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跋山涉水 -- 南方有嘉木

一.

美国南部，春天来得早。我被窗外树间的鸟声唤起，看外头淡粉的夹竹桃映着蓝天，好一个明媚天气。

阿壳一大早就去实验室和老板说事去了，走的时候，我还迷糊着，他叮嘱我起来之后把他散落在屋子四处的臭袜子给捡齐了，然后用水泡个一小时再洗。我拿个洗衣盆，果然到处都有他信手乱扔的臭袜子，连厨房都没幸免，我叹气，很怀疑之前一个月他便开始积蓄臭袜子，就等我来。

把袜子泡上，又把洗手间给上上下下清洗了一遍，累得腰疼，坐下来看看杂志、纸箱、矿泉水瓶扔了一地的客厅和房间，忍不住有点儿生气。

每次来看他，总有一天全耗在打扫卫生做家务上了。我每次清洁，如此辛苦，他也不晓得珍惜，其实不过是有垃圾及时扔，用过的东西立即放回原处，平常举手就做，就不至于尘垢日积，到这样一个邋遢模样。可是我说他，他又总是喊，哪有时间。

他说，和人生目标无关的一切事物，都可以被忽略。

想起多年前我们坐在学校南门小院的石阶之上，槐树之下，秋凉如水，我终于答应他的请求。他笑说真好，然后一拍大腿道，人生两件大事，已经解决其一，我们都可以专心奔事业去了。倒是婆婆觉得他太单细胞生物，给他写信告诫，婚姻需要长时间的用心经营，不可一劳永逸。

二.

没有一劳永逸的爱情，没有不经波折的夫妻。

前半句是要你学会付出，后半句是要你在遇到难关时要有平常心。

----小璇看着我说，嘉木姐，那我到底要怎么做？我该回国么？

小璇是一个可爱娇俏的85后女孩，我去东岸出差，被前美女室友抓差给这个小女孩做感情咨询。

小璇在东岸，刚辞职，而男友在国内出校门不久准备创业。两人分别两年，现男友对她比较冷淡，不愿和她说电话，也不大给她回信。小璇问我，为什么会这样？

我白天开了一天会很累，没有心情哄她，于是直接说，三种可能，第一他遇到了其他人；第二他在事业起步阶段，没精力哄你；第三，他在事业起步阶段遇到了其他人。

小璇一听泪水就落了下来。我说，你如果爱他，就回国陪他创业。他现在千头万绪，其实需要有女友在身边支持他。你如果贪恋美国想办绿卡，那就做好分手的心理准备。

小璇说，我问他要不要我回去，他说你自己决定。他说他没心情和我讨论这个。

----你如果真想回去陪他，何必问他？你只须问你自己的心。更何况，你两年未归，飞回去见他一次，也并不算是太大的牺牲，就算回去证明他已负心，你飞回来就是了，怎会如此委决不下？而他的心理，第一，如果此前一直和你吵架生气冷战，恐怕内心深处也会有点害怕见你；第二，你盼他开口请求你，他却不愿担这决定的责任，毕竟他太年轻，恐也不自信要你回去后能否给你此时所拥有的更好生活；第三，他现在创业，会觉得自己面临的难题比你的小女孩情绪要重要地多得多，他面对你的生气会烦躁，甚至会产生某种蔑视，觉得你既不能与他同步成长，还无理取闹。

小璇说，其实我也想可能是我不懂事，所以我有给他发信说，我会很努力地去理解他，去帮助他，我写了很多很多，可是他只是淡淡地回复说看到了。

可爱的小女孩啊，我忍不住笑起来，那你还期待什么？期待他感动莫名，然后对你说，小璇，你真好，我爱你？不，小璇，你写这样的信，其实最感动的是你自己。你点击发送的时刻，你的心里就在期待了，你在想，我都这样说了，我都说这么好了，我都这么真诚了，你怎么还不给我回应，你怎么还不表扬我。可是真正重要地不是你说了什么，而是你做了什么。

小璇说，我有想去了解他所做的事业，去问他都在做什么，他一开始还给我说，说了一会就说，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小璇，如果你对他所做的事情并没有真正的兴趣，那你说这些，本质上都是在试图走捷径去讨好他。而这种取巧，如果没有真正兴趣的支持，在长久的相处中，就会转变成敷衍且被对方感知，而这种敷衍远比你不去问询更为伤人。你不如真诚，不懂就是不懂，没关系，人，并不必然需要爱人了解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但却希望被了解自己的内心需要什么，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成功了要表扬，失败了要鼓励，害怕了要打气，骄傲了要打击，渴了有人递杯水，饿了有人做个饭，都是基本需求……

小璇被我说得笑起来，她低着头，一头长发披落，我突然觉得自己残忍，叹气说，小璇，我知道你其实一心一意想做好，想做到他满意，想怎样让他开心，可是你现在觉得自己怎么做在他看来都是可笑的，都是错的，是不是？你给他电话，你给他发信，他不理你，你每次打开邮箱，心都是抽紧，都在害怕是不是？

小璇的泪水又下来，哽咽着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种痛苦有多深。我也想回去看看他，可是我真很害怕。

我和美女室友同时喊道，切，怎么会不知道！全天下的人都得过这一劫，没啥，痛着痛着就习惯了。

三．

日近中天，我洗了手，准备做午饭。阿壳突然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嘴里喊着，LP，快点，我要带你出去。我说，不在家吃午饭了么？阿壳说，不啦，不啦，你快换衣服！

我于是进屋里换了条宝蓝色的及膝连衣裙，佩了条金色的细腰带，穿了双高跟鞋，随他往外走。阿壳看看我的鞋，问，你没带球鞋来么？我要带你去爬山啊！

怎么不早说？我们互相瞪着看了一会，想想我要穿成这样去爬山，又忍不住笑。于是问，我要不要换件T恤？他拽着我一路走一路说，就这样吧，我们先去沃尔玛买双鞋。

一气开了一百多迈，到了一个州立公园，园里有红色土山，山下有树木，最好是有一条小河，水清见底，已经有不少游人脱了鞋子，溯水而行。我自幼在水乡长大，见水就开心，二话不说，就脱了鞋下河，暮春从山里流出的河水到底还是冷，我走了会就觉得脚麻，一心想赶紧上岸让脚丫子晒晒太阳，便走得急了点，踩着河卵石，十米左右的河，三两下跳着就过去了。到了对岸，转头看阿壳，就见他一手提着鞋子，另一手伸出去试图抓着点什么，却又不能，于是歪歪倒倒，时不时得停下来稳一稳，走得那叫一个狼狈。我笑得不行，掏出手机来给他摄像。阿壳站在水里，一脸懊恼地瞪我，叫我不要拍。好容易他也到了岸，我们打算穿上鞋子往山里头走。岸边没有坐的地方，得单脚站立，甩甩水，把一只脚放另一边的裤腿上擦一擦，才好穿鞋。我自己快快地穿好，收拾了东西转身就准备走。结果被阿壳一把拉住说，你扶着我！我不会一只脚站着穿鞋。

我看看他，一米八几的人，提着鞋子很无奈的样子，想笑又不敢，赶紧扶住他。

待我们从山里出来，又要过河回去的时候，阿壳不让我先走了，抓着我手颇为傲娇地说，你牵着我。

我只好牵着他手过河，可是我怕冷，水一激，我又想跳着走，阿壳没这本事，死死拽着我说，你慢点，你慢点，你又想不管我。

忍着刺骨的感觉，配合他停一会，走一会，慢慢蹚着水过去。想想少女时代看言情小说，这种时候，都是男主角毫不犹豫地俯下身来对女主角说，来，我背你过去。怎么到了我的生活中，却全不是这回事，可是看看我们牵手落在水面上的倒影，又觉得其实这样陪着一个人慢慢过河，也是好的。

四.

“古人云：“世事洞明皆学问。”我于“世事”，虽未“洞明”，对于自己，却有所发现。记得王充曾说：“夫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又说：“夫知今不知古，谓之盲瞽。”（《论衡谢短》）我这时发现，多年以来，考古证今，妄发议论，其实既未知古，又未知今，如此做人做学问，比青年时期还要愚蠢。”

----《郭预衡先生访谈录》

“因为在目前局势中，在政治高于一切的情况中，凡…寄食于上层统治的人物，都说是为人民，事实上在朝在野却都毫无对人民的爱和同情……有几个人在近三十年，真正为群众做了些什么事。在人民印象中，又曾经用他的工作，在社会上有以自见？在习惯上，在事实上，真正丰富了人民的情感，提高了人民的觉醒，就还是国内几个有思想，有热情，有成就的作家。在对现实濒于绝望情形中，作家因之也就特别取得群众真实的敬爱与信托。然而一个作家若对于国家存在与发展有个认识，却必然会觉得工作即有影响，个人实不值得受群众特别重视。且需要努力使多数希望，转移到那个多数在课堂，在实验室，在工作场，在一切方面，仿佛沉默无闻，从各种挫折困难中用一个素朴态度守住自己，努力探寻学习的专家学人，为国家民族求生存求发展所作的工作之巨大而永久。一个作家之所以可贵，也即是和这些人取同一沉默谦逊态度，从事工作，能将这个忠于求知敬重知识的观念特别阐扬。”

----沈从文《从现实学习》

五.

我和阿壳翻过木栅栏，走入一片雪松林，砂石路，若有马蹄印。林间静谧，不闻人声，也无鸟啼。雪松的清香隐约弥漫四野，淡淡地，沁入每一个细胞。我看着松下间或开着些黄色或紫色的小花，对阿壳说，你看，还有小花儿呢。

阿壳对我做一个噤声的手势，摇摇头。我知道他是叫我别说话。可林子太野，我总害怕会有野兽突然跑出来。现在是他走得比我坚决，也比我快了。我腿不及他长，只好抢上两步把手伸进他臂弯，感觉就像他把我吊在胳膊上，拖着有点儿害怕又有点儿期待的我往松林深处探索。

我想起很久以前我做过一个关于雪松的梦，在梦里我为了折一支雪松，跋山涉水，可待我终于折到的时候，我又被一堵蝴蝶之墙拦住了回去的路。我记得在梦里那蝴蝶之墙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我又想起苏美尔的史诗《吉尔伽美什》，想起Gilgamesh和Enkidu去雪松之园，寻求不朽的荣耀，想到他最后终于明白不存在永生，懂得了生命的智慧。

我又忍不住想起以松为名的父亲，我想着他，想着一个人能以直立的姿态走完一生，这是何等的幸福，我觉得父亲的意志如雪松的清香，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渗入了我的全部身心，我因此内心明亮。

我想开口给阿壳说一说我这些纷乱的思想，可彼时我和阿壳已然站在小路尽头的一小片草地，我们身边的雪松颀长俊挺，他面色宁静，见我似要开口，便轻声对我说，静下心来感受，别说话。我于是选择沉默，纷乱地沉下去，自然的声响便渐在耳畔清晰：树枝在细细碎碎地相互碰触、微风轻拂树下灌木的叶片、还有我和阿壳的呼吸

----当我们闭口，便领悟造化的大美和谦逊。

六.

阿壳在电话那头问，LP，你要什么生日礼物？

我说，我也不缺什么。玉红今年就工作了，不如让玉红帮我们寻一个需要资助读书的好孩子，我们再从头开始。

阿壳说，这个不着急吧。LP，其实我们也不容易，其实，你也很辛苦！

我自己甚少觉得辛苦，我总想，我一不用下煤矿背石头，二不用在田里割稻子，不过坐空调办公室打打字，和人动动嘴皮子，就能有足够的收入照顾好家人，让自己过得体面，已经很幸运。我小的时候，家里贫困，于是总是想努力，好拥有“要”的自由，现在却完全明白人生难得是“不要”的自由，物质和感情都一样。阿壳一辆98年产的二手Civic开了六年，漆都全晒爆了，他也无所谓。他说本田也好，宝马也罢，不过都是能跑的四个轮子一个钢壳，有什么区别。我的同事们说他不去公司赚钱，守着个实验室卖命，实在是傻。我生气，但知道同事们是心疼我又不好说什么，阿壳自己却点头说，本来就是嘛。

那天和他开玩笑，问他我最大的优点是什么？阿壳思考了二十分钟，电我说，LP，你最大的优点是诚实、勇敢。

其实我有些意外，想起我总是少报、不报我在买衣服上的花销也颇为心虚，我更不觉得自己有何勇敢。若真要说优点，恐怕不过是善良，因此当我想全心全意讨好他人，除了善良，我都不知有何可用来showoff。阿壳连连否认说，不，不，不，大部分人都善良。说你诚实是因为你不自欺，而你真得很勇敢。

挂了电话，想了想，还是忍不住笑。如果阿壳说我是这样的，那我就一定是这样的，嗯，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