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骑兵故事(一)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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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骑兵团(十四,补)

      小李阵亡后,宋玉山也觉得硬冲不是办法,他想了想,命令:“先上我们这边的房顶”。可是,房顶上砌了胸墙,太高了,梯子组没有梯子确实很难办,大家一直转到后墙跟,才发现这里有个缺口没有砌胸墙。大刘对身边的战士说:“你们推一把,我上房顶”。骑兵没怎么练过搭人梯,几个人费了好大劲也没把他弄上去,这时候,刘春雷听见上面有人说话,他觉得声音还挺熟的,就把枪往上一递,喊着“快点,拉我一把!”,房顶的人倒也爽快,伸手就把他拽了上去。

      跃上房顶才发觉不对,是敌人!一时间,大家都愣住了。刘春雷两手空空,可他反应挺快,一把抱住拉他上去的家伙当盾牌挡在前面,嘴里大声喊:“都不许动!都不许动!”,对面的七八个伪军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办。紧接着,宋副连长也跃上来,他挥着短枪喊“缴枪不杀”,还咋呼着“一排、二排全部跟上来”。随着上房顶的战士越来越多,伪军们一慌张,就把枪丢下了。

      房顶上横放着一架长梯子,这下总算是有工具了,梯子组的人好高兴。可就在这时,一阵猛烈的弹雨扫射过来,足足有五挺机枪的火力,把战士们压在胸墙底下不能动弹。砖墙被打得直颤,可更让大伙委屈的是,这些子弹明明是从南面的八路军阵地上打过来的!

      原来,从路南房顶上的机枪阵地上看路北这边,最高大显眼的宅院就是日本商社(刘春雷他们自己在房子里面,倒没觉得它的特殊)。巷战打乱了以后,机枪手们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射击掩护,这下子,突然发现“重点目标”上面人影晃动,立刻来劲了!五六挺机枪全都打了过来。

      刘春雷他们趴在地上叫苦不迭。旁边,缴枪投降了的伪军们也同样趴着,却是一付幸灾乐祸的模样。大伙这才明白,难怪八路军把下面房屋占领了,房顶上的守兵却什么也不知道,敢情他们先前一直是这么趴着的啊。隔了一会,宋副连长想了个办法,他拔出马刀在胸墙上晃,其他人也赶紧举着刀挥舞,机枪阵地那边看见了十多把亮闪闪的战刀,这才停了火。

      宋玉山的耳朵被子弹崩起的砖块打破了,他捂着伤口直骂:“把刚才开枪的那些人叫到这里来!照着打我的样子,打路口对面的敌人”。

      中午,机枪阵地正在前移动,南李庄的西边突然枪声大作,跟着又传来了隆隆的炮声,刘春雷他们知道,骑兵团没有炮、伪军也没有炮,有炮的是日本兵!

      “是不是大名城的鬼子来了?”,“是不是我们被包围了?”。大家有些紧张。宋玉山副连长铁青着脸说:“怕什么,鬼子来了就消灭鬼子!准备战斗,不许胡说八道!”。

      战场局势恶化了。

      上午九点的时候,龙王庙的伪军向南李庄增援,被三分区基干团堵住了。但是,随着孙甘店和大名县城的日伪军陆续出动,基干团不足千人的部队要阻击三个方向的敌人,实在力不从心。十点多钟,孙甘店的敌军的攻击很凶猛,基干团眼看挡不住,桂干生司令员赶紧回来调部队增援。

      赖达元主任正带着一连充当预备队,接到命令立刻就出发,临走时派了个通讯员向曾玉良团长通报情况,可是,这个通讯员跑出去没多远就在巷战中牺牲了,于是,骑兵团各部都不知道一连已经离开了南李庄、都不知道没有预备队也没有人封锁路口了。

      将近十二点,一分区独立团的防线被敌人突破,部队也被冲散,独立团政委袁振(后来曾经担任山西和安徽的省委书记)带着几十个人跑回南李庄。而与此同时,甘露镇和大名县城的日伪军也尾追了过来,基干团抵挡不住,被迫退至距离南李庄仅一公里的第二道防线。

      南李庄的敌人听到了增援的枪炮声,顿时亢奋起来。路南的民房里关着一百多伪军俘虏,而看守他们的只有五个民兵(就是先前准备放火的那几位游击队员)。听见外边枪炮声近了,俘虏的军官就哄骗士兵,说八路军撤退时一定会杀俘虏,于是,俘虏们发一声喊、撞开门逃了出来。这伙家伙跑到西门,正好遇到了陈再道司令。

      陈再道司令是从防御阵地回到南李庄的,他想催促骑兵团尽快解决战斗。刚到走西门就碰见了脱逃的伪军俘虏,周开树连忙指挥警卫排开火拦截,可就在这时,路北碉堡里又突然冲出一百多“皇协军”,西门附近顿时一片大乱,就在这危急时刻,四连长韩猛子杀到了。

      先前,到四连督战的况政委受重伤,四连在巷战中也打乱了。但由于他们的位置靠西边,所以较早地知道敌人援军的情况,韩猛子立刻把分散的部队尽量收拢,“皇协军”冲出来的时候,四连的人并不着急,他们以为有一连控制住了街巷口,正好可以利用敌人的反突击消灭其有生力量。可是,等敌人冲到了路口,四连这才发现一连不晓得到哪里去了,韩永正急忙带人杀出来。而这时候,只能进行肉搏了。

      陈再道司令站在西门口。当时,前后都是枪炮声,四周还有许多哗变奔逃的俘虏,可司令员却不为所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肉搏场面。

      仔细看了四五分钟,司令员旁若无人地向东门走去。肉搏战,关键在前几分钟,而最能体现部队精神和素质的也就在于这短暂的关键时刻。陈再道看到了他需要了解的东西,他放心了。

      在骑兵团,四连的马刀功夫是最强的。可是,四连面前的这伙皇协军也十分凶悍,领头的军官全是伪满新京(长春)陆军军官学校的士官生(据说,韩国前总统朴正熙也是他们的同学),另外还有个四十来岁的朝鲜人独臂教官。他们刚到华北战场不久,还没受到过八路军的打击,所以十分亡命。

      关键时刻敢不敢刺刀见红?肉搏场上最能体现部队的战斗精神。四连用自己的行动回答了一切——不知道一连上哪儿去了,近在咫尺二连的没有来帮忙,南边是逃窜的俘虏、西边是敌人的援军和打到跟前的炮弹、面前是拼命突围的敌人、身后是必须保护的军区首长……疲惫的战士,以一敌二地肉搏,六十多把马刀对一百三十多把刺刀,死战不退。

      八路军的一级战斗英雄韩永正在这场肉搏战中牺牲了。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连长牺牲了,为连长报仇啊!”,战士们就没有从韩猛子的身旁后退一步,连长阵亡、指导员重伤、两个排长阵亡、一个排长负伤……副连长李树茂四处受伤,在昏迷之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刀劈了“独臂教官”。皇协军的十四名军官全部被砍死,敌人最终丢下五十多具尸体逃回了碉堡,而四连能够坚持战斗的战士也只剩下了三十一人。

      四连击退了反突击的皇协军,一连也在西门外堵住了突破防线的日军。

      一连接到增援命令后,先是击溃了孙甘店的伪军。他们和这伙敌人是死对头,前天夜间突袭没打好,现在野外阻击,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场恶仗下来,终于将程兴华的人马赶回了孙甘店。

      返回南李庄的路上,战士们遇到支援前线的担架队,一问才知道,日军正在攻击基干团的防御阵地,有两处防线已经被突破了。一连长万怀臣心想:基干团是冀鲁豫三分区的部队,是来帮冀南军区作战的,不能让他们被敌人冲垮。如果基干团损失太大,那可是丢了八路军两个军区的脸。一咬牙,一连没有进南李庄,直扑突破口的日军,干上了。

      一连的参战稳住了防线,但也因此承受了很大的损失。一连副连长许得和阵亡,两个排长和三个班长牺牲,至此,许得和、李树茂这两位刚从惩戒队回来的副连长一死一伤,他们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挽回了自己的荣誉。

      在东门,桂干生司令员找到曾团长,告诉他说,陈再道司令发话了,一小时内拿不下南李庄,就不麻烦骑兵团了,他自己带警卫排上去打。曾玉良一听这话吓坏了,赶紧说“桂司令员,请你去拦着陈司令”,自己提着枪就往上冲,一边跑一边喊:“吹冲锋号!吹冲锋号!”

      总攻开始了。

      关键词(Tags): #骑兵团
      • 家园 这一段

        四连和皇协军拼杀的时候,陈再道司令就站在西门的路当中。当时,前后都是枪炮声,四周还有许多哗变奔逃的俘虏,可司令员却不为所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肉搏场面,仔细看了四五分钟,他旁若无人地向东门走去,司令员放心了。

        肉搏战,关键在于前几分钟,而最能体现部队战斗精神和战斗素质的,也就在于这短暂的关键时刻。陈再道看到了他需要了解的东西,他决定立刻发动总攻,消灭南李庄的残敌。

        这一段,个人感觉还是放在拼马刀,韩猛子牺牲之前的描述比较好。记得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很是为这种将-兵之间互相依赖、互相信任、以命相托、舍命以博的感觉唏嘘不已。

      • 家园 鲜花和眼泪齐飞
      • 家园 沙发 花
    • 家园 骑兵团(十四)

      十四

      孙甘店战斗后,陈再道司令员召集骑兵团、一分区独立团以及冀鲁豫军区三分区(鲁西分区)基干团的领导召开军事会议,讨论如何反击日伪军对元城地区的蚕食进攻。

      形势是严峻的:大扫荡之后,冀南军区东面与山东军区的交通被切断了;西面,与太行根据地的通道也中断了,目前只能和南面的冀鲁豫边区依靠在一起。现在,日伪军又把元城以南的据点连成一线,企图再把冀南、冀鲁豫分割开来,这将直接威胁这两个抗日根据地的生存,是八路军绝对不能容忍的。所以,军区领导决心把盘踞在孙甘店、南李庄、龙王庙和甘露镇的敌人清除出去。

      面前的日伪军有五个团、三个守备队近六千人,陈再道司令说:“现在我手里只有三个团两千人,要拔四个据点,你们看,怎么打?”。

      大家都没吭声。孙甘店、南李庄、龙王庙和甘露镇相隔不远,无论先打哪一个,其他据点、包括大名县城的敌人都会出来增援,一旦缠上了就难办,而且,越往后就越难打。

      一分区的桂干生司令员首先表态:“先打南李庄。这是敌人最重要的据点,打掉它,有很强的震慑作用”。

      军分区司令发话,大家当然同意。可是,南李庄是个大集镇,有炮楼、有工事、还有暗堡,有守军一个团加一个守备队,防御强度和一个县城差不多。而八路军这边,除了骑兵团的400人,一分区独立团是个小团,冀鲁豫三分区基干团也不满员,三个团都没有重武器,让谁担任主攻都够戗。

      已经查明的情况是,南李庄守敌一部为“东亚同盟自治军”第二旅的程坤团,庄里还有个日本商社机构,经理是个名叫志磨的毒品贩子,带着二十多个配有武装的日本浪人。可是,那个守备队是个什么性质,却让人弄不清楚。

      有人说,守备队是日军的一个中队。理由是这帮家伙是由日军“部队长”松本大佐带来的,而且,南李庄的指挥官是岩乔秀男大尉,守备队的士兵穿日本军服说日本话,每天在军营里支起一口大锅烧热水、大家排队跳到桶里洗澡(那时候,北方老百姓一个月能洗一回澡就算不错了,象他们这么讲究卫生的实属罕见),不是日本兵是什么?

      也有人表示反对,因为这个守备队相比其他日军服装破旧,而且没有重机枪和迫击炮。虽然他们会讲日本话,可是搞急了却还是用中国话骂人,好象不是正宗的小鬼子。

      桂干生司令员问侦察员:“守备队杀猪的时候剥不剥皮?”

      “只褪毛,不剥皮”

      “那就是皇协军”, 桂司令员笑着说:“正宗的日本鬼子杀猪和杀羊一样,是要剥皮的”。

      原来,这个守备队是一支由朝鲜人、蒙古人和东北人组成的“皇协军”。这样的部队主要担任日军的后勤保障和战区治安任务,他们的装备和日军相似(只是重武器比较少)、军装也差不多,受日军军官指挥,操练和作战的口令也都是用日语,所以稍不留神就会把他们当成日本鬼子。

      守备队的情况弄明白了,可是南李庄应该由哪支队伍担任主攻,三个团长谁也没把握。

      曾玉良团长结合头天打孙甘店的情况,解释骑兵团必须分出一半兵力守马桩、攻坚力量不足的困难,正说着,陈再道司令忽然插嘴:“如果把战马都留下,让老乡帮忙喂马,你们全团是不是就都可以上了”。

      曾团长和况政委一听这话,知道陈司令是准备拼骑兵团了。俩人 “腾”地站起来,当即表示骑兵团决心改成步兵作战,申请担任主攻任务。

      陈再道很高兴,立刻部署:骑兵团主攻南李庄;三分区基干团负责防守孙甘店、龙王庙、大名县城三个方向;一分区独立团则阻击甘露镇的敌人援军。

      桂司令员说:“我完全同意陈司令员的决心和部署,骑兵团在什么时间打响,从哪个方向突破,把你们的意见汇报一下”。

      曾团长提出,从近期作战的情况来看,敌人也知道夜战是我军的特长,因此他们一到天黑就上寨把守,天亮以后吃饭睡觉,而我们正可以来个出其不意。南李庄的东门外有高粱地,我军可以利用夜暗进入埋伏,到拂晓时,趁敌人疲劳麻痹,一举攻入据点。

      陈司令高兴地夸奖:“有勇有谋,方案就这么定了!骑兵团是红军团,现在各连队3/4的干部是红军,还有红军战士、红军班长,战斗力强。你们必须保证完成任务,攻下了南李庄,元城老百姓忘不了你们、根据地的群众忘不了你们!基干团、独立团的任务也很艰巨,要负责打援,要全力保证骑兵团攻坚”。听了领导的指示,团长政委们都拍胸脯请首长放心。

      领导们开会的事情,战士们并不知道。

      四连长在村口指导新兵钉马掌,陈再道司令的警卫排长周开树(47年牺牲)站在旁边看热闹,他问韩永正:“我到你们连当骑兵,你要不要?”,韩猛子说:“没问题,只要陈司令同意,我这连长给你当”。没想到,一言成谶,这句玩笑还真兑了现。

      晚饭前,刘春雷去后勤处领取津贴储蓄,他的新马刀和原来的刀鞘配不上,想找个皮匠改一改。可后勤处长说帐本都封存了,司、政、供、卫机关人员全部要下连队,有什么事过两天再说,大刘这才晓得要打大仗了。

      吃饭的时候,团长宣布:上级决定发起“元城战役”,由骑兵团担任攻坚主力,还说这一次是下马作战,要把战马留在马棚里。战士们很兴奋、士气也很高,都说前两天孙甘店没拿下来不够意思,这回肯定是要杀个回马枪。吃完饭,炊事员发大饼子,说这就是明天的伙食,炊事班下一顿不管饭了,也要扛枪打鬼子去,大家都觉得好笑。

      回到马棚,地方干部已经等着了,战士们头一次把战马交给老百姓喂养,感觉真有些怪怪的。接着,连级干部把装有文件和笔记本的图囊摘下来、交给政治处保管,各级干部挨着个安排自己牺牲后的代理人……

      元城县的县长表示:有什么个人物品,可以交给地方政府保管。他保证把战马喂好,保证每个烈士都能睡上棺材,让大家放心。

      刘春雷没有什么东西可上交保管的,就签了个字,表明如果自己牺牲,津贴储蓄和抚恤费归集体公积金。队伍集合前,他把大饼子啃光了,二十多岁的小伙,正是能吃的时候,“谁知道能不能活到天亮,何必再饿一晚上”。

      天黑,部队出发,一切都显得紧张而匆忙。

      骑兵团徒步行军的本事不行,骑马的时间长了,大家都落下个罗圈腿,再加上战伤多,跛子瘸子也不少,越是老兵越走不快。大刘班上最灵活的是郝二孩,扛着两杆大枪、前前后后地来回窜,刘班长的腿伤刚好,又正生着病,班里面领取作战物资、分发弹药的工作就都由这位新战士代办了。连长和指导员(当时叫“连政委”)也来回跑,确定突击组、火力组和梯子组,大刘负责梯子组。

      团里的战术安排是这样的:拂晓前,骑兵埋伏在南李庄东面的青纱帐里,天亮的时候,游击队员在庄子里放火,火起之后骑兵团趁乱攻击。三连担任主攻,二连和四连跟进,一连作为预备队。

      可是,事情的开始并不顺利。

      部队借暗夜到达了预设埋伏地点,发现东门外的青纱帐没有预想的那么大、藏不下全团人马,只好改变计划,三连和四连留在青纱帐里,一连绕到西门外埋伏,二连退到一里外的坟堆里。埋伏的过程中,又有战士踩到了毒蛇窝,还没开仗就损失了两个人。

      梯子组的刘春雷发现自己没有梯子。骑兵团的梯子是由地方政府协助准备的,可负责这事的地方干部想当然地以为攻坚部队一定是步兵,于是就把梯子都送到三分区基干团去,而基干团是外来部队,和地方干部不熟,所以也就没多问就收下了。结果,骑兵团等了一晚上也没有梯子,梯子组只好靠自己想办法。

      拂晓,预定的攻击时间到了,南李庄据点里的火却没点起来。头天傍晚,五个游击队员就混进了南李庄,躲在关系户的家里,到了后半夜,游击队在屋子里堆柴草,准备放火。关系户老乡大吃一惊,急忙阻拦,游击队就把他们家人都捆了起来。房东老头哭着说:“你们都是好汉啊!你们要军粮,我从嘴里省下来给你们送去;你们要打仗,我把儿子送到你们队伍里当兵,可你们为啥还要烧我的房子呀?”。游击队员听到这话,下不去手了,于是松绑放人,火也没点成。

      骑兵团等到天亮也没见动静,不敢再等了,怕再拖下去会暴露了埋伏,只好动手开打。

      南李庄的四周由土寨墙环绕,有东西两个寨门,一条公路横穿全寨,路两侧的高房子改了据点,屋脚处掏了枪眼,成为暗堡。这些工事大都是石友三的部队建的,后来又经高树勋的队伍修了一道。说起来,国民党的部队在敌后也打仗,可他们搞得很“正规”,建碉堡修工事,把军火和粮草都存在仓库里,结果鬼子一来、他们就跑,现成的东西都便宜了敌人,实在是够笨的。

      战斗一开始,骑兵团的攻击达到了突然的效果。那段时间,为了便于夜间活动,防止狗的叫声泄密,游击队开展了“打狗运动”,把十里八乡的看家狗全都打死了,因此,我军的行动完全没有被敌人察觉。三连来到寨门前,敌人的哨兵探出脑袋问:“干什么的?”八路军拿枪一比划,哨兵立刻就当了俘虏。

      三连冲进东门,寨门边住着伪军一个连,有的在睡觉、有的在生火做饭,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就被消灭了。四连也随即按计划向纵深发展。

      二连的出发地是乱坟岗,比前面的部队要多跑一里地,当刘春雷冲进南李庄的时候,战斗已经打得很激烈了。东门营房里的伪军虽然被消灭了,可附近民房里还散住着一些日伪军,曾团长和况政委正带着两个警卫班逐户清剿。二连长张起旺请首长后退,曾团长说:“不必了,这里的事情警卫班就能对付,二连赶紧去路南增援四连”。

      当时的情况是:一连在西门外佯攻,吸引住皇协军守备队,其他三个连则从东门冲进了庄子。南李庄被一条公路分成了路南、路北两个部分,北边人多、南面人少,三连在路北以攻为守、压迫住敌人主力,二连配合四连集中攻击路南,首先消灭驻在这里的伪军。

      路南的人家明显比路北穷一些,房屋也比较矮小破烂。伪军分散居住在民房里,八路军挨家挨户搜索攻击,边打边喊话。常常是八路在外面喊、老百姓在屋里劝,伪军想明白了就把枪丢出来,举着手跟在房东后面当了俘虏。有个大院里住着三十多号伪军,他们打开大门,想穿过公路跑到路北去,八路军早准备了四挺机枪等着,一阵猛扫,上了路面的全部撩倒,剩下的跪在路边不敢动了。

      打两个小时,二、四连顺着公路接近了西门,一连这时候在西门外也整得很热闹,皇协军守备队害怕被夹击,就放弃了西门据点,跑到路北的高房大院里去了。一连冲进来与大部队会合,共同解决了路南的敌人。

      十点钟左右的样子,军区的作战参谋来通报:“陈司令员和桂司令员已到了寨门外”,曾团长和况政委吓了一跳,连忙跑出去迎接。

      “报告,我团已攻入寨内,歼敌一部,将敌包围,正在组织进攻。刚才寨门里还有残敌未肃清,请司令员暂不要进寨……”。

      陈司令显得很不高兴,打断曾玉良的话说:“既然把敌人包围了,就想法赶快消灭他!我的安全用不着你操心,我们当军人的,有什么好贪生怕死的”。说完,陈再道和桂干生骑上马,去视察基干团的阻击打援情况了。

      曾玉良和况玉纯连忙回来传达司令员的命令“想法赶快消灭敌人”。

      眼下,敌人已被压制在路北的区域里,曾团长决定由他率三连从东门向西攻、况政委带四连从西门向东攻、王永元参谋长指挥二连从路南向北攻,赖达元主任和一连控制住两个主要的街巷口,既防止敌人反扑也担任总攻的预备队。

      命令传达到各连:“中午之前拿下南李庄”。

      团领导直接下到连队,战士们都很兴奋。从拂晓到现在,战斗进展得很顺利,大家都觉得再打几次冲锋,按时完成任务应该没问题。这时谁也没想到,现在实际上已经没有指挥部了,如果战况发生意外变化,作战组织将会出现问题。

      南李庄的路北,是敌团部和主力所在,这一带高门大户比较多,敌人在房顶上建胸墙、垒掩体,在屋角掏射击孔,形成了一个个碉堡,易守难攻。如果采取逐个攻击的战术,在短时间内难以解决战斗,迫于任务要求,八路军开始实施三面强攻。

      骑兵团每个连都配备了四挺轻机枪,有一定火力优势。二连和四连把机枪架在路南的房顶上,用正面火力压制住敌人,以排为单位迅速冲进了路北。刚靠近大院,敌人就实施火力反击,有不少战士被打倒。紧急时刻,干部们高喊着“不要后退!冲进去打近战!”带头跑在了前面。

      况政委在冲锋时被暗堡火力击中腿部和腹部,负了重伤。刘春雷看见两个战士把他抬下来,政委浑身是血,仍然努力地撑起身体向周围的战士们说:“同志们赶快消灭敌人!敌人已经动摇了。是共产党员,是好战士,就要勇敢冲锋”。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八路军冲进了路北,展开了激烈的巷战。

      二连开始的时候是以排为单位攻击,后来变成以班为单位,再后来就乱了。

      实际上,骑兵并不擅长巷战。各级干部都带头向前冲、战士们也不停地跑,缺乏总体协调。几个回合下来,有的人冲到了前头、有的被堵在了后面,周围到处在开火,一时也弄不清哪座房子里是战友、哪间屋子里有敌人。有时候刚占领一个院子,从其他地方败退下来的敌人又稀里糊涂地跑进来,于是又接着开打;还有几次,大家掏洞推墙、打枪喊话,搞了半天,才发觉对方是自己的战友。

      三面围攻,以乱对乱。八路军对地形环境不熟悉,各自为战,而敌人几经压迫,逐渐聚拢,从初期被袭击的混乱中恢复了指挥,我军就越来越攻不动。

      打着打着,时间已临近中午,干部们都急了,一个劲地催促着吼叫着,战士们就更加不得要领。

      大刘跑到一个大院的外面,听见院子里有人乒乒乓乓地朝外打枪。他没敢从大门口冲,带着几个战士绕到侧面,把院墙推倒了,守院子的敌人都跑进屋子躲起来,八路军就扔手榴弹。

      “小李医生”李丹阳是老李医官的儿子,这次后勤部门下基层参战,分在刘春雷的班上。只见他紧跑几步扔了颗手榴弹,可也奇怪,那玩意在门槛里滴溜溜滚了好久,等伪军们都闪开了,才“嘭”的一声在地上震了个小坑,就象是放了个炮仗一样。大刘急了,赶紧又扔了一颗,敌人这回却大意了,没躲远。随着“哐”的一声,屋里有人惨叫起来,八路军立刻就冲了进去。

      消灭了屋里的敌人,李丹阳却不肯走了。这屋子似乎是鬼子的医务室,里面的箱子柜子全都堆满了瓶瓶罐罐,穷八路的小李医生突然见到这么些宝贝,怎么可能迈得动步子,他生怕别人糟蹋了好东西,非要留下守着不可,刘春雷也只好由着他了。

      说起来,见到医药就稀罕得走不动路并不算什么,更稀奇的是还有人把铁锅当宝贝。南李庄的伪军有几个大伙房,里边的大铁锅着实不少,军需员老贾看见铁锅就搬,并且一二三四编上号,生怕少了一个,王永元参谋长拿他没办法,只好派战士跟着帮忙。原来,造手榴弹需要用生铁,那时候,部队必须上缴一定重量的废铁,才能领取足够份额的手榴弹,后勤部门收集采买废铁不容易,经常为这事发愁。平时打仗,战士们哪里会想得到这个,而这次刚巧是军需员上战场,内行识货,顿时就“发财”了。

      不过,还有更发财的。医务室后面有个跨院,院子里有几个穿便衣、用短枪的鬼子附隅顽抗,八路军没费多大事就把他们消灭了。进到屋里,看见两个鬼子自杀了,地上有个火盆,仔细一瞧,满屋子都是钞票!刘春雷还是头一次见到那么多钱,头皮都麻了。

      抗战时期,华北的各路政权都发行钞票,混着用。日伪票和国民党的法币是五块十块的大票,八路军的钞票是一元钱的辅币,只能在乡下用。骑兵团的战士每个月能有两元钱的津贴,可是这房子里的钱,事后统计居然有六万多块!敢情这里就是那个日本商社的办公室啊。

      刘班长赶紧派人去向领导报告。

      过了一会,副连长宋玉山来了,进门就发脾气:“你们几个不是梯子组的么?怎么不上房顶,在屋子里躲着”。刘春雷刚解释说没有梯子,副连长就火了,“没有梯子不会想办法啊!你们这么怕死……”,接下来就是一通臭骂,意思是说梯子组拖了集体的后腿。

      宋副连长骂人,刘春雷不敢还嘴。

      宋玉山这个人素来口无遮拦,他是陕西米脂人、和李树茂同乡,打临漳县城的时候是刘春雷他们排的排长。当时,看见新七旅二十团攻不动了,这个小排长居然敢当面骂二十团的政委李汉英(43年牺牲)“吃小米的,喝稀饭拉不出硬屎”,李政委急了,说:“有本事你去攻”,结果,宋玉山还真的就揣着四颗手榴弹冲上去了。打完这一仗,军区首长夸奖说“我军有个勇炸碉堡的宋同志”,宋排长也就成了宋副连长。不过,为了这说话不过脑子的毛病,宋玉山也没少吃亏,43年,他转到地方单位,解放后在大名县政府工作。

      刘春雷空欢喜一场,还挨了顿骂,心里窝火极了。

      出了院门,外面到处在打枪,搞不清周围的情况。贴着墙跟走了一截,发现北面的路口很危险,敌人在对面的房顶用“神枪手”实施火力封锁,突击组的好些人都倒在了那里。大刘他们刚在墙角露个头,一个战士的肩膀就中了一枪,这才知道对方的枪法厉害,赶紧又退了回来。一时间,大家都傻眼了,既冲不过去、又没有梯子,怎么能够消灭敌人啊?

      就在这时,感觉身后有人在砸墙,战士们都纳闷:这堵墙的背后是刚才已经占领的日本商社办公室啊,里面砸墙干什么?不一会,“哗啦”一声破了个大洞,外面的人赶紧喊“别打枪,我们是二连的!”。宋副连长满脸迷糊地钻出来:“咦?我还以为隔壁也是房子呢……”

      愣了一会神,宋玉山又开骂了:“胆小鬼,停在这里算什么,没时间了,快跟我冲”。大刘知道前面凶险,一把拉住领导,还没来得及解释,后面的李丹阳却已经径自冲了上去。

      小李医生刚跑到路口就牺牲了。中第一枪的时候,他身体一晃、借惯性又冲了几步;第二枪大概打在了膝盖上,人跪下了,步枪撑着地,好长时间没有倒。敌人为了炫耀枪法,就一枪接一枪地打,一直把他身体打断、把插在地上的步枪打倒。

      李丹阳是独生子,性格上有些傲气。他本来是准备看守药品的,结果被宋副连长骂了几句,自尊心受不了,于是冲动之下就不管不顾了。战斗结束后,战友们发现小李身上中了三十五弹,躯体都打烂了,他的父亲老李医官也因此在精神上受到了很大刺激,最后被曾玉良团长礼送回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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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骑兵团(十三)

      十三

      接近根据地,道沟少了、炮楼少了,可战场的景象更加凄惨。经过日军“三光”掠夺的乡村,满目断壁残垣,处处见坟幡、户户闻哭声。路边上、墙头上贴着鬼子的布告,说这个司令被砍了头,又说那个司令投降叛变了……搞得战士们心里十分郁闷。

      在大扫荡期间,太岳、冀中、冀南、鲁西、豫东、豫北的抗日军队损失惨重。其实,受到打击的不只是八路军,与129师骑兵团同在冀南的国民党第三十九集团军也被打散,高树勋司令长官带着新八军和六十九军残部逃过黄河、跑到后方去躲了起来。相对而言,高树勋还算是好的,更多的国民党军队在岗村宁次的面前选择了投降,从42年到43年,华北的孙良诚、吴化文、庞炳勋、赵云祥、孙玉田、荣子恒、孙殿英、杜淑……一大堆上将中将少将都当了汉奸。从这以后,河北敌后战场上就基本上见不到正规建制的国军部队了。

      八路军没地方撤退、更不能投降,只有咬牙坚持和敌人苦斗。可是,眼看着先前生机勃勃的根据地变成了一片废墟,大家的心里都有些没底:这抗战到底还能打多久呀?

      有位好心的老乡劝刘春雷:“小伙子,你也是本乡本土的人,回家算了。日本的势力太大,拼不过就忍了吧”

      “我不回去。鬼子杀了那么多人,这口气我忍不了”

      “眼下这股鬼子太厉害,咱们打得过么?”

      “打得过要打,打不过也要打!”

      旁边交通员插话说:“要不,先把枪藏起来,等躲过了这股鬼子再接着干?”

      大刘气坏了:“日本鬼子是什么人,老百姓不知道,你当交通员的还能不知道?不打鬼子、鬼子能走么?再散布这种逃跑言论,先就崩了你!”

      交通员晓得“政治战士”的厉害,顿时不敢吭声了。其实,大刘虽然嘴上强硬,心里头也难免有些发虚。

      穿越四个县、辗转三百多里,刘春雷和战友们终于回到了部队。

      “四、二九铁壁合围”之后的两个月里,曾玉良团长奉命带骑兵一二连接应冀中突围部队,况玉纯政委则带着其他人打游击,白天隐蔽在老百姓家里,夜晚去收容战场掉队人员。这期间,冀南又经历了两次大扫荡,骑兵团减员严重,许多老战士都牺牲了。

      局势严峻的时刻,每回来一个战斗骨干都是让人欣喜的事。团里派大刘担任二连二排的政治战士,这个职位比排长低一点、比班长高一点,所以又被称为“政治班长”或者“大班长”。

      从河西街临阵脱逃的王占奎也回到了部队。他是老兵,班上的小兄弟都不愿意揭发他,刘春雷说:“老王,你自己想想,应该咋做才对得起刘金魁和崔连喜”。

      “班长,我明白”,王占奎就去政治处坦白自首了。

      王占奎进了骑兵团的惩戒队,许得和、李树茂却从军区的惩戒队回来了。由于劳役期间的表现好,再加上军区机关要分散打游击,他俩都获得了减刑释放。回到骑兵团,李树茂当四连的副连长、许得和担任一连的副连长。

      这么安排是有原因的,因为四连有个嫉恶如仇、刚烈如火的连长韩永正,一连有个文武双全、深孚众望的指导员孔庆忠,能管得住这两位副连长。

      孔庆忠是新调来的干部,但骑兵们对他早有耳闻。还在地方游击队的时候,孔庆忠就以“一副眼镜一把枪,一袭长衫一身胆”而声名遐迩,是个能写、善辩、会打仗的人物。他是大学生、还是孔子的七十几代后裔,“昭宪庆繁祥;令德维垂佑”,他比国民党的财政部长孔祥熙还要高两辈,所以有人开玩笑说:蒋介石宋美龄见了孔庆忠也要喊爷爷。

      刘春雷弄不清孔老夫子的家务事,他只知道孔指导员的毛笔字很漂亮,经他手写的标语,不仅教私塾的老先生十分佩服,甚至连日本鬼子也跑去观摩、“哟西哟西”赞叹不已。

      42年下半年,骑兵团的驻地在冀鲁豫三省交界的元城一带(今河北大名县卫河以东)。这期间,冀南军区的干部战士大都换成了便衣,只有陈再道司令员还穿着军装,陈司令觉得军事首长穿便衣会影响士气,所以就军容整齐地带着警卫连到处跑。主力部队中,只有骑兵团还穿着军装,由于兵种的特点,骑兵无法分散行动,整个团都聚集在根据地。

      机关团体和步兵化整为零打游击,骡马就成了累赘,各单位都把马匹送到骑兵部队来,搞得骑兵团头一次出现了战马比战士多的情况。虽然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但大家想起来却难免心酸。

      元城附近是一分区的根据地,也是冀南军区现存的最大地盘。说它“大”,其实南北宽不过十公里、东西长不足三十公里,骑上快马抽两鞭子就跑出了界,骑兵在这个狭窄地段根本施展不开。当时,冀中军区的骑兵团被打垮了,115师骑兵团也退到太行山区改当了步兵。129师骑兵团该怎么办?一时众说纷纭。

      曾玉良团长坚持认为骑兵不能下马,要主动出击扩大作战范围。可是,去哪里打仗呢?去群众基础不大好的地方打,老百姓埋怨八路军惹麻烦,每次打仗都有群众跑到敌占区去,仗打多了会导致游击区的人口大量流失;在群众基础好的地方打,老百姓很支持,可打完以后部队转移,鬼子就残酷地进行报复,烧光杀光抢光,把群众祸害得很惨。晚上,村干部敲着锣喊:“乡亲们,不要寻死啊,要活下去呀……”八路军听了,比打了败仗还难受。

      群众宣传队、政治工作队每天都去游击区搞教育动员,可咱们的思想工作比不上岗村宁次的治安措施更现实。经常是,辛辛苦苦讲了大半夜,鬼子汉奸一进村,宣传队就得跑,几个时辰的好话等于白说,老百姓还发牢骚“成天抗战,把鬼子抗到灶头,抗战也该到头了”,下次宣传员再去,人家就不开门了。

      地方干部也埋怨部队:“你们不打几场漂亮仗,害得我们没办法开展工作”。

      打漂亮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部队化整为零了,最大的单位也不过是一个连,别说打不下坚固的据点,就是在野地里遇到敌人大部队也顶不住。八路军整天游击来、游击去,除了骚扰还是骚扰,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没事就去招惹日本,把鬼子招来了就赶紧跑”。到最后鬼子汉奸也肆无忌惮了,一出动就是五百一千的大队人马,走到哪里抢到哪里,根本不怕八路军。

      129师骑兵团是冀南军区唯一保持建制的主力团队,想要“打漂亮仗”只有指望这支大部队了。而且骑兵战士们也很想打硬仗,憋着劲想为牺牲的战友报仇,再大的困难也不怕。“打大集镇去!打赢了扬眉吐气,打输了大不了是个死,再也不受这份窝囊气”。

      在这种情绪下,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骑兵团连续进攻周边的日伪中心城镇。打下金滩镇,守了一天;打下回隆镇,守了一晚上;猛攻临漳县城一昼夜,却又功亏一篑。

      进攻临漳县城的主力是新七旅二十团,他们虽然是主力部队,但经过一段时间的分散游击、临时集中起来打攻坚战,难免配合生疏、战斗力大打折扣。打着打着,骑兵团就不得不由助攻变成了主攻。临漳城里有日军第一混成旅团的一个中队,这伙鬼子兵十分凶悍,八路军打了一晚上才攻破城防,激烈的巷战从拂晓打到中午,最后还剩一个据点没能攻克,敌人的援兵到了,骑兵团只好撤出战斗。

      一连指导员孔庆忠(兼党总支书记)带着惩戒队收拾东西,遇上了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老头。在战场上,惩戒队的“犯人”不用打冲锋,但是要抬担架、搬梯子、运送攻城器械,这些工具是向老百姓借的,所以要在政工干部的监督下逐一归还。糖葫芦老头看见八路军来还东西,就问:“怎么回事?又要跑了?”

      孔指导员说:“老大爷,我们是奉命令撤退的”

      “什么破命令?”老头火了:“舍身取义才是正经命令”,他指着街口工事里的日军尸体: “看看日本小鬼子,个个死在阵地上。那些龟孙能做到,你们为啥就做不到?”

      战士们被骂傻了,孔庆忠惨笑着说:“骂得好,今天不死在这里说不过去了”

      惩戒队的三个战士愿意和指导员共赴死难,王占奎说:“老人家,明天请记着给我们收尸”

      老头回答:“这事跟我说不着,有人收尸就埋在一块,没人管就拉倒”。

      于是,孔庆忠就带领三个战士和一个倔老头,守着磨房打了两个小时,最后,他们被葬在了一起。

      对于孔庆忠、王占奎等人的阵亡,有人觉得值得学习,有人却认为是不服从纪律的表现。况玉纯政委说:“好战士要忍得住委屈、受得了磨难,要咬紧牙关坚持住”。

      刘春雷心想:咬牙坚持,到啥时候才是个头?自古艰难唯一死,不如和鬼子拼了,敢牺牲就是大丈夫。

      八路军接连攻击了几个大集镇,效果不明显。而鬼子却在加紧搞“蚕食”,把炮楼都建到根据地了。

      8月底,一股伪军越过卫河、进驻了一分区旁边的孙甘店,加上先前被鬼子占领的南李庄、龙王庙和甘露镇,日伪军在元城以南的据点就连成了线。

      在当时,冀中抗日根据地已经丢失,冀南和太行山的主要通道已经中断,如果再让日伪军占领元城一带,冀南军区不仅要丢掉目前最大的根据地(也是一分区唯一的根据地),而且会被敌人将冀南、鲁西和冀鲁豫军区割裂开来,这是八路军绝对不能容忍的。曾玉良团长感觉到事态严重,作为军区唯一的拳头部队,骑兵团必须趁敌人立足未稳,迅速进攻孙甘店。

      有消息说,孙甘店的敌人是伪军一个营300多人,还有鬼子的一个“教育班”,由一个日军少尉见习官指挥。

      这个情报是否准确,当时并没有认真核实。因为,一听说这股敌人是“东亚同盟自治军”,曾团长就认为把他们赶出孙甘店没有问题,以往,这帮家伙属于见到八路军就跑的角色,战斗力差得很,所以骑兵们也没把他们太当回事。

      这时候,骑兵团的总人数不到400人,经过连续的奔波作战,战士们都很疲劳。但团领导一声令下,大家还是斗志昂扬地出发了。

      刘春雷正发着高烧,由于受伤期间没有休养好,他的身体一直比较弱,动不动就感冒生病,骑在马上直打晃。可他一声没吭、咬牙坚持着,他知道,战友们都看着他这个新上任的政治班长呢。

      在军队当班长、当排长,兵头将尾,最忌讳两条毛病:一是娘娘腔,让别人觉得你是“二尾子”;二是打仗之前装病,让伙伴们以为你是胆小鬼。犯了这两条,没有人愿意跟着你冲锋陷阵。所以,在战场跟前,即使真病了也得硬扛着。

      骑兵们接近了孙甘店,由于是夜晚、又是在平原的开阔地上,看护战马的力量必须加强,团长派三连和四连“守马桩”,命令一连负责主攻,二连尾随,从南向北进攻村子。这么一来,骑兵团实际投入战斗的兵力就只有两个连。

      敌人进驻孙甘店不久,寨墙还没有修好,炮楼也只建了一半。战斗打响,骑兵一连就迅速攻占了南边的两座大房子,二连也顺势向纵深进攻,敌人抵抗了一下就往村子北面跑,八路军于是紧追过去。

      那天晚上没月亮,黑漆漆地什么也看不清,大刘本来就发烧头晕,这下子就更迷糊了。他先是带着几个战士顺着墙根跑,没留神前面蹲着个人,被绊了一跟头,起初还以为是敌人,揪住就要打,再仔细一瞧:“嘿嘿,指导员”。

      指导员张存有埋怨说:“你们瞎跑什么呢,注意敌人有埋伏”。大家趴在墙脚探头张望,果然,前面拐弯处黑乎乎地蹲着一大片人影子。于是开枪打,可打了几枪,敌人一动不动,不还击也不逃跑,大伙奇怪了,分头包抄上去,到跟前一摸才知道,哪里是什么敌人啊,是一些修据点用的石碌子。

      大家松了口气,指导员也乐了,手一挥、接着冲。刘春雷跑在前面,猛然听见身后的战友喊 “小心!”,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咕咚”一声掉到井里去了。

      这口井挺奇怪的,没有井沿。大刘稀哩糊涂栽下去,顿时成了落汤鸡,好不容易被人拉上来,才发现帽子、马刀和步枪都掉到井里面了。当时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他想:等天亮以后再来捞东西吧。

      把刘班长拉上来的战士是“好孩儿”,他本名郝二孩,原先是献县县委的通信员,从冀中突围出来以后被骑兵团收容了。刚参军的时候,“好孩儿”白天笑嘻嘻、晚上做恶梦,半夜醒来大哭大叫,搞得全班战友都睡不着、陪着他掉眼泪。

      从井里爬出来,连队都已经冲过去了,刘春雷赶紧向前跑,看见他湿淋淋的狼狈模样,大伙都哈哈笑。二连长张起旺递过来一把三八枪,叫他和郝二孩先把俘虏押下去看管起来,“找个屋子把衣服弄干,你还正生病呢,别再受凉了”。

      这时候,大半个孙甘店已经被八路军占领,敌人被逼到了北边的半截炮楼和几处简易掩体里,凭这样的工事,敌人肯定守不住。刘春雷和郝二孩把十几个伪军带进街边上的一户人家,“好孩儿”坐在桌子上拿枪比划着俘虏,大刘脱得赤条条的,躲在门背后拧衣服。

      屋子里的事情还没有整清楚,外面的枪声却突然激烈起来。刚开始,大刘还开导郝二孩:“这是敌人想突围,垂死挣扎”。可后来发觉不对劲了,枪声越来越猛烈,并且逐渐蔓延到村子南边去了。俩人赶紧跑到院子里从大门缝往外看,发现街上跑来跑去的都是伪军,敌人反击了。

      “打了几年仗,从来没听说过伪军晚上敢搞反冲锋,真是想不到”。

      不仅刘春雷想不到,骑兵团的干部战士也都没想到。原来,进驻孙甘店的敌人不是一个营而是一个团,有800多人,这股敌人的指挥官也不是什么日军见习少尉,而是“东亚同盟自治军”第三旅的参谋长程兴华。这个程兴华原先是129师386旅18团的副团长,曾经也算是个敢拼能打的人物,可惜思想品质不过关,最终堕落成为了汉奸。程兴华毕竟要比其他伪军更了解八路军的战术,很快就发现我军的兵力不多,立即组织两路反突击,在黑夜里被打慌了神的敌人也重新嚣张起来,疯狂地进行反扑。在经验上先入为主的骑兵团对伪军的这个“非常规举动”准备不足,顿时被冲乱了,双方陷入了混战。

      院子里的大刘感觉情况不妙,正琢磨着该怎么办,屋子里的俘虏们突然“咣”地把房门给拴上了,十几个家伙在屋子里面大叫:“弟兄们快来啊,这里有八路!”。被关在门外的刘春雷和郝二孩气坏了,掏出手榴弹就想往窗子里扔,可这时候,躲在柴房里的房东跑了出来,一家老小抱住他俩哭喊:“大爷啊,可不能炸我们的房子啊!”……两个八路没办法,只好跳院墙跑了。

      由于敌人正在修据点,孙甘店里到处都是砖堆土沟,刘春雷借着各种障碍物的掩护七转八转,好不容易带着郝二孩找到了连队。伪军人多地形熟,八路夜战经验丰富,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打到拂晓,附近南李庄和大名县城的日伪援军快要赶到了,曾玉良团长只得下令撤出战斗。

      这一仗打得不好。虽然也消灭了百把个伪军,缴获了几十枝枪,但搞夜袭的祖宗反被伪军打了夜袭,大家的心里都堵的慌。刘春雷更郁闷,他的宝贝马刀还在那口井里面呢,这可真是吃了大亏。“好刀啊,养伤的时候,部队给我保存得好好的,结果丢了在井里头,可惜了”。

      三连和四连守马桩,没捞着打仗。四连长韩猛子很不甘愿地说:“下回打仗,让四连上前头冲。你们一连只会赶鸭子……”。

      一连长万怀臣闷头不吭声。这是他从管理参谋调任连长后的第一仗,本想露个脸、却吃了锅夹生饭,气得说不出话来。

      孙甘店没能打下来,但由于撤出战场及时,部队损失并不大。回到驻地,骑兵团照例进行讨论总结,大家认为攻击不成功的原因在于思想上、组织上的准备不充分,没有预料到伪军的顽固态度。同时,也有很多人觉得是兵力不够,以骑兵团目前的力量最多只能是“赶鸭子”,要歼灭敌人实在很吃力。

      况玉纯政委评价说,夜袭孙甘店应该算是一次胜利的战斗,沉重地打击了日伪军的嚣张气焰。第二天,陈再道司令和一分区的桂干生司令员(1945年牺牲)也来了,首长们说,骑兵团这次打孙甘店是“摸了个底”,成绩是相当不错的。

      经过这么一表扬,战士们重又兴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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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只能以暴治暴。

        经过日军“三光”掠夺的乡村,满目断壁残垣,处处见坟幡、户户闻哭声

        对于汉奸日寇,坚决镇压。

      • 家园 地板 花。“一不怕苦”的苦,也包括

        好战士要忍得住委屈、受得了磨难,要咬紧牙关坚持住

      • 家园 花了才人性
    • 家园 骑兵团(十二)

      十二

      子弹打穿了大腿,没伤着骨头和动脉,虽然伤势不很严重,可是不能骑马也不能走路。刘春雷只好趴在马鞍子上行军,那模样真是狼狈极了。

      4月30日,突围出来的人们在瓦窑(今河北冀县瓦窑镇)召开“庆祝反围剿胜利暨追悼烈士大会”,在这里,大家听说冀南四分区也遭到了日军第59师团和独立第一混成旅团的围攻,损失很大。四分区司令员杨宏明、政治部主任孙毅民、新四旅副政委陈元龙、十团团长陈子彬、十一团政委桂承志……都牺牲了。新四旅是冀南军区的头号主力,听说他们被打得这么惨,战士们的心里又急又气,当时就有人嚷嚷着:“请首长调大部队来,咱们要报仇!”。

      冀南的老部队大多是从太行山或者冀中根据地过来的,骑兵团也是如此。因为当初的口号是“背靠太行山、面向大平原”,所以大家都把八路军总部当作自己的靠山。眼下,在平原上吃了亏,战士们自然就指望着太行山里能派人来帮忙。

      刘春雷在医院里一边治伤、一边盼望着大部队的到来。可是,等来等去,却等来了一个噩耗——冀中和太行山都遭遇了“五一大扫荡”的惨败。太行山的损失不小,左权参谋长牺牲了;冀中更惨,部队被打散、根据地全丢了,不仅帮不了冀南,反而还需要冀南的部队去援救他们……

      “听见这消息,两三天没人说话,大伙全蔫了。当时就想,这往后的仗还怎么打啊?”——对战士们而言,打了败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受挫之后发觉自己孤立无援了。

      从这以后,冀南区党委、军区、行署机关都换成便衣分散行动,医院解散了,伤病员们也被疏散到各地隐蔽治疗。

      伤员疏散转移的时候,刘春雷提出:“我是南宫人,让我回家养伤吧”,地方干部却摇头说:“南宫的关系断了,去不了”,大刘这才知道局势有多么严重——南宫县曾经是冀南根据地的中心地区,可现在竟然已经成了敌占区。

      这是抗日战争中最困难的时期,在这以后的近一年时间里,华北的抗战形势跌入了最低谷。

      拿冀南根据地来说,1938年以前,虽然大城镇被日本人占领着,但他们没有精力顾及交通线以外的地方,在许多乡村,既见不到国军也遇不到鬼子兵,成了“真空地带”;39年,日军把军事清剿的重点放到了华北,八路军随即在40年实施“百团大战”、与敌人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斗争;到了41年,虽然日伪军的扫荡日益频繁,但抗日军民仍然能与敌人进行抗衡。当时,如果把冀南的地面分成十份的话,那么敌占区占两份、根据地也占两份,其他地方是游击区,白天听鬼子的话、晚上由八路军说了算。

      42年开春的形势还不错,大家都知道美国人也来帮忙打小日本了,上级还传达精神说要准备进行反攻。那时候,儿童团站岗查路条,开口就问“今年是什么年?明年又是什么年?”,你要是不懂得回答:“今年是准备大反攻的一年,明年消灭小日本”,还真会被当做奸细给抓起来。

      可是,“四、二九大扫荡”却使得局势急转直下,八路军、游击队以及共产党的基层组织和群众团体都受到了空前严重的破坏。冀南区党员数量从4万人锐减为2万人、大批区、乡、村机构变质成为资敌政权,除极少数地段外,根据地大部分沦为敌占区或游击区,抗日救国活动陷入停顿,《冀南日报》、《救国》、《群众》等抗日宣传物全部停刊。

      人们普遍感到悲观失望,“流血拼命抗日,白白辛苦五年”。大家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确实有点发虚,一些意志薄弱者也因此离开了抗日队伍。

      骑兵团的伤员被安排在枣南县,这一带也不安全。四周围,碉堡据点星罗棋布、封锁沟墙纵横交错,用“出门过道沟,抬头见炮楼;夜夜听枪声,天天跑敌情”来形容,真是一点也不夸张。白天,日伪侦缉队、便衣队来来去去,见人就查“良民证”;晚上,公路边的电线杆上都挂着马灯,鬼子发现人影就开枪。从五月份到十月份,敌人连续发动多次清剿,挨家挨户地搜捕八路军战士和共产党干部,田野上和道沟里经常可以看到遇难烈士的遗体。

      刘春雷养伤的地方在小于庄(今河北故城县于庄),这里属于游击区,除了保(乡)甲(村)长,还有伪“维持会”。保长甲长是由当地“推举”产生的,“维持会”的人是日伪政权委派的,他们在表面上替鬼子办事,暗地里也时常帮八路军做工作,所以被称为“革命的两面派”。不过,既然是两面派就难免有摇摆性,形势好一些,他们就靠拢八路军一些;而如果斗争形势过于严峻,他们就倒向了日伪一边。所以,八路军对待他们,要既利用又提防。

      伤员是由“基本户”负责照顾的,这些人家并不一定是党员军属,大多是忠厚老实的普通百姓。那时候,真正的党员干部家属有的被抓有的被杀,家门口被维持会挂上了红灯笼,鬼子汉奸一天来八趟,根本就没办法收留八路军伤员。

      刘春雷住在一户姓舒的人家,这家老小都是善良本分、胆小怕事的人,自从八路伤员进了门,舒家的老人就没有踏踏实实地睡过觉,成天担惊受怕、疑神疑鬼,稍微遇到一点动静就诚惶诚恐、心神不宁。大刘原本住在舒家的厢房,后来看见他们难受的样子,实在过意不去,就搬到村口的破庙里去了。

      大刘很理解舒家老小的心情。在当时,鬼子对待收留八路军的人家,不仅要打要杀,还要烧房子。房子是老百姓的“祖业”、也是生活的基础,对农村人而言,一是怕没有土地、二是怕没了房子。刘春雷实在不愿意因为自己养伤而害得老百姓家破人亡。

      在村子里养伤,实际上是瞒不过村民的,只不过大家心照不宣就是了。大刘住在破庙里,时常会有不知名的群众带着鸡蛋、馍馍到庙门口“烧香”,随便作两个揖、留下供品就走。有不懂事的小孩想拿鸡蛋吃,被大人打得哇哇哭。“那是给菩萨留着的,菩萨吃好了以后保佑我们”,大刘知道,人民群众是把八路军伤员当“菩萨”一样看待的。半夜里,伪保长也到庙里来,放一袋粮食在窗台上,悄悄说一句“招待不周,请多恕罪”,人就不见了。

      养伤期间,军区的卫生员隔三岔五地来换药。在当时,一个卫生员要负责十多个村子的好几十个伤病员,需要穿越封锁化装“巡诊”,风险很大可医疗用品却很简单。清洗伤口用食盐水、治疗用碳酸,每次换药都把刘春雷疼出一身汗来。大刘说:“干脆你把药留下,我自己慢慢弄,这样你安全我也少受罪”,可卫生员却说不行不行这是我的任务。真是没办法。

      六月份,新上任的政治处主任赖达元(61年少将)也来探望伤员,他要求养伤的同志坚定信念、坚持斗争,并且宣布刘春雷为“政治战士”。

      “政治战士”?这可是个新鲜职务。

      “四、二九”以后,由于环境严酷、条件恶化,有些人对前途失去信心,意志动摇了。在个别地方,出现了基层组织涣散解体、干部战士逃跑的现象,有些休养康复的伤员不肯归队,甚至有人叛变投敌当了汉奸……针对这种情况,八路军加强了政治建设,把连指导员改称为连政委、充实了党支部的力量。这个“政治战士”的岗位是新设的,大致相当于排指导员,任务是鼓励大家“咬紧牙关,度过黎明前的黑暗”。

      赖主任发给“政治战士”一把盒子枪,可刘春雷却不愿意要。因为,他在养伤期间发现,村里的群众虽然诚心诚意地照顾负伤的战士,但却很怕八路军在自己家门口打仗。如果发现伤员的手里有武器,恐怕只会增加老百姓的紧张情绪,对维护军民关系没什么好处。大刘说:“现在这种环境,手枪也起不了多大作用。要不然就给我一颗手榴弹吧,我肯定不当俘虏就是”。

      赖主任接受了大刘的建议,临走的时候,他表示要加强对这一带的监护、保证伤员们的安全。赖达元以前是四分区的组织科长,和地下交通站的同志很熟。

      第二天,交通员魏二民来了。这是个三十多岁的黑瘦汉子,黑礼帽黑衣裳、全身的绫罗绸缎,可是,裤子长了一截、褂子也大了一号,裤腰里掖得鼓鼓囊囊,好好的一套衣服穿在身上就象是偷来的一样,让人见了忍不住笑。刘春雷心说:“八路军里怎么会有这么一路货”。

      正琢磨着如何打招呼呢,魏二民先开口了:“兄弟,你以前是当小伙计的吧?”

      “是呀,你怎么知道?”

      “饭馆的伙计见了我,都和你一个表情”

      这下子,大刘不但说不出话来、还不知道该怎么笑了。

      破庙的屋檐下窜出一条野狗,魏二民冲着它喊:“二哥,二哥!”,逗得那癞皮狗直摇尾巴。

      大刘乐了:“你怎么叫它二哥?”

      “嘿!炮楼里的家伙是大哥,这些狗儿当然就是二哥了”, 魏二民指着日伪据点的方向说: “干我这一行,白天听炮楼里的狗叫,晚上听野地里的狗叫。不喊几声大哥二哥不行呀,哈哈”。

      大刘觉得这魏二民真有意思。时间长了,才知道他的古怪打扮其实是个“障眼法”,别人只以为他有好衣服不会穿,却不知他那鼓鼓囊囊的裤腰里时常掩藏着文件、药品之类的“违禁物”。

      一天下午,刘春雷正在破庙里睡觉,魏二民跑进来背着他就走,说是日伪军要来抓他了。原来,有个外号叫“文明先生”的家伙,本来长期在青岛做事,前几天回村探亲,不知怎的就知道了八路军伤员的消息。这位“文明先生”是被日本人洗过脑袋的,立刻就去报告了维持会。魏二民消息灵通,听说情况立马就赶过来把大刘转移走。

      出村不到二里地,迎面来了一队伪军,老魏赶紧背着大刘躲到道沟里。奇怪的是,那些伪军距离他们只有五十多米,大白天的却象什么也没看见,大摇大摆地就过去了。大刘白紧张了一回,心里直纳闷,魏二民说:“没关系,那些人是自治军一旅的”。

      所谓自治军,是一支由土匪、兵痞以及会道门武装组成的伪军队伍,总共有四个旅九个团一万多人,全称为“东亚同盟自治军”,军长是王天祥。这路人马的成员混杂、心思各异、战斗力有高有低,军服也是这个旅的和那个旅的不一样。“自治军”里既有铁杆汉奸、也有良心未泯的人,八路军区分对象开展统战工作,效果还不错。据说,刘志坚主任腿部受伤、宋任穷政委的爱人坐月子,都住在自治军长官的家里(45年,“自治军”的军长王天祥带着一个团起义投奔八路军,解放后当了河北省体委副主任)。

      刘春雷和魏二民遇到的这个“自治军第一旅”就是统战工作比较成功的部队,旅长名叫李成华,曾经是冀南二分区的支队长,39年整风时从太行山跑回家、脱离了革命队伍,现在虽然当了伪军,却对鬼子阳奉阴违、私底下帮助八路军,应该算是个“白脸红心”的人物(43年,李成华在安阳被日军杀害,文革后被追认为烈士)。

      自治军一旅的人睁只眼、闭只眼,到小于庄转了一圈就走了。

      魏二民把大刘背到乱坟堆,找了个假坟让他钻进去。

      这“假坟”是给未亡人预先准备的空坟。墓口用土块和砖头堵着,里面其实是空着的,大致上和金庸小说里小龙女的“活死人墓”是一个意思,只不过没那么高档也没那么干净罢了。

      空坟里面确实脏,蚂蚁、蝼蛄到处乱爬,稍微一动弹,顶上就掉土,不过,大刘觉得躲在这里还真是挺安全。过了几天,魏二民打算背他回村里去,还告诉他,手枪队头天晚上到了村里,用柴草把那个“文明先生”从地窖里熏出来,拉到村口处决了。刘春雷得知这消息很高兴,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继续住在空坟里——不管怎么说,藏在这里心里踏实点。

      七月份,鬼子又要来枣南县搞“大清乡”了,交通站着手安排伤员转移。大刘觉得自己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就要求归队。老是躲来躲去的,实在不如回部队打仗痛快。

      七个伤愈归队的战士在交通员的带领下踏上了归途。一路上,炮楼林立,公路和封锁沟交织如网,大家只好白天吃饭睡觉、晚上彻夜赶路。

      大扫荡之后的冀南平原,鬼子炮楼随处可见,这些炮楼小的两三层、大的有四五层高,不用钢筋也不用砖头、全用夯土垒筑,三五天就能建成一座。这样的土楼子当然不结实,一颗炮弹就能够轰垮,可咱们八路军偏偏没有重武器,硬是拿这简易炮楼没办法。

      公路也是新修的,比周围的地面高出许多,路旁的电杆上挂着马灯,天一黑就全点亮了,行人一踏上路面就很容易被炮楼发现。公路两侧是路沟,深一丈、宽一丈,人马过不去,把乡村划成了相互不能联系的小块,逼得人们非走公路不可,而公路又在炮楼的视野之内,鬼子再在路口设上关卡,就把交通全部封锁了。

      提倡这种歹毒办法的是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岗村宁次,“铁壁合围”和“蚕食战术”也都是这家伙的发明。

      说起岗村宁次,华北军民个个咬牙切齿。抗战胜利后,共产党把岗村宁次列为头号战犯,可蒋介石委员长不但判他无罪、还聘请他担任国民政府的顾问。国共两党为了岗村该不该杀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原因其实很简单——岗村宁次对付八路军有一套办法,在他担任华北方面军司令期间,华北抗日根据地受到的损失最大。所以共产党恨他,国民党喜欢他。

      攻打回隆镇的时候,刘春雷在汉奸程希孟的家里看见过岗村宁次写的一幅中堂——“四存”,当时在场的八路军谁也弄不明白这两个字是啥意思,只觉得岗村老鬼子还真是挺有学问的(注:“四存”是清代学者颜元的主张,包括“存学”、“存性”、“存治”、“存人”。其中“存治”也叫做“王道”,核心思想为复井田、复封建、兴学校)。

      岗村宁次是个“中国通”。从日俄战争到抗日战争,除去在欧洲考察的短暂时间,岗村宁次的军事生涯一直和中国有关,他熟悉中国的文化、也了解中国的政治和军队。

      比方说,岗村宁次知道,国共两军相互很少交流军事情报、在战场上的合作也不积极,而八路军只能进行一般性侦察,只知道附近的情况、不清楚远方的动态。于是,他发动“铁壁合围”时就不动用当地兵力,而是从远处调部队来,封锁消息、长途奔袭、夜间集结、黎明攻击,首先围剿毫无防备的八路军、再进攻袖手旁观的国民党军,把敌后战场上的两路军队都打得措手不及。

      除了“铁壁合围”,岗村也学习共产党的游击战术。八路军夜间活动,他也搞夜间袭击;八路军化装行动,他也搞便衣队侦缉;八路军利用“两面政府”开展工作,他也培植汉奸密探,四处侦察,谁家有陌生人说话、谁家夜里烟囱冒烟,都有人悄悄报告。鬼子汉奸们还在抗属和积极分子的家门口挂个红灯笼,整晚上亮着,害得交通员找人联系工作都不敢走正门。

      岗村宁次最阴险的一招,就是和共产党比着拉拢人心。咱们提出“三分军事、七分政治”,他就说“七分政治、三分军事”,还把政治摆在前头。在他的指使下,日伪政府大力推行“爱护村”、发放良民证。对顺从他们的老百姓,不但不打不骂,还带着粮食去“慰问”、往孩子嘴里塞糖果;对不派联络员、不纳粮交税、不向他们通风报信的村庄,鬼子汉奸就一天几次地去骚扰掠夺,搞得老百姓有家难归,庄稼没法种、日子没法过,最后不得不屈从压力、成了“爱护村”。

      渐渐地,敌人耳朵灵了、眼睛尖了,反应快了,一些愚昧的群众甚至觉得日本人和伪军也不坏,八路军的活动就愈来愈困难。岗村宁次称这种做法为“蚕食战术”,就象是蚕吃桑叶一样一点一点地吞噬。经常是,今天这地方还是八路军的基本活动区,明天就成了“两面政权”游击区,白天去不得、只有晚上去,再过上几天,晚上也没法去了,那里已完全沦为敌占区……

      “蚕食”的破坏之严重,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料。伤愈归队的路上,不仅刘春雷觉得触目惊心,就连熟悉情况的交通员也感到十分意外。

      晚上行军,交通员对大伙说:“前面村子是我们的老地盘,到那里就有吃有喝,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刚走到村口,突然听到有人敲锣报警,交通员吃了一惊,连忙喊暗号:“大嫂大嫂,我是丫头”。

      “丫”字头上是个倒过来的“八”字,和比划八路的手势一样,懂行的人一听就明白。没想到,听见喊话,对面的锣声越敲越急,“八路来了,八路来了”一个劲地猛叫唤,附近的炮楼也响了枪。原来,这个村子已经变成“爱护村”了,大家赶紧转身就跑,那交通员一边跑一边伤心地大哭。

      局势恶化了,不断有人叛变。但是,要想通过敌人的封锁线还非得找当地群众帮忙不可,八路军离开了老百姓的协助,就象离开了水的鱼儿一样没有办法。夜间行军,不知道要越过多少条封锁线,在情况不明的环境下,每次到村里联系工作,都象是一场前途未卜的生死赌博。

      有的村民很好,听说八路军要过道沟,就悄悄把人带到相对隐蔽的地段,扒开沟沿、架上梯子,临走时还握握手;有的就差劲一些,关门闭户不理不睬漠不关心不肯帮忙。

      有天夜里,大刘他们经过一个村庄,看见场院里点着长明灯、停放着十多具尸体,这显然是日本鬼子造的孽。大伙心想,受害者的家属一定愿意帮助八路军,于是就上前去联系,谁知道刚一开口就被骂了回来:“滚开,滚开!都是你们招惹日本人,害得我们被打被杀……”,一帮老少娘们连哭带嚎,泼闹得八路军委屈万分。

      原来,就在前两天,也有一群归队的八路军战士经过这里,因为找不到人带路,转悠了一晚上也过不了封锁线。等到天亮,道沟里藏不住人了,看见老百姓去帮鬼子修炮楼,八路军也混在里面跟着走。走到工地跟前,领头的干部掏出短枪就打、其他战士也抄起铁锹锄头扑了上去,敌人没有防备,五个鬼子兵和一个翻译官当场毙命,八路军小伙捡起枪支弹药就跑了。

      八路前脚刚走,日军后脚就来报复,烧了房子、杀了十多个无辜百姓。村民们都被吓坏了,因此现在见到刘春雷他们就骂。

      面对群众的指责,大刘和战友们并不还嘴。“扛枪打仗,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能活下去,做不到这一点,咱们当兵的还有啥话好说。要打要骂都得忍着,有什么委屈只有去找鬼子拼命”,骂到最后,乡亲们的气消了。当天晚上,八路军在群众的帮助下接连越过三道封锁线,到了卫河边上。

      夏天,水大浪急,卫河边的船只被鬼子拖走了。大刘的腿伤还没好利索、不能游泳,岸边的群众就找来高粱秆,扎成几个大捆子,让八路军趴在上面,由水性好的老乡推着,把战士们都送过了河。

      关键词(Tags): #骑兵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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