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冀鲁豫战场上的“哥萨克骑兵”(续三十九)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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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贴个好文给马甲看看是不是129师骑兵团的故事?1

十 八 匹 战 马

                          王 林                                                                 

送走了黄冢村长,回到住宿的闲院里,看见门板子上的被褥太凌乱,过去收拾。忽又感到:“还说不定睡上睡不上呢?预先弄这个干甚么呀!临睡的时候再说吧!……”其实,这会儿已经接近黄昏了,夕阳只剩下一片残光留在树梢上。西北天空里,浮着几块红润的晚霞,墙头外边,枣花在燥热的空气里,放散着甜丝丝儿的香味。

  我在寂静的闲院里,走来走去,又到村边树林子里溜来溜去。蚂蚱翅膀似的夜色扩张开了,我仍在仿徨。一种强烈的矛盾的苦痛,在折磨我,使我不能松松快快地出口气。更不能允许我坦然自在地躺下睡觉。

  自我突围出来,隐蔽在近敌区老“爱护村”大福营里,成天提着一口气,细听北边的枪炮声和飞机声,胡乱地加以猜测。今天太阳偏了西,北边枪炮声稀少了,我在村边枣树林子底下遇见黄冢村长。我和他不算很熟,却也经过介绍,谁也了解谁。他到这村里来是想找区里干部,商量应付敌人的办法。这几天敌人在他们那一带,正进行着疯狂的“清剿”,一伙过去,又来一伙,一天不知道来多少伙。他们搜索一切抗日人员和各种资财。支应局的老头们,对第一拨来的“扫荡队”回答了个没有,敌人就用刺刀挑了两个。他父亲一看,没法应付,想逃开,被汉奸抓回来立地砍头了。支应夫们吓得不久就逃光了。敌人一气,放火烧了半个村子。

村长不过二十四五岁,中等身材,原先也像一般冀中的青年干部似的,又爱说又爱笑。但是现在不同了,他把脸拉的挺长。我们蹲在西墙跟荫凉底下,我给他介绍老敌占区应付敌人的办法。他用心地听着,手里拿着一根柴棍,在地上乱画,脑袋像望日莲般的垂着不动。后来,我听到他说,他村里还“坚壁”着骑兵团的十八匹战马呢。敌人来过不知道多少回,把明晃晃的指挥刀,放在六十多岁的老支应局长的脖子上向:有没有骑兵团的马?老头总是说没有。有一次刚回答了一个没有,“坚壁”在破庙里的那战马,忽然吼吼叫了一声。鬼子大怒,又抡起指挥刀来问:“甚么的没有,叫唤的甚么?”老头合着眼,硬着头皮回答说:“是太君的马!”恰巧另一队敌伪讨伐队进街了。敌人真以为是自己的马叫了,也没有顾得挨家翻就走了。

这一带清剿队起初并没有马队,自搜出了我们骑兵团的马匹以后,才添了骑兵。这样一来,对于我们这些完全仗着两条腿打游击的人们,给了更大的威胁。

幸免究竟不是长久之计,当我们想到:战士在战场上没办法时,宁可把武器毁坏,也不能叫敌人得去。于是我主张,先下手杀了那十八匹战马,也不能叫敌人弄去。

“杀了,骑兵团来要的时候还有吗?”.村长不同意我的主张,他脸上浮出了极其难堪的表情。“再说,骑兵团的同志们,在麦子地里熬一天,晚上回到村里还先看看,喂喂他们的马,咱给他们杀了,他们干吗?”村长心里另有想法:“还能‘扫荡’几天?万一能保存住了呢?”

我先问他有什么可能保存住的办法。他提出了些,可是我认为都不行。于是我分析目前的敌情,打破他的种种幻想和侥幸心理。最后他总算答应回到村里找人宰了那些马。

他走了,我在院里蹓跶了几遭,越想越觉着他的答应极其勉强,回去未必肯杀。不趁今天晚上杀了,明天说不清有什么变化?藏得挺严实,敌人来得次数多了,总会发觉出。况且他们又是畜类,喂不饱了闹哄,慌群,叫唤……

想到这里,我一生气,立刻拔腿往那个村子走去。我要亲自督促着他把那十八匹战马,杀死才能放心。

出了大福营,是一片果树林子。梨树杏树都结了青果,只有稀疏的枣树放散着花香。夜晚了,空气渐渐变得荫凉,枣花的香气,也带着凉森森儿的甜味。

我抱着杀马的决心,满腔却沸腾着爱马的热血。民间故事和演义小说,告诉了我们很多名将名马的英雄奇迹。马蹄奔腾,或望风嘶鸣的声音,甚至于披发散鬃趟起来的尘土,都会给我一种神奇的感觉和激动。

幼时有一个老骑兵告诉我说过,马有龙性,在战场上打出肠子来也不倒架,主人受了重伤,叼起来就走。抗战后,骑兵团杨经国同志,也常跟我谈人与马在革命战争中的英勇故事,是一个极有趣的主题。骑兵团里传说着这样一个故事:一九四一年八月,反“扫荡”后,有一匹自己归队的马,成天闹性子,也不吃草。老战士就预感出有问题来了,因为它的主人没有同它回来,起初还以为跟着它可以找到那位战士的尸首,后来跟着它找去,在一个高粱地里果然找到了他,受伤很重,却没有死。

  战士爱马,也是异乎寻常的。有一回,骑兵团抓住了一位嫌疑犯,因为他偷偷跟随队伍走了好几天。我们以为他是敌人放出来的跟踪间谍。抓起来一问,才知道他是回民支队的骑兵战士。回支的骑兵队归并骑兵团后,因为他是回民,留在回支了。可是他舍不得他的马,于是他开小差出来找他那匹马。为了他那心爱的马,不但跑了很多冤枉路,而且挨过很多次饿。……

出了果树林子,过一个村庄,就是又平又阔的麦子地了。有一条道沟,直通黄冢。就在这个麦子地里,前几天,大“扫荡”的第二天上午,骑兵团被冲散的三个骑兵,和敌人两架飞机,周旋了老半天。敌人飞机象疯狗似地搜寻他们,追赶他们,发现了他们三个便死叮住不肯放嘴了。交插着围着他们转,发疯地哼哼着,一仰脖下几个炸弹,一侧翅膀,一阵子扫射。可是,我们那三位骑兵同志,有时候飞奔几步,有时候卧倒,有时候举枪回击几下。炸弹是在他们身旁爆炸了,机枪扫射得他们周围的尘土冒烟泡,然而他们一根汗毛也没有伤,冲入了果树林子。

这场成为我们在苦难中的兴奋剂的小小战斗,又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这几天中间,在这一带,又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战斗,人民和战士流了多少血,我匆匆地走着,分辨不清是不是错觉,我仿佛闻见了尸体的血腥和流散在空中的炸药气味。

黄冢村南口的道沟,已经填平了一节,土还松软,脚登上去陷个坑。红膏药旗子在村外高台小庙上插着摇摆。墙上的抗日标语,却涂改成某某爱护村字样了。村街道口上,摆着几张婚丧嫁娶公用的陈旧的长方桌,上边放着茶壶茶碗。

街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是大火后的烟灰和烧衣服套子的恶臭 ,呛得鼻子发酸。我偷偷躲在背影地里,听察远近的动静。听了一会儿,听到了在北边不很远的地方,有老百姓忽断忽续,不紧不慢的语声。我这才敢继续前进。

街当中较好的房子,差不多都烧了,有的还在冒蓝火头。我摸到了那个语声出处——这是村东头的小学校,现在却贴着“黄冢村维持会联合办事处”的大招牌。我进去以前,还有人在争论什么似地说话。我一迈大门,他们也不知道怎么会觉察出我不是本村人来了,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话音,观望我的动静。我问村长在不在,一个老头声音的立刻回答道:“好几天没有影了,死活还不一定呢。”我说傍黑子还见着他了。于是他们又问我认识他本人不,我说认识。黑影子里忽然钻出一个人来招认道:

“哼!怎么你来了呢?”“你”字说得特别重。

村长以为我来一定有面授机宜的事,习惯般地要引我到一边去谈。我却性急地问:

“马杀了没有?”

“村里事还一摊泥呢!敌人逼勒的太急,,不容喘一喘气……。”

“咱还是先把马杀了。免得叫敌人弄了去,专门地追赶咱们。”

“行行!”他勉强点点头,“可是骑兵团的同志,不愿意。”

“骑兵团同志们呢?找来我跟他们商量。”

村长问身旁的人,一个老头说,他们回来吃了饭又都到野地去了。我要他同我到野地里去找,可是他们又说,不知道他们在那块麦子地里打游击。

我想了想.,下决心道:

“先宰了再说,以后出了问题我负责任。反正不能叫敌人弄了去就好。”

村长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子,才慢慢说道:

“何必一定要杀了呢?在地里挖个大洞,坚壁起来不好吗?”

“好是好,可是什么时候才能挖得出来?假若今天晚上动员不出人来挖成,明天就没有把握保存住•!”

“今天挖成?”村长苦笑了笑:“就是十天挖成了也算能。没有叫敌人抓了去的,都跑到老敌占区里去了,那里动员人去呢!”

“这不截了吗?”我看着他,他又不言语了。过一会儿,我又说:“就是挖成了,你们也不是说过吗,敌人在野地里找得更周到!……”

“放到地里,让它乱跑去?”他又提议。

“眼下地里,净是麦子,又没有高粱棵,老远一望就望见了,那不叫人家更容易逮了去?”

“就是逮了去,也得费点劲啊!”

“费点劲还是叫人家逮了去啊!”

村长争辩不过我了,理短地低下了头。旁边一个瘦老头,不服气地插了嘴:

“同志!把马宰了给村里去个祸,又闹嘴肉吃,俺们还不愿意吗?可是,同志!这马是骑兵团的,还有用呢!”他像教训我。

“我知道是骑兵团的,还有用,我更知道这些马,都在抗日战场上卖过命,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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