你发现一群圣人、一群完美的人在一起做事,那要离他们远一点——他们是一群演员,他们没有打算做任何事情。在大多数情况下,如果有人知道自己是个演员,还主动去扮演圣人,他的扮演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延续一个不可能延续的旧时代。

我小时候看小说看的不多,有一个情节出自《射雕英雄传》。我不知道大家记得没有,《射雕英雄传》里有很多引用过真实历史场景的地方,有一个地方引用的就特别好:在郭靖在场的情况下,完颜洪烈拉着他的三哥完颜永济去草原上检阅成吉思汗的军队,然后给他们发了点赏钱,然后成吉思汗就应付一下吧,大家都是日子人。后来成吉思汗听说完颜永济成了金朝的第七任皇帝之后突然就发火了,说:“我从来以为这中原皇帝都是天上人当的,怎么这种废物也能当皇帝?那老子也可以当。”这是在历史上真实的一句话,用在这里。成吉思汗看不起的是完颜永济,看不起的是完颜洪烈——也就是杨康他爸——他并没有看不起中原皇帝这个位置。进一步说就是完颜永济他们让他发现,原来亚欧大陆几千年来那么多古老的文明,那么多号称自己是天子、是伟大人物的人,就和我与我的朋友一样都是一群草台班子。可以说就是因为这些人废物,所以成吉思汗才打破了距离带来的神圣感,从此敢于想象“我是不是也可以去征服世界,创造世界。”女仆革命情节给我的感觉就是成吉思汗看到完颜永济之后的状态:首先我是普通人,我也不比什么完颜永济这种废物强多少,但另一方面大家都是普通人,我也不比成吉思汗差多少。这是看完女仆革命之后给我的感受:太真实了,真实到让我觉得一个新世界在招手。

这一点配合我们建设工业化社会的背景就尤其重要,因为工业革命就是历史上最大的一个神话。我们过去几百年赞美嫉妒或者说夸耀的各种民族特性,各种宗教特性,各种地理决定论,各种气候决定论,各种食品决定论,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工业革命为一件事建立的神话。随便举一个:德国人严谨,日本人守纪律,俄国人是战斗民族,美国这块大陆天生就适合诞生超级大国,乃至于最近几年说什么中国人天生就会种地,中国人天生有工业基因,这些神话都是在事后解释工业化的结果,都搞错了因果关系。它们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共同点:它们都塑造了一批完全脱离于现实日常生活、完全为了神话的纪律而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这就是这些神话的共同点。

喜欢神话当然是个人爱好,但是神话这种东西不能用来指导现实。大家都知道一个段子,说是二战期间美国和日本在这个太平洋打仗,太平洋岛上的土著看到双方的运输船运输机不断的放下各种物资,觉得这就是神的力量,放下的物资那就是神的产物。等仗打完了之后,这些土著自己修了个土机厂,造了一个木头的塔台,还用草编了无线电,装模作样的发报,指望天上还真的会再飞下来运输机或者运输船,运着无数的罐头赐予他。实际上他们就是在利用历史神话去指导自己的未来生活。如果我们也陷入历史上这些神话,真的觉得是一群圣人在创造新世界,那我们也会自己会造一个木头塔台,在那祈祷上帝赐予我们什么东西。如果我们希望历史经验真用得上,那就必须关注历史的细节,关注草台班子的日常生活,尤其是要关注草台班子如何自然化解内部矛盾,这时候的底线是我们先承认有内部矛盾,然后才有可能超越草台班子能够做的事情。

从历史来看,胜利永远属于草台班子,属于主动承认内部矛盾的草台班子。临高启明用女仆革命来表明,首先我们承认自己是普通人;其次,因为有征服世界的愿望与增量挂在这里,所以我们觉得很和平地结束一场斗争也没有什么突兀。在我之前恐怕没有人会质疑过——除了萧主任自己可能会有这个想法,其他人恐怕没有质疑过女仆革命为什么会这么和平的结束。这说明我们认为“普通人”与“做大事”这两者是可以结合到一起的。有了这份心理准备,不管是在临高这个平行时空,还是我们在这个现实的时空,我们都有信心去做一点超越普通人的事情。

上次——大概得七八年了吧——萧主任在北大那次,当时他讲话之后我说了一句。我说《临高启明》的特色是先通过穿越这个设定逐步降低现实中现代文明的一面,降到底线之后再通过建设把他抬回来。换句话说,我们两次穿越了工业革命的早期时期,这就是两次非常完美的复盘。我们复盘是为什么?是为了讨论一个真实的工业社会是什么样子。我们现在这个工业社会建设的速度比临高慢一点,但也慢不了多少,也是在过去几十年里快速建出来的。很多组织——不管是企业还是什么其他组织——虽然他在商业跟社会层面取得了成功,但是他自己未必能够正确总结自己为什么成功。他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我结果是这样,然后我再编一个神话。那这个神话成立不成立呢?不重要。他们的总结可能还不如萧主任和其他作者想的多,并没有对于工业革命真正开一个剖面,说要解释解释它的内在逻辑。所以,面对这些组织,这些为自己的胜利而编神话来维持自信的组织,我作为一个现实中的媒体人总是想去戳一戳,就是要戳爆他们吹出的神话。我是戳不破他真正已经赚到的钱的,但是你吹牛说“我这个神话还能够赚到更多的钱”,那么这个神话偶尔还可以戳一戳。比如说独山县400亿奇观啊,又比如说去年被干掉的正威集团啊,事实证明这些东西一旦神话破了也就那么一回事儿。一旦有了唯物主义的工具之后,看这个世界的神话就像一场廉价的婚礼刚刚结束,大厅里面处处是散落的气球,你很难忍住不拿一根针到处去戳一戳。

除了戳眼下这个神话,我们还可以想象未来。我相信各位都有一个共识:我们生活的当前这个现代社会不可能稳定在这个状态下。这种现象可能自古以来,或者说自从人类出现几十万年以来从来没有出现过。过去几十万年或者说几千年,我们发生过很多根本性转折,比如说发现新大陆,比如说工业革命,比如说发现铁器。这些当然是根本性的转折,但是没有一个转折是在大家预期中发生。瓦特造出蒸汽机的时候,拿破仑战争正在酝酿,谁能想到英国造出这种小小的机器,能够让他保证自己财政不破产,最终打败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大家都想不到。所有的一切变革都是在预期之外产生的。但是到了2024年的今天,我们非常确定的只有两点:第一,大变革即将到来;第二,我们对此有绝对的预期。为什么说有绝对的预期呢,因为我们不需要去想象科幻级的科技,不需要去想象超越我们现在理解的东西,就眼下这些新我们眼下能看到的新能源、弱AI、生物技术等等,这些技术如果能够综合起来就已经可以颠覆我们眼前的世界了。有史以来到2024年,我们第一次要在可预期的状态下去面临一个未知的世界。

我们即将进入这个新世界是什么样,我们虽然可以把某几项新技术数一数,但是它们组合起来是什么样,没人知道。但是我可以肯定,我们未来二三十年要进入那个世界不会比一次穿越的变化更小。我今年才43岁,已经经历了一次从农业社会到信息社会的穿越,我相信我们至少还能经历一次类似的变化——至少一次。不管这个变化有多大,我们唯一的经验就是历史。如果我们把自己看成草台班子,把历史上做出各种重大转折的那些组织也看成草台班子,我们应该就能从他们那里吸取点经验。反过来说,如果我们相信那些历史神话,相信是一群圣人在推动历史,那么历史经验对于未来二三十年也不会做出任何有效的指导。

我从2000年到现在一直以阅读网络小说为主要娱乐方式。在我看来,过去二三十年里中国如果有什么成就能够让未来一千年记住,网络小说肯定是其中之一。网络小说的创作水平极大地满足了我,特别是当我从八十年代那种文化贫乏的前工业化或半工业化社会中走出来时。想象一下,八十年代我能阅读什么小说呢?现在大家经常在B站引用的《一百年以后》那时已经是颠覆性的科幻小说了。至于历史小说,像姚雪垠写的《李自成》,放在现在的网络文学中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网络小说对我而言,是一个关键的文化转折点。但是我至少阅读了50本穿越网文——第一本大约是在2001年到2003年间的《我是李富贵》——这些网文有一个共同点:除了《临高启明》之外,它们不可能同时展现两个特征。一是绝对的自信,坚信自己能利用跨时空的力量和知识改变世界;二是把自己当普通人,展示普通人的缺陷和矛盾。除了《临高启明》,没有任何一部小说能同时展示这两点。《临高启明》,尤其是女仆革命部分,是一场充满了欲望和冲动的动荡。但是它让普通人看清彼此。当这场动荡结束后,大家坐下来,成立一个远远比之前的临时制度更有合法性的新制度,并且确信这个制度是用来创造新世界的。这是我见过最真实的历史cosplay,历史上伟大的文明和企业都经历过类似的普通人之间的争斗,并且化解矛盾,承认我是普通人,我的对手也是普通人,需要成立制度来妥协普通人之间的利益。为什么要妥协利益?因为要实现增量,因为要干大事。

当然了,任何一个文明,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组织成立成之后,做成点事之后,也都会用自己的力量去掩饰当初的混乱和冲动。这种掩饰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我刚才说的:历史穿越小说我看了50部,在《临高启明》之前没有人敢去挑战那些历史神话。用毛主席的原话来说,这就是“三皇五帝神圣事,骗过无涯过客。”终于到了临高启明,到了咱们萧主任,他终于敢描绘一个草台班子创建的伟大世界了。哪怕是在虚拟中描写,《临高启明》也是一个划时代的文化创意与文化突破。

现在到了2024年,《临高启明》书友线下聚集的人已经不比虚拟中的穿越众人数少了。这表明它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作品了,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文化事件。同时,人类第一次承认自己面临一场可以确定的变革。这两件事的结合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因为人类在考虑自己的未来时,必须先了解自己的过去。可以说,正是因为一部分中国社会的普通成员有了广阔的视角和教育,预感到自己要进入一场变革,所以《临高启明》这部作品才能从一个小众话题变成一个分众文化模式。过去十几年,我是伴随着《临高启明》从青年进入中年,从满头黑发变成现在的样子。我和一些现实中的元老一起应对了中国工业化的后半段,例如席亚洲同志和黑岛人同志在现实中还跟着我一起做了点事情。现在看来,我们应对的是中国工业化的后半段,但是下一次的变革可能更大。在新变化到来之前,我有两个愿望:一是在《临高世界》的主线故事完成前能再有一些像女仆革命这样精彩的段落;二是和各位一起带着《临高启明》加强过的唯物主义思考方式回到现实社会,体验下一次决定性的变革。在这场全社会都躲不过去、已经预感到的折腾当中,我们很有义务捞上一笔。

今天因为时间关系,我稍微压缩了我们的聊天时间。感谢各位的捧场,感谢萧主任和张铁的邀请,期待下一次见面时这两个愿望都能有所推进。

通宝推:潜水发贴行不行,卡路里,日月双华,不远攸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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