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远去的一段“莫名” -- 一的W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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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远去的一段“莫名”

    那是久远的一段过去,当霜儿偶尔想起,总有种远在天边近在咫尺的感觉。翻出当年有些泛黄的信件,就记起了那个曾让她“莫名”过一段时光的阿木!

    当霜儿从阿木母亲手中接过断了尾巴的小瓷猴儿挂件时,才从恍惚的不可置信中回过神来。霜儿自傲的心被触痛了,那碎了般的痛和着无情的灰烬埋入了记忆的某个角落。

    (一)

    上世纪某年代,地处偏僻边缘小地儿的某部队油库。初冬,干燥寒冷的北方,树梢上的枯叶已静静地遁入了泥土,凛冽的西北风卷着黄沙肆意扫荡着广袤的华北平原。清晨,屋顶上枯枝上野草上硝过似的冒着冷气;夜晚,士兵们的轻酣像春风掠过小河,暖暖地融化着寒夜。

    凌晨,老天还睡意朦胧的半张着眼睛,大地静谧无声,只有白昼之手在不停地拂去昏暗。油库的两排库房存满了盛着汽油的油桶,距库房百米开外有几十个油桶堆成的露天“小土包”临时仓库,上面盖着厚厚的军用帆布在猎猎北风的鼓动下发出哗哗的声响。“小土包”一边有两个大铁柜,里面装着十来个灭火器,旁边还码放着好些灭火沙袋。

    油库岗哨里,阿木被全套的棉服武装着,还偶尔跺跺脚,不时腾出握枪的手呵呵气,抹一抹蒙在岗亭玻璃上的水气。

    阿木是连部文书,之前在油库干过两年,一手好文章和不错的口才是他的强项,曾参加全师庆祝八一建军节讲演并获名次。这次随连指导员下库半月检查调研工作,来到服役的初始地方,见到熟识的战友熟悉的环境,阿木有种特别亲切的感觉,就像儿女回家那么自然,一来就主动要求参与轮班站岗。

    “该换岗了。”看看岗哨里的小挂钟阿木自忖着,稍稍伸出脖子顺着那个方向张望。

    “嘿,来咯。”看到远处闪着的一星马灯光亮,他高兴的等着来换班的大刘。

    壮壮的大刘上戴厚厚的棉帽下穿厚厚的棉靴,让他本就较高的个子平添了几厘米直奔一米八去,看起来更像座铁塔在地面快速地移动,眨眼功夫就到了跟前。

    大刘提着马灯推门进来还没落定,忽听得好大一声“哗啦”,大刘让阿木稍候待他看看去,原来是盖油桶的帆布被风掀开了一角,固定在地面铁桩上的绳索被风扯脱随着帆布的鼓动在半空里乱甩。大刘将马灯放在地上,想去拉那连着帆布的绳索。强大的风力将帆布吹得像鼓足的风帆,大刘好不容易抓住了绳索向下一拽,没想用力过猛,帆布是拉下来了,可人顺着向后的惯性重重地摔了个仰八叉,胳膊肘正压在马灯上……

    阿木在岗亭内正嘟囔着,忽见外面跳出一缕火来,不觉脑袋轰的一下,“哎呀,不好!”他第一时间拉响了哨所的火警警报,撂下冲锋枪便往外冲,一边跑一边脱掉军大衣。

    马灯破了,满满玻璃肚的煤油泼在地上也溅到大刘的衣服上,火顺着地面的油迹跳跃着燎着了帆布。看到大刘身上的火苗,阿木吼道,“快把大衣脱下来!”随即奋力的将大刘一把惯开,迅速从“土包”旁的大铁柜中操出灭火器就往着火的帆布喷去。

    大刘顾不得身上的火,提起一个沙袋就往火上倾倒。

    眼见火借风势烧大了,阿木瞪着眼睛抱着灭火器边喷边喊,“不行啊,得把帆布扯开”。

    不到两分钟,已经听到援兵冲过来的喊叫声脚步声了,两人将固定帆布的另三根绳索的活结快速解开,还没等解开另一角绳索的大刘过来帮忙,阿木已将帆布死命的拽离“土包”。鼓着风燃着火的帆布像一张飞毯平滑过来,掀掉了他的棉帽,像片黑云罩住了他,两眼一抹黑的阿木被懵得几步踉跄一头撞在了大铁柜的柜角上……

    油库卫生所里,阿木右脑太阳穴的大洞汩汩的淌着鲜血,卫生员正紧张地给他做临时处理,准备立即送城里的军区医院。阿木浓黑的眉毛焦了,脸上手上烟熏火燎的分不清哪是脏的哪是泡儿。阿木舔着干裂的嘴唇,嚅动着嚅动着,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发出微微的声音,通红的眼睛直直的盯着身旁的大刘和战友们的脸庞。他的脉搏越来越弱,他慢慢地闭上了双眼,无声无息地静静地睡着了,永远的睡着了。

    阿木去得那么突然,那么悄然,没有慷慨激昂的话语甚至没有留下一个字的嘱托。直到这时,当捧着那个残缺的小瓷猴儿时,霜儿才感觉到他在自己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尝到了失去的滋味。

    一个人,当你得到什么时,并不觉其珍贵,而当你失去时,才知道其份量。

    (二)

    他来了,同学少年,朝气勃勃,海阔天空;他来了,来得那么自然平淡,却又那么令人难忘……

    那年初夏的一个周末,学校下午自由活动时间,操场上几个男生随意地盘耍着足球,场边的树荫下,几个满头大汗的高一女生刚打了一阵羽毛球,这会儿围圈坐在草地上休息聊天,红红绿绿的书包散落在人圈中间,那是准备活动后不再回教室而直接回家的。背对操场的霜儿忽闪着清澈的双眸,汗津津的脸颊像绽开的桃红,一对乌黑的麻花辫在脑后用花手绢随意地系成一束。霜儿正和女生们说笑着,突然,肩背上被猛击了一下,一只足球弹得老远老远,“乌龙”——同年级不同班的有名小混邬农正嬉笑着晃着秃头,和他的同僚们对着这边指指点点。霜儿被打趴在地,又疼又吓又气的,忍不住哭了起来,女生们叽叽喳喳地远远地指责那些鬼男生们。

    咦,谁握住了霜儿的手?抬起头来,一个高高的肩头挡住了她泪水模糊的视线。霜儿被拉了起来,哦,好像是高二的男生,有些面熟可从来没说过话。

    “你,过来!”指着那个吊儿郎当的家伙,男生厉声喊道。

    在男生的逼视下,乌龙慢吞吞地磨叽磨叽的走了过来,霜儿有点哆嗦的低着头,竟然听到乌龙一声强硬却又无奈的“对不起啦,霜霜霜……儿,嘻嘻。”

    很快就放学了,霜儿跟着男生一起出了校门。

    霜儿知道了他叫阿木,就住在离自家步行约十来分钟的那个拐角处。

    从此,霜儿有了一个学长哥哥,虽然他只不过比霜儿大几个月;有了一份被人保护的安心,虽然他们只不过常常一同走在上学的路上。

    不久,当几个女生用一种惊讶探寻羡慕甚至嫉妒的口吻神秘兮兮的问起这个男生时,霜儿才有意无意地偷偷地打量起她的学长哥哥。

    阿木不是那种让人一见难忘的帅哥,但绝对是那种很受看的小伙儿。作为学校体育队的队员,操场上常常看见他活跃的身影,难怪霜儿觉着他眼熟哩。阿木有着高高的身材,只是不够横实略显单薄。浓眉下,一双不大的眼睛英气逼人,透出些许年少的轻狂。微微撇着的嘴唇上淡淡的胡髭向人亮出大小伙儿的招牌。

    自打霜儿和阿木从面熟到相识后,上学的路上他们会常常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碰到,自自然然的就一起走着。没有太多的说笑,也没太多的相互询问,只是碰到了就一起走向学校。说来也怪,学校里再没人对霜儿嬉皮笑脸,再没人对霜儿恶作剧,再没人缠着霜儿讨好她了。

    高二了,不知为什么,霜儿在一种“莫名”的犹豫中,将一个红丝线穿着的小瓷猴儿挂件用写着“送给学长阿木留念”的作业纸包着,怯怯地塞进了他的书包。第二天上学再见阿木,那可爱的小猴儿已爬上了他的脖子趴在了他的胸前。阿木也笑嘻嘻的把一个有雷锋插图的日记本送给了霜儿,扉页上写着“送给学妹霜儿留念”。

    上学的路上他们仍是常常碰到,仍是自自然然地一起走着。

    阿木高中毕业去了部队。

    阿木那儿太偏远,每半个月通讯员才来油库收发一次信件,霜儿每半个月都能收到他的一封信并及时给他回信,在信中他们天南地北的聊着从不会让人心跳的闲话。他在部队干得不错,从战士到连队文书,前面还有提干的可能等着他,他的生活充满了阳光。

    转眼阿木在部队三年了,霜儿也长成大姑娘了。几年的相识几年的通信,就那么平平淡淡,她有点儿不解并可笑他们之间那种比同学似乎多一点点,比朋友似乎又少许多的莫名的感觉。霜儿认真想想,除了那次被他拉起手让乌龙道歉,没和他再拉过手,也没一起上餐馆,也没一起上影院,就连阿木当兵离开本地时也没去送送他。不过那年暑假,霜儿去过两次阿木家还羽毛球拍,和阿姨都熟络了。阿木去霜儿家的次数多些,他和霜儿的妈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聊起来就没个完,一到此时,霜儿就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静静地做自己的事,好像他是妈妈的熟人与己无关似的。

    (三)

    服役三年了,春节,阿木回家探亲,当晚就来见霜儿。人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可霜儿是女大十八变没见更漂亮,却是越变越娇气越怪气,人大性大啊。

    霜儿任性,几年不见,现在见了阿木不知怎的倒是娇纵起来,爱使小性子,有时为了一点点小事就撅嘴瞪眼的,尤其对于他学会了抽烟,在霜儿看来是不能容忍的很严重的事儿,霜儿下了美好的限改令:严格要求,健康为重。

    霜儿骄傲,几年不见,现在见了阿木却常常以自己的狂妄嘲笑他的点点不足,讥讽他远离社会的种种木纳,穿着军装还那么爱管闲事(碰到一老头儿,他恁是要帮人家提东西),虽然当初就是阿木的管闲事才认识,虽然霜儿庇荫在他曾经的保护与现在的呵护下。

    探亲假满,阿木要回部队了。

    大半月的三天两头的相见中,他们依然没拉过手,没上餐馆没上影院也没逛街,只是你到我这儿坐坐,我到你那儿转转。碰上天黑了,阿木就会送霜儿回家;眼见太晚了,霜儿就会催阿木快回去。有时一起出去帮霜儿家里办点买米买油的小事,有时在霜儿家或阿木家碰上人家吃饭就一块儿吃个便饭。有几次阿木涨红了脸,脖子上的青筋憋得一扭一扭的,盯着霜儿张着嘴巴迟疑着想说什么,可霜儿一打岔,阿木就把想说的话硬是生生的给咽下去了。

    返队的那天,霜儿和阿木上初中的弟弟一块儿去送阿木。一趟公交车就到了火车站,阿木背着军书包提着一大网兜给战友们捎去的小吃,悻悻地往车站候车室走去,霜儿和阿木的弟弟清闲地甩着手一左一右若无其事的跟在他的身后。

    霜儿明显感受到了他的郁闷不乐与回头时的留恋。

    火车开了,挥挥手,霜儿看到了阿木眼中的满满柔情与不舍;挥挥手,霜儿甜甜地送去一个浅笑,火车走远了。

    那一刹那,霜儿的喉头竟然有种哽哽的异样。阿木弟弟天真地认真地说“霜儿姐,你和我大哥是藕断丝不断哦。”

    霜儿拍拍他的肩膀,不置可否地挤出一丝淡淡的苦笑。

    谁知此去阿木是一去不复返了。

    (四)

    ……阿木来了,毫无怨言地来到霜儿的梦中,霜儿的遗憾中——

    他用诚挚帮助霜儿拢起零碎的记忆,他用宽宏还原她早先的快乐。

    时光远去,阿木远去,虽然那段“莫名”不曾让霜儿的青春驿动怀揣小兔儿似的乱蹦乱跳,不曾让她局促不安脸红耳热,不曾让她有过某种欲望的冲动,不曾让她有过牵肠挂肚的思念与牵挂。她和阿木如同儿时的玩伴,相处之间毫无顾忌毫无遮掩的演绎着纯真的无猜;她和阿木之间如同多年的老熟人似的平平淡淡,顺其自然的走在命运之途。后来,失去阿木和体味失落的霜儿慢慢明白,原来她的那段“莫名”叫“爱”,那段“莫名”叫懵懂的“情窦初开”,那段“莫名”是朦胧的“初恋萌芽”,是还在酝酿还未开始的爱,是还未开始就已终结的爱。

    女孩霜儿只顾着快快长大不懂向“曾经”回眸,女人霜儿旅途匆匆没时间对“过去”回头,当有一天老妇霜儿闲来躺在靠椅上使劲儿地想着“往事”时,还能拼凑齐那些零碎的莫名的记忆么?

    那远去的一段“莫名”是沉落在霜儿记忆里的曾经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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