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 老孙在非洲 之一 -- 坐在门槛上的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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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老孙在非洲 之四

  话说我刚到非洲的一天,车从阿布贾到卡多那的路上,身旁的村庄和树木飞快地从我的眼前掠过。天空瓦蓝,白云朵朵。我的心情很是酣畅,半眯着眼睛听着韩红大姐在我的车里悠扬着她的歌声。

  “我的家乡,在日喀则,那里有条美丽的河。白云朵朵,牛羊满坡,那是因为菩萨保佑的……”

  这个嗓眼里都堆满了脂肪的傻姐姐,我能想象她唱这首歌曲的情景,——抽筋一般地歪着脑袋,缩着脖子,乍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拿着话筒),她的眼睛是闭上的。闭上了眼睛的的韩红,沉浸在她的情感中,好象她的心已经溶化在她歌曲中的蓝天与白云中,如此达到了物我两忘,天人合一。

  多么悠扬的旋律啊。我感叹到。我感叹完了,斜了一眼正在开车的穆罕默德,我希望他也能跟着我感叹一下。我希望他也能眼睛一闭,脖子一缩,两手一摊,跟着我说,——我的上帝!多么优美的旋律啊!

  可他没有,他的两只手牢牢地把着方向盘,眼睛专注地盯着前方的路面。于是我和他谈起了音乐。

  我说在我们中国,我们歌曲都是抒情的,唱的时候大家都喜欢缩着脖子,闭上眼睛;他说,我们也是,我们不仅闭上眼睛,还摇晃着身体。

  我说,我们的歌曲很安静,我们的歌曲中如果出现了月亮和星星,我们用它们来代表爱情和乡情,还代表思念。我为他哼起了一段《望星空》;他说,我们也有安静的歌曲,我们不仅用月亮来代表思念,我们还用白云和轻风,他为我哼起了一段《尼日尔河谷》。

  我说,我们唱歌的时候,后面会有伴舞的;他说,我们也是,我们只要有唱歌就会有跳舞。

  我说我们后面伴舞的人大都喜欢甩着长长的袖子,用长长的袖子和和绾动的腰肢表示流水,白云,用他们舞动的或徐或疾的节奏来表示哀伤和喜悦,我们的舞蹈讲究的是流白与空间,讲究的是精神的宁谧和愉悦。

  他不说话了。我看见他耸了一下肩膀,他用他的肩膀的耸动来表示他的不解或是不屑。

 “宜将剩勇追穷寇”,于是我继续乘胜追击。

  我说你们用肢体来表达情感,但我们用的是衣袖;你们的艺术讲究的是用视觉的强烈的刺激来唤起身体内潜伏的欲望,我们的艺术讲究的是用情感的联想来引起精神内部经验的印证以唤起身心的愉悦;你们的艺术讲究的是光线,色彩,比例,讲究的是与这个外在的世界和谐与统一,我们的艺术讲究的是写意与曲笔,留白与空间,它体现出的向一个人的内部进行挺进与挖掘;我说你们讲求的是灵魂,我们讲求的是精神;我说你们关注的是外部的世界与秩序,我们关注的是内部的世界与秩序;我说你们抒情的时候只有舞蹈和歌曲,我们抒情的时候还会登高望远;我说我们登高望远的时候还会吟诗,诗歌讲究韵脚和平仄。(可怜我的词汇量啊,多少词汇对于英语世界来说是那么地生僻或根本就不存在)。

  他又耸了一下肩膀,他的这下耸动被我理解为彻底的不屑。——他怎么能对我表示不屑呢?这大大地打击了我老孙狭隘的民族情感或是民族自尊心。

  我小公鸡一般好斗的心理被他的动作勾起来了,我说,在你们的国家,我看到了你们的舞蹈,都是耸屁股和甩大腿的,千篇一律都是模拟人或动物的劳动或者作爱,那也叫舞蹈那也叫艺术?你们的音乐只讲究节奏却没有旋律,因为你们的乐曲只有鼓,却没有我们中国的琵琶长笛与二胡。你们没有管乐也没有弦乐。

  他好久不说话,后来他说话了,他说,——色,我是尼日利亚人,我喜欢尼日利亚,我喜欢我们的音乐和舞蹈,就象你喜欢你的中国一样。

  他说完了,搞得我羞答答地差点把脑袋垂入了裤裆。这下轮到我半晌说不去话来了。过了半晌,我说,穆罕默德,阿姨爱目扫瑞(对不起)。

  同时一场残酷的自我批判在我的内心里激烈地进行着。老孙啊老孙,你整天牛比烘烘的,自以为自己是典型的以人文主义为价值趋向的诗人,今天却怎么轮到了你在这里扮酷了呢?你凭的是什么?凭你作为雇主的身份?

你一直认为文化虽有主流和次流之分,但所有的文明和文化都是平等的。你在诗歌中大肆地宣扬和平与爱与尊重,但是怎么到了具体的场景中,你却背弃了你的信条?你一直认为人虽然是有阶层的,但是人与人之间都是平等的,那你怎么又为了宠自己的一时口舌之快而去攻击去讨伐别人的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呢?如果你生活在文革期间,你将是一个面色潮红,歇斯底里的左派;如果你生活在二战时期的德国,你就是一个丧心病狂,穷凶极恶的纳粹!

  话说我老孙在到非洲不久的那天,坐在车上,陷入了一个多小时的沉默中。我感觉到具体的现场是多么可怕的的一个东东,它会让你不自觉地进入角色的迷乱,而忘掉你的信仰你始终忠诚于心的信念。当你身陷其中而不能保持有距离的观察,轻狂的欢乐将取代冷静的思考。

  在阿布贾去卡多娜的路上,我们的车子飞掠而过,多少村庄和田野被我们甩在了身后。看着这些底矮的房子以及由它们构成的村落,它们使我想起了在遥远的中国,在安徽泗县的一个被唤做周圩子的小小村落。那里有我的河堤与田野,有我的村庄与炊烟,离河堤不远有一个院落,院落里有槐树,槐树下有堂屋,堂屋傍着锅屋,堂屋阴凉,里面坐着我的祖父,锅屋上飘着袅袅炊烟,灶火映红了一位年轻的母亲的面庞。——那是我少年与童年时代的家。

  靠近一个村落,我让穆罕默德把车子停下了一小会。靠在路边,我隔着车窗打量着这个村子。它是沉默的,落后而贫穷。,村子很小,几十户人家的模样。而更小的是他们的房子,小得有点象我们乡下的猪圈(尼日利亚,请原谅我的比喻),土坯墙围拢而成,圆形的,瑟瑟地孤立着。但是一代代的尼日利亚的人,他们就在这里被生育,并成长。

  我看见了村民,大多数人都在树阴下百无聊赖地闲坐着。于是我的目光透过他们看见了我那70年代周圩村(那是我生命中最早的记忆),村子里的众多的闲人也会在夏天农闲的时候找一棵树,那树多半是柳树,他们在树阴下随便地在地上画个棋盘,用石子和小草棍为棋子,就开始走四路。如果是在冬天,他们会三五一群地依着墙,懒懒地坐着,若有若无地絮叨着些闲话,阳光撒在他们的身上,撒在他们眯缝着的眼睛或半开半合的嘴巴上。整个村子象集体进入了一个梦境。——而村外的田野里,种子们在地下沉默地蛩伏。

  但是这里却是尼日利亚的2006年。他们村子的外面就是荒野,没有田地,偶而能看到几棵玉米,闲闲地,散散地东崴西倒着。好象是野生的,拳头般的苞穗,那是它们的果实。

  我看见了一群黑孩子,他们簇拥在一起,玩一种好象是跳房子的游戏,他们中有七八岁的年纪还还光着屁股的。

于是我看见了童年的我自己,我穿着一条小裤衩,身体晒的象一条小黑泥鳅,我从河水里刚刚游完泳爬上来,我的父亲老老孙,手里拿着一个鞋底,在河堤上将我愤怒地追赶着。

这个老志愿军战士,他用他直线型的思维如同教训美帝国主义一般,他用他的鞋底子告诉了幼年的我这个人世上最为朴素的真理,我就这样一次次用我的肉屁股领略着布鞋底给我带来的疼痛和泪水中完成了我的启蒙教育。

那时哭泣的我会在黄昏来临的时候,孤独坐在河堤上,看着一条发黄的土路,它曲曲折折地,通过许多田野,每经过一个村庄,它就会发出几条岔口,其中一条岔口同向后周庄,那里坐落着我的外婆的家。我那时强烈地想离开这个家,离开周圩村,我要到遥远的地方去,那里充满自由与美好。那里不再有我的父亲老老孙愤怒的鞋底子,没有他给我带来的屈辱与苦难。

  而现在,我实现了我童年时的梦想,沿着一条命运指派给我的道路,我来到了地球的另一侧,来到了非洲,而我把我的父亲留在了我的家乡,他再也不能将我追赶,他已经躺身于周圩村田野里的一掊黄土之中,他在那里安静地睡眠,如果他能做梦,我不知道他能否梦见我,他的儿子小老孙,在非洲,带着他遗传给我的血液,行走着,思考着,爱着,欢喜着,恐惧着,忧伤着… …

  韩红的《家乡》一直在我的车里悠扬。在她的歌声里,我看到了一个小黑孩,他如同幼年的我,远离人群,他在眺望着村口一条曲折歪斜的土路。莫非他也在眺望他外婆的家?或者渴望着一个人能从土路的尽头向他走来,走近他的时候,会为他打开包袱,为他娶出几颗带着体温的糖果,或者一把炒熟了的花生?他人是他的舅舅,或者是他的姑父,或者是他刚刚赶集的回来的父亲或叔叔。

  我嘱咐穆罕默德开车,我说我们走吧。我说看着这些村庄我想起了我的童年。

  他半信半疑地看着我。他看到了我的语气以及目光中带着一股不宜置疑的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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