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研究员中的另类 ?C “铁拐李”杨耀武 --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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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十五.空降来的大神经

      数学所都是文化人,按理说上下的矛盾应该是到不了武力解决的地步。

      尽管熊庆来,华罗庚等学术泰斗遭到了相当残酷的迫害,但这几乎是那个时代无可逃遁的命运。说起来,数学所的普通科技人员,在文革之中,还算比较平稳。这主要是有几个原因。

      第一, 这个单位编制不大,但属于知识分子成灾的地方,按照某位领袖的话说典型的“池浅王八多”,所以建国以后历次运动无一不对其重点照顾,结果是因祸得福,到了文革,已经成了死老虎,要揪的都揪过了,要斗的都斗完了,经过历次斗争洗礼的老九比猴儿还精,想抓他们的毛病很不容易;第二,数学所的同志们也是人,并非没有试图“投机革命”的,无奈大半家庭历史上都不太清白,个个带着小辫子,相互之间不免有些“阶级感情”,拔出萝卜带出泥,投鼠忌器,你去收拾别人,闹不好一个跟斗自己就掉下去了;第三,科学院有国防任务的,周恩来总理亲自点名保护的就一大批,虽然对某些级别的人来说总理的话当时已经不太管用,但不到那个级别的想下手就不免有所顾忌 – 他想斗谁都得把总理绑在一起来考虑。

      据说还有一个大功臣就是后勤处的处长老俞。

      老俞当时也住在数学所平房,大家称为“俞师傅”。这个平房院状若盘龙,前门龙头住着前中国人民解放军汽车营营长老俞,五九年参加西藏平叛,川藏公路一个班敢打好几百叛匪,后门龙尾住着四野出身的艾大爷,进军海南岛追过薛岳,走川西单枪匹马挑袍哥。大概因为有这俩门神,住在那儿好几年,从来没听说过此处治安上有过什么问题,倒是有一年闹“二王”,听见两位老大聊天,说这二位要是走投无路流窜到科学院呐,咱哥儿俩可有事儿干了,要不要上保卫处领俩家伙来?。。。 说着好像很神往的样子,可惜话音未落就让艾大妈俞大妈两把扫帚疙瘩打回了家。

      老俞是林总带出来的特纵老兵,能打仗,可这当兵的出身,别看美国枪日本炮都玩过,对数学这东西就实在无从下口,久而久之,听着院里知识分子们勾三股四弦五的穷白话,就有些插不上口。前两天写了个“罪大恶极”的数学家潘承彪先生,提到潘先生高考出题考勾股定理弄得全体皆坑,就有朋友感叹数学家的思维常人难以理解,比如两点之间直线最近,这还要怀疑么?我想,俞师傅每天的感触大体如此。

      于是俞师傅就不大说话,此人心宽体胖,眉间一颗佛爷痣,如果不是公共浴池里看见一身的枪伤弹痕,绝想不到这位是当年的一位天杀星。

      然而,天杀星总是有人记得的。文革起来的时候,军宣队进驻青云机械厂,需要几个靶子立威,就看中了合作单位数学所。一封介绍信过来让交出十个出身有问题的研究员副研究员,收拾行李上青云机械厂等批斗。当时北京形势紧张,打死人的事情时有所闻,大家就很紧张。有人想起老俞当过兵,就来找他打听消息 – 这不是病极乱投医么?当过人民解放军的几百万,他一个老兵能知道什么?

      老俞心底好,说我去给您问问吧。

      就这样去了,去了,回来,那件事就没人再提。

      人家说老俞去的时候军宣队的上下都敬着礼,队长亲自送出来,毕恭毕敬的。后来才知道天下之事无奇不巧,老俞本来是抱着打听消息的目的去的。谁知道进去一看,这军宣队所属的,恰好是俞师傅的老部队(当时四野的人吃香,这个巧合也不是太离奇)。别看老俞在科学院不哼不哈,在本部队那可是威震八方的老鹞子。据说该部队荣誉室里老俞的照片和毛主席像一边大。

      那军宣队长就是看老俞的事迹作入伍教育的,人家纵横千里,杀人如麻的时候军宣队长还拖鼻涕打屁呢。他的团长营长都是老俞招进来的兵,面对偶像,他能不敬礼?

      老俞就摆起了老资格,和他推心置腹,做思想工作,大体是你这个做法不好阿,我们所里有国防任务,情况特殊,不能随便斗人,这些研究员副研究员个个都是毛主席接见过的,你知道他们是不是真有问题?都六七十了,真斗出个好歹来,你负得起责任吗?

      说到底,在军中,一个资历,一个战功,是铁打的标杆,到哪儿都是一样。老俞道理讲得好,更重要的是身份在那儿,哪能不卖他的面子。反正周围单位多得很,不斗数学家还可以斗腐败干部。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右派还不好找么?

      老俞也不过为己甚,都是一个部队出来的,他还得帮一把。于是,就跟着军宣队下了车间,讲了一下午的战斗故事。解放军对政治工作抓的一向厉害,别看离开部队十年了,这个他依然拿手。请来了“战斗英雄”现场作报告,这效果并不比批斗会差,军宣队也不能再挑剔。

      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老俞依然沉默如故,但院儿里的老九包括小九们对俞师傅不知不觉就多了一层敬重。

      也许就因为这个原因,数学所在文革最乱的时候还算平静,派性也是有的,等到文革后分成三个所,也就化矛盾于无形。对习惯于和数字打交道的人来说,运动这种折腾人的事儿评价起来就一个字 – 累。

      问题是有那么句话 – “堡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 这种外部压力相对来说还好对付,而所里自己要闹起来可就不好办了。

      不是说数学所的内部都是惰性气体,不容易起内讧么?

      架不住它输送新鲜血液啊,不少数学所的老人今天提起“大神经”来,都还会摇头苦笑呢。

      “大神经”是谁?

      当年萨的一个好友结婚,想找个摆宴的地方。去哪儿好呢?萨爹说我给你找个地方吧,那地方的老板是我们所出去的。于是就找了个很不错的饭店,在公园里面,人家给拉了花,连酒水打七折,吃的宾主尽欢。中间老板出来,问问大家有没有意见。这位老板白净潇洒,两片金丝秀郎眼镜,与其说是个生意人,更像个学者,一席祝酒辞中西合璧,更让人多几分钦佩。

      下来,萨娘坐在车后座消食,这人素来憋不住话,让萨爹用眼神挡了两三回,终于忍不住问我:你知道这个老板是谁么?

      谁啊?我也挺好奇,当时科学院的出去办公司都不多,开饭店的就更少见了。

      他就是那个你胖哥他们给拿过笼的 --- 大 – 神 – 经。(注,修自行车的知道,车轱辘变形,进行修理给重新收拾成圆的,叫拿笼,不过,对于这件事萨娘只是听到笼统的群众版本,萨可是知道,这里面的事儿,远不是拿个笼那么简单。)

      阿?!他就是大神经?不象!根据胖哥他们对这位数学所的“名人”外加“前所领导”的描述,我的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形象就是《四世同堂》里面那个冠晓荷,接着就是泼皮牛二那样的二百五,怎么会是这样的潇洒书生呢?

      其实,“大神经”是这样的潇洒形象,不应该出乎意料,他是1968年底分配到数学所的大学生,一度青云直上,做过火箭干部,如果不是长的一表人材,大概也不会升得这样快。只是上得高,摔得狠,九一三之后不知道怎么就让人归类到“林彪死党”里,吃了不少苦头。

      他当老板,大约还有些看破红尘的味道。

      “大神经”当然是外号,他分配到数学所的时候,文革的第一个高峰已经过去,也正是因此,他们这批六六届的大学生等了两年以后才终于能够分配。听萨娘说,也并不是所有的六六届大学生都要等分配,等分配的不是自己有些历史问题,出身问题讲不清楚,就是参加运动的时候有些过火行为需要审查。“大神经”是属于后者,只是问题显然没有蒯司令那样严重。

      当时大学生留在北京的不多,科学院这种地方更是凤毛麟角。从分配来看,大神经先生显然是革命有功,而且被寄予厚望,作为“空降部队”派进来的,当然进来就是个干部,但也还没看出来他的本事。

      不到一个月,这位就显示出了其独特之处,他的外号也就此落下。

      [待续]

      关键词(Tags): #扬耀武#俞树祥#文革#大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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