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当年老爸去当兵 -- 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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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五、西藏平叛打黄羊

      一九五三年十月,63军从朝鲜返国,老爸的部队基本就驻扎在石家庄附近地区。相比之下,和平年代的军人生涯就没有那许多生死一线的事情可说了。这期间唯一算件事情的,是国庆大阅兵,老爸的部队大约算近水楼台先得月,阅兵一般先到伟大首都驻上小半年,操练方队车队。阅兵演练,印象中总是每天穿着大头皮鞋踢正步,是很枯燥机械而累人的活,可是老爸对阅兵操练生活却回忆美好,原因是他不用那么累人,他们这队人只要头带钢盔,练习经过主席台时按口令整齐转头,举手敬礼并齐行注目礼,连一步都不用迈,为什么?嘿嘿,炮兵GG们都幸福地坐在大卡车上,卡车拖着重炮在走尼。老爸因此亲眼见过彭大元帅的阅兵车在广场上缓缓驶过,也亲眼见过林大元帅的阅兵车在广场上缓缓驶过,在老爸印象中,彭德怀威严神气,行军礼的动作标准有力,林彪则比较阴冷,敬礼时手指貌似在遮阳。

      这样子一晃好几年,突然有一天紧张了起来,上级宣布部队要开赴西藏了!

      老爸究竟几时去的西藏,准确时间和尚又搞不大清了,但是记得他说参加过国庆十周年的阅兵,那么他的入藏时间应该在这之后,大约五九年底或六零年初了。西藏局势出现较大的动乱始于一九五八年,至五九年三月宣布“起义”达到极点,一周后达赖出逃,西藏地方政府被宣布解散,解放军大部队随即入藏。叛乱的藏兵哪里是正规军的对手,等到老爸他们进藏的时候,就只剩下剿残匪了,与抗美援朝一样,他又只赶了个后半场。

      这回要出征,老爸可不像上次军校刚毕业时那么心无旁骛,因为有了牵挂 - 老爸恋爱了。其实以他的年龄,在地方上的话好多人已经当上爹了,可是部队里出来进去只见光头,小军官哪儿有近水楼台泡MM的机会?所以老爸依然光棍一条。不过那时军人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都比较高,就拿军官的工资来说,相较于同类行政级别的地方干部,他们就高人一等,而军营里生活消费又不多,老爸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所以存下来的老婆本,以当时的水准已经相当可以了。老爸的恋爱对象就是和尚老妈,一个石家庄一个在上海,这千里姻缘总是有人牵上的,月老就是我那已经转业到上海地方上工作的老伯,父母不在,就一个小弟,老哥不关心谁关心?初见老妈相亲照片的时候,老爸就两眼放光,都说“当兵三年,老母猪变貂蝉”,何况老妈在上海MM中也是属于很漂亮的一类。后来老爸对我说起过,婚后你妈妈去部队探亲,部队的食堂在操场的右边,中午出来打饭的时候,我的战友们就打趣:老和尚,你爱人一出来,整个操场不用喊口令,全体向右看--齐!老爸二十年后依然很得意地说。

      要进藏的时候,老爸老妈在鱼雁传书热恋之中,本来正在论及婚嫁,命令一下来,一切只好暂停。老爸是在死人堆里滚过的人,亲眼目睹过人的生命在战争中是多么地脆弱,也不与老妈说什么等我回来之类的腻歪话,出发前先把老婆本分成了两份,一份寄给家境比较清贫的姐姐,一份就寄给了未婚妻,万一回不来,法律上这就叫生前赠与,身后之事就这样自己先料理干净了。

      私事处理完毕,部队也要上路了。老爸的部队先开到成都,然后换乘汽车开始进藏。可是这西藏也不是人人都能进的,先得过了一关,什么尼?高原反应。老爸他们进藏的途径,大约与文成公主当年和番差不多,因为他说当时部队看官兵们身体能否过关,用了一个土办法,到了日月山就住一晚,凡是在日月山睡得嘴唇青紫两眼翻白的,一律快快下山送回成都,挺得住的,才继续往前走。

      藏兵的作战能力如何,老爸的评价只有四个字:乌合之众。对于他们这种真刀真枪见过世面的野战军来说,剿剿叛乱的残余藏兵简直是杀鸡用牛刀。不过藏兵也有藏兵的长处:爬山功夫了得,跑起来脸不红气不喘身手敏捷得很。他们自知不是解放军的对手,常常刚一遭遇就撒丫子往高山上窜,除非当场格毙或者上下兜搜住,否则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山上三窜两跳就不见了人影,平原来的官兵想要在山上追上他们可实在是不容易。早期进藏部队有的可能没对官兵进行高原生活的科普教育,据说有的战士在追击中因剧烈跑动而出现急性高原反应,身体不支倒地休息,竟就此一坐长眠不起了。

      对解放军官兵来说,进山剿匪别的不怕,就怕体力不支掉队,躲在山上的土匪也专伺机对这些落单的士兵下手,落在他们手里,会死得很惨。老爸就遇见过一件令他终身难忘的惨事。一天他带着一队人在山里进剿,来到一片树林子,前面的侦察兵突然跑了回来,其中有个新兵当场一边哭还一边干呕。老爸他们上前一看,前面的树上绑着两个人,看军装就是解放军士兵,不过不认识,人已经死了,当胸被开肠破肚,内脏流落一地,腿骨暴露,眼睛也被挖掉,地上的血已经凝固。作为军人,如果战友在战斗中阵亡一般心理上还相对能够接受,这样的死法,显然死前还遭到了极其残忍的折磨而被虐杀,目睹战友的惨状,这些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简直气炸了,他们将陌生战友的遗体暂时掩埋,咬牙切齿发誓要以牙还牙。这次进剿他们没有白跑,俘虏是捉到了,可是解放军有纪律,对俘虏一不能打二不能骂,而什么都不做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有人就想了个阴招,几个兵把捆人的牛皮绳泡在水里发开了,然后把俘虏紧紧地捆得粽子一样,捆俘虏是惯例不算犯规,众人压着一串俘虏回营。高原气候干燥,加上大白天太阳一晒,牛皮绳的水份很快蒸发干了,本来就捆得很紧的绳子干了之后就慢慢勒进俘虏的肉里,痛得他们哇哇叫。叫也不理,就这样还不解恨心头之恨,回到营里一口恶气憋得郁闷万分。

      由于剿匪的战事不大,老爸在西藏好像连打炮的机会都没有,几乎成了步兵,在西藏客串步兵的大约一年里,他又体验了一次生死一线的经历。还是进山剿匪,他们一小队几十个人突然遭遇了数百名藏兵,这些藏兵大约以为后面还有解放军大部队,也可能是没受过什么军事训练,因此没有仗着人多与老爸他们对战,驳火不多久便拼命往对面山上逃跑,老爸他们就在后面追。前面说过,在青藏高原玩官兵捉土匪,论爬山跑路官兵们根本不是藏兵的对手,眼见土匪跑到对山追不上了,老爸停下来用望远镜瞭望,突然心头大喜:这伙土匪跑进了一个山洞!后来才知道,这个山洞原来是当地的一个土匪窝,里面躲了近千人,裹挟有老百姓。土匪进山洞有什么可喜的尼?原来这一带山洞多为死洞,没有后门,只要堵住洞口,里面的人就休想跑,老爸只要坐等部队来增援就行了。于是他一边指挥战士散开,一面让人架起轻机枪用火力封锁洞口,同时派人回去搬兵。几十个人对上千人,虽说兵力悬殊,但是老爸他们占据着地利,只要山洞里有人探头往外冲,机枪步枪一响,土匪马上就缩了回去,来回几次都突不出来,土匪急了,知道拖下去解放军大部队一来必然束手就擒,便也开始躲在洞里对这边山头胡乱放枪。老爸这时正与身边一个排长肩并肩趴在山头上商议布置,排长突然一声不响倒了下去,他被乱枪击中了!老爸急忙俯身去抱他,排长不幸头部中弹,一句话也没有留下。老爸他们终于坚持到团里的援兵到达,这个土匪窝很快被一锅端了。剿了一个近千人的匪窝,这在当时算是不小的胜利,老爸也因此被记了一功。不过他并没有多提记功的事,反而是一讲到那个排长的死,就反复叨念,他当时就在我的身边,如果子弹朝我这里稍微偏一点,倒下的就是我了。

      到了后期,匪也剿得差不多了,部队闲了下来,没土匪可打,他们就去草原打猎。西藏高原景色壮丽,出得营房,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一派香格里拉般的仙境,在那样的地方打猎完全是赏心乐事。老爸虽然炮兵出身,炮校里也是正规上过马驭术科目的,骑马打枪不在话下。打猎打的什么?野兔之类的小动物不提,最多的是打黄羊,黄羊身轻体健,一大群跑起来飞快,矫健的军马也不一定跑得过它们,所以也不是每次都能有所斩获。打到了黄羊就七手八脚扛回来,大家架起火来聚餐改善生活,用现在的说法就是搞BBQ了。除了吃羊肉,还有大量的鱼,那时的藏民不吃鱼(不知现在吃不吃?),清澈的河水肥美的鱼儿极多,多到不必用渔网,拿叉子就行,鱼儿也傻愣愣的,一叉一条。从西藏返回河北驻地之前那段日子,是老爸他们在西藏度过的最悠闲快乐的时光了。

      回到内地日子就不大好过了,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初嘛,大鱼大肉就休想了,连军队也勒紧裤腰带啃起了掺野菜的窝窝头。不久之后,老爸也离开了部队,他申请转业当然不是因为吃不了窝窝头的苦,算起来,老爸当兵也有十多年了,军校的同期同学中,这时进步快的已经升上了团级校官,一般也有个营级,而他依然是个放屁也不响的老中尉。如果是学历不够能力不行也就认了,但是后期每逢评衔提干搞政审的时候,老爸面临的却是另一种尴尬,他的家庭成员情况表一栏触目地填着:

      父亲,在台湾;母亲,在台湾;大哥,在台湾;三哥,在台湾;

      他的头上有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组织结论-海外关系复杂。

      按老爸的说法,早年部队对这种所谓海外关系也不太当一回事,但是五十年代后期开始,情况越来越不同了,在那个年代,被冠以“海外关系复杂”,说不好听的,不过比被指“特嫌”的程度轻一点罢了,头上有这六个字阴魂不散,注定老爸在部队里再卖力也是没得混了。生姜还是老的辣,老伯几年前就比他早走了一步,临走前与小弟长谈了一次,劝他乘年轻早作打算,但是那时老爸还年轻气盛不信邪,自认父兄的事与他无关而且他们只是住在台湾的普通百姓,自己少年投身革命军旅,军校出身,一心向党,历史清白,凭什么不受组织信任?年轻人多半要跌几次跟头才认命,待老爸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明月照沟渠,徒叹几声奈何的时候,已经是年届而立了。小和尚的出生大概是老爸的梦醒时分,他觉得该是开始人生新的一页的时候了,于是终于脱下了戎装,回到上海过起了没有地没有牛但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普通老百姓的生活。

      后记:这个月正是老爸去世八周年的日子,谨以此小文,纪念一个曾经为国打过仗、流过血、立过功,把青春激情燃烧给我党我军,又把后半生献给老婆孩子的普通老百姓 - 我的老爸。

      关键词(Tags): #藏军(当生)#藏兵(当生)#剿匪(当生)#西藏平叛(嘉英)#打黄羊(嘉英)通宝推:otto,板砖黄,大地窝铺,dashanji,冰官儿,daharry,亚东,
      • 家园 这把叛匪堵在洞里记得在哪本书里看到过。

          关于海外关系,说重要也不重要,说不重要也重要。当年铁路到俺们插队处招工时,就是因为海外关系把我和一位同学刷了下来。后来经另一位同学(公社的知青头)找招工的忽悠又把我们忽悠去了,但也只能到工程队干体力活,我们公社招去的知青都到另一个单位去学技术。

          但这叫塞翁失马安知祸福?俺们这些入另册的半年试用期按一级工,每月近四十,半年后转正拿二级工,每月四十五元多。再加上野外补贴四毛五一天,每月能拿六十出头。他们可信任者去学技术,学技术就得学徒三年,第一年十八,第三年二十四,到三年满了才与我们的基本工资一样多,还没补贴。

        老爸他们进藏的途径,大约与文成公主当年和番差不多,因为他说当时部队看官兵们身体能否过关,用了一个土办法,到了日月山就住一晚,凡是在日月山睡得嘴唇青紫两眼翻白的,一律快快下山送回成都,挺得住的,才继续往前走。

          文成公主是从青海走的,日月山也在青海,在日月山睡得嘴唇青紫两眼翻白的应该是送回西宁。

      • 家园 关于藏民团的一篇文章

        揭秘我军第一支藏族部队:平叛劲旅“藏民团”外链出处

      • 家园 解放军对俘虏真是没有什么好办法“虐待”,

        因为那时候执行“民族政策”很严格,一不小心就会犯错误。154团(原属18军、西藏军区,后划归成都军区)有个从别的部队补充过来的连长(参加过抗美援朝的),59年有一次在石渠带二个排进攻10多个叛匪时,对方在半山腰利用老乡的牦牛做掩体(赶牛的老乡就在一旁),与解放军对抗。按照当时的纪律不能打死、打伤老乡的牲畜,否则处分!我方当时伤亡有点大,连长一急,说抗美援朝美国鬼子都不怕,几个叛匪这么猖狂,用迫击炮(60炮)给我轰!两炮过去,倒下几头牦牛,死的死、伤的伤,老乡也伤了一个。叛匪一看,遇到狠主了,老乡敢打,牦牛也敢打,投降吧。不过,打了胜仗后,连长上军事法庭,最后是一年徒刑,服刑后作退武处理。现在看应该是太严了。

        藏民团是那时叛匪最怕的狠主。当时成都军区为了康巴地区的叛匪,也采用了以夷制夷的办法。成立了一个藏民团。藏民团的主要干部是汉族和原来参加过长征的藏族人,其它骨干也是从其它老部队抽调的,战士绝大多数是藏族人。藏民团的详情见“”。也有少数藏族上层人士参加,并位居高层。象巴底土司王若汉就带了手下几十个土兵参加藏民团,立功很多,从副连长干起,最后官居副团长。藏民团在执行俘虏政策方面继承了藏民的传统(不是解放军的光荣传统)办法,手段狠辣,叛匪都害怕落到藏民团战士手里。上级对此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有时候攻心政策的短期效应并不是那么明显的,平叛任务是第一位的。(PS:藏民们还是比较暴力,也习惯于服从暴力,至少从清朝的记录开始是这样,59年、69年、89年直到今年都是这样。好说不听,只有先打了才可能谈。)

        藏民团兵力不多,但在平叛期间作用很大。原因当然很清楚,本来是土生土长、熟悉并适应环境、康巴人又骁勇好斗、善长骑马和射击,再加上TG的传统和技艺,更是如虎添翼。

        那个土司副团长王若汉曾经说,剿匪还是藏民团容易发挥作用,因为藏民只需要带着糌粑,无论到了哪里,有茶水就可以吃饭。不像汉兵还要生火做饭,“等吃完饭土匪都翻了几座山了”。这倒是实情,不过也正是因为这句语,王副团长也被上面认为是挑拨民族关系,不能重用,从部队调到地方去工作了。呵呵。

        关键词(Tags): #康巴人(嘉英)#藏民团(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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