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第一个把氢弹介绍给中国的人(一) -- 黄河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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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第一个把氢弹介绍给中国的人(二)

      第一个把氢弹介绍给中国的人(二)

      大家都知道蒋介石曾经拨款十万法币和一座大礼堂供当时的中华民国搞原子弹研究使用,甚至就是这点钱,还是曾昭抡等人努力争取的。因为他的大舅子是兵工署长,申请经费还方便点,而且曾先生对原子弹一直都很关心,第一个向中国人介绍原子弹的也是曾先生,那天是1945年9月9日,长崎刚刚被炸了就一个月,考虑到当年那糟糕的出版印刷速度,曾先生这文章应该是在日本吃了原子弹之后不久就写成了。

      这十万法币也是唯一的一笔投资,曾昭抡后来还写过一次要经费的申请,这次的金额是百万美元,作为原子弹研究的敲门砖,报告显示送到白崇禧那里,然后送到蒋介石那里,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在回顾了曾昭抡先生传奇的关系网之后,我们回顾一下曾先生传奇的一生吧。

      曾昭抡的太祖父是曾国潢,是曾国藩兄弟中唯一一个没有出来做官的,也是知名度最低的,一生几乎都在家主持家务,曾家子侄的教育都由他负责抓。曾昭抡1899年出生,自从曾家的辉煌开始,已经经历四代,作为旁枝中的旁枝,他家的家境并不好,农活是必须要干的。但是毕竟是大家族的一部分,而且这个大家族还极为重视教育,所以曾昭抡小时候还是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自古以来,这种类型的家境最容易出大人才,当然,首先知道人家疾苦,其次自幼吃得了苦,再次有教育条件,吃苦学习事半功倍。曾昭抡也非常厉害,多人是名教授,还有个妹妹嫁给了谭延闿的儿子。

      谭延闿也是个妙人,他父亲镇压了孙中山的第一次广州起义,他自己多次掩护孙中山和黄兴。谭延闿兄弟好几个,他排行第三,却总被家人喊“小老三”。这是因为谭延闿的母亲李氏是丫头升格做了小妾,才有了谭延闿。谭延闿的母亲在世的时候,要站在桌子边上伺候子女吃饭,不能上桌,一直到谭延闿考中了会元,李氏才被允许上桌吃饭。妾死了之后抬棺不能出正门,只能走侧门,谭延闿力争不得,甚至家族中的长辈堵在正门不让棺材出。谭延闿一怒之下躺在棺材上,大呼“谭延闿死了,抬我出去!”这才为母亲挣得一丝荣誉。谭延闿拒绝纳妾,甚至拒绝续弦,夫妻感情深厚,后来谭延闿婉拒宋美龄也是站得住脚的。

      曾昭抡在曾家这一代的孩子里面最聪明,自幼聪明,而且不是一般的聪明。他报考清华学堂得中之后,就提出了跳级。那时的清华学堂,还不是大学,一共要学十年,才可以出国留学,而这十年的淘汰率差不多是一半。曾昭抡考进去之后,觉得功课太简单,要求跳级考试,一下子从一年级跳到了五年级。清华学堂有两个无法超越的记录是学化学的人搞出来的,一个是十门功课一千分的侯德榜,一个是入学跳五级的曾昭抡。

      这两个创纪录的还有个共同点,都从美国回到了穷困的中国,都开创了一番事业。

      曾昭抡不是宅在家里读书的书呆子,在清华的时候是长跑健将,在西南联大的时候曾经长途步行考察,在昆明特穷困的时候还曾经做肥皂挣钱,是西南联大一群教授们中日子过得相当不错的,这一方面说明学化学的人发不了财,只要努力也不至于饿死;另一方面说明也没特务、地痞之类的敢去给他的生意添乱;还有一方面就是曾先生夫人那边日子很不错,俞大絪姐妹在重庆去大学讲课都是穿狐皮大衣、高跟鞋,做黄包车去的。曾先生和夫人感情很好,但是俞大絪对曾先生最大的不满是要是回重庆家里,必须洗澡剃须。曾先生留下的照片里,要么是容光焕发,目光睿智,要么就是邋里邋遢,绝无介于二者之间的照片。

      1936年6月,他特地带领了三十余名北大师生参观日本。在日期间,曾昭抡不辞劳苦地考察了其大学、研究室和化工厂,尽管有日本便衣侦探的“关照”和种种“严密关防守护”,曾昭抡还是以他出色的洞察力获得了深刻的认识。回来之后,很快就出版了这次的考察报告《东行日记》。差不多在同时,曾昭抡表现出了对化学武器的重视,当年12月,就前往绥远前线考察日军使用毒气的情况,并对毒气的情况做了一系列的科普工作。当时中国士兵百姓对毒气有一种无知的恐怖,认为毒气闻到就会死,毫无破解之道。曾昭抡用尽可能的文盲们能听懂的语言,一点点讲述毒气的防护和原理,并在国内开展防毒面具的试制工作。当然我们知道,以当时中国的能力,是造不出合格的防毒面具的。

      曾昭抡的军事前瞻能力不是突然想到的,从918事变开始,他就把化学在国防军工中的应用作为了一个重要的研究方向。先是翻译了《化学战争通论》、写作了《炸药制备试验法》,1933年9月,在《化学战争通论》的序言中,提到了“日军已迫北平城下……乃南走首都,费时三月而后成之。”在写作《炸药制备试验法》的时候,曾先生进行了大量的实验工作,以确保这本书的实用性。曾昭抡艺高人胆大,经常观察导火索烧到差不多了才离开,而此时他的学生们早就在安全地方呼唤他多次了。

      1937年日军进入北平后,曾经拷打过曾先生家里的仆人,要求交出曾昭抡和他的笔记书籍等,不过这时候的曾昭抡已经在南下的路上了

      众所周知的“一二九”运动,曾昭抡也出现在了幕后。当时支持学生们的有主要有两位教授,文科方面是马叙伦,理科方面是曾昭抡。事实证明,容易出名的文科方面,有行动力的是理科方面的人。曾昭抡保护学生的方法并不是走上街头,和大家一起游行示威,而是设计保留了这些学生的学籍。

      曾昭抡并不是一个把自己关在实验室搞研究的人,他是要走出去的,而且有走出的身体素质和意愿。

      逃离北平之后,曾昭抡到了长沙就没有火车了,从长沙到昆明,三千多里,是他和一些学生160多天慢慢走去的。当时大部分人穿短装,为的是走路方便,只有中文系的学究们喜欢穿长衫,即便是走远路,比如闻一多先生,当时长衫长髯,给学生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中文系之外唯一一个穿长衫的就是曾昭抡,这是家学所致,他老人家从骨子上还是个传统文人。路上经过盘山路的时候,大家一般不走路,直接沿着山就冲下来了,

      奇怪的是,当时的学生们对穿长衫闻一多印象很深,但是对同样穿着满是泥巴长衫的曾昭抡印象却是很浅,这是为什么呢?曾先生先生体力好,学生们体力则什么样的都有,曾先生就主动担负起了收容掉队人员的任务,我们都知道,部队跑个越野都要把体力最好的留在后面,负责把跑不动的推上去。当时的点名方法很特别,先到的是做饭的,做好饭之后按照人头每人盛一碗饭,吃完了把碗放回原处,如果每个碗都空了,就证明没有人掉队。曾昭抡一路上都是最后一个吃饭的。

      而且曾先生精力特别好,早上别人还在睡觉的时候,他已经起床写笔记了。别人吃饭的时候,他已经吃完了。

      到昆明安顿下来之后,虽然有繁重的教学工作,但是曾昭抡还是抽出时间去做了两次考察,一次是滇缅公路,一次是川康地区。滇缅公路考察相对简单,是乘坐便车去的,大约十几天。川康边界考察要危险得多。

      现在四川省的西南边缘(以前分属西康及四川两省管辖)北纬28-29度,东经102-104度间川康交界广大地区内,有一块连绵数百里的神秘地域,那就是凉山彝族自治州,当时外国人通称为"独立倮倮(IndependentLolos)区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撤销西康省建制,这个地区属四川省,即现在的四川省攀枝花市、雅安地区和凉山彝族自治州的部分地域。考察的地段,以西昌为起点,向东经昭觉、美姑到雷波,横越大凉山顶峰黄茅垠的沿线,累计里程约506华里、大凉山作为贡嘎山山脉的余波,由小相岭分支向东延伸,该地区平均海拔2000米以上,黄茅垠主峰3961米。

      1941年7月1日,由西南联合大学化学系曾昭抡教授率领的“川康科学考察团”准时出发了。目的是打开倮倮封闭的禁区,步行考察四川大凉山。区内有10个彝族聚居区,生活艰苦,与外界世代隔绝,缺盐并无任何工业,农业比较落后,在当时出版的地图上,留有空白,说明汉人对内部情况不明,而且也是当时的外国探险家的禁区。

      当时的危险主要是汉彝之间的仇恨。彝族人见汉人要报复,把汉人掳去当"娃子"(即奴隶),在彝汉结合地区,有时发生汉人失踪的报道。这次深入彝区内部考察。事先既未经双方高层人士协商,考察团也无足够的自卫手段,生活及安全均无保障。区内纸币(中华民国法币或滇票)及其它硬币不能通用。零星碎银有时可以使用,以货易货是主要的交易方式。为了交易,他们带上了大量的食盐和布匹,一共是50匹布和173斤盐。这给他们增加了很多的负重,但是最大的麻烦却是为了测量气压,他们带了一座一米多高的水银气压计,又重又危险,而且不能放在骡马上驮着,只能让学生们轮流抱着。不过很快这个负担就不存在了,因为几天之后就被人失手打碎掉了。

      那一大坨水银不是最大的麻烦,最大的麻烦是随时要担心彝族人的偷袭,几乎没有一个晚上能安心睡觉。

      考察团的经费由团员自筹,不依靠学校或社会上的赞助。路上到西昌之后,得到了委托考察大凉山地区矿产资源的任务,也顺便得到了一些资助。有趣的是,这个考察团大部分是化学系的学生,地质学生不过一两个而已。虽然是化学系的学生,搞起地质调查也不过是无机化学的野外实验罢了,他们发现了铁矿、铜矿、煤矿,并客串了大量的地质考察工作。

      这次他们在两周多的时间里,在平均海拔两千多米的山区,走了507华里。作为对照,2014年台湾陆军特战第四营用23天,走了520公里公路。

      除了实地考察,曾先生就像今天的键盘军事家一样,照样是身居斗室,心忧天下。抗战期间曾经在演讲中预测了诺曼底登陆。事实证明,地点是对的,时间上差了两天。

      和坐在电脑前面挥斥方遒的键盘军事家不同的是,曾先生还是非常注意军事科技的发展方向的。1944年10月,他出了一本书,向大家介绍了V-2飞弹,,1945年9月9日,又第一个介绍了原子弹。并指出:“不过假设有人以为写几篇文章,演几次讲,开几次座谈会,就可以明白原子弹的真相,那真是大错特错,而且未免有点幼稚得可笑。我们必需记得,原子弹在美国之所以能发明,实乃半世纪来世界上许多第一流科学家潜心研究原子构造所得到的实用结果之一。”曾昭抡认为,“而划时代的新发明与新发现,向来是从高深的学理研究演化出来。纯粹科学之极端重要,在原子弹上即得到具体证明。”

      曾先生之所以写这篇文章,其实是受人之托。托他办这件事的,是他的两个亲戚,一个是他妹夫的妹夫陈诚,一个是他大舅哥俞大维。陈诚和俞大维找他也很简单,是亲戚,信得过;有能力,靠得住。曾昭抡推荐了两个人:物理方面的吴大猷,数学方面的华罗庚。吴大猷接到推荐后很莫名其妙,觉得自己是搞理论的,和应用没有任何关系,怎么就给拖到原子弹里面来了?

      有趣的是,本来是曾昭抡举荐了他们两个,最后却是吴大猷把曾昭抡又给拉了进来。本来搞这个的主力是物理和数学,吴大猷提出了带优质学生去美国考察的方案,然后又把搞化学的曾昭抡给拉了进来。

      他们三个教授,每人挑了两个学生,这是当时中国所有的大学生中优中选优挑了六个人。数学的华罗庚挑选了孙本旺和已经在美国的徐贤修,孙本旺后来是国防科大的副校长,徐贤修后来去了台湾,创立台湾清华数学系,和儿子徐遐生先后担任台湾清华校长;物理方面吴大猷挑选了李政道和朱光亚,李政道后来得了诺贝尔奖,朱光亚是两弹元勋;化学方面曾昭抡挑选了唐敖庆和王瑞駪,王瑞駪1970年做到了美国院士,唐敖庆则毫无疑义的成了中国化学界的第一学霸。

      虽然是化学家,但是曾昭抡却是在美国接触到核武器方面知识最多的,只有他接触了回旋加速器两个月,美国方面禁止他接触之后,又去芝加哥大学学习了一段时间。到1947年向国内申请一百万美元搞加速器石沉大海之后,曾昭抡离开美国,前往英国,后去香港,在香港期间写成了《原子与原子能》一书。

      曾昭抡对于政治也不是两眼一抹黑。西南联大李公朴闻一多被暗杀后,有人就忧心忡忡,说下一个就该曾昭抡了,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是被曾先生邋遢的表面给迷惑了,他背后的关系网,可是连戴笠、郑介民等人都要让三分的,更别说那些小特务了。而且曾先生又不是没钱,闻一多得到预警之后因为没钱离不开昆明,曾昭抡当时属于教授们里的富翁。相比较要给别人写墓志铭和商店招牌糊口的国学大师们,业余时间做点肥皂挣钱的曾先生阔绰的多,和他住的不远的唐敖庆往往来蹭肉吃。更别说曾先生的夫人在重庆是穿狐皮大衣、丝袜高跟鞋做黄包车去讲课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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