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冀鲁豫战场上的“哥萨克骑兵”(续三十九)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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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贴个好文给马甲看看是不是129师骑兵团的故事?2

我气势凌人的(后来想起来怪渐愧),又把那一套大道理,讲了一遍,最后瘦老头捻捻嘴角上那几根老鼠胡子,恼丧地低下头,沉默了老半天,才慢慢说道:

“宰就宰呗,上级的眼光,总比咱们庄稼人看的亮。”语气里有些不满意。

村长叫他找屠户来。过了老半天他才回来。回来了,懒洋洋地说:“没有找到。”我着了急,说找刀子来自己下手!

细长明亮的宰猪刀子找来了。村长立刻领着我到“坚壁”那十八匹战马的村东北角的破庙里去。

一进庙门,那些战马,好像孤儿望见亲人,热情地吼吼起来。我立刻打了个寒战,痛苦地矛盾地流出了眼泪。我那拿刀子的手抖索起来了。

我没有力量动一动刀子了。村长,在黑暗里沉默着,似乎在看我的勇气,见我始终呆呆地站着不动,问道:

“杀不杀呢?”

我仍然撑着劲回答了个“杀!”可是他也发呆地不动。我又问他:

“杀不杀呢?”

“杀就杀呗。”

可是我们谁也不动一动,也不去想怎样宰杀的办法。

我们怎忍的下手杀它们呢?它们是我们战场上的战友,它们跟我们同样处在被敌人扫荡的悲惨境遇里!

幸而方才寻找的那个屠户来到了。他习惯这种行为。他带来了绳索,一来就问我宰那一个,我提了一口气才狠狠地回答说:“个个都宰。”回答以后,却急忙往庙门外躲开,好似自己犯了什么罪过般的。

我刚一迈过门弦,迎面来了几个村里人。他们进了门,一见屠户拉出马来,捆绑起来正要撂倒哇,立刻加快几步走过去。屠户捆绑起来的一匹小青马,村民上前托住腮膀,扳开嘴唇看了看牙口,惋惜地说道:

“这一匹才两牙,不该杀!”

“人家他,上级叫个个都宰了!”黑胖子屠户,对畜类仿佛没有丝毫的侧隐之心。

“先宰别的不一样吗?”旁边一个乱蓬胡子的老头,封建家长似的一瞪眼吹了他几句。屠户仿佛怕他,立刻依从了他,放开了这个,又去拉另外一匹。

  第二匹是藏红色的,一个独眼老头说是“客”马,瘦老头立刻说肚子挺大,许有了马驹了。另一个锣锅子很自负地上去用手摸了摸那马的肚子。肯定地说:“有了,三个月。”瘦老头咂咂嘴,用着惋惜的口气向我说:“一糟塌娘儿俩,可不应该!”我还没有回答,他们又拉出了第三匹。第三匹白的像银子,腿脚长的也好,老乡们你一句他一语的,最后仍然认为应该留着。第四匹挺老实,一见人来拉就贴过去。老头们又动了悯怜的心情,觉得即使要杀也不能挨头一刀。第五匹牙都磨平了,敌人不肯再要,可以留着庄稼主用。第六匹混身茸黑,像羊羔皮,可是四个蹄腕色白,别号“雪里站”,肚皮下边和大腿上受了炸弹皮的伤,更不应该杀了。—因为打仗受伤,有功之臣了,应该尊重。第七匹……第八匹……

庙门一响,忽然,进来一个大踏步走来的青年楞小伙子。他一迈门弦就大骂屠户侯二是汉奸。他那口吻吓了我一怔,我马上问他怎么回事?他指着屠户愤愤地说:他趁着敌人正疯狂,想发笔横财。我说:杀马是我叫他来杀的,他立刻又断定我是受了他的骗了。他说:年上骑兵团死了匹青马,他剥了,甚么都昧起了,有人疑惑那马还许是他下的毒药呢。

“放屁!”屠户也急了,“那青马是长骨眼死的!,

“可是你剥了那马,连皮带肉你没有都捞起来吗?,

“骑兵团闹情况开走了,没有顾得……”

“又开回来了呢?……”

我打断他们的争吵,说;这些都不关我们今天宰马的事。他可又卖排起他从小就常住姥姥家,姥姥家是饶阳城东,二十八年滹沱河发大水,冲坏了村子,他姥姥家的人,成年在外边要饭吃,年上骑兵团去了,给他们开荒地种麦子,他也跟着去了,给他姥姥家帮忙,他还和一个骑兵团战士宋有子拜了把子。和骑兵团的马团长说过话。

“骑兵团是我们的子弟兵,”他越说越得意,嘴里不断喷出了唾沫星子。“骑兵团的马,我更待见,可杀不得!他们都把马托付给我了,你们可别受了汉奸特务的欺编,……”他越说越自负。

我平心静气地给他解释。他却听不进去,他一口咬定那屠户是汉奸落后分子。他和他仇恨大啦!我说了老半天,他的气好像是平下去了,我也以为我已经把他说服了,可是他一扭身说道:

“反正这些马,从我这地方起,就一个也不能杀!”

屠户插着腰生气了,要我把这混小子赶开。楞家伙一听骂他混,马上火啦,扑上去就要打架。屠户不肯退让,也要上去拚命。村里老头好像看惯了他们俩的争吵打骂了,谁也不去拉架。我怕他们真打起来,赶快上前去拉,这时候那个瘦小的老头,嘴里叼着早烟袋,不慌不忙地在叫旁向村长献计道:

“尽里边的那一匹是洋马,宰了它!”

“好!好!”村里人们连声叫好。连那个跟屠户打架的楞小伙子,也转回身来大声嚷:“好,好!洋马,宰了它!”并且亲切地向屠户打招呼:“侯二,赶快牵出来,我帮着你宰了这洋马!”

我心里暗暗发笑了。这楞小伙子真够粗鲁直爽!

屠户和楞小伙子,真的和解了,立刻一同到马群里把尽里边那匹洋马拉了出来。这匹洋马枣红色,个子虽然高,却极其驯服。然而村人们对它却像对于敌寇似的,接近它的时候带着非常谨慎的警惕心。

楞小伙子帮着屠户,用绳索很快地就把洋马前后腿绑起,并且撂倒了。屠户用大腿把马头压住。要过宰猪刀子去,在拳着的大腿上蹭了几下子,左手摸了摸气嗓眼上的毛,正要下刀子的时候,三个骑兵团的战士,冷不丁地到了。

洋马,还有那些中国马,一见他们三个进来了,立刻哀求地仰着头叫个不住。吼叫的声音里充满了悲哀和渴望。

骑兵团的战士们,披着破烂的老百姓衣裳,晒得又黑又瘦,虽在夜间,脸上的汗硷,眼矢,和憔悴的肉皮,也显得清清楚楚。

“干甚么,这是!”

他们气势汹汹,好像预先知道了,一进庙门,又看见洋马倒在地上,屠户举着刀子,急得连嗓音都变了。

又黑又胖,满脸横纹的屠户,将明晃晃的刀子慢慢缩回来,不耐烦地回答道。

“宰了吃肉。”

“甚么?宰了吃肉!”

其中一个五大三粗,语音瓮声瓮气的战士,怒气冲天地回问了一声,攒看拳头混身上下使着横劲,要跟谁拼一下子般的,拿起绳索的活捆头,用猛力就是一拉。绳索立刻一连贯地松开了,洋马四肢一伸,又一拳站了起来,咈咈喷了一口大气。这战士也出了一口大气,用手掌打扫马身上的泥土,用白眼珠子翻了大伙一眼,间:“凭甚么?”又把拳头一攒,仿佛对方回答不上来,就得饱以老拳般的。

“凭甚么?”主张先宰洋马的原提案人,那个瘦小的撅着两绺老鼠胡子的老头,抓住缰绳往回一夺,理直气壮地回答道;

“日本马,敌人,宰了它解解恨!”越说越倔起来。老头那两个小眼睛直瞪着那个五大三粗的战士,仿佛问他:“我们杀的是敌人,难道你还有理由说不应该吗?”

 这个五大三粗的骑兵战士,当时被这位理直气壮的瘦小老头问住了。他用力咽了口唾沫,气馁地发起楞来了。

屠户恢复了有理的神气,冷笑着看那战士。本村那个楞小伙子,却看看那骑兵战士,看看瘦小老头,又看看我,直眨眼,没了主意似的。

“你说偌个可不行!”五大三粗的战士闷了一会儿,忽然一咽唾沫答道,“洋马是敌人,可是八路军优待俘虏,再一说,参加抗战了,在骑兵团一年多了,就算是从……就算是……”

“对啊!对啊!”那楞小子又兴奋起来了,跳着脚才嚷呢。

他们那种朴素的说法,真叫我暗暗发笑,但是他们那种单纯的真挚的感情,又深深地打动了我。于是我上前去解释说:

“同志!你们说的很对,可是我们并不是因为它是日本洋马,才要杀它。这十八匹马,我们要统通杀死!”

“甚么?”这对于骑兵团的战士,简直是晴天一个霹雳。

我向他们说武器与其叫敌人得去,不如自己先毁掉,这一次“扫荡”,不像过去似的几天可以结束的……。

其中有一个短小精悍的战士,自从来了不曾说过话,安静地听我对于情况的分析,默默地想了会儿,忽然插嘴问道:

“怎么样?这次‘扫荡’,不能很快地结束吗?”

他的疑问,使我同样也感到压迫。我咽了口唾沫,平静了一下直跳的心,用沉重的口气,慢慢地回答道:

“我虽然也没有接到上级的指示,可是根据敌人兵力的配备,和各种布置:修公路、修岗楼,挖封锁沟……所以我估计敌人这次一定要和大清江以北一样,长期蚕食下去,并且还要一步比一步地残酷下去!”

“难道我们不能够牵着我们的马回骑兵团了吗?”

五大三粗的战士,瓮声瓮气地问了一句,惹的那第三个约有十七八岁的,天真的,语声还带有童音的青年骑兵战士,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这一放声哭,传染得谁也忍耐不住了。

我竭力抑制着我的感情,过了很久才渐渐冷静了下去。只有屠户脸上,好似丝毫没有动感情,所有在场的人们,都流出了眼泪。本村那个楞小伙子,同那青年战士一样,更是放声大哭了。

我们谁也不再想到杀马的事,我们其实和战马一样,是一群坚持抗战到底,待命出发的,而又同病相怜的战友。我们的人民,多么爱我们的战士和战马,而我们的战士和战马,又多么情同骨肉的热情!

我们由呜咽变为默默悲痛了。后来那个短小精悍的战士,用湿润的眼神冷不防地向我们打量起来了。他的脸盘和他的体格比衬起来,并不算小,可是挺瘦挺干巴。他那紧紧缩小的眼睛,放射出了对我疑惧不安的光芒。

“对不起,同志,”他突然干笑一下,又严肃地用着沉浊的语声问我道,“我还没有问,你是那一部分的?”

我一看他这种神气,就猜出是因为我对冀中新形势的估计不合他的心思,引起他怀疑我来了。我解释道:

“我说我是那一部分的,也没有凭据,我可是跟你们主任杨经国同志是同学,挺熟。……”

“怎么?”天真的带有童音的青年战士插了嘴,“你跟我们杨主任很熟,可是他已经牺牲了!”

“甚么?”我大吃一惊,吸了口冷气,“他已经牺牲了?”

  杨经国同志是双十二事变前西安东城门楼上东北军学生队的我们同学。(他那时叫杨耀生,贵州人),抗战后,又同在冀中平原上开展游击战争。他爱诗,他的诗代表着他那潇洒、朴素、奔放、奇突的热情和风度。一九四一年秋,我们在深泽马立村开代表大会,他们骑兵团在饶阳东开了荒回来,也驻扎在这个村里,我同孙犁同志找到他,谈了一会儿冀中文艺活动,他就从一个日本背包里,拿出他新作的诗稿来叫我们看。这首诗的标题,就吸引住了我们——

  我们是来自民间的子弟兵

  我们是来自民间的战马

  背景就是他们刚完成的开荒工作—一饶阳城东滹沱河沿岸,自一九三九年大水灾后,就一直荒着。今秋骑兵团奉了军区的命令,去替老百姓们开荒种麦子,来自民间又暂时回到民间的八路军战士和战马,立刻变成了勤劳的农民和耕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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