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征文】【原创】我的父亲 -- 李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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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征文】【原创】我的父亲

小福征文,那是无论如何也要上的。无论大家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我的这篇文章,敬请不要转载,多谢!

我的父亲

父亲是11岁那年成为孤儿的。

那年的夏天,祖母在久病之后,终于撒手西去。祖父则早在父亲3岁的时候就已经去世,如今父亲成了孤儿。

父亲排行老三,身为家中长子的我的伯父,也就是父亲的大哥这时已经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做学徒。我父亲的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也就是我的姑母,下面还有个弟弟,也就是我的小叔。

父亲的外婆当时还健在,一位老太太带着3个小孩的艰难可想而知。这时我父亲的姨母,也就是我的姨婆毅然来到父亲的家中,和自己的母亲共同承担扶养父亲他们3个小孩的责任。

姨婆长我祖母12岁,她的丈夫此时早已经客逝他乡,儿子幼年夭折,唯一的女儿和女婿在抗战的时候被日本人杀害。

我的姨婆幼时读过私塾,识文断字,性格坚强而温和,在我的记忆里,姨婆从来没有和他人红过脸,老家里的亲戚之间有了矛盾,也总是请老太太来做调解。

有次和姨婆看电视,电视上出现了日本兵的镜头,姨婆目光凶狠地盯着电视,嘴里低低地骂了一声:“狗日的小日本。”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听见姨婆骂人。

尽管姨婆来到了父亲家中,但是为了给祖母治病,家里此时基本上已经是清贫如洗,老天爷在那年的夏天也不开眼,洪水不仅毁了田里的庄稼,同时也冲垮了家中的房子。饥饿,在那时是经常地伴随着父亲。

有一天,家里来了位姨婆的朋友,父亲在她们的言语之中感觉到自己的人生将有个巨大的转变。果然,3天之后,姨婆对父亲说想让他去几十里外的一个小镇子里的一个染坊去做学徒,现在是想听听他自己的意见。

望着姨婆和太婆,父亲感到自己作为家中最年长的男人的责任,毅然说:“我去!”我的太婆、我的姑母和小叔,在一旁是放声痛哭,姨婆则是无声地抹着眼泪。父亲没有哭,他反而是劝他们:“你们都不要哭,等我3年出师后,我就能养活你们。”

没有多久,年仅12岁父亲就去了那个小镇子上开始自己的学徒生涯。

我的人生的第一个记忆是在父亲的身上,应该是在我不到2岁的时候。那时我的母亲去农村搞四清,父亲就独自一人带着我。当时正是文革初期,父亲无事可做的时候就经常带我去钓鱼。

记忆中是有天钓鱼回来的时候,下起了大雨,整个天都是黑的。父亲背着我,把我们父子俩人都罩在他厚厚的雨衣里。父亲的肩膀是宽阔的,我趴在这位身高1米82的大汉的肩膀上,尽管外面雷声,但是我一点都没有感到害怕。

可是12岁的父亲则还是瘦弱的,甚至在3、4年之后身高还不到1米6,那时他的绰号是“矮子”。

父亲的学徒生涯是痛苦的,不说老板的刻薄,不说经常吃不饱的肚子,单是每天早晚必须卸下和安上的门板,就已经让父亲发怵。第一天卸门板的时候,没有经验的父亲想把卸下的门板两块合在一起背,结果却被压趴在地上。老板闻声而出,二话不说就是一个大嘴巴。父亲哪里吃过这个亏,握起拳头就要还手,这时第二个嘴巴又跟了上来,还伴随着老板的咆哮:“还想还手?告诉你,签了3年的生死文书,就是打死你也不用偿命!记住,要是再把门板给砸下来,我砸烂你的头!”

鼻子里的血已经出来了,父亲这时脑子却异常的清醒,他想到了家里的困难,想到这份饭碗,只能愤怒地注视着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老板。或许老板也被父亲眼中的火光给震惊了,竟然不知所措呆站在那里,后来还是店里的大师傅把父亲给拉走开。

学徒要干的事情很多,前堂要负责接待和端茶上水,后堂要淘米洗菜挑水,晚上还要帮着砸烧碱(染坊必备的化学原料),父亲手上和脸上经常有着锤子的砸伤和烧碱的烫伤。等老板娘生了第二个孩子的时候,父亲不仅要帮着带大孩子,小孩子的尿片也归他洗了。

父亲的学徒岁月是一种灰暗的颜色,应该就是后来我看到的黑白片“雾都孤儿”中的色调,而给他的生活带来些光亮的,则是书!染坊中有着不少用来包染料的废报刊,其中甚至能找到全本的书籍。每到晚上的时候,父亲总是在昏暗的油灯下看着这些文字,文字让他暂时忘记自己的痛苦,文字也给了他对未来的憧憬。

我小的时候,家里没有太多的玩具,但是有着无数的书,随处都可以找到一本书,包括厕所之中。可能是遗传,我也喜欢看书,最后把自己看成近视眼。父亲总是很疑惑地看着我,因为他即使是在那样的环境下读书,到现在都还是视力良好。

这样的学徒生活过了两年之后,有一天父亲收到了家信。信是我的伯父写给他的,意思是说父亲的大姑母病危,希望他回去看看。父亲的大姑母一直都是非常的疼爱父亲,听到这个消息,父亲就去找老板。老板当然不愿意让父亲回去,百般说辞之下,见父亲回家的意愿已经是根本无法动摇,最后勉强同意父亲请假回家,但是要求快去快回。

在踏上家乡的土地时,父亲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转动,2年之后终于再一次闻到家乡的气味。

一进家门,父亲立刻就放声大哭。父亲的外婆听到哭声连忙从屋里出来,把父亲抱在怀里一起痛哭。

等我的伯父到来的时候,父亲说:“我要去看大姑母。”伯父说:“大姑母没有事,要你回来是让你去考学校。”父亲疑惑地问:“你信里不是说大姑母病重吗?”伯父说:“不那样写,你的老板能放你回来吗?”父亲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大哥你发财了?”伯父哈哈地笑道:“现在是新中国了,只要你能考上,国家会给你助学金让你上学!”

我的伯父是在14、15岁的时候去了更远的地方做学徒,生活的艰辛没有让他忘记读书,几年后他自己辞去工作,考上高中,毕业之后再考上大学。每当父亲回忆往事的时候,总是对我的伯父有着说不完的感激之情。

姨婆对助学金的事情还是半信半疑,因此对父亲的考学校并没有太大的兴趣,甚至是反对,对她来说,父亲需要一个实在的饭碗。

在伯父的劝说和保证下,姨婆终于同意父亲去考学校。

9天的复习之后,父亲就去城里最好的中学考初中。

那天,父亲拿到了通知书,他第一时间就飞奔到田里拿给姨婆看,父亲后来描述姨婆的反应是这样的:“她拄着锄头挺直了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姨婆是在94岁那年去世的,当时我身在域外,得知这个消息时已经是数月之后。姨婆在我们家生活了很多年,父亲一直是像对待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样地待她。我们兄弟俩在小的时候一直是喊她“奶奶”,到我们明白了这其中的故事后,我们一样是喊她“奶奶”。

现在我回想起奶奶的时候,她是坐在家里那张老旧的藤椅上,手里拿着针线在给我们做棉鞋。奶奶不时地将针在乌黑的头发上捋一下,阳光从南窗洒下,她手指上戴的顶针闪烁着光辉。

父亲后来继续上了高中,上了大学,成就了一番少年时梦想过的事业。

父亲对我们兄弟俩一直是宠爱的,甚至是可以说有点溺爱,似乎他是要将幼年早早失去的父爱和母爱都要加倍给予我们。

在我反叛的青春期时,我对生活、对未来的看法总是与父亲的不一致,有时可以说是为了反叛而反叛。有一天我忽然惊讶地发现,我上楼梯的步法、抽烟的姿势都与父亲一模一样,这时心中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一直都是以父亲的一切作为自己成长为男人的榜样。

父亲已经半退休,现在他溺爱的对象是他的孙子和孙女。每次当我的女儿奶声奶气地喊“爷爷”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父亲心花怒放的声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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