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永远的王老兵们 -- 风中的羌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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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永远的王老兵们

    这篇文章,本来是替一位朋友创作的,后来那位朋友却并没有与我分享成果的意思,说还是算我的作品,但我实在有无功受禄的样子。。。因为我并没有参加这次采访,文中的主人公老爷子生活在遥远的北国,而我则蜷缩在温暖的南方,端的是天南地北,这篇文章完全是东拉西凑听录音完成的,所以也就写的不伦不类。后来经过这位朋友的努力,还是在删节后发在了《新华文摘》某期上。印象里我好象已经将之删除了,不料今天清理我自己的文库,竟然在硬盘的某个角落里看到了。既然它这么倔强地活了下来,那就把它发在这里吧。老爷子现在据说情况比较危急了,那也就算是我们这些后辈的一点点微薄的纪念吧。

    四月,春光烂漫,北京的街头车来车往,五彩纷呈。在这旖旎的春光中,几个年轻人在北京三环边一栋普通的楼房里见到了一位老兵。

    老兵的家两室一厅,面积不大,最显眼不是什么摆设,是阳台的那些在初春明媚的阳光下绽放的花花草草。

    老兵姓王,先前我们知道他是从公安队伍中光荣退休的,曾经被评为公安部二级英模,在业内声名赫赫,他参与破获的案件,可谓是数不胜数,并且,不仅是那些什么小偷小摸的案子,而更有真正的大案——镇反中与政治土匪组织明刀明枪的较量。解放初北京附近神出鬼没危害很大的韩氏匪帮,就是他们剿灭的。为此,他得到过公安部的嘉奖,受到过毛泽东主席的接见。

    80岁的王老兵被查出患有癌症有好几年了,但他总在一次次否定医生的断言,那些医生像串通好了似的,都是一句话:他活不过一个月了。可是,几十个一个月过去,王老兵还在活着,活得精神,活得爽朗,一如当年他身负重伤时尽管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却在与死神竞赛,一如他当年面临危难还机智沉着一枪撩倒匪首。

    王老兵参加部队是在1946年,那时他才18岁,用他的话说是:“要参军就参加老八路,土八路咱不干!”其实王老兵参加的既不是老八路也不是土八路,而是一支新八路——华东野战军新成立的一个纵队,他参加了这个纵队的第一师,分配进了特务营,从此开始了短短的却并不简单的两年的征战。两年里,王老兵跟随部队,转遍了齐鲁大地,他和他的战友们的热血,也洒遍了山东的几乎每一个角落。不过不管老八路还是土八路,或是新八路,最后万宗归一,还是统统融合到了解放大军的队伍里来了。

    他的部队后来成了一支英雄部队。该部队成立于山东大地,在解放战争中从渤海之滨一直打到上海,后来参加抗美援朝,又把在解放战争中纵横驰骋的毅力与信心施展于朝鲜三千里江山,打出了人民军队的赫赫威名。它曾经参加过解放战争中的两次胶东保卫战;泰(安)蒙(阴)战役;孟良崮战役;南麻、临朐战役;周村战役;潍县战役;济南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郎广战役;上海战役,以及抗美援朝的第二、第五次战役和金城防御战斗。涌现了一大堆英雄人物,还产生过“潍县团”和“济南第一团”的特殊荣誉。至于它的老首长,则是大名鼎鼎的许世友(先)和聂凤智(后)。

    这样一支部队,自然可看成是浓缩了解放军每个部队的成长历程,不过大凡每一支这样的队伍,总离不开人,离不开王老兵这样的活生生的人,每一个这样的兵,才是这个部队的真正主人。在这一点上,我以为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和默默无闻的小兵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当王老兵走入几位年轻后生的眼中时,他们看到的是这样的一位老人:清瘦而矍铄,双目深陷却炯炯有神,不言不语中,一股锐利的气势已扑面而来。

    他的身上有八个窟窿,那是战争年代给他留下的永久纪念。

    在走遍了山东也打遍了齐鲁之后,1947年5月12日,在孟良崮,王老兵和他的战友们围住了国民党五大主力之一、素有国民政府“御林军”之称的整编74师。三天后,这支完全美械化的敌方王牌部队覆没,山东战局从此逆转,数十万国军从此一步步被华东野战军压向南方,直到淮海战役国军重兵集团的彻底完结。这段历史我们今天说起来很轻松很容易,不过电影《红日》中解放军战士前仆后继的镜头已展示过战斗的惨烈。王老兵在这一战中负重伤,一颗子弹子弹击中左腿膝关节内侧,穿透腿部后从外侧飞出。伤口愈合后,医生断言他的腿已经无法伸直,他自己却不管,每天硬往下压,愣是让他给压直了。

    “我把自己给治好了。”他笑着说。仿佛这是一件探囊取物般的小事。

    一年后王老兵再次负伤,这次的伤让他永远离开了部队。关于他的第二次负伤,著名作家萨苏先生是这样写的:

    “老兵说,受伤后是卫生员喊他的外号"活宝"把他往下背,他看子弹打的周围直冒烟不让,人家硬把他背下来。后面的三连预备队连长认识"活宝",就让全连唯一的担架把他抬下来,到战地医院医生把断了的血管结扎才保住了命.”

    “被抬到担架上才弄清他的伤势,一颗子弹,却给他造成了六处伤口,伤势惊人。”

    “由于他是伏在墙头中弹,这颗子弹击中他的头顶,穿透整个颅骨,从上颚进入口腔,又击穿下颌,从其肩部射入,背部穿出!”

    “受伤后一天看到屋檐上的鸟叫光张嘴没声音,一翻身就听见了.才发现是右耳聋了.”

    。。。。。。

    王老兵没说在哪里受的伤,但从紧接着就是淮海战役来看,那应该是在打济南。而把他救下来的连长和卫生员他从此再也没见到:他们那个营,几乎全部在淮海战役里阵亡。

    王老兵的伤给他造成了极大的麻烦,对于一个才19岁的大男孩来说,头上身上缠满纱布整天一动不动躺着,那是何等的受罪啊。他受伤那天晚上正是1948年的中秋,在安全的后方,早已是千家万户“举头望明月”的时节,他却只能安静地憋在担架上,在包扎所与医院之间转来转去,没有知觉,没有意识。即使是在恢复了意识之后,连看那一轮金黄的圆月一眼,也属奢望。一连很多日子,破碎的头部骨头不能支撑他的咀嚼和吞咽,医生禁止他吃固体食物,只能吃流质食物,由护士——一个刚入伍不久的农村小丫头每天细心地喂。

    伤好得很慢,天天艰难地慢慢咽那一点没嚼头的米汤,日复一日,他终于受不了了。他硬逼着护士为他找馒头,护士吓得不轻,姑且不论吃了馒头会对这个病号产生怎样的灾难,违反医生的命令就已经是严重的违纪行为,搞不好还会被扣上自由化的帽子。。。

    许是王老兵的惨状让护士不忍,许是王老兵的执着感动了医生,总之护士最终躲躲藏藏拿来了一个馒头,开始了冒险的“吃饭”之旅。用一根削的很扁的筷子在他那几乎不能叫做嘴的地方橇开点缝,一点点把细碎的馒头渣送进去。

    吃了一整天,成功吃完一小块馒头。

    王老兵终于满足地靠在炕上沉沉睡去。他后来听说,很多人在那一晚把眼泪洒在了他的病号服上,有医生,有病友,还有一群哭得很悲切的护士。。。。。。

    从这个馒头开始,因为体力上来了,他终于一天天好了起来,他终于彻底摆脱死亡的纠缠。到他能够真正走出医院时,战争已与他无缘。他到了另一个战场——北京公安系统。任务是剿匪,还是有危险,但对于从战火中归来的老兵,已无可恐惧。死过一次的人,总是比普通人更加优秀。几十年下来,他创造了北京市公安系统的一个个奇迹。

    看得出王老兵只愿意低调谈谈他做公安的经历,对于他的战斗生活总是一语带过。做公安毕竟能带给一方安宁,而那些战火中的回忆,却多半会破坏一个人最顽强的神经。美国的退伍军人之所以成为一个社会问题,大概就是因为他们老是走不出战争的阴霾。不过我们的王老兵们不同,他们的战争,不是他们个人的战争,而且并不违心,他们解放的是人民,解放的是我们这个民族百年来一直积压的屈辱与奋发,当初满怀正义的激情参加战争的王老兵们,战后不但没有成为社会的包袱,反而在以最坚定的态度拥护和支持着他们亲自参与缔造的共和国。我听说过不愿给国家增加负担而隐姓埋名的老兵,还听说过生活条件极其糟糕却没有向国家有任何要求的老兵,直到某位老兵戴着军功章乞讨的故事震惊了我们之后,如何使老兵们安度晚年的命题才逐渐浮出水面。这些老兵是共和国的创建者,我们无法回避这个事实,我们实在有必要向这些老兵致以崇高的敬意。

    王老兵说:“历史过去了就过去了。”他历年获得的立功证章和嘉奖文件,他一样都没留,连自己的残废军人证明都在50年代拿去搞了捐献。

    他不愿面对回忆的原因,不是他的伤,而是在回忆里他必须直面他早已化为乌有的战友,他尽力尘封的岁月。他淡淡说了一句:“我们营,打完淮海后剩下12人。”这个700人的齐装满员的营,在规模宏大的淮海战役结束后,剩12个人!700条活绷乱跳的生命啊!透过这两个冷冰冰的数字,我再次感受到战争那特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威严。

    柏拉图说:"只有死者才能看到战争的终结。"

    战争的恐怖远远超出我们的思维,那些身经百战的将军也不例外,“将军白发征夫泪”。对于战友的怀念将持续一生,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息,入眼而来的只怕也是那满天的炮火和雷霆般的爆炸,以及那满山遍野的遗体,以及那些在记忆中永远定格的活生生的笑容;这个时候,我猜老兵往往会纵身回到他曾经的集体当中,一如当年养伤后归队一般,一辈子的思念与牵挂浓缩成这么一句:“战友们,我来了。”

    所以当问及他对哪段经历感受最深的时候,王老兵毫无犹豫地说:“战争年代。”

    王老兵并没有也不可能游离于那个时代,只是他想刻意回避而已。他回避得了生活,却回避不了时间。晚年的老兵对那些记忆说得不多,但每次说出来,却又显得那么清晰,那么自然。在特务营,王老兵是重机枪射手,使用的是缴获自日军的92式重机枪。他说:“那个机枪有两个缺点,一个是保险设计得不好,我才把它抱起来,保险就打开了,容易走火;第二个是缺子弹。步枪子弹它不能用,口径又特殊,所以子弹很少。。。。。。”

    王老兵说的92式重机枪是日本1932年研制的,由于这一年是所谓的“神武天皇2592年”,所以称92式。它根据法国的哈奇开斯重机枪仿制,口径7。7毫米,是日军的制式装备,美国兵曾经给它一个很文雅的名字:法国女郎之吻。可是事实上它是二战中很不受欢迎的一型武器,只是解放军的武器来源有限,基本上是有什么就用什么,直到解放战争后期武器缴获多了才得以改善,换下了这不好使的装备。它的保险一开,两个呈八字形的握把中间那个控制发射的按键就很容易被压到,确实够危险的。几十年了,已经耄耋之年的王老兵还记得,可见那短短两年的战斗生活给人的印象之深,足以重重积压在人的一生中。

    美国老兵经常这么唱:“老兵不死,只是慢慢凋零。”(Old soldiers never die, they just fade away)王老兵自然不会唱这支歌,他唱的是“我们的队伍向太阳”,以及“谁不说俺家乡好”。但是我想,那歌声里所蕴藏的微微颤音,必然是一致的。

    这首《老兵不死》,缘于麦克阿瑟一次演讲。

    麦克阿瑟在二战中曾经率领军队横扫整个南太平洋战区,所到之处,负隅顽抗的日本军队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一般化为尘埃,尽管此人最后的结局是在朝鲜遭遇到优秀的中国同行彭德怀元帅,而黯然终止了他最热爱的战争事业,但是凭借他一生的戎马倥偬,对于战争中千难万险才生存下来的老兵们的感觉上,他是找到了真谛的。1951年4月19日被解职后在国会大厦,他做了一次经典的演讲,他说:

    “我的生命已近黄昏,暮色已经降临,我昔日的风采和荣誉已经消失。它们随着对昔日事业的憧憬,带着那余晖消失了。昔日的记忆奇妙而美好,浸透了眼泪和昨日微笑的安慰和抚爱。我尽力但徒然地倾听,渴望听到军号吹奏起床导对那微弱而迷人的旋律,以及远处战鼓急促敲击的动人节奏。我在梦幻中依稀又听到了大炮在轰鸣,又听到了滑膛枪在鸣放,又听到了战场上那陌生、哀愁的呻吟。”

    演讲的题目,从此成了永恒的名言。

    “老兵不死,只是慢慢凋零。”无论哪支队伍,只要在战争的硝烟里浸染过,一定都会对这句话颔首,无论它来自哪里,哪怕是来自曾经的敌人。今天,在王老兵们挥戈奋战之后,战争早已远离我们而去,和平到来得太持久,太彻底,以至于我们看世界的眼光都总是红花绿叶莺歌燕舞,总是山长水远田园悠悠。可是,在偶尔进入我们耳际的这些当年老战士的话语中,却分明包含着无尽的沧桑,。。。。。。

    王老兵站在门口送走了后生们,他的旁边站着他的老伴,一位慈祥的老大娘。后来才知道,她,就是那位曾经抢救了王老兵的连长的遗孀。两位老人即将共同走完他们的一生,相濡以沫,互敬互爱的一生。两位老人的轨迹,又是如何汇合到一起的呢?是王老兵报恩?还是纯属巧合?我们不得而知。这必定是现实主义框架下的另一个浪漫故事了。。。。。。

    走出门,望见的是蓝天白云,绿树红屋,才又回过神来,我们毕竟生活在今天。但愿那些一次次穿越了死亡的老兵们,能够在有生之年尽量能够享受今天的平静;而我们新时代的后生,更不要忽视了他们——老兵。

    唉。那时,那人,那悠悠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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