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我是协警 -- 巅峰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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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我是协警

      第四章 活 动 “翁 仲”

      原以为只有现代人爱显摆,动不动就“那谁谁就是咱那地方的”。可翻翻历史才发现,古人也好这一口。这不,虽然根据考古专家的结论,中国第一个世袭王朝建都于河南偃师,可据《帝王世纪》记载和老百姓的说法,这地方才是正地儿,连有些皇帝都认为专家靠不住,所以魏太和十一年,直接就把朝代名字搞成咱县的名字,没地敢比吧?一眨眼的工夫1600年过去了,可这地方就跟它命名的朝代时一样,依然破破烂烂的。

      Y乡在这个屁大的小县来说,说不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从它设置为“乡”就可以看出来,重要的都被称之为镇呐!说它不重要吧,一条国道从乡政府所在地穿过去,可以说地处要冲。更重要的是,虽然考古学家同样认为遗址只是战国时魏国都城所在,可老百姓认为传说就是真的,兴许就在下面埋着呢,连乡的名字都是那位拿着把木锨就敢凿山,把水引到黄海里的治水大王的名字。

      给你说这意思,你明白不?那就是这地方的古墓很多。作为两个乡镇分界线山岭上像馒头的东西,据说许多是原来的王陵。中国人最忌讳别人挖自己的祖坟,可对于别人的、或者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的祖坟忒有兴趣,总想把里面的东西挖出来卖掉。不过,上世纪90年代初的时候发现的都集中在老魏国都城周边。当时,提倡“以富为荣”,可你面朝黄土背朝天累死你也刨不出金娃娃来。于是,周边几个村庄的许多老百姓就想到了老祖宗,与其让那些东西在陪着骨头都成为化石的老祖宗腐烂,还不如让它们重新天日,给子孙们带来点实惠,于是大家伙儿啥营生不干了,就一件事:挖自个的祖坟!那可真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十几里长的山岭上“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嗯,如果插上“红旗招展”,那可劲头和“农业学大寨”差不多(不是我说的,是一治保主任讲的)。据说最疯狂的时候,公安局全局出动,拿根二十米的绳子,到岭上一招呼,那些忙得要命的人们都会自动跑过来,然后拿绳子一串(o(∩_∩)o...,和电影里鬼子抓壮丁差不多),民警们只需要一个人拉着绳子头就行了,也不用担心他们跑,更不用手铐,因为当时《文物保护法》贯彻不得力,公安局也只能罚点钱,立马出来后只需要加班多干些时候就够了。最后惹的上面发了狠,搞了个“南征”战役(嘿嘿,局里头的老人儿说起来都是“南征北战”,看来经典就是经典啊,还老电影魅力大),才把这气焰打下去。后来,法律慢慢健全,铤而走险的人就不多了。

      围绕着这些文物,曾经演绎出许多让人哀叹的闹剧:妻子还在哭泣被塌方古墓埋葬的丈夫,而父亲、兄弟则忙着争论挖出来的东西该归谁;一个被埋葬几千年的却奇迹般让面庞如生的女子被挖出来后,身上的所有物品当时就被哄抢一空;两帮团伙为了一个有“宝物”的古墓而使用看到、猎枪等武器大大出手的事时有发生;甚至还有“黑吃黑”把文物贩子弄死、却被对方又塞到车后备箱带走的事……。总之,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他们挖出的东西由转手卖到美利坚、新马泰等地,从而造就了配属着连警察都没见的、具有强大火力的号称“侯马第四刑警队”、“侯百万”“郭千万”之类的轰动一时、集团和人物,逼得最后由省厅组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南征”战役才把这股邪气压下去,但那些文物古迹、王陵、贵族墓地也被破坏的面目全非了。如果老祖宗们泉下有知,自己被后人这么糟蹋,他们一定会气得从棺材里蹦出来的。

      当然,出那些大事儿的时候,纪程还在念书,这都是道听途说来的,那位亲眼见过那具贵族女子遗体的村干部,说起来还禁不住惊叹:“他妈的!都好几千年了,刚挖出来的时候,就跟刚睡着的人一模一样,古代人不知道从哪儿学得这本事!那女人耳朵上戴的金耳环真好啊,一捋就成直的,一圈就成圆的,啧啧……!”现在想起来,惹得纪程当时直心疼,几千年下来还面目如生,这也是国宝啊,对国家是多大的损失!

      说这么多废话,意思就一个,这地方要操心的多了去了。这还不说那位史书写得跟《史记》差不多的宰相墓地也在附近,那祠堂里的十八罗汉头像被盗走卖给了小日本,把当时的总理都惊动了,上面发话只要谁把案子破了,立马给他个局长过过瘾,惹得当时大家跟疯了似的。可眼下的事实是,实在没能力把这块地全监控起来,墓地前的石马、石像连个屁事都不顶,时不时还有些胆大的想在上面在挖两下,只好靠活人来治治了。

      简单介绍下吧,派出所有四个正规军:所长姓金,原来在武警专科学校当兵,后来自己努力一下,竟然上了军校,不过毕业后只当了一年排长就转业到地方了,一来二去30多岁才坐到所长的宝座;指导员姓马,老子是局里原来的副局长,本人号称“北京卫戍区首都警卫师”出身,根红苗正呀,但经常被治安科要回去帮忙;一老民警叫老王,嘿嘿,一米八的个头,魁梧得要紧,可脾气却好得要命,而且他竟然是“万岁军”出身,这足以让朝思暮想到三十八军当兵门牙掉下来。三十八军可是野战军啊,不野怎么叫“野战军”啊,纪程一直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到那里当兵的。还有一省警校科班出身、和纪程同一个乡镇的小张,比纪程早到三十来天,长得虎背熊腰,俩人同住一屋里。

      剩下的就是分为两组的协警员了:一位队长姓郭,是指导员的战友,一说出身必称“北京卫戍区首都警卫师”;一位姓耿,原来在一什么单位工作,但现在到这里等于领双份工资;还有老张,据说是六十三集团军的炊事班长,所里几个老资格给他起了个绰号:“和绅”。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爱和稀泥,啥事都能说圆了,不论所长有多大的火,他只要那么一说,所长的气马上就消了;专职司机也姓王,暂且叫他二王吧,还有从二炮复员没一年的小王,所长的外甥以及纪程这位新来的菜鸟了。当然,还有操作电脑的微机员,但不出警,所以可以不算数吧,如果不抓女违法行为人的话。

      这些人,除了干好和其他派出所一样的工作外,就是有事没事也必须每天在古墓区溜达几次,吓唬吓唬那些“有贼心没贼胆的”,碰上了实在胆大的就扔进号子里,好让老祖宗们消停消停,整个一群墓前还活着的“翁仲”。

      后来,这些“翁仲”还有了一个正规的番号,号称“××公安局××派出所古墓区巡逻队”。怎么样?牛吧!这恐怕是全国独一无二的番号!

      你可别被那招牌糊住了。当时,警力普遍不足(现在的情况也是,奥运会可把警察们累坏了,国家怎么不发点补助啥的啊),就组织治安联防队(治安联防队员当时称“协警员”)既负责巡逻,又办点案子(现在有的地方还是这样,按法律规定这些人是没有执法资格的。不过说实话,有些出色老协警的破案技能连许多民警都未必能比得上,现在这些人的孩子有许多都上警校的,老子没穿上警服,让自己的孩子穿上心里也算有点安慰)。其实,当时本来让全局所有的协警员回家,可这块地儿比较特殊,祖宗的坟都被挖差不多了,剩下的不管怎么样也得有人看着。追捕“盗墓贼”的事,纪程后来在这里听过不少,也经历过不少。

      • 家园 哈哈,有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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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第五章 破 船 漏 屋

        因为要评全地区“人民满意派出所”,所以派出所刚装潢,把破破烂烂的地方遮了起来,“旧貌换新颜”了,但涂料疙瘩满地都是,于是派出所的同志们就有一份重要的工作:拖地板。可惜,纪程家是农村的,拖地板就像猴子洗练脸——没个正形,所以就只好座在地板上铲废涂料。小纪同志(现在是得称呼一下“同志”了)那叫一个郁闷呀:“敢情我到这里就干这了啊?那我还不如去建筑工地上呢! ”

        没想到的是,纪程最后还捞了个在墙壁上打炉筒洞的差事。不过他还干得不错,尤其是那个洞打得那叫一圆,比圆规画出来的都不差,连对来一小屁孩很失望的所长都高兴说:“看不出来,干活还挺细心的嘛!”以至于后来在机关工作后因为公事几次到Y派出所,纪程都对人说:“咋样,还行吧?这可是咱在派出所干的第一件活!”

        可到派出所不是来干这些的,得工作。于是所长就要纪程跟着小张整理暂住人口档案、重点人口档案等等七七八八将近三十多种东西。

        最后,重要接触到的最实际工作,可千不该万不该,第一件事就戳到了纪程心口的痛处:跟着小张对一名应征士兵进行政审!

        更让纪程捶胸顿足的是:这小子竟然是他同学!纪程心里那气呀,真是没天理呀!凭什么呀?!这小子在学校的时候可是头上长角、屁股上有刺的主儿呀!他妈的,老子不伺候了,立马就想回家蒙头睡大觉去!

        稀里糊涂,一星期的日子就让纪程混过去了。刚踏进家门,父亲的一句话差点没让他吐出血来:“你到派出所报到那天,武装部的车在咱们村委等了将近一上午,都没让和你一起报名的小李坐,人家专门接你体检呢!”

        “武装部?专车?一上午?……”纪程根本没想到这事能落自己头上,偏偏他那天就报到!

        激动的纪程撒腿就冲出了家门,父亲心知不妙,急忙追了出来:“算了,人家政审都完啦!明年吧,明年还有机会。”看到纪程伤心地停了下来,站在那里发呆。父亲轻轻的走到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吧!既然到了派出所,就好好上班吧,无论如何熬过这一年!”

        熬?!其中酸甜有谁知呀?纪程的眼泪几乎到掉了下来,当时为什么不能在伯父面前再坚持一下呀!

        然而,纪程不知道后来还有更伤心的事发生,“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果然不假!

        星期天下午,纪程就赶到了派出所,郁闷的过了周一。周二一大早,所长就把纪程和二王喊了过来:“家里来电话了,我批十五升油,二王送你回去一趟吧!”

        纪程心里“咯噔”了一下:家里出什么大事了,所长让车专门送?。还没想完,老张他们就起哄了:“唔!咱们在派出所干几年了,还没用过车,总是三升油!你小子一来就有专车,所长一批就是十五升!”(如果没什么大事,只负责巡逻的话,每人的摩托车每星期只有三升油,有特殊任务另算)

        听他们夹枪带棒的,所长就没好气:“胡球说啥呢?孩子的爷爷去世了!”

        哦,所长口里的爷爷,其实是纪程的大堂爷爷。因为他膝下无子,所以伯父过继了过去,而纪程爷爷偏偏去世的早,所以他对纪程兄弟俩视如己出,从小在他的怀抱里感受到了一丝爷爷的温暖。他虽然已经八十多岁了,是村里年龄最大的老人,但纪程还是没做好思想准备,心禁不住疼了起来。虽然纪程因为武装部的事,已经学会了接受现实,然而事实是:通常情况下,现实总比我们想象的、或者说能够接受的要残酷地多。

        在给堂爷爷磕头后,纪程很奇怪的四堂爷爷一脉的子孙全部不在,而家族成员和亲戚们聚集在一起不断的叹气。敏感的纪程感觉到,在问话时大家总是东瞅西顾,含糊其辞,但隐隐约约透露出和他一起长大的堂弟好象出事了。

        于是,纪程决定直接问母亲,在短暂的犹豫后,母亲告诉堂弟和他的继父死了,死得很惨。刹那间,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当纪程再度有意识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本能地冲出了大门,跌跌撞撞的奔跑在通向堂弟家的路上,以往平坦的道路在那一刻却是那样的崎岖不平。

        四爷爷、四奶奶和婶婶已经伤心地昏迷过几次了。但婶婶断断续续的哭诉让纪程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为了将来与一起长大的伙伴们可以有个乘凉喝茶的地方,盖房子时堂弟坚持要在门楼上建凉亭,但由于工人建筑知识的匮乏,严重地违反了常识,只是简单的用四根水泥柱子支持着水泥房顶,结果在拆模型钢板进行整修时突然坍塌,而第一个发现情况的堂弟因为大喊提醒其他人注意,而且要绕过柱子,仅仅只差一秒,结果在即将跳下时腰部被压住,内脏从下身全部挤压出来,当场死亡。和他一起长大的几个伙伴,趴在只有两尺高的空间里用千斤顶将水泥板撑起,将他背出来,冲向刚到的救护车。而急救的医生看到堂弟腰部已断,内脏拖在地上,表示已经没救时,激动的伙伴们却坚持认为堂弟身体还是热的,坚持要送到救护车上,性格比较暴躁的甚至要挥拳要打急救医生。他的继父被压伤后,胳肘窝被扎伤,血液全部流进体内,也不治身亡。

        在所有的伙伴中,纪程和堂弟是同岁,在一个被窝里长大,即便母亲和婶婶强烈反对他俩在一起惹是生非,经常到对方家里把两个拖出来,但他们仍经常趁他们不备,费尽心计找机会钻在一起,商量整点啥事开心。直到他出事前两天,他们还和两个兄弟挤在一张大床上,感情之深,无以复加。因此,他的父亲和母亲在纪程还没到家时,亲自帮堂弟整理遗体。而婶婶和叔叔离婚后,又嫁给了堂弟的继父,但这位名义上的堂叔对纪程也相当不错。

        生命之脆弱,虽然纪程从因病曾从鬼门关转了一圈的哥哥身上已有体会,然而一日之内看到家里三名成员躺在那里,身体冰冷冰冷的,他的感情依然无法接受。尤其是,堂弟才十七岁,在纪程和一位伙伴还没回来时,无论是谁在他的眼睛上抚摩,他仍坚持不瞑目。按迷信的说法,他在等着伙伴们,想在临走时再看他们最后一眼!

        堂弟的墓地,是一起长大的伙伴们挖的,棺材,是一起长大的伙伴们抬的,坚持不要大人们帮忙,因为他们想为他做最后一件事。按照这里的规矩,在他入土的时候,纪程不可以跟在他的棺材后面,不能送他最后一程,只能远远望着。望着那棺材彻底消失……

        打击远远不止如此,就在刚回到派出所上班还没两天,疼爱纪程的堂奶奶也随着堂爷爷去了,她总喜欢藏些好吃的,而后在没人的时候偷偷给纪程,慈祥的看着纪程、催促着让纪程快点吃完,不要让哥哥他们看见。

        我想,任何人都可以理解,在派出所工作九天后的九天时间里,命运之神把纪程的心脏当作一块破布,狠狠地刺了一剑又一剑。从此以后,他的神经变得异常脆弱,以至于在后来的三年里从不敢回家。因为刚到村口,他的心口就异常疼痛。于是,星期天的县城,经常可以看到他流连往返的身影。而所长对他的行为却异常反感,曾狠狠地训斥说:“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星期天根本就不回家,总是在电影厅里,和二流子差不多!”

        纪程没有解释,更没有反驳。是的,为什么要解释,为什么要反驳呢?此时的他,感情闸门已经慢慢关闭,对身边熟视无睹,只想混过这一年便应征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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