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转发】你们童年的时候,被家长喂过的最敷衍的食物是什么? -- 誓言94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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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转发】你们童年的时候,被家长喂过的最敷衍的食物是什么?

经过原创作者 南行兮 南行兮 同意转发

我觉得可以入中学语文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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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被我爸喂过最敷衍的食物是烧洋芋。

童年时候我陪我爸烧过瓦。

那会儿他的腿伤刚好,走路不疼不瘸了,开始想办法让我们父子俩的生活变好一点。

首要的事情就是让屋不漏雨,但他舍不得花钱买瓦,决定自己烧。

我们遂在屋后的空地上,先挖瓦泥塘。他挖土,我给他端撮箕。我们很快挖出来一个圆圆的,有大人靴子那么深的土塘。

然后他又把塘仔细清理夯筑,让它变得没有一丝石子,干净紧实。等瓦泥塘晒干了,他就邀着我,每天下午去门口山下挖黄泥。

由于我有课,所以我们只能下午一起去,去的时候挖不了多久天就是麻麻黑的。

那个山以前是乱葬岗,又埋了很多死猪,到了傍晚黑魆魆的,咳嗽都有回声,我在林子中的点点白光里,感受到一种瘆人的气氛,于是不停地跟他说话好壮胆。

我爸在山里挖出来一个跟他身高差不多深的倒梯形土坑,土坑最深处有一种很细的不掺和沙砾的黄土,这种土没有杂质,才能做瓦。

他把土挖出来,我就给他端到背篓里,背篓满了,他背着往家走,我赶紧跑到他前面,因为我害怕山林里有鬼在后面拉我的衣服。

我们干了好几个傍晚,终于把瓦泥塘填满。

填满后他再次叫上我,用一个钉耙,去反复薅土,把藏在里面的小石头小沙子都拣干净,直到他确认土是完全干净的。

做完这些,他就去丙伯伯家,请他牵着大黑牛过来给我们踩瓦泥。

黄泥泼了水,让牛一直在里面转圈圈的踩。把泥踩得又细又糯,一共踩了两天,到后面牛都陷在其中拔不出脚了,这就意味着瓦泥有了劲儿。

我爸自己做两个瓦模。是一种可以转中间有三个棱痕的东西,他用泥刀把瓦泥抹上去,沾了水滴溜溜转几圈,然后让我取出,往地上放,我放这个模,他就套另外一个,如此反复。一天下来,地面上全是一个个圆圆的泥坯,到了晚上脱了水汽,他教我沿着棱痕轻轻一掰,一个圆筒于是分成三个瓦片。

我们将这些瓦片挨个立在门边,排了长长一排。第二天又这样操作,一层一层的瓦片逐渐摆得越来越多了。

我们都是在晒干后才这样摆的,摆好后他趁着太阳大,还要喷水。

我们把一泥塘的瓦泥都用完了,做出来好像有两万多片瓦。瓦堆在那里,每天下午我又跟着他上山砍柴。

这些柴是用来烧瓦的。

隔壁爷爷家有一个老瓦窑,我们借用过来,在瓦窑旁放了好多好多柴。

我们把柴背过来,砍好劈好。接着把晒好的瓦片运送到瓦窑里,码得整整齐齐的,就要开始烧瓦了。

烧瓦一共是三天三夜,真的是三天三夜。火力不能太大,太大了要炸。但又不能太小,太小烧不透,要一直有足够的火,绵绵不熄,所以我和我爸一直守在窑口,随时地加柴。

我们用两个长把子的铁锹,往外面铲灰,往里面加柴,忙个不停。

窑口的温度太高了,做事的时候火燎得我手臂和脸焦光焦光的疼,父子俩热出一身的汗。一直在喝提壶里的凉水,喝了又去打一壶,喝那么多水好像几乎没啥尿意一样,都化成了汗。

这样忙,又没有回家,自然没空做饭了。我们怎么办的呢?

那就是提前端来两撮箕洋芋,把洋芋焖在铲出来的火灰里。

那灰温度特别高,烧洋芋很是得当。洋芋焖在里面,一会儿就散发出来鸡蛋一样的香味。

我们新添了柴,就坐在窑口,把洋芋扒拉出来,用一个长长薄薄的柴片,吹着气刮去洋芋的表皮。洋芋太烫了,我细皮嫩肉经不起这个温度,但是如果让它冷了吃,又会变得又干又硬失去滋味。我爸于是帮我,他用手里的柴片,小心刮去表皮,一点都没有刮破,刮出来一个个黄白亮亮,焦香四溢的小椭圆一样的洋芋。

窑口右侧是隔壁的竹林,他打下来几把竹枝叠着,把刮好的洋芋放上去,让我稍微晾一晾了再吃。火烫火烫的洋芋,冒出熟熟的光和香,窝在碧绿清幽的竹叶上。

我伸手把洋芋拿着,咬一口,多么浓郁的植物根茎的饱满滋味,很热很充实的香甜浇灌着舌头,胃口至盛。

菜只有一碗汁水红稠的剁辣椒,我爸教我吃几口洋芋就蘸一些辣椒,酸辣火热交织,吃得我只嘘气。

那时候我正直新陈代谢最快的年纪,吃再多一会儿就要饿。反正柴灰多,我爸就不停地焖洋芋、刮洋芋。也不知道是为了解闷,还是专门给我弄的。过一会儿他要添柴了就喊一声:

“嘿,你的洋芋好了呢!”

我又接过他的洋芋,又猛猛地吃。

我爸夸:“苟日的,来事!”我吃着洋芋说这又不是喂猪。

我们就这样熬了三天,当然了,中途靠在窑边都稍微休息了一下。两大撮箕的洋芋被我们吃光了,到后面也许是洋芋的火气太大,吃得嘴巴全都干裂,起着一层壳。

这么些天肚子里没沾油,一到下午我就感觉肠胃很枯燥,像有个啥在给我刮肠子,刮得我清口水直冒,想肉吃。我哪壶不开提哪壶,指着地上的灰问我爸:“这个灰烧肉肯定也好!”

我爸哈哈大笑,说:“你是好吃坯光想方不想事,猪都没杀哪里来得肉烧”。

我暗自构想,腊肉焖在里面这么刮出来金灿灿油唧唧的,应该也很好吃吧。但同时脑子里浮现壁上那几块小小薄薄的腊肉,我的念头舍不得了。只是胡乱回忆一下腊肉浇面,不住咂舌头。

终于,要开始退火了。最后一捆柴烧完,我们把灰铲尽,把窑口封上。我爸说里面温度还高,要让它慢慢冷,大敞的话瓦可能会炸,我懵懵懂懂跟着他往家走。满心都是忧虑:今儿个不吃洋芋了嘛。

我爸答应,“不吃了!”

回家果然没吃洋芋,各自煮了一大碗特别油的挂面,排排坐在一条高板凳前,吃得咕呖呱啦,油星只冒,我觉得面又油又甜,连碗里的青菜都有肉味儿。我爸吃着面,说我以前跟你娘种苞谷,没力气动了,她就是这么煮一碗面,我们这样坐到起吃的。我认为这样煮的面条最香。

那面条没啥汤,扎扎实实坨在一起,我们吃得喜笑颜开。

过两天,瓦凉好了,我和我爸一起把瓦往家里搬。他自己烧的大青瓦,搬的时候摸在手里还有温热,柴木的余韵从瓦里透出来,有一种类似汗液混合的艰酸气味,磕动的声响如中空的金块相碰撞。

瓦上了屋,屋顶是青亮亮的,在迎来第一场大雨那天,我爸风急火燎将我带到楼上,检查漏不漏。雨水从瓦的沟壑缝隙中流过去,轻快欢畅,泠泠滴脆。我爸高兴极了,言语里又说不完的自豪。

“你看,这是我们俩伢儿(爷儿俩的意思,伢是方言父亲)办的一场世业呢!”

雨幕纷乱不已,但我们的屋子风雨不侵,尚有余热。我也跟着骄傲起来,直道我们的洋芋没白吃。

我爸对此难以忘怀,后面在很多烧洋芋的场合,他都要说一句:“还是那一年我们俩伢儿烧瓦的时候烧的洋芋好吃。那就有味呐!”

“那就有味呐!”我十分真心地附和。

通宝推:菜根谭,冬晓,不远攸高,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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