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六一感性征文】童年,和我的树 --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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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六一感性征文】童年,和我的树

看朋友们写六一,相比之下,老萨的童年颇为无趣。从小在院里圈着,居然圈出瘾来,养成个喜欢看书,倦于交游的性格。上学不愿意写作业,老师不喜欢,唱歌跑调惊动了党(校党委书记问班主任:你们班那个能带着一班人跑调的学生来了吗?),活动没人叫,想想也挺惨的。不过,从我自己看,日子并不难过,知青回城大建小房之前,家里有个不小的院子,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树。看书闷了就在院子里边跑圈,百来平米的院子,小萨一高兴能跑二三十圈,象华子良一样。姥爷从天津来,看了我大摇其头,说了句名言:

“猪老跑还不长肉呢。”

其实,孩子有自己的乐趣。

院子里有三窝蚂蚁,前院两家,后院一家,把他们无端的拉到一起,便会引发战争,一路上黑的黄的蚂蚁车粼粼,马萧萧,敢死队扛着青龙刀,蚂蚁的世界里爆发无数惨烈战役,引发无数政治事件,起因原来是我这大头细胳膊的孩子。对什么叫幕后黑手,老萨从小就明白的很。

至于被称为洋辣子的毛毛虫,它们都富有智慧,决不肯互相殴斗,却会对你施展化学武器,如果发现最好退避三舍。当然,也不是没有报复的机会,洋辣子的幼虫都躲在蚕豆大的蛋壳里,被称为“洋辣子蛋”,一旦被挖到,我便可以用放大镜报复它老爹老妈的化学战罪行 -- 阳光下聚焦片刻,便是澎的一声闷响,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焦臭味,小洋辣子坐了土飞机,变蚂蚁的美食了。

按照北京传统的格局,房屋前面有廊,院子比廊子和街道低三个台阶儿,等到下雨,院里院外的雨水就会汇集在院子里。造房子的时候市政没有下水道,对付雨水只有传统的渗井,下到中雨,院子里的水就排不不去,渐渐的积成一个大游泳池,出入只能穿长雨靴了。有趣的是从来不记得有过水能漫上三级台阶的,最多到两阶半,可见建筑师对于北京的降水有丰富的研究。看雨水打在宽阔的水面上,变成一个个半圆形透明的水泡,是很宁静的一种享受。我想,乾隆爷在北海看“太液秋波”,和老萨在我们家廊子底下看“一片汪洋”的感觉大概也差不多。

院子里有葡萄架,不过对它的感情更多集中在夏秋两季,夏天可以在葡萄架上抓到一扎长的大青虫,非常“勇猛”,若要蚂蚁扛它回去作粮食,需先揭开莲花缸上面的竹帘子,把它扔里边淹个半死,-- 当然不能让老爷子看见,否则倒霉的多半不是大青虫,而是我的屁股了。秋天的葡萄虽然好吃,分到各家头上,也就没有几个,看的感觉,比吃的感觉还要好。

真正可以称作朋友的,那是几棵记忆里变不了的树。

我降生的时候,院子里面一共有五棵树。

东南角上,那棵海棠树好像邻居家的女孩儿,花很耐看,树皮光滑,细细弱弱的,海棠生的长柄,几个丛生着,果子上红的和黄色复合着。不过味道比较酸,我不爱吃。大体象小学的女同学,虽然花枝招展,却拳头比男生都大,可远观不可接近也。小时候在它下面合影不少,现在想来,也是家人很喜爱它的原因吧。

院子中间是伞形的,枝干铁黑色的大枣树,它的发芽总是比别的树晚,卵圆带尖的叶子一旦全长出来,整个院子都在它长臂覆盖之下。枣花极不起眼,也没有香味,是黄绿色的。打枣总是好玩,用竹竿钩住枝子一阵狂晃,枣子就披里啪啦的掉下来,会打中你的头,十几米高处砸下来,满疼的。枣子砸在地上,就会坏的,需要赶紧吃。我总喜欢上树自己摘,那样不会坏,可是会把平时端庄的祖母急个半疯。。。

院子西头是一棵杏树,据说是侯宝林先生送给祖父的,到春天,先开花,后长叶,花开得满枝满树,那种美丽张扬而纯粹,杏花是一串一串的,美得紧,也娇弱得紧,一阵风过后,落英满地,杏树周围一片雪白,而枝头上,新的杏花还在争先恐后的绽放。千树万树梨花开没有见过,总觉得无论如何胜不过我的杏花。日本人拉我去看樱花,我的感动只是一般,怎样形容那种感觉呢?“曾经沧海难为水”。

后院,有一棵古老的椿树,树身极阔,非常可以依靠。小的时候捉迷藏,我常常拉着老弟藏身树后,那是绝难发现的。它的树皮粗糙,有几个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树洞,一度从那里发生腐朽,祖父在里面填满了砖头,然后用水泥填住,老树也就康复。椿树对我们来说不是一棵树,而是一个世界,它的这个世界里长着被称为“小象”的长鼻子甲虫,彩色翅膀的很会飞的“花大姐”,灰色的蘑菇,偶尔还可以看到天牛,当然,也庇护着一窝蚂蚁,还有我们童年的种种幻想。椿树的枝条在孩子看来有些夸张,象马刀,又象马鞭,每年都要落下来,落在它坚实的几乎呈板状的根上。

跨院里面,有一棵槐树,夏天会落下来绿色的豆子,但是跨院被文革里来抢房子的邻居占了,我进不去,只能远远的看看。

这些树,就象我的朋友和长辈,也许,想起家来,古代的人会想起院子里的井,而我这一代人,就只能想起树来了,我的儿子那一代呢?

好几次了,梦里,回了家,我都会看着那院子问家里的人:我的树呢?

海棠是第一个没了。

我还没上小学,海棠就没了。没得很惨,因为邻居想占那块儿地盖小厨房,悄悄用开水浇,第二年,就不再发芽了。。。没办法,那时候文革还没结束,人家就是明着干,你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古美人多薄命,不肯白发见红颜。

杏树的死是正常死亡,它的果实极为甜美,若是自然落地,便绵软一团,撕开了里面一包蜜相仿,然而,这甜美也害了它,进了九零年,杏树就开始闹虫灾,九五年,斜在院外的仅存的一枝上,杏花开的依然如火,好像和生命在竞赛,但是,那也是最后一次了。。。

槐树的死,几乎没有人注意。按照国家归还房产的规定,占房子的邻居终于走了,我走进那个陌生而又一直很好奇的跨院,才发现槐树早已死了,它的枝干依旧,然而已经不再发芽,奇怪,它什么时候死的?没有人知道,就象它活着的时候一样无声无息。

椿树的死,是我最为痛切的。

那一年,我结婚了。妻很好,随遇而安的住到家里来,象一只无声无息的小猫。她的国籍引起了家里的一些争议,我们没有婚礼,可是祖母很喜欢她,怜惜她。那一年,椿树在我们的窗子外面,一刮风,浓绿的枝桠就唰唰的刮我的窗棂。

我们工作的地方都离家不远,可是到冬天就要跑到老远的北郊去住,因为院子里的厨房和姑姑们合用,挺远,也没有上下水道,冬天,便不能做饭。我们有一些积蓄,我和妻计算,先帮爸爸妈妈买了房子,我们,暂时凑合一下吧。

祖母听到了,就叹了口气。

结果,第二年秋天有一段我出差,等回到了家里,我忽然不敢进门。院子里少了什么。院子上面的阳光,忽然这样刺眼。

我惊惧。

才发现老椿树已经不复存在了。在它原来的位置上,祖母请来工人,为我和妻修了一座精巧的,和卧室相通的小厨房。以后,我们就可以在家过冬天了。我的祖母自己用磨刀小心的填好了窗子和窗台之间所有微小的缝隙。

我深恨的发生在海棠身上的事情,又在我深爱的椿树身上发生了,而这一次,是因为我。

那一天晚上,抚摸着那个桌面一样的树桩,我流泪了。你知道吗?你是我童年看着我长大的老椿树阿,我的朋友。

我流泪,为我的树,为我的祖母,也为我的妻。

我的树,就是我的家。

[完]

续:祖母前几天打电话,在催我早点儿回来,去年枣树收了几十斤,她都封了醉枣,让我回去吃,还有晒干了的,我回去可以带些,煮粥。

一瞬间,想起了去年回家的时候。进院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棵枣树,其实,不用进去,它茁壮的枝杈就从房檐上探出来,好像在说:到家啦。象我童年每天从学校回来的时候一样。好象我离开家,不过是一转眼的事儿。它周围那些乱七八糟的油毡小房都已经被拆掉 -- 姑姑们都买了自己的房子,这些小油毡房充任的储藏室,厨房等角色,也就不再需要。

枣树露出了多年我没有看到的身躯。

枣树的皮极粗糙,处处爆裂,可是又那么硬,象风蚀了的铁。我想起来小的时候没有那些油毡房,下了那种大雪,父亲和叔叔们把雪都集中到枣树一边,用铁锹拍打,便成了一人高的雪墙。父亲用铁锹在雪墙上开一个门洞,我和弟弟会快乐的在枣树和雪墙之间钻来钻去。

一瞬间,忽然有了想紧紧搂住这枣树的冲动。

走的时候,枣还是青的。祖母说,你别惦记着了,等红了,我收下来给你醉了,等你回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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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写得可真感人。尤其是文中对祖母的爱的描绘,

叫我这个从小没有体验过祖父母之爱的人也能深深体会到这种无私的爱。

家园 不知为什么,回忆起童年,总是容易感伤,哪怕想起的是欢乐往事.

萨苏也是这样?

家园 见笑了

我不全是如此,写这篇文章的前半段,也没这个感觉,后半段勾起了思乡,就不成了。

你可知道,自从那棵大椿树被伐,我便重复过几次相同的梦境,都是一样炙烈而冰冷的阳光,一个小男孩儿茫然无助而痛切的呼唤:树啊,我的树啊。。。

那个小男孩儿,是我吗?

家园 不能读,读了只怕泪千行.
家园 老萨可能长我几岁,所以回忆里的味道和我就大不相同了。

写的好,顶!

家园 告诉你一声,老萨属狗,知道长你几岁了?
家园 这个,有点儿不象给儿童节的征文

信笔游缰了。

家园 跟我们不同的一种生活噢
家园 啥都不说了。。。顶吧
家园 好文章啊!

看完萨旅长得好文,突然让我想起了辛弃疾,既有男儿到死心如铁的铿锵,亦有脉脉此情谁诉的深情。

家园 总被老萨感动。

就是追着老萨的文章到这里来的,之前大约一年的时间潜水,看文章,慢慢发现这里好文章还真是多,全是高手。

家园 那得看是那年的“狗”了。当年在北师大女生楼前总见一个人在那里

逡巡,想想还真可能是老萨!

家园 庭院深深深几许
家园 梨花开的感觉是很好的

我小学校园里就有两棵。樱花开时没什么,美是落的时候,漫天如雪。但是这样的美景我也只偶然看到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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