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农场旧事(一) -- 慕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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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原创】农场旧事(三)

 纷乱中一个细且高的声音在屋内响起:"房梁上!在房梁上,我就知道他肯定会藏在那里!这就是证据!我在他外面守了大半夜,看着他鬼鬼祟祟的,肯定没干好事,所以赶紧报告孔主任。果然这小子偷着给反革命分子按摩还喝糖水!"是俞洪涛!李亮攥紧拳头恨的牙根痒痒,这个家伙,居然在大冷的天躲在暗处猫了半夜,就为偷偷盯着肖林岗和王富贵,好发现一点事情就去汇报邀功!这个小人!李亮在心里忍不住将俞洪涛连声痛骂,他明白,自己和李亮一起行动,必然也被这无赖看在了眼里,等待着他的,恐怕将是打着红叉的高帽子和从此被打入另册,被踢到"人民群众对立面"的结果。

  趴在地上的李亮心中又惊又惧又怒,脑子里转来转去却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屋子里传来拖拉呵斥的声音,桌椅翻倒,王富贵被他们押走了。

  第二天,李亮心神不宁的和老杜去食堂吃早饭,邻桌的管教干部们纷纷议论着昨晚的事情。李亮捧着饭碗小心的听了一会儿,知道王富贵一口咬定是自己口馋了偷酒喝,糖水也是自己给自己喝的,革委会那些人没有证据,又碍于他三代贫农的身份,不好发作,于是便将王富贵狠打了一顿,又召集全场开批斗大会,批斗了王富贵一整天了事。李亮站在台下,看着王富贵鼻青脸肿的站在台上,插科打诨的不住拿自己寻开心,故意的糟践自己,逗得那些批斗他的造反派们笑声不断,按着他的手也不觉轻了许多。

  这一天台上的主角是王富贵,肖林岗爬在床上有了一天宝贵的喘息时间。

  第三天一早,孔庆东破天荒的早早起来,召集人准备开批斗会,李亮冷眼看着,心中涌起一阵不祥的感觉,李亮心中明白,孔庆东定然是搜罗到了彻底击倒肖林岗的有力武器,要在今天孤注一掷,连他在大喇叭里的发号施令都带着明显的杀气。"各分场注意啦,10点集合,开批斗大会,今天我们要向纸老虎肖林岗发起总攻,彻底把他打翻在地!"

  批斗会的召开和前天如出一辙,在床上浑身虚弱毫无力气的肖林岗,一站到台上反而象到了战场上一样,眼睛睁的大大的,拼命的直起脊梁骨就是不肯低头,两三个小伙子都按他不住。众人依次上台揭发他的所谓罪行,又是历史问题、拉拢腐蚀革命干部、抵制中央政策、搞资本主义独立王国这一套,肖林岗面对非难大声反驳,被卡住脖子实在说不出话来,就用力的跺脚,整个人在五六个造反派的力压之下来回扭动着,就象一根试图奋力崩起的弹簧。

  日头快到中午了,孔庆东按灭手里的烟卷,示意会场安静,俞洪涛见到他的手势忙站起身吆喝道:"别说了,都别说了,听孔主任讲话!"

  孔庆东看着梗着脖子在不断挣扎的肖林岗,冷哼一声道:"去,把这反革命分子的小崽子押上来!"

  李亮闻言一惊,垫起脚尖向后望去,四个红卫兵从人群后面将一个十六七岁的高瘦男孩拎了出来,这男孩身穿一件旧运动服,被麻绳绑的象个粽子,脸色冻得发青,鼻涕和嘴角留出的血凝在一起,右脸高高肿起,上面依稀看得出胶鞋底留下的印子。这男孩被推上台去按在肖林岗对面,原本奋力挣扎的肖林岗顿时愣在那里,两眼直勾勾的盯着这男孩,李亮分明听到肖林岗嘴里喊出的声音:"儿子啊!"

  这少年竟然是肖林岗的小儿子肖山岚!这父子二人弓着腰站在对面,两张青肿的脸相隔不过咫尺。孔庆东得意的燃起一根烟,慢慢道:"姓肖的,你倒是闹啊!我看你还能硬挺到几时!"

  孔庆东转过头来对肖山岚道:"你这个反革命爸爸还在顽抗,拒不认罪,刚才我们对你也进行了触及皮肉的批判,你现在是和你爸爸划清界限站到革命队伍这边来呢?还是继续做你的资本主义反革命分子的狗崽子?"

  肖山岚眼望着对面的父亲,一阵迟疑。孔庆东一挥手,几条武装带劈头盖脸的砸向肖山岚,血花从肖山岚细嫩的脸上飞溅出来,台上响起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肖林岗疯了一般的奋力挣扎着,扑向对面几步远的儿子,几个红卫兵窜起来死死把他压在地上,按住他的四肢。

  肖山岚哭喊起来,哀求道:"别…别打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求你们别打了!我的眼,我的眼睛!"

  孔庆东指着肖林岗,对肖山岚大声道:"只要你老子不认罪,我就打到你死为止!"

  李亮拔腿要往台上冲,却被身边的老杜一把拉住腰带,李亮回头看去,老杜的脸已经憋成了铁青色,却示意李亮坐下别管。就在全场人的静寂中,被死死压在地上的肖林岗猛地仰起头一声大喝:"别打我儿子!我认罪!",这一吼过后,打人的停了手,台上台下一起朝肖林岗看过去,只见肖林岗的头在几只大手的按压之下顽强仰起,在全场的寂静声中又是一生大吼:"我肖林岗认罪啊!"吼声在操场上远远传开,从人们心头上扫过,将场院边树上的最后几片叶子也催落下来。

  此后的会开的毫无兴趣可言,肖林岗象被抽掉了骨头,全凭人架着站在台上,对所有的揭发、指认都承认不讳,李亮站在场边上看着他嘴角的血一丝丝滴落在台上。

  王富贵被批斗后在关着禁闭,一天一夜没吃东西的肖林岗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准备自己去打饭。肖林岗手端一个破旧的搪瓷茶缸,手扶墙壁一步一蹭的走向食堂,刚刚退烧的他身子极弱,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棉衣罩在瘦弱的身上咣咣当当的。农场的人们经过他身边时纷纷绕开,大家有意低头而行,似乎把肖林岗当成了空气,连看一眼的举动都不敢做。

  好不容易挨到了食堂,已经有很多人在里面排队打饭,肖林岗扶着门框慢慢坐在台阶上,想喘口气,他习惯性的翻翻口袋,却摸不到一根烟,衣服上的口袋比水洗过的还干净。肖林岗扭头朝食堂里望去,发现系着围裙用马勺给犯人们分饭的人正是儿子肖山岚,厚厚的绷带缠在他的额头,罩住了他的右眼。肖林岗心头一阵欣喜,只觉腿上也有力气了,忙扶着门框站起来,一步步的挨过去排在队伍后面。

  今天的饭食比较丰盛,每人能分到一大碗白菜汤,一个窝头和一块红薯。熬的浓浓的白菜汤里放了辣子,还有少见的豆油,食堂里面响起一片吁吁的喝汤声。随着队伍的移动,肖林岗离儿子越来越近,他满脸喜色,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儿子看,激动的端着茶缸微微发抖,而铁锅后面分菜的肖山岚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轮到肖林岗了,他颤巍巍的把茶缸举到肖山岚身前,嘶哑着说:"孩子啊,你还好…"未等肖林岗说完,肖山岚忽然象猛犬般的暴怒起来,他手指着肖林岗的鼻子高声喝道:"你个臭反革命给我老实点!我早就和你划清界限了!你害我受了那么多的罪!我不是你儿子,我是革命者肖山岚,你不是我爸爸,你是反革命分子、大黑帮分子、保皇党、资产阶级的小爬虫肖林岗!"

  这突如其来的遭遇让肖林岗愣住了,充满温情的笑容霎时凝固在肖林岗的脸上。他怎么也没想到,为了儿子他低头认罪、任凭人家给他泼脏水、戴高帽,而他儿子居然跟他划清了界限,不在承认是他儿子了!肖林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直愣愣的看着伸到眼前的手指,喃喃道:"界限……划清界限……"

  肖山岚舀起一块白菜帮,狠狠扣在肖林岗手中的茶缸里,将缸子砸落在地上摔得叮当乱响。肖山岚似乎还不解气,他朝起半个窝头扔在肖林岗身前,恨声道:"反革命,饿死你才好,省得浪费国家粮食!我要不是你儿子,就不用受你牵连,怎么会在这里吃苦受罪!都是你连累我,都是你连累我!"

  肖林岗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弯腰,将地上的白菜帮和摔碎的窝头一块块放进茶缸里,嘴里喃喃道:"遭罪啊…真是遭罪啊,怎么能遭净粮食呢。"肖林岗再直起身时,眼神依然暗淡了许多,他缓缓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子坐下来,低着头将窝头掰成小块,一点一点的塞进嘴里,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滴落在地上。

  食堂中所有人噤若寒蝉,大睁眼睛看着发生的这一切,无人言语。这一幕人间活剧全被刚放出禁闭室举着饭盆进门打饭的王富贵看在眼里,恼的王富贵甩掉外衣一步冲到肖山岚面前,伸出手来狠狠在肖山岚左脸上抽了一个大嘴巴。肖山岚一声惨叫,举马勺要敲打王富贵,王富贵左手捏着饭盆,上步架住肖山岚的右臂,手臂顺势圈转,饭盆从他腋下伸出支起肖山岚的下巴,王富贵右手又是一巴掌抽在肖山岚的右脸上,"刚才那是老子替你爹教训你,这下是老子替你娘教训你!"王富贵接着上步揉身抢到肖山岚身前,出右肩前撞肖山岚的胸口,将他向后撞的一个踉跄,接着跟上去探右手用饭盆将肖山岚的后脑勺搂住,伸手又是一巴掌抽过去:"这是老子替老天爷教训你!"肖山岚被打得眼冒金星,他放开马勺想扑上来搂抱王富贵拼命,王富贵后退半步抬腿将他蹬出五六米远,呻吟一声重重爬在地上:"这一下是老…..是我替毛主席他老人家教训你!"

  王富贵朝爬在地上的肖山岚啐口吐沫,捡起马勺盛了一大盆菜汤,双手捧着走到肖林岗身边,"咕咚"一声双膝跪倒举盆过头道:"今天农场里大家都在,我王富贵当着大家的面拜肖林岗为义父。心甘情愿为义父您老人家端屎端尿、尽亲尽孝,养老送终!"这一句话,说的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大家惊诧的看着这一坐一跪的二人,有几个胆小怕事又机灵的人扔下饭盆就跑了出去。肖林岗看着突如其来跪在地上的王富贵是又惊又喜,手扶着王富贵的胳膊说不出话来。王富贵抬头看着肖林岗大声道:"义父,当年您对我有活命之恩,没有您从自己的口粮里挤出来的吃食,就没有我王富贵今天。我从小就知道受人点水之恩,当…当那个挖泉向报!我在这里用汤代酒敬您一杯,儿子愿对天发誓要象对待亲爹一样孝顺您,虽然儿子不是您亲生,但也要好过那些不义不孝的畜生!儿子请爹爹您喝了这口汤,成全了儿子一片心意!"

  整个食堂都被王富贵的举动震惊了,众人鸦雀无声,大家心里都如同明镜一样,这次王富贵当众认反革命作义父,他就算个人成分再好也保不住这条命了,孔庆东那些造反派们,非打碎他的骨头不可!肖林岗两手颤抖着端起饭盆,止不住的眼泪大颗大颗的落在汤中,他仰起头来,大口将菜汤灌进口中,直觉这汤咸中带苦,说不出是何种滋味。肖林岗搀起王富贵,紧紧握住他的双手,老泪纵横。

  这两人的父子只作了五分钟,五分钟后,闻讯而来的孔庆东带着荷枪实弹的造反派们闯进了食堂,强行把王富贵拖走,把肖林岗押进了禁闭室。

  王富贵由于阶级立场问题,再也没有回到二分场,而是被单独关在高墙电网的重犯区里,孤零零的一个人守着一台石磨,每天要为全场人磨一百三十斤的玉米面。这扇大石磨是农场里改造犯人的法宝,几十斤的磨扇,一斤玉米面要推着它转七十圈,要想把定额口粮磨出来,需要一天围着磨盘转上一万圈!据说在这里改造累疯的人已有十几个。

  王富贵正在用力推动磨扇,院门处传来开锁的声音,铁门被咣当当的推开,俞洪涛转动着手中的钥匙一步三摇的走了进来。王富贵斜眼看了他一眼,继续推磨。俞洪涛坐在粮食口袋上划火点烟,傲然问道:"小王啊,知道我干什么来了么?"言过半响,俞洪涛见王富贵并不接下碴,冷笑一声接着道:"是孔主任让我监视你来了!随时汇报你的反革命言论,监督你的灵魂改造!"

  王富贵停下脚步笑得直摇头,他有些可怜的看着俞洪涛道:"姓俞的,你见天汇报这个,监视那个,偷听别人的话把儿去邀功请赏,汇报了半天你不还是个改造分子么?你活着有劲么?你还能干点正经事么?"

  俞洪涛闻言两眼一瞪道:"这怎么不是正经事?领导就喜欢我这样的人!我就是领导的千里眼、顺风耳,我就是领导的智囊。凭这点我就能跟着领导吃香的喝辣的,你行么?你吃的是什么?我吃的又是什么?"

  王富贵拿起挂在推杆上的毛巾擦擦汗,冷笑道:"不过是比我们多吃几个窝头吧,到底连碗肉汤都没喝上啊,人活到你这样没自尊的,也少见。就指着靠出卖别人换窝头吃,你和汉奸又有什么区别!"

  "你骂谁!你骂谁!"俞洪涛腾的蹦起来窜到王富贵的身前,他打量了一下王富贵健壮的体格,怏怏的后退了半步,咬牙恨声道:"姓王的,你骂我是汉奸,我现在是改造积极分子,你这是侮蔑革委会,你这是大逆不道的反革命言论!你小子等着,等我汇报给孔主任有你好果子吃!"

  俞洪涛骂完了自觉还不解气,他围着王富贵转了半天道:"你骨头硬、你有自尊,你不也是个小偷小摸的下流痞子么?有比你骨头硬的,哪肖林岗的骨头硬不硬?昨天不一样死在批斗台上了?跟孔主任作对,想用胳膊拧大腿?做梦去吧!"

  王富贵刚才还是一幅嬉皮笑脸无所谓的样子,忽然听到老县长肖林岗的死讯却不由脸色一变。他跨前一步手指俞洪涛道:"你说什么?你说谁死了!"

  俞洪涛见王富贵色变声急,知道自己已经戳到他的痛处,当下坐下来翘着二郎腿得意道:"就是那个臭保皇派、大反革命、破纸老虎肖林岗,革命群众连着批斗他两天一宿,他脑淤血死在革命群众的声讨中了!"

  王富贵闻言一愣,头脑中嗡的一声乱成一团,他自小没有父亲,当年讨饭到肖林岗的家门口时,就对这位慈祥、热情的燕赵汉子有种发自内心的亲近。在农场里再遇肖林岗时,他的坚强、正直让王富贵由衷的崇敬,在他内心深处是把肖林岗当成父亲一样的崇拜,所以才有了食堂认父那一幕。王富贵这些天来一直惦记着无法见面的肖林岗,在心里盘算怎样帮他度过这一劫,他知道肖林岗那坚强的性格在这场运动中一定会吃大亏。却没想到食堂那一跪之后,竟成了两人间的永别。

  王富贵蹲在地上,他只觉一口气堵在咽喉下面,整个胸腔就象浸在醋坛子里,酸的发疼。他闭上眼睛,满眼都是食堂里,那白发斑驳的肖林岗眼含热泪接过菜汤一饮而尽的一幕。俞洪涛还在他身边转来转去,絮絮叨叨的说着,字字句句象一根根钢锥,在他身上最柔软的地方扎进挑出。

  半响后王富贵起身走到磨盘旁边,两手按住推杆猛一较力,一米多长碗口粗的推杆竟然被他生生掰断!俞洪涛见此情景吓的往后大退,叫道:"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王富贵手握推杆走到离墙根几步远的地方,仰头看了看4米多高的围墙,将推杆戳在地上举起右掌拍在推杆的上端,一下下硬生生将推杆的另一端砸近土地中半尺多深。再回身单手拎起一袋二百余斤的玉米翻倒在地,将麻袋卷在手里,再退到小院的西墙根下。

  这一连串的动作看的俞洪涛目瞪口呆莫名其妙,他呆在原地只顾反复的问:"你要干什么?你想要干什么?"王富贵漠然扫了他一眼,忽然起跑穿过小院,他左腿跃起半空中用力一瞪插在地上的推杆,用力上跃,窜起两米多高,已经接近了墙头。王富贵伸手甩出麻袋片挂在铁丝电网上,提胯顶膝借势上拉,肩膀便高过了墙头。就在地上俞洪涛惊讶的目光中,王富贵手按墙头,挺腰上翻,背下面上轻轻巧巧的翻过了电网,向围墙外飘落下去,四米多高带电网的围墙,他竟然空手一翻而过!

  俞洪涛呆立在地上,望着挂在电网上的麻袋片呆立半响,他先是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证实这不是做梦,接着一股妒意在心底潮涌而出,"这小子就这样出去了,自由了?可老子我还要在这里改造受罪!"俞洪涛跺脚转身朝农场革委会办公楼拼命跑去,他便跑边喊道:"快来人啊!反革命分子王富贵越狱啦!他要越狱去北京搞破坏!他要…..他要去谋害中央领导!"

  王富贵识的去往肖林岗家的路,半路上他从一家居民小院里摘了一顶毛线帽子戴在头上,毛线片放下来掩住脸面,即缓和又安全。王富贵带好帽子拔腿要走,却犹豫了一下,从腰里摸出两角钱的票子,轻轻放在那家人的窗台上。

  肖家的房子是一座旧式的小洋楼,是政府分的房子,里面不光住着肖林岗一家,还有从乡下投靠他来的几家亲戚,十几口人挤在一起倒也热闹。肖林岗挨批斗时,先后被几次抄家,那几户投靠来吃了几年白饭的亲戚先后与肖家划清界线,回老家去了,房子也被革委会收回贴了封条,如今只剩肖林岗的老伴和儿媳、孙子挤在半地下的一个套间里。

  王富贵不敢敲门怕惊动四邻,又一次头下脚上上展开"壁虎倒爬墙"的功夫从僻静处翻进小院。 院内杂草丛生,早已不是当年那番种菜栽瓜的景致了。王富贵四处找了找,才在南边阴面的半地下室门口发现有人居住的迹象。王富贵悄悄走过去敲门,低声问到:"是老县长肖林岗的家吗?"屋内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王富贵又追问了一遍,一个苍老的妇人摸索着打开门,站在王富贵面前。这大娘约有六十岁左右,头发花白,身材消瘦,腰杆却挺的直直的,手中还怀抱着一个孩子。

  王富贵说明自己的来处,被大娘请进屋里。王富贵沿台阶走下来,一股阴冷的潮气扑面而来,屋里没有炉子,一间房、半间是床,床上的棉被也是冷硬如铁。那大娘摸索着坐下来,歉意道:"对不住啊,昨天我儿媳妇被抓去批斗了,我眼睛看不见,一天没有生火,也没有热水,怠慢您了。"

  王富贵没想到肖林岗的家竟然破败窘困到了这个地步,问道:"大娘您是老县长的老伴吧?您儿子呢?"这大娘叹口气,将几年来所发生的事情简要解说,王富贵才明白,这位老人竟然就是当年抗日女县长、能双手用枪的传奇人物胡兰英!建国后她因为早年的伤痛影响到了眼神经,一直在家休养。而肖林岗的大儿子肖冀生因为曾经在苏联学医,运动一开始就被打成苏修特务,被关押在革委会监狱,至今音信全无,儿媳妇既要伺候她这失明的婆婆又要照顾孩子,虽然是半饥半饱也算把这个家维持了下来。昨天是革委会敦促儿媳妇和大儿子划清界限的最后一天,几辆卡车带着造反派们将不肯表态的儿媳妇拉走批斗去了,至今未回。

  王富贵听到这里一阵心酸,心下犹豫是不是要把肖林岗的死讯告诉这位老人,却不料胡兰英开口问道:"我家老肖是不是已经走了?"

  王富贵心里一紧,脸色微变,嘴上却应承道:"没,没有啊,老县长他身体好,也没受多少罪。他让我借来市里办事的机会来给你报个信,说他能吃能喝也能睡,身体结实,让您千万别惦记,等彻底承认完错误他就回来。"王富贵平平静静的将这一套瞎话说出来,两眼中的泪水却忍不住流落下来,顺着脸颊流落到衣襟上。

  胡老太太却摇摇头,灰蒙蒙的眼睛望向窗户,缓缓道:"我家老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他是个硬骨头的人,看准了的事情谁都按不住,你要是想逼他说一句昧心话都难,更何况让他低头认罪了,再说他又有什么罪可认的。我一听你是翻墙偷着进来就明白了。"胡老太太叹口气接着道:"昨天晚上我梦见了我们家老肖,他穿的整整齐齐的来看我,还嘱咐我安心养病,说总会有拨云见日的时候。我这心里就一直感觉不好,今天你一来我就明白了。老肖他肯定是走了,他不放心我,临走前特意托梦来安慰安慰我。三十年的老伴啊,到底他还是不放心我。"

  王富贵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就象被人迎面狠狠打上一拳,从鼻子一直酸到了嗓子眼,他跪倒在地抱着胡兰英的腿,将农场里多日来有关肖林岗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全部说给了这位老人。说到最后,两人都是热泪潸潸抱头痛哭。

  胡老太太道:"孩子,既然你已经认老肖作义父,我也不拿你当外人,你嫂子被押走批斗两天了,我这个瞎老太太抱着着孩子是从心里着急啊,这孩子得了感冒,因为是我们家的原因。没有一个医院敢收。能不能托你去想办法探查探查,或者能和孩子他母亲见个面?别耽误了孩子看病啊。"

  王富贵点头应诺,问明了革委会所在位置,便告辞而去。

  云厚天低,灰蒙蒙的天色预示着一个雪天,路边的大树叶子落尽,只剩下繁杂的枝杈。王富贵揣着袖子走在街上,打听着"风雷动造反派"的总部。那地方在王串场工人新村的南边,老式的三层苏式楼,房高、墙厚、人字形的木顶,院墙里围出了一个院子,对着大街一侧的窗口上都堆满了沙袋,露出黑黝黝的射击孔,整个一座楼都被改造成了一个大碉堡。行到革委会附近时已到傍晚,王富贵围着革委会大楼转了几圈,怕被人认出,便想等夜深人少的时候,偷偷潜进去,于是找了个粮店,买了两个窝头找个背风的地方吃了,将身子蜷起来打了个盹。

  一觉醒来时,抬头已见万家灯火。王富贵寻到"风雷动造反派"的总部的后墙,先伸手探了探砖缝,再小心的倾听了一下四周的动静,王富贵一个倒立面朝里背朝外的贴在了墙上,他伸拇指扣紧砖缝,两脚挂住砖沿,如同一只倒行的壁虎一般,缓缓上爬,施展开蝎子倒爬城的功夫爬上了房顶。王富贵揭开顶瓦,潜进小楼,一层层摸索探寻,将临时关押人犯的两层楼摸个透,也没看到肖冀生夫妻二人关在什么地方。正在此时,楼梯上一团光亮晃过来,值班的造反派举着手电背着步枪顺着楼道巡查过来。王富贵闪在拐角处,待到那人走进时闪电般蹿出一拳打在对方肋下筋脉上,让他半身酸麻;接着左手捏出那人的咽喉右手在他太阳穴上轻轻一敲,将立时晕倒的对方扛在肩上,同时右脚轻探接住掉落的手电筒,轻巧的挑起抄在手里。王富贵看看四周无人,扭身将那人扛到一个角落里,按摩穴位把那人弄醒,想打听一下肖冀生夫妻的下落。

  偏巧那人虽然值夜,却是个胆小的,刚被弄醒就缩成一团,不光全身发抖,连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王富贵忍住笑,瞪起眼睛恶狠狠问道:"肖冀生他们两口子你们关在哪儿了?不说实话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那人哆哆嗦嗦的话也说不全了,"送….送北….北仓了。"王富贵一愣,追问道:"怎么关到北仓了?北仓什么地方?"他印象中认为北仓肯定是个和芦台农场差不多的地方,肖冀生两口子被押过去强制改造。那人却摇摇头道:"死…死了,送北仓火化了!"

  "什么!"王富贵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清楚!我问的是肖冀生两口子!"

  "都死了,这两天都是批斗他们两口子,到了天擦黑的时候,肖冀生忍不住就挣开人,从二楼上自己大头朝下蹦下去了。他这一蹦他媳妇见了大哭一声也跟着蹦下去了,俩人当时就不行了。就送北仓火葬场火化了。"

  "哎呦!"王富贵一跺脚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的头又捶又打,就晚了这一步啊!就是因为他自己发怵,不敢进革委会想等半夜进来,耽误了肖冀生两口子的性命!他吃完了窝头扎在旮旯里等天黑的时候,正是那两人不堪受辱纵身一跳的时候。那肖冀生相必是下了必死的决心,从二楼下跳也只有头下脚上这一种姿势才会要命。王富贵自己悔的肠子都青了,就这半天,错过了两条性命,这让他怎么回去和那失明的胡兰英和襁褓中的孩子交待。

  王富贵只觉一股怒火在小腹里来回的乱窜,恨不得冲出去把见到得每一个人都撕碎。他攥紧双拳,骨节嘎嘎作响。王富贵一把纠住那人的脖领子,抬手要打,那人一见王富贵抬手"妈呀"一声,双眼紧闭,抖成了一个。王富贵举起的右手在半空悬了半天,却猛地抽回来狠狠拍在自己的脸上。他想出去杀人,抄起菜刀把所有的造反派都剁了,但王富贵也明白,这些人谁也不是逼死肖冀生两口子的凶手,他能把下午参加批斗会的那些人都杀了么?能把芦台农场里那些人都杀了么?逼迫肖冀生一家的是这些人,而逼迫这些人的却是这世道!这就是命,命运就象跟鞭子,驱着、赶着让人不能回头更不能后退,只能一步步的跟着走。这根鞭子不停的抽在人后背上,稍有抗逆便会被它狠狠的抽在脸上,一些如肖冀生那样的人,就是因为不肯屈服,有想法、有主见,却被这根鞭子抽打的粉碎。王富贵右手攥紧拳头,一下一下捶在自己的腿上,他没办法去埋怨这世道、这人,他只能埋怨自己。

  王富贵在肖家院外坐了一夜,又在外面来回绕了一个上午,还是不敢进去见胡老太太。他想不出这件事该如何去向这位命苦的老人去诉说,也想不出该怎样安慰她。眼看日到中午,王富贵实在是牵挂这无人照料的一老一小,翻出自己身上仅有的的零钱和粮票买了两个黑面馒头,低头蹭进了肖家。

  王富贵轻轻的坐在床上,磕磕巴巴的把事情诉说了一边。小屋内一片寂静,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胡老太太在沉默了半响之后,一声长叹,两行眼泪从眼眶中流下来,"我命大啊!42年日本人大扫荡那么残酷都没死;45年我挨了三枪,一枪还打在头上,也挺过来了;62年全身浮肿也没饿死我。我还说老天爷咋对我这么好,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我嫁了个硬脊梁的汉子、生了两个儿子、招进个懂事贤惠的儿媳;可咋就一个都不给我留下来呢?"

  王富贵跳下炕来跪倒在地,拉住胡老太太的手道:"干娘,还有俺,还有俺啊!俺伺候你一辈子。"

  胡老太太点点头又摇摇头,缓缓道:"伺候我,你肯定要受牵连。再说了 ,我这一个瞎老婆子也不是那么好伺候的啊。孩子,你出去等我会儿,我心理难受,一个人呆会,一会我喊你。"

  王富贵依言走到屋外,此时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雪,片片雪花密实的从天空中坠下来,将地面铺成一片银白色。王富贵撮起一撮雪花放在掌心闻闻,都说一雪香、二雪净,看这下雪的势头,明年该是个种田的好年景。王富贵想回老家去投奔师傅,哪怕工分再低,他也要想法养活这一老一小,他不相信这世道总是这样,这一场运动也许就快完了,工人安心做工、农民安心种地、当官的安心当官,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回来的。

  王富贵在屋外蹲的两腿发酸,还没听到胡老太太喊他,屋里面孩子却又咳又哭,闹得厉害。王富贵有些心慌了,他拉门进屋,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只见地上的血水已经流成了河,胡老太太盘腿靠在墙上她左手腕上划开的口子象翻开的饺子褶一般!王富贵抬头看去,胡老太太身边是一堆理好的零钱和粮票,身后墙上是用手指蘸着血写成的一行字"请你照顾好孩子,谢谢了……"一阵风夹着雪花刮进来,驱散了屋子里仅有的一点点暖意,半地下的小屋冷如冰窖。

  "有一个犯人越狱,要去北京谋害中央领导!"这个从农场传出来的消息让全市的造反派们都紧张起来,于是所有的武斗、批斗、游街等等活动都被停止,红卫兵和造反派们荷枪实弹的挨门挨户搜查可疑分子。李亮和老杜带着一群认识王富贵的二场劳教分子分布各处交通必经的岔口,准备指认王富贵。

  当王富贵出现在津保公路的卡口时,最先发现他的是老杜。王富贵身披一件雨衣,鞋子上抱着破布,冒着大雪走在路边上。老杜远远的看他走来,皱了皱眉,背过脸去看着身后的李亮,嘴角微微颤动。李亮也发现了远处走来的那个身穿雨衣的人有些面熟。等到走进时才发现那竟然是王富贵。李亮愣了愣低下头,自顾自的跺着脚取暖。卡口哨岗屋里的造反派们推开门出来朝王富贵望了望,又看看了李杜二人没什么反映,便回屋去自顾自烤火去了。王富贵勒紧扎在腰上的绳子,深深吸了口气,轻轻拍拍藏在胸口用自己体温暖着的孩子,迈开大步向前走去。这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公路,白雪茫茫的大地上只有王富贵一个人的身影,但王富贵却丝毫不觉得累,他脑子里想的,都是胸前这个熟睡的孩子,只要有孩子在,就有活着的希望。李亮看着王富贵远去的影子叹了口气,朝老杜摇了摇头,老杜也叹了口气,却用力点了点头。

  1982年,河北省委公开为肖林岗同志平反昭雪,李亮和老杜参加了大会,在会场中两人将所有人认了一遍,却找不到王富贵的影子。肖家的房子因为几番登报仍无人认领,被改成了区幼儿园,后来随着城市规划的变动,被拆为平地,取而代之立在原地的是一栋二十多层的现代化写字楼。坐落王串场工人新村的原"风雷动造反派总部"也在"改善城市居民居住条件"的大横幅下被轰然铲平,建起了漂亮的花园小区。李亮虽然在报纸上发过几次寻找王富贵的启示,却一直没有人和他联系,王富贵这个人就象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只将那一晚上显露出精彩绝伦的"倒脱靴"和"倒卷帘" 深深留在了李亮的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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