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悲欣交集 -- 萨苏

[古怪的一幕出现了。

官员们看到一个在地里插秧的老农，就问他张院长在哪里住。

这老农直直腰，说：“我就是张子龙。”

惊诧不已的干部们被一身泥水的张院长带进自己家里，寒暄几句，张院长老伴就给每人端上一大碗暗绿色的菜粥来。

对城里舒服惯了的一些官员来说，这个味道大概只有用“捏着鼻子”来形容了。。。

我祖母听到这里便笑得前仰后合：你个促狭鬼，怎么到这个岁数也不忘整治人咧？

张子龙跟着笑，咕噜咕噜大口喝干了杯子里的茶。

然后才慢条斯理的说道：

“我才没工夫整治他们咧。这一碗粥下去我就考察干部了。闻闻就不喝的，随口喝了接着谈工作的，这个都是实在人，实在人要好好用的，呲牙咧嘴喝的，已经有点儿官僚啦，培养培养还是好干部。最怕那个喝了一碗脸都绿了，还冲里边喊：嫂子，再来一碗。。。 那个顶个是挖祖坟的王八羔子。”

他说完，咂摸一下嘴，又给自己倒一杯茶，微微笑道，

“他小子以为我是老土阿。。。”

这一瞬间，我看到他的双目闪闪发光，阳光正斜照进堂屋里，恰好照亮了他的左半边脸，显出一种刚毅果决的神色，而没有照到的半边脸，又透出一丝神奇的诡异和狡诈。

那个只会穿蓝布褂子的呆板老人瞬忽不见。。。

这一瞬间，我忽然对燕赵这两个传奇的字眼，产生了一种新的理解。]

-- 这是我在《梦里燕赵》中描写河北高检院长张子龙文革后复出的一段文字。

作品中的张子龙，真实的原型是我祖母的老乡 – 孙光瑞。

少年时，家中谈论最多的两个令人景仰的乡人，一个是在刘家窑村宁死不辱，自戗殉国的晋梦奇，一个就是胆略过人，打不死的孙光瑞。

河北抗战最困难的四二年，四三年，他一直在当地坚持，在日伪军的据点和军队丛中穿梭，往往一夜转移三四次，田垄，枯井，废窑（老家地下水丰富，不宜挖掘地道），甫入睡，又是枪声打作。解放后孙光瑞到我家，我奶奶问他当时怕不怕，他说，“我早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我怀里带着枪，碰上了，拼死他一个够本，拼死他两个，我赚一个！”（2004年《洋洋大观》的编辑刘方先生到我家，我祖母曾经亲口对他讲过此事，说到最后一句，凛凛生威，尽脱九旬老人之态。）

孙多智慧，当时河北大绅士张熙（国民党）组织抗日，颇有声望。孙乃也化名“张熙”借势拉队伍，一时真假张熙大闹河北敌后，日军情报一团混乱，莫名其妙。真的张熙知道，亦无可如何 –这国共两党的沟通可不是那么顺畅的，而且名字又不是专利，你用了别人就不能用，皇帝也没这个道理。何况，这位假张熙仗打得比真张熙还漂亮，反过来也提升了真张熙的影响。

孙勇敢善战，曾有在日军控制的城市中“鸣枪过市，一城皆惊”（据说是邯郸，一说巨鹿）的经历。枪击岗哨破城而出，遭到日军摩托化部队追击时，扒票车“轨遁”逃出天罗地网，让日军只能挨枪却怕误伤车上的自己人不敢还击。

孙是起诉“建国第一贪污案”刘青山，张子善案件的签字人，其中多有曲折。他回忆，刘青山张子善被枪毙前夕，“来看望的小车沿着道排了一大串。”都是刘，张的战友。刘张死后都是厚葬，其子女也未被连累，但当时二人欲以战功换一命，却是坚决不可。

日前，写《土八路的神秘武器》http://www.cchere.com/article/993020一文，提到了孙光瑞的名字，并写道：“已经有十来年没有老人的消息了，如果他还在世，大概有九十岁了。”不想，第二天就有孙老的儿子前来联系，方知孙老依然在世，今已九十七岁矣，并询问我的联系方式。

惊喜之中，忽又悟到祖母已经离世，再无法多听一次她不厌其烦的嘱咐。

不禁悲欣交集。

作为身在异乡的晚辈，谨祝孙光瑞老院长身体健康，多福长寿，并祈我燕赵魂魄万古长存。

[完]

另，以前没有提过日伪军当时屡次追杀“假张熙”却拿他没办法的另一个原因 – 孙是梅花拳第十四代高手，武艺高强，反应奇快，这一条独特的原因帮助他屡屡险中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