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凝固的音乐 -- 晨枫

文艺复兴是文明历史上的一个里程碑。文艺复兴将人从上帝面前不知所措的奴隶变成上帝在世间的代理，科学探索不再是对上帝创造的不可知的世界秩序的挑战，文艺创作不再是在上帝面前的虚妄，而成为对上帝创造的世界的赞美。最重要的是，文艺复兴打破了人们的思想枷锁，独立的批判性思考成为启蒙运动最重要的标志。与此同时，古腾堡发明的印刷术使对典籍的大规模翻印和流通成为可能，新观念得以迅速传播，打破了教会对文明传播的垄断，因为在此之前，经院的教士的手工抄写是文献得以传世的基本途径。文艺复兴的一大特征是恢复希腊、罗马时代的古典审美，但在所有文艺领域中，在恢复古典审美的路上走得最远的，莫过于建筑和相关的雕刻。这是可以理解的，希腊、罗马时代的音乐已经失传了，新的透视概念则使绘画和希腊、罗马时代有了本质的不同。中世纪欧洲建筑虽然有过仿罗马阶段，但实际上除了采用一些罗马风格的建筑细节，和罗马建筑没有多大关系。到了晚期哥特式的时候，建筑风格已经凌乱到没有理性，建筑成为时尚和精巧细节的堆积，毫无整体感，也没有视觉中心。文艺复兴建筑试图重建古典建筑的理性、比例、韵律，强调对称和中心突出，特别是整体感。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是作为一个整体来设计的，而不再是局部的堆积。在理性化的大潮中，数学得到空前重视，数和几何的完美被新柏拉图主义作为至高真理通过世间万物而存在的例证，人们热衷于探索完美的形态，美就是和谐与完整，人体的比例之美就成为上帝之手的显现，圆形和正方形作为自然秩序之美的代表受到崇拜。同时，古罗马建筑理论家维特鲁维（Marcus Vitruvius Pollio，一般简称为Vitruvius）的《建筑十书》（De Architectura，因为有十卷，故得名）被重新发现，并印刷出版。维特鲁维用数学对古典柱式作出精确定义和使用规范，成为理性化的文艺复兴建筑的理论基础。

文艺复兴出现在意大利不是偶然的。文艺复兴前夕，威尼斯作为主要的十字军东征基地和与东方的拜占庭贸易的枢纽，热那亚作为西班牙和东方贸易的中转站，佛罗伦萨作为主要的银行和金融中心，意大利北方的商业文化十分发达，形成若干个有商界巨贾（人称商界王子，merchant princes）控制的共和国，其中美第奇（Medici）家族控制的佛罗伦萨富甲四方，而宗教影响相对薄弱。大量留存的罗马时代文化传统和遗迹，加上意大利人生性轻快、好热闹，使梵蒂冈鼻子底下的意大利在文化上反而世俗化程度最高，体现在意大利建筑上，就是不同寻常的明快和亮丽。著名的比萨斜塔所在的比萨大教堂虽然属于仿罗马风格，但全无欧洲“内地”的粗重和森严。锡耶纳大教堂应该算哥特式风格，不过更像仿罗马式的简单basilica。外墙虽然像哥特式一样堆满了宗教雕刻，但气氛上更像乡下人赶集，更多节庆气氛，而不是宗教气氛。即使是更“道地”的哥特式的米兰大教堂，，也没有一般哥特式典型的高大尖塔和双钟塔立面，众多的“尖刺”可算是哥特式的，但更多的是世俗的卖弄，而没有了法国哥特式的宗教氛围和德国哥特式的肃穆。

佛罗伦萨的Filippo Brunelleschi是行会金匠出身，在罗马学习艺术期间，和雕刻家Donatelo结为好友，对数学和建筑很有研究，亲手测绘罗马的古建筑，从中学习。这期间，佛罗伦萨意图建造最辉煌的大教堂，但长厅（nave）和横厅（transept）交叉点的屋顶处理在设计的时候就没有得到解决，这是工期已经不能再等了。经过竟标，Brunelleschi获准主持。在早先几个项目上用古典设计手法小试身手后，Brunelleschi大胆地使用一个穹顶覆盖这一教堂最关键的部位，恢复了自罗马覆灭后失传的大型穹顶，突破了仿罗马式到哥特式得固有形制。更有甚者，罗马穹顶大多遮遮掩掩，不作为主要构图元素，像海德里安的万神庙在正面用双重山墙遮掩穹顶，以维持希腊式的形制，而Brunellesci的穹顶非但大大方方地耸立在视觉中心，还坐落在升高的鼓座上，进一步加强穹顶的视觉效果。Brunellesci在技术上采用双层穹顶，其中内层作为承重结构。他还设计了专用的脚手架和升降机，大大便利了施工。就像其他多才多艺的文艺复兴天才一样，Brunelleschi也是“不安心本质工作”，设计过液压机械、机械大钟什么的，但都没有流传下来。他还造了一条巨大的船，用来从比萨向佛罗伦萨运送建筑石料，可惜的是，一出航就翻沉了，幸好他设计建筑的本事比造船的本事要大。

文艺复兴是一个巨人辈出的时代， Leone Battista Alberti就是这样一个巨人。Alberti是一个诗人、剧作家、语言学家、法学家、音乐家、建筑理论家、数学家、画家，他还是一个体育好手，据说可以双腿并拢，从一个人的头上跳过去。Alberti的《论绘画》（De Pictura）在历史上是首次用科学的方法研究透视，他的《论建筑艺术》（De Re Aedificatoria）模仿维特鲁维的《建筑十书》的格式，系统地阐述了古典建筑形制，成为文艺复兴以来欧洲建筑学术的经典之作。作为比贵族还要稀罕的波罗纳（Bologna）大学的法学博士，如此高雅之人，孤芳自赏、自命不凡就难免了，据说他从来不到他设计的建筑的施工现场，那种粗人的地方太丢份了。但Alberti动嘴的本事比动手强，留下的传世之作不多。

比萨大教堂虽然同属于仿罗马风格，但显然比Durham和Speyer大教堂要“轻松活泼”一些。意大利仿罗马式风格将二层的柱廊（arcade）设在室外，而不是像英国罗马式那样，设在市内，这是不同气候导致的不同地区风格

意大利佛罗伦萨附近的比萨大教堂的拉丁十字更为明显，右上角就是著名的比萨斜塔

比萨最著名的当然是斜塔，尽管极尽装潢之能事，这还是属于仿罗马风格，以期半圆拱为特征

瞧瞧这檐口，一点也不严肃

比萨大教堂的内部比Speyer大教堂或者Durham大教堂要华丽不少，但是所有的修饰都是在结构元素上做文章，比如黑白相间的方柱、柱廊的柱头和壁画，和后来的哥特式充满雕刻的装饰还是不能比，尤其是没有大面积的高大彩绘玻璃窗

锡耶纳大教堂按说应该算哥特式的，但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插花作俏的仿罗马式，尖拱、飞拱、尖塔都没有

雪白大理石和黑色条纹相间，这是意大利特色，佛罗伦萨的很多文艺复兴前后的建筑也用这样的图案

仔细看看这西立面（点击放大），那些精美的雕像不像宗教圣人，反倒像一伙乡下老翁在赶集时上房、爬树看热闹

室内的拱顶也是自搞一套，不像上帝所在的天穹，反倒像豪华宫殿的大舞厅

米兰大教堂要算意大利教堂中最哥特化的了

屋顶远没有西欧和中欧的哥特式那么尖削，可以想象在巴黎圣母院的刀锋似的屋顶上这么闲庭信步吗？

至少米兰大教堂有哥特式“必备”的飞拱，看看那个繁复的花饰

在意大利不大容易看到飞拱，再多看看

这个角度蛮有意思

从教堂顶上俯瞰芸芸众生

背后看过去，突然觉得有点像西班牙建筑师Gaudi在巴塞罗那的圣家堂（Familia Sagrata）

文艺复兴时期，人们着力研究反映自然秩序本质的“理想形状”，达•芬奇对人体做了大量研究后，绘制出所谓“维特鲁维人体”，也就是这著名的素描。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们认为：圆和正方是最完美的形状，因此也是上帝心意中的形象

佛罗伦萨大教堂原先是按哥特式建造的

西立面也是极尽精美，但很明显地和法国、德国、英国哥特式的精美不同，更多装饰性，较少宗教性

到快收工的时候没法解决十字交叉处的屋顶设计，盖不下去了，请来Brunelleschi，成就了一代名作

从此佛罗伦萨有了一个与四周群山试比高的红色大圆顶

砖砌的穹顶取代了哥特式的尖塔，成为建筑的核心

穹顶用石料作筋，砖砌作顶，遗憾的是，由于技术的局限，穹顶的平面不是真正的圆形，而是八边形

从上往下看，建筑工匠一定要心脏好才行

巨大的穹顶内部提供了天然的画布，这是“最后的审判”

夜色中的佛罗伦萨大教堂

Pazzi小教堂是Brunelleschi的又一个著名作品，Brunelleschi在Pazzi小教堂上首次采用了古典柱式和分划，构图轻灵、典雅、祥和，这是古典形制在文艺复兴时代得到新生的先声

Brunelleschi依然使用穹顶作为构图的焦点，但立面柱廊上的檐墙太过厚重，破坏了轻灵的柱廊和穹顶的联系。有说法这檐墙和上面的阳台是后人加的

门廊穹顶上用蓝色琉璃装饰

同为Brunelleschi作品的育婴院（Ospedale degli Innocenti）在柱廊和檐墙的统一上比较成功，保持了体量的平衡

Palazzo Rucellai是Alberti不多的传世作品之一，这是Alberti为好友、富商Rucellai家族设计的，立面按严格的罗马柱式设计，底层是多利亚柱式，追求稳定、端庄的效果；二层是爱奥尼亚柱式，在最吸引视线的高度柔化视觉效果；三层是科林斯柱式，反映了这一层作为卧室的较浓生活气息。外挑的屋檐视视线有所包拢，而不至于像空中“滑落”。自此，三层有“重”而“轻”、立面用古典柱式划分成重复的多重开间、厚重宽大的檐口（有时还在檐口上设栏杆和雕刻），就成为文艺复兴时期豪华府邸的“标准”格式

Alberti的另一个作品是Santa Maria Novela，这是按古代西方七大奇迹之一的Ephesus的Artemis神庙建造的

这是画家笔下的Artemis神庙

实际上也就是一个basili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