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纪念我的姥爷姥姥 -- holmers
昨天给家里打电话, 得知妈妈刚从老家回来. 这次她回家, 是为了给姥爷姥姥迁坟的事情. 我远在海外, 没办法为两位老人尽一点心力, 只好写下这段文字, 来纪念我未曾谋面的姥爷, 已经在我心目中最慈爱的姥姥.
姥爷有三个孩子, 姨妈老大, 舅舅老二, 妈妈最小. 姥爷牺牲的时候, 妈妈只有一岁多, 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更不用说跟我描述姥爷的样子. 而且从小到大, 家里人对姥爷的身世一直不愿提起. 每次我要问的时候, 往往就是简单的一句”他早就牺牲了.”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名字, 还是在烈士陵园的墙上...
直到我十三岁大的时候, 有一次电视上在播一部很老很”红”的电影<党的女儿>. 经历过文革的人可能对这个故事倒背如流. 里面有这么一个场景, 女主人公为山上的红军准备了一筐咸菜, 小女儿看了眼馋, 想偷吃一口, 结果被妈妈打了一下. 旁边的红军交通员看不过去, 硬要把咸菜给小女孩儿吃, 结果女主人公就是不许, 还说这咸菜是自己的党费, 不能动. 我相信现代的人们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大多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包括我在内.
但那一次我没有, 因为当时我身边坐着七十多岁的姥姥.
从不主动提起往事的老人家突然泪如雨下, 说当年你姥爷就是这样!
我赶紧问个仔细, 难得打开闸门的姥姥一边擦眼泪一边说姥爷的这段经历.
姥爷的家在渤海边, 一片绵延四十公里的盐碱滩. 地面上到处都是白花花的盐碱沫, 几十里内没有超过一米高的植被. 这么艰苦的地方, 却是一块宝地.: 地下是极其丰富的卤水. 抽上来, 简单的晒制,就能产出大量的盐. 直到今天, 那里的盐田在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 盐自古就是官府管制的资源, 这笔庞大的利益自然一分不少的牢牢掌握在极少数权贵手中, 老百姓只有卖力的份儿, 甚至连吃盐都成问题.
因为这个盐田, 姥爷他们村儿附近形成了一股极大的土顽势力, 人数最多的时候曾经达到三万人! 这股势力盘踞当地二十年, 日本人, 国民党全拿他没办法. 为首的身兼两职, 皇协军司令兼国军中将! 37年老家闹起了八路, 两头交锋, 根据地也在盐碱滩上, 不过他们那块儿不产盐, 一度被封锁在里面, 守着地上的盐碱却没盐吃, 很多人头发都是白的.
就是这个时候, 一向不动声色的姥爷开始忙碌起来.晚上冒风险去偷盐包, 白天则在自己家里土法熬盐. 可能那些顽军也没想到居然有人在自己老窝里动手脚, 一直没有发现姥爷这个秘密八路盐老板. 姥姥说里屋的墙角那儿时时刻刻都埋着一缸盐. 不光熬制, 姥爷还负责”贩运”, 把盐裹在身上, 一点一点的往八路根据地运. 他这些举动, 瞒的了别人, 但瞒不了自己的孩子. 只有几岁大的舅舅发现了姥爷的盐缸, 捉起一把就往嘴里塞, 结果电影里小女孩儿的命运就落到了舅舅身上, 他挨了姥爷一巴掌, 因为那些盐”是给队伍上的”! 很久没吃过盐巴的舅舅号啕大哭, 哭完了只能可怜巴巴的到村外的盐碱滩上舔地上的重金属含量极高的盐沫…
不过我怎么追问, 姥姥说完这个就再也不开口.
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 毕竟这是我知道的第一件关于姥爷的故事. 那天晚上我继续问妈妈, 终于知道姥爷是什么样的人, 他又是如何牺牲的.
姥爷可能是老家那里最早的党员之一. 抗战期间, 他的任务就是在土顽的眼皮地下为八路搞物资, 食盐只是其中的一项. 他自己倒是希望能参军, 真刀真枪的干, 但也只能服从安排. 别人抗日, 他运盐, 运粮食, 药品, 伤员. 那八年在本地折腾, 解放战争期间更是组织大批民工随军, 从老家, 到胶东, 到济南, 直至徐州.他带领的人马被陈毅元帅誉为大炮轰不乱,飞机炸不散的铁担架连, 那面锦旗至今还挂在老家的烈士陵园里.
到了这个时候, 他的身份也就完全明朗了, 老家的人都知道他不是上进的群众, 而是老牌儿的共产党员. 到哪儿都有人知道. 那已经是1948年底, 1949年初了, 老家做为稳固的解放区, 似乎不会再有任何风险. 可惜, 事儿还没完…
那股土顽虽然在48年被许世友的九纵灭掉了, 但残余的势力还不小. 有些人利用本地的宗族关系, 秘密的控制了一些乡村的政权, 阻挠土改的进行. 离老家十几里的一个有几千人的大村子就是其中之一. 政府几次派人,全都无功而返, 最后决定派姥爷带着工作组进驻那个村子.
姥爷一行七个人, 六名干部, 外加一个姥爷的警卫员. 他们在农历正月十八的夜里秘密进了村. 当时村子的形式已经非常险恶, 完全敌我不分. 一向小心的姥爷选择的落脚点在村子的最中心, 胡同小巷,地势非常隐蔽, 不是本地人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找到. 房东也是姥爷多年来的老”客户”, 非常可靠. 行前他也没发通知, 房东夫妇是在他们进门以后才知道要在这里开会, 于是连夜打发自己的两个女儿住到邻村的丈人家住. 姥爷大概也觉得万无一失, 也给自己的警卫员放了假, 让他回去看家, 第二天早上再到这里集合.
没想到,这三个人, 成了那一夜仅存的三个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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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人那党。。。
献花!
姥爷他们的行踪, 很快就被一伙土顽知道了, 舅舅至今都相信告密者就是那个村里的老百姓, 要不然土顽不会来的那么快, 而且是直扑其门, 很明显的知道姥爷他们确切的位置. 动作快到姥爷他们完全没来得及反应. 六个人,加上房东夫妇, 一个不剩的堵在屋子里. 据后来落网的匪徒供称, 姥爷还站出来要跟他们讲政策, 谈判, 到那一刻, 姥爷也没料到这伙人别的不要, 就是要他的命.
他们八个人被绑到村南边的麦地里. 正月十八的月亮还很圆, 地上是半尺深的大雪. 就在这雪地上, 那伙匪徒, 用农家常用的斧头, 铡刀, 残忍的杀害了姥爷, 和他的七个难友, 他们的尸体被大卸八块, 堆成一座小山…
两天后, 姥姥得到姥爷的噩耗. 来通知的人, 还说要准备一个麻袋…
姥姥走了十几里的雪路, 来到惨案现场.
那一堆遗体, 已经冻成一团. 面目全非, 血肉模糊. 遗体四周的雪, 被鲜血溶化, 又再冻结, 坚硬无比, 宛如血铸的神坛…
遗体已无法辨认, 难以区隔, 这八个人, 死在同年同月同时, 难分难舍…
政府的领导, 跪在姥姥和其他遗属面前, 哭着说我们都是唯物者, 不信鬼神, 不信来生, 党就把他们平均分成八份, 每一份都是你们的亲人…
没有一个人有异议. 姥姥把分配来的遗体, 放进袋子里, 坚持自己背回家.
那一年, 她28岁.
我无法想象那一路上她的心情, 因为即使是现在的我, 想到那一幕也忍不住泪飞如雨.
我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去面对家里那白发的婆婆, 以及三个企盼爸爸的孩子. 但我知道, 那一夜, 在舅舅心里, 割下了几十年无法平复的伤痕. 每次去给姥爷上坟, 他都难以自持.
姥爷以最惨烈的方式离开了我们, 他做了那个时代中国男人该做能做的事, 不枉此生.
姥姥则在以后的几十年里, 默默的拼写着中国女人的坚韧.
她好好的活着, 带领着三个孩子好好的活着. 依然宽以待人, 从不牢骚埋怨. 邻居的孩子跟家长吵了架也到姥姥面前撒娇, 婆媳有了不合也靠她来排解. 我记忆中的她, 几乎每一秒都带着浅浅的笑容, 看不出一点过往人生的惨变.
她个性的温和, 一点也没妨碍她在大事上的坚决.
那夜幸存的警卫员,后来官居某港务局局长, 付省级. 文革中,作为当年惨案的唯一幸存者, 自然难逃厄运.红卫兵把他打成叛徒,说他就是那个通风报信者. 一切都死无对证, 他百口难辩, 于是想到了姥姥. 而当那些红卫兵跑到姥姥家里调查的时候, 一向和气的姥姥大骂他们不是东西,”就活下来这么一个你们还不放过他, 你们这是帮着杀共产党!” 骂的哪些小将面红耳赤.
她的坚强, 随岁月一起, 愈老愈坚.
十几年前, 舅舅得了急病, 一度垂危, 医生给他做了”成功率大概20%”的手术才挽回一条命. 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 当时姥姥已经瘫痪在床, 家里人没敢把消息告诉她. 其实也瞒不过去, 每天早晚两次来看她的舅舅突然两个多月不露面, 而且家里又来了那么多的亲朋同事, 个个面色沉重,欲言又止, 姥姥早就明白了. 一般的老人家, 这时候肯定已经哭成泪人. 姥姥就是不动声色, 整整两个月, 一次也没问起舅舅过. 直到后来爸爸把实情相告的时候, 她才说她猜到了, 但她老了,帮不上忙, 所以她就约束自己, 在这个时候, 不给大家添乱.
听完这话的爸爸走到屋外, 泣不成声…
你可以想象那60天里那个瘫痪老人内心的焦虑与不安吗? 你能体会她的自制与坚韧吗?
但也许对她而言, 在走过那段滴血的道路以后, 没有什么不能承受了…
零零碎碎的, 写这些. 再多的, 我已无能为力, 难以下笔. 姥姥辞世的时候,我正在美国读书, 要不是我碰巧那天打了电话, 可能要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个消息. 姥姥在弥留之际, 还一一过问家里的每一个孩子, 包括没为她做任何事的我. 她给了我们每人一千块钱, 虽然微薄, 却是她一生所有.
我怀念我从未见过的姥爷, 他是我的英雄; 我怀念我无比慈爱的姥姥, 她是我一生的偶像. 愿他们在天国平安,快乐….
清明节快到了,为你姥爷在心中燃上一柱香。
土匪们为何对工作队这么深仇大恨,最后既然已经抓到落网的凶手,那么是谁通风报信的应该不难找到吧?
敬你的姥爷,也敬你的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