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青年革命 -- 橡树村

从1月25日到2月11日，一共18天。可能在2011年新年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曾经被视为埃及铁腕人物，连续统治埃及29年零4个月的埃及总统穆巴拉克，在遍及埃及全境的抗议声中仅仅坚持了18天就被迫宣布辞职。这场牺牲了将近四百人的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在各地媒体里面有不少名字，有的叫一二五革命，指运动起始的日期；有的叫莲花革命或者白色革命，指的是埃及的国花莲花；有的叫十八天革命，说的就是这十八天；还有叫青年革命，因为这次群众运动一个重要特点，就是革命的发起者，革命的主力，不是什么成熟的政治势力，而是埃及的青年。

穆巴拉克统治埃及的确太久了。作为埃及王朝覆灭后的第四任总统，穆巴拉克从1981年前总统萨达特遇刺身亡以后就成了埃及的统治者，对于八千万埃及人口而言，竟然有一多半的人出生在穆巴拉克任内。从萨达特遇刺就恢复的国家紧急状态，竟然也一直没有取消。在这个紧急状态下，警察的权利被极度扩大，宪法保证的权利被压制，政府可以无理由扣押任何人士，成了穆巴拉克维护自己统治的有力工具。

穆巴拉克也许有足够的理由保持国家处在紧急状态。埃及是现代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思想的发源地，1965年因刺杀纳塞尔的借口被绞死的赛义德库特卜是现代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理论的奠基人，自己还是殉道者，其著作是基地组织的入门教材。组织1993年美国世贸大楼爆炸案的盲人拉赫曼也来自埃及，是库特卜理论的热心推广者。依照拉赫曼的理论组织的伊斯兰圣战组织和伊斯兰集团与基地组织关系密切，不少人成为基地组织的骨干成员。很显然埃及有产生伊斯兰极端思想的土壤。实际上，产生了库特卜和拉赫曼的，就是在埃及有非常广泛群众基础的穆斯林兄弟会。

穆斯林兄弟会在1928年创建于埃及，现在是一个跨国的伊斯兰宗教运动。穆斯林兄弟会的观点比较保守，目标是实现伊斯兰律法治国，从现代文明角度来看是一个倒退。因为这个基本目标，穆斯林兄弟会自成立以来和埃及世俗统治者的关系就一直不好。埃及王朝期间，穆斯林兄弟会因为从事暴力抗英运动被禁。纳塞尔革命初期得到了穆斯林兄弟会的支持，但是很快分手，纳赛尔成了穆斯林兄弟会的刺杀目标。萨达特统治初期，萨达特试图借助穆斯林兄弟会的力量来巩固自己的统治，缓和了与穆斯林兄弟会的关系，穆斯林兄弟会也在这个时候宣布反对使用暴力。但是随后萨达特为了发展经济、吸引投资采取的亲西方的立场，特别是对待以色列的态度遭到了穆斯林兄弟会的强烈反对，导致双方再度决裂。给萨达特发出宗教裁决，导致萨达特遇刺的就来自穆斯林兄弟会。

穆巴拉克统治初期，穆斯林兄弟会也有了很大发展，迅速成为埃及非常重要的政治势力。利用世界各地穆斯林，特别是中东石油国家的捐助，穆斯林兄弟会建立了庞大的银行、投资网络，涉及埃及各个行业，到1980年代末期控制了工会、学生团体、底层政府职员、大学，以及律师、医生、工程师、记者等职业团体。虽然穆斯林兄弟会不能直接参政，1987年穆斯林兄弟会打着工党的牌子，喊着伊斯兰才是解决方案的口号，也得到了17%的选票，开始威胁穆巴拉克的统治。也在1980年末，苏联从阿富汗撤军，大批伊斯兰极端分子返回埃及进入穆斯林兄弟会，穆斯林兄弟会的暴力倾向增强。1992年开始，打着反恐的旗号，穆巴拉克开始打压穆斯林兄弟会，着手控制穆斯林兄弟会旗下的清真寺、教长、教职人员，不允许穆斯林兄弟会背景的政党注册，逮捕其主要成员，动辄扣上反政府罪名，在军事法庭进行审判。打压效果还是不错的，到2003年埃及的伊斯兰恐怖组织得到了彻底打击，再也组织不起像样的袭击，很多言论极端的学者都开始收敛自己的言论。这个成果，也许的确要得益于这个国家紧急状态。

但是穆斯林兄弟会的群众基础穆巴拉克却无法动摇。埃及的贫富差距很大，普通人生活困苦，政府对底层的人民并没有提供多少帮助。而穆斯林兄弟会从成立伊始，就办学校、办医院，在自己的体系内提供社会保障，遍及埃及全境，成为了埃及底层人民的依靠，在底层群众当中深受欢迎，比埃及政府的口碑实在好得太多了。因为穆斯林兄弟会掌握大量清真寺和各级教职人员，其思想就成功地在普通民众中广泛传播，甚至连埃及中上层阶层也有不少支持者。穆巴拉克政府任由少数人聚敛埃及的财富，不关心底层民众疾苦，只能是白白把占人口大多数的贫民推倒自己的对立面，最终也导致了自己众叛亲离的结局。2005年议会选举，以个人名义参选的穆斯林兄弟会候选人赢得了20%的席位，再次证明自己是埃及势力最大的反对势力。这个胜利也引起了穆巴拉克的警惕，从2007年开始，大批穆斯林兄弟会的领导人被捕，实力被大幅度削弱。

不过这次青年革命，穆斯林兄弟会并不在前台，甚至革命伊始的时候，穆斯林兄弟会有些不知所措。在穆斯林兄弟会看来，一夜之间，埃及就出现了一个与自己的社会号召力、组织能力相当的新的力量，这个力量，就是埃及的青年。

埃及的人口非常年轻，中位年龄只有24岁，也就是说，一半的人口在24岁以下。每年2.5%的人口出生率，2%的人口增长率，使得埃及人口增加迅速。如此高的人口增长率也导致每年都有上百万的年轻人进入劳动力市场，劳动力数量的年增长率达到4%。埃及表现还算不错的每年接近7%的经济增长也无法消化这么多的新生力量，即使接受了高等教育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够在就业市场有一席之地，埃及的失业率长期维持在10%上下。不过埃及的就业情况有自己的特点，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口的失业率要高于仅受过基本教育的人口。学历高的人口失业率高并不是埃及特有的现象，在阿拉伯国家里面，突尼斯和约旦也有类似问题。这几个国家本身并没有丰厚的自然资源，收入水平在阿拉伯国家里面偏低，但是这些人去高薪的海湾地区工作却没有宗教、语言、习俗的障碍，实际上也有很多人在海湾国家找到了工作。这样，这些接受了大学教育的人口，已经不再满足在埃及接受那份并不丰厚的薪水，很多人都在等待机会，准备去海湾国家工作，或者，运气很好的话，直接去西欧、北美。这样的找工作心理也导致在埃及本地的企业招高技能人才困难。为了留住这些人，企业就需要提高工资，尽可能地与那些高薪水国家竞争，而这样做就会降低企业的竞争力，导致中小型企业举步维艰，为了生存只好雇用低水平人口。这也导致了受过教育人口的高失业率。这些城市内的受过高等教育，却没有正经事情做的人口，就是这次莲花革命的主力。

埃及的人口也将要超出自己的承载力。虽然有一百万平方公里的面积，但是埃及境内大多数地区都是沙漠，无法居住。八千万人口大都拥挤在尼罗河两岸，居住环境日益恶化。埃及人口的40%每天的生活消费达不到2美元，在物价并不便宜的埃及生活非常艰难，很多人口依赖救济生活。2008年的食品价格危机、世界经济衰退也沉重打击了埃及的经济。埃及在2000年代中期连续数年保持7%以上的增长率，成绩很不错，但是受到世界经济衰退的影响，埃及2009年经济增长只有4.6%，2010年也只恢复到5.3%，通货膨胀率却高达12%。再加上连续几年来的食品等基础生存物资价格连续上涨，导致贫困人口的生活更加困难，人们对政府的怨气不小。而这些怨气最好的出气筒就是那个执政已经长到了永远的穆巴拉克，关于穆巴拉克这个埃及法老的种种政治笑话早就成了人们的谈资。借口也都是现成的，穆巴拉克政府的官僚、腐败，对言论的控制，对反对派的无理打压，也的确早就令人不满。这些，显然都是不稳定因素。

这样，受过教育的，没受过教育的，享受到政府好处的，没享受到政府好处的，都对政府满腹牢骚；而早就接受了西方宣传的青年们，特别是守在网络旁边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又把穆巴拉克长达30年的独裁视为社会变革的最大障碍，所以突尼斯成功的茉莉花革命就成了埃及青年们的样本，突尼斯的本阿里下台后不过十天，埃及就热闹了。

这场混乱最终还是以埃及军方控制局面告终。其实这应该是可以预想得到的结局。自从1952年纳塞尔自由军官组织发动政变之后，埃及的政治实际上一直掌握在军方手上。四任总统纳吉布、纳塞尔、萨达特、穆巴拉克，都来自军方，军方一直是埃及政坛最重要的势力。穆巴拉克彻底对局势失去控制之后，出来收拾局面的，仍然是军方，也只能是埃及军方。穆巴拉克下台之前任命的副总统苏莱曼就是军方势力的代表。苏莱曼1月29日突然出现在政治舞台上，十几天的时间安排了穆巴拉克下台，安排军队接管政权，然后就回到了实际在过渡期间统治这个国家的军事最高委员会，在公共场合里面销声匿迹。埃及的政治改革、社会改革，目前基本上是军方在一手操作。暂停议会、组织宪法修正、组织选举等等，都在军方的控制下逐渐进行。而这场革命的果实，恐怕与这场革命的发起者，那一群愤怒的青年们，关系就不大了。

换了政府，埃及的各类问题很难说就会好转。让穆巴拉克下台不难，换个政府看起来也容易，解散议会、修改宪法，这些都可以操作，但是真正要改善民生，路还是很长的。实际上这次革命已经给埃及经济带来了不小的打击，2011年的经济增长可能只会有2%，混乱之后要恢复外国投资者的信心也需要时间，恢复旅游业也需要时间，结果就是可能几年内经济形势都不会迅速好转，再加上全世界范围的基础物资价格上涨，埃及贫困人口的生活恐怕会更加困难，不满情绪很可能加剧。也许，新的政府里面，会给普通人有更多的上升渠道，晋升不再只依赖关系、财富；在新的体系里面，会有更多的排解困难的途径，政府也能办更多的实事。如果真能这样，也不妄革命一场。不过非洲这20年以来，类似的民主革命也发生了不少回了。这个大陆上已经有不少实施了所谓民选，实现了政权和平更替的政权，也不过就是从原来的寡头独裁换成了寡头民主，又多了一批人压榨民脂民膏，普通老百姓的日子并没有多大变化。毕竟即使换了政府，这个国家所面临的国际和国内经济环境仍然变化不大，很难在短期内有大的改变，而新当权者迅速腐败却是非洲非常常见的事实。对改革进程不满，对新政府也不满的青年们，是不是又会发起一场革命呢？

还很难说民选之下的埃及谁会成为新的领导人。革命中虽然出现了几个著名的名字，但是其影响力号召力真的很值得怀疑。显然穆斯林兄弟会仍然是埃及最受普通人欢迎的反对势力，在革命的晚期也非常积极参与，很有可能是最终的受益者。不过一个以穆斯林律法建国为最基本政见的团体，上台以后有很大的可能不会继续这一套西方民主做法，真有这样的局面，不知道这些愤怒的青年们会如何处理。当然穆斯林兄弟会不一定真的会上台，军方对于这个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势力的态度很可能是事情如何发展的关键。群众革命导致民选这件事情，在北非也不是第一次的。1988年，阿尔及利亚工人爆发大规模示威，逼迫当时的阿尔及利亚总统沙德利改革，实行多党制，举办大选。1990年的地方选举和1991年的全国选举，都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伊斯兰拯救阵线取得优势，分别获得54%和47%的选票。不过全国大选中获胜的政党需要过半数才能执政，所以需要举行第二轮选举。这个第二轮选举根本没有机会举行。选举前，坚持不能让原教旨主义掌权的阿尔及利亚军方逼迫沙德利辞职，取消大选，开始打压伊斯兰拯救阵线，导致了长达十几年的内战，十几万人丧生。这与埃及目前的情况很有相似之处：一个是普遍受欢迎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派别，一个是坚持世俗化一直掌握实权的军方。埃及会重复阿尔及利亚的惨剧，还是走出一条自己的道路呢？埃及的青年们，面临自己不喜欢的局面的时候，又会如何选择呢？

3月19日，埃及将举行宪法修正案公投，如果公投通过，那么开始进入选举程序，逐渐产生新政府。对于这个军方为主拟定的宪法修正案，穆斯林兄弟会明确表示了对这个宪法修正案的支持，但是已经有青年领袖们表示明确反对，可能的总统候选人前国际原子能机构负责人巴拉迪，阿拉伯联盟的秘书长穆萨也都认为改革程度不够，呼吁民众反对这个修正案，修订新的宪法。但是埃及军方已经明确表示，如果这个修正案无法通过，那么国家将进入权力真空，军方就将接管政府，维持统治一直到新的宪法通过，文官政府成立，实际上进入军政府统治时代。这样的结果，估计也不是埃及愤怒的青年们愿意看到了。

本文发表在网络刊物《经略》第二期，略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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