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魂作楚天雄——刘少卿将军传》开始连载 -- 双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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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四章 洗礼(下)

 

  第二天太阳出来了,大家发现山坡上一片金黄,长满了果实累累的桔树。

  饿了几天肚子的丘八们一拥而上,纷纷摘下桔子塞进口中,有的还脱下裤子来装上一路走着吃,吃得很多人路上不断地跑到路边拉肚子。

  走出长满桔子的山沟,山上传来一片枪声,有人高喊:

  “把枪留下来,把枪留下来!”

  高个子连长叫大家不要惊慌,说这是民团,没什么好怕的。

  然而这才真正叫做兵败如山倒,本来心中就一片茫然的官兵们全无斗志,许多人纷纷扔下枪就逃命去了。刘少卿看到这个情况,也和传令班的人商量,这支队伍是打不了仗了,不如把枪藏起来,反而安全一些。

  他们把枪都藏进了草垛。

  晚上到了一个村子,队伍刚一走过村头小桥,一群舞刀弄杖的老百姓就扑了上来。

  虎落平阳被犬欺,这群没枪的败兵连老百姓也敢拾掇。

  老百姓们把丘八们捆了个结实关进碉楼,挨个搜身,把他们身上的钱物和摘的那些桔子一扫而光。刘少卿还算幸运,毛衣口袋里装了几个军饷,老百姓翻来覆去搜了几次楞没搜出来,最后看中了他脚上的一双“陈嘉庚”球鞋和袜子,顺手拔下来也给抄走了。

  第二天,老百姓把这群落难的丘八们放了。

  路上,他们碰上了十来个穿便衣的人告诉他们:“弟兄们,你们辛苦了!现在暴动的队伍仍在广州,叶挺总司令也在广州,欢迎弟兄们快回去,重新发给你们枪支……”

  败兵们听了这话半信半疑,只管往前走。又走了数里后,发现了大批全副武装的士兵。再往前,十来步一个兵,站在道路的两旁,每个人的脸上露出杀气腾腾的凶相,见了这些落难的手无寸铁的败兵们竟如临大敌。

  他还不知道,他正在返回的这个城市,将要让他沐浴一场血的洗礼。

 

  败兵们继续往前走,看见了一排排用竹子塔的营房。

  刘少卿意识到:这就是沙河镇。

  这时一群武装士兵兜住了他们,领头的军官要败兵们跑步到草坪上集合,不大一会儿,陆陆续续圈住了好几百人,军官命令刘少卿们在草坪上坐下,接着那些士兵恶狠狠地把他们两个一组两个一组地捆在一起,一边捆一边一口一个“赤匪”地骂骂咧咧,说丢拉妈你们一会儿给我老老实实走,杀不杀你们到了广州再说。

  刘少卿和传令兵小翟捆在一条绳子上。

  其实即使不绑,这些累饿了好几天的连水也没喝上几口一身又脏又臭的穷大兵,哪里还能够开跑,又能往哪里跑呢!

  路上,他们不断地看到板车拉着的死尸,有些还一路淌着血。

  刘少卿和大家一样,心里充满了凄怆:我们到了广州,会不会也是这个下场呢?

  队伍里年龄最小的勤务兵小翟又惊又怕,一路上总是抱着刘少卿哭。大家纷纷劝他不要哭,告诉他如果有人问他的年龄职务,就说是勤务兵,只有十四岁,尽量把年龄说小,说不定还能蒙混过去。

  路上休息,身上还有钱的人都托押送的兵们卖路边的香蕉吃。刘少卿听押送的兵是湖北沔阳口音,便托他卖两块钱的香蕉,结果两块钱只卖到了两扎香蕉,被人狠狠宰了一把落难财。

  好容易走到了广州城边一个叫北教场的地方,这地方原来是广东省农民协会。

  可这里现在住着的是黄镇球的教导第二师,这可是个杀气腾腾的反动派队伍。

  门口有人挨个问年龄。

  这时旁边有人告诉这群小传令兵:

  “把年龄说小一点,千万别说十六岁,只说是在营部做勤务兵,只有十四岁!”

  敌人问到刘少卿时,他就说只有十四岁,是警卫团三营的勤务兵。

  传令兵们也都这么说,敌人看了看他们瘦矮的身段,也就信了。

  过了不多一会儿,敌人传令兵们身上的麻绳解开了。然后命令:

  “警卫团第三营的人站这边,黄埔军校特务营的人站那边,”

  两个营的人的手又被捆起来,被武装士兵们押出了北教场。

  队伍走过大街来到东教场,没进门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号音,恐怖至极。进得门来,才知道这是个杀人号音,教场里满目所见,都是血淋淋的死尸,电线杆子上挂着,操场上横七竖八的堆着。不一会儿,又有五百多人被推向刑场,在他们的背后是一排排架好的机枪。

  这时来了一个大个了军官——据称这就是主持屠杀的黄琪翔,他大声喝道:

  “黄埔特务营的都跪下,警卫团三营的在后边坐下。”

  警卫团三营的人都坐在机枪背后二百米处。

  “执行!”

  杀人号音又响来,刽子手们残忍地向五百多革命军战土开了火。

  刘少卿以为这次必死无疑,心里也作好了死的准备。

  机关枪响起来的时候,人们一片片倒下。刘少卿眼前一片恍惚,恍惚中觉得自己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倒了下去。在倒下去的那个瞬间,他突然看见有两个人从倒下的一大片尸体中站了起来,迅猛地往前跑,刽子手们发现后,惊慌地嚎叫起来:

  “快开枪,打死他,一个活的也不能留!”

  四个手持步枪的士兵拼命地追赶,两个人却已跑出了刑场,士兵放起枪来,打死了一个,另一个没有被敌人的枪弹击中,一个劲地向树林深处跑远了……。

  刘少卿脑子里一片空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没曾想却听到一声叫他们站起来继续走的吼叫,这才知道自己还活着。

  走到天字马路,又被人推来一个个背靠背的站着。

  这时,那个监刑的大个子军官又走到了他们面前,刘少卿又以为这可能是要对我们动手了。

  那个大个子军官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边走边骂:

  “丢拉妈嗨的,我看你们警卫团三营的,都是塞郎哥,受了共党蒙蔽,连枪都没发你们就要造反?老子今天看你们年纪还小,暂且不杀你们。来啊,先把他们关到三元宫!杀不杀过两天再说!”

  刘少卿这才明白,自己被绑陪了一次杀场。

  反动派是想让那些死去的同志,对千千万万象自己这样的人,杀一儆百!

  刘少卿突然间觉得自己长大了:这办不到!只要不死,我还要报仇,要为詹波平同志报仇,为这些死去的同志报仇,我还要去当共产党,当象邓斌同志那样的共产党。反动派你杀不完我们!……

  心里埋着深深的仇恨,刘少卿被关进了三元官。

 

 

  三元宫里吃饭没有菜,吃饭就的是生盐。

  其实这不算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不知道明天是什么在等着自己。关进来以后,敌人天天来提人去审问,难友们都一再嘱咐他要是问到你,你一定要把年龄说小一点,他也是照着给审问他的人说,然而敌人仍然没有放他的意思。

  大约十几天后,一个四十多岁的黑脸军官带着一群人进了牢房。

  “哎呀,这不是刘少卿么?”

  刘少卿抬头一看,原来是迫击炮营的焦连长、吴文华排长、翁安排长和王永庆司务长。他们奉迫击炮营营长陈干谋的命令(施恕之调到警卫团后,陈干谋升任营长),拿着吴奇伟师长的一纸手令,来保刘少卿出去。

  这可真是从天下掉下来的救命菩萨。

  刘少卿要出去了,营部勤务兵小翟抱着他的腿哭得死去活来。刘少卿看着心里难受,就对焦连长说,你们能不能想想办法,把小翟也保出去吧!

  要说这焦连长确实是个“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大好人,他带着一行人又倒转回去找到陈干谋营长,陈干谋又去找了吴奇伟师长,又办下一纸手令,把两个孩子都给保了出来。

  两人出了牢,小翟是死活不再当兵了,而刘少卿在这几天里已经变成了心里边存下诸多大事情大心眼的大人,所以还是要接着去穿他那二尺半——他还是回了迫击炮营第一连,当了个军需上士,受司务长王永庆管辖,还象军官们一样,也扎上了武装带,每月还能领二十四元军饷。

  死里逃生,还扎上了武装带,刘少卿应该说是背字儿走完,交了好运了。

  可还没过个把月,在惠阳城,他又被一根绳索给捆走了。

 

  这次是军械库那“反动窝”里反动丕子少尉股员黄钧烈告的密。

  黄钧烈可能属于那种骨子里头就透着“反动”的坏蛋丕子,他曾经看见了刘少卿扎着起义军的红领带给军械库陈主任送信那一幕,现在又瞅见这孩子竟然又在迫击炮营继续当兵,还扎上了武装带,心里就憋了一坏,向军法处“举报”说迫击炮营混进了个小赤匪,赤匪举事那几天他给军械库送过劝降信,后来还跟着赤匪把军械库给烧了。

  这顶红帽子要真让这坏蛋给刘少卿捂严实了,那咱们这个故事也就只好到这儿就打住了。

  然而刘少卿真就应了大姑妈给他说的“做正派的人,讲良心的人,好人是不会吃亏的,好人自会有‘贵人’相助”那句话——他每临危难,总有“贵人”相助。

  焦连长吴排长一看军法处来的几个兵把刘少卿五花大绑给捆走了,当下着了慌,赶紧跑到营部向营长报告。陈干谋营长一听,拉着焦连长就走,又上了吴奇伟师长那儿去说情。吴奇伟看军械库报来的是顶红帽子也不敢随意就放人,即令人将刘少卿提到师部来,说陈干谋、军械库、军法处与本师长一起来讯问。

  军械库那边没什么好话,咬定这刘少卿他就是个共产党,他系着红领带来送劝降信,是本部军械股员黄烈钧少尉亲眼所见并检举的。

  吴奇伟看了看刘少卿,让他自己说说是怎么个一回事。

  聪明的刘少卿围绕着一个“不知道”作了即兴发挥:“我是警卫团三营的传令班长,营长叫我送信我就送,信里写的什么我也不知道!送到时陈主任问我外边什么人打仗,我只说听说是叶总司令。陈主任问我是叶剑英还是叶挺,我也说不知道!我是传令兵,只知道送信。广暴后我被抓,不也是师长您保出来的么?”

  看样子吴奇伟也是个“好好先生”,他转过头去问陈干谋怎么办。

  陈干谋当然是几句话就把军械库送来给刘少卿捂上的那顶红帽子给揭下来扔了:

  “抓刘少卿有什么道理?他到警卫团施恕之那里当差,是我派他去的。施恕之是营长,是长官,他叫传令班长送信,刘少卿他敢说不去?他敢不服从官长?至于红领带嘛,那是上头发下来的,大家都系,他就系了,这怎么能说他就是共产党呢?师长问现在怎么办?现在当然就应该放他回焦连长那儿继续当他的军需上士嘛!”

  一番话把吴奇伟逗笑了,跟军法处的人挥挥手说把这孩子放回去吧!

 

  虽然这对刘少卿来说是又一个生死关头,让人笑不出来,但这个结局却太富有戏剧性了。

  “好好先生”吴奇伟将军挥挥手放了一个非共产党,殊不知这毛孩子非共产党从他手下溜走后不几年却变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正牌共产党。这个货真价实的正牌共产党又举着驳壳枪挥着马刀跟上那股让这位“好好先生”师长和他的队伍疲于奔命头痛不已的铁流,一次次冲开这位已在蒋公军前效力的前师长所摆下的种种阵势,淌过了湘江乌江金沙江大渡河,翻过了老山界乌蒙山飞越岭夹金山,流向了川滇黔陕甘宁豫鄂边苏鲁皖,把吴将军当年所在的那个阵营冲得是土崩瓦解,最后还扛着一颗含金量足足的闪烁将星,站在一个新生共和国功巨的行列里。

  这一切一切,在相当程度上,都得益于吴将军当年所在的那个阵营对这个少年所行的洗礼。

  而他们最后又殊途同归,站在了同一面五星国旗之下——在千千万万个刘少卿们把这面国旗插向祖国各地的时候,吴奇伟将军也顺应历史大潮,作出与他当年截然不同的选择,组织策动了粤南起义投向了人民,后来也成为了这个共和国国防委员会的一名成员。

  不知道这两位是否有过在五星红旗的照耀下的晤面。

  如果有,那一定是二十世纪中国历史的一段佳话。

  其实,我们和刘少卿将军一样,都应该感谢吴奇伟将军。

  因为我们的故事,将随着我们的主人公,从这里开始,进入另一个阶段。

  一个高潮迭起的阶段!

《工农兵联合起来向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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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梁秉枢后来受党委派到琼崖工作,曾担任过琼崖红军独立师师长。在琼崖红军失败后受党委派到东江工作,后脱党叛变。

[②]警卫团指导员是湖南临武人陈选普,黄埔一期生,当时是共产党员。后来在起义中动摇,逃跑叛变。

[③]据当时在该营任连指导员的陈同生回忆,当时讲的内容是:从今以后,这个团就是工农革命军了,官兵一律平等,薪饷不分级别,一律每月二十元。士兵们非常高兴,自己撕下了青天白日帽徽,束上红色识别带,投入战斗。

[④] 据当时在警卫团三营任连长的陈同生回忆,山炮来了大家却不会用,只会用迫击炮。张发奎、陈公博乘机逃到了外国军舰上,外国军舰也用炮火向起义军轰击,起义军火力很弱又打不准,压不住敌人,还是警卫团的战士们试着用山炮平射,才压住了外国军舰的炮火。

[⑤] 对照当时任警卫团团长的梁秉枢与当时在警卫团三营任连长的陈同生回忆,起义开始时,警卫团一营叛变,梁秉枢前往解除武装时被击伤,党组织又派蔡申熙接任团长指挥战斗。

[⑥] 据当时在警卫团第三营任连长的陈同生回忆,他们进财政厅去请示任务时遇到了恽代英同志,恽代英告诉他张太雷同志已经牺牲,形势非常严峻,如果坚守广州,可能会招致更大损失。恽代英指示他们,如果万一要撤出,可以向北退,转赴东江与彭湃会合。而直到12月12日深夜,总指挥部才最后决定撤退,因而许多部队都没有接到撤退命令。

[⑦] 据陈同生回忆,警卫团第三营的部队中途多次遭遇敌人袭击,一路上散失了不少人,到龙眼洞清查队伍时,人只剩下三分之二,这时他们又与黄埔特务营的余部会合,一起赶上了教导团的大队,由叶镛同志率领到达了花县,成立了红四师,参加了彭湃同志领导的海陆丰起义。

通宝推:穷贱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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