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新版三国 -《真髓》(转载) -- hangzhou
他还有一篇《周游记》,写围棋的,呵呵,也是玄得很。这人有意思,不知道有没有人能把他拉到西西河来?
一阵寒风卷过,无论是由于身上衣衫单薄而铁甲冰冷的原因,还是由于奉先公西进夺取司隶的决定,都令我感到不舒服。
我呼出一口白气,骇然道:“这怎么行?兖州东面曹操以及北面袁绍犹如身侧的凶狼饿虎,任其坐大后患无穷啊!何况司隶西部弘农郡地处太华山脉,乃是扼守三辅的险要所在,资源与土地相对却严重不足;北部河东郡乃是匈奴内迁之地,民风凶悍,叛乱时有发生;东 部富饶的河南尹地区数年前遭到董贼破坏,再加上连年灾害,百姓几乎死绝散尽……以此推算,纵然休养生息二十年也是枉然。如果不能平定关东,又怎么能将司隶作为夺取三辅的基地呢?”
陈宫注视前方的校场,眼神迷离难测,捋须沉声道:“自大将军何进召兵勤王,朝中变乱纷起。先有张让等诸常侍谋杀何进;紧接着逆贼董卓进京废立汉帝,横暴一时。关东诸州虽然联兵讨伐,但董贼以放火焚烧洛阳于先、以关西悍将精兵踞守函谷关天险于后,终令诸 路勤王之师束手无策,无功而返。直到司徒王允大人与温侯大人联手诛杀董贼,终于可以重振朝纲。”
我知道陈宫说这些必定与此次奉先公战略的新动向有关,故而用心揣摩其中的含义。
只见他长叹一声,摇头惜道:“世事孰难预料。董贼虽死,但司徒大人骄傲自满终坏了大事。李?唷⒐?汜二贼回京沿途散布谣言、招揽旧部,以十万之众攻打长安造成了宣平门之变。从此朝政大权重新落到董贼余党手中,事到如今,也是一年又五个月了。”
他转过头深深望进我的眼睛,沉声道:“真将军,你可曾想过?为何这些枭雄豪杰争先恐后地渴望控制朝政大权?”
我已明白他言中之意,摇了摇头不认同道:“此一时彼一时,昔日大汉余威尚在,控制朝政就是夺取了天下。但如今各地群雄纷起,汉室威仪早已烟消云散――先有董卓冒天下大不韪擅自废立;后又有袁绍、韩馥曾经试想推立幽州刘虞为帝;此外益州刘焉生前纵容张鲁 杀死汉中太守苏固,以断绝与朝廷的联系,企图建立个人小王朝;荆州刘表胆敢使用与皇帝同样规格的御器朝拜天地……汉室宗亲们固然有这样那样的野心,就更不要说私藏玉玺的袁术,攻伐盟友的袁绍这些诸侯了。还有那些起兵反汉自称天子、天公的,不也是大有人在么 ?”
陈宫哈哈一笑,胸有成竹道:“真将军,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自高祖斩白蛇而御大风,大汉已有八百年天下,岂是说亡就亡的?后又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忠君报国的思想早已深入人心,士大夫们没有一个不是这种想法,”顿了顿,他又侃侃而谈,“所 以灵帝败落亦有李膺、陈蕃这样铮铮铁骨的进谏之士;刘虞坚决辞让韩馥、袁绍等人的拥立;董贼虽然凶猖一时,但最终亦逃脱不了败亡的可耻下场。将军可曾记得初平四年之事否?徐州刺史陶谦与各郡国太守、国相联合署名,推举车骑将军朱俊为太师,号召讨伐李、郭等 人,奉迎天子回归洛阳。结果李?唷⒐?汜运用尚书贾诩之计,以汉帝名义召朱俊入朝。一道诏书便轻而易举化解了陶谦所发起的倒李浪潮――朱俊辞谢陶谦的邀请,入朝做了太仆。”
我沉吟不语,陈宫所言极是,如果控制三辅、将朝廷纳入掌握,的确对奉先公的霸业大为有利。但隐隐又觉得有些不对,只是自己目前却说不出来。
马蹄的哒哒声回响在宽阔的道路上,一时间又是无语的沉默。
进入校场,我先下令让曹性和魏延各自整备部队,然后回头对陈宫说道:“先生所言,不无道理。但此刻兖州都未平定,如何能西进?真髓以为,如此行动只能令力量分散,遭到敌人各个击破。还望先生仔细思量,劝主公坚定信心,先行消灭曹操才是正理!”
陈宫眼神中精光一闪,其中涵义颇为复杂,令我揣摩不透。他肃容拱手道:“真将军所言极是。但时不待我,此时关内暗波汹涌,群贼已有分裂内讧的征兆!现在若不着手取之,日后恐怕被他人展现啊!”
“最初,董贼焚洛入关后,劝说关内韩遂、马腾诸贼一致对抗关东勤王联军。韩、马二将开拔至长安时,却正巧赶上董贼被杀。于是等到余党蜂起后,李、郭二贼安抚二人,遂任命韩遂为镇西将军,马腾为征西将军,分别驻守金城、眉县,拱卫长安。到了今年二月,马 腾因私事与李?嗥鹆苏?端,于是联合韩遂起兵至长平观,又以议谏大夫种邵、侍中马宇、左中郎将刘范为内应,企图攻陷长安。后被樊稠、郭汜、李利打得大败,逃入凉州。于是贼党力量大为削弱,此其一也。”
“此后,贼党愈加猖獗。后将军郭汜、右将军樊稠统统与三公等同,开设幕府。加上先前所分封的司隶校尉车骑将军李?啵?与三公的府署合称‘六府’,共同参与推荐选拔官员。稍有违背其意,便大发脾气,于是官员只能优先从三贼推荐人员中选出。但即便如此,也有 先后之分,三贼互不相让,眼下矛盾日深。如果不是尚书贾诩从中调和早已相互争斗起来,此其二也。”
“与马腾作战中,李?嗟闹蹲永罾?一昧保存实力,不肯出力作战,被樊稠责骂呵斥。到马腾、韩遂败退时,樊稠追击至陈仓。他与韩遂两人是旧识同乡,于是握手作别。这些都深深加重了李?喽运?的猜忌,此其三也。”
陈宫踌躇满志道:“有这三点,在下敢断定,不出一年,关中必定大乱。所以才认同主公的想法:先派一支部队屯田于司隶的河南府,待到关内生变,立即出奇兵坐收渔翁之利。”
我不禁糊涂起来,苦笑道:“既然先生早已有了全盘打算,不知此番专程找在下,到底有何贵干?”
陈宫忽然下马对我深深打躬作揖。我慌忙从马背上跳下,将他搀扶起来大奇道:“先生这是作甚?折杀真髓了!”
陈宫以他那细长的鼠眼恳切地望着我,叹道:“实不相瞒,在下想请将军担此奇兵重任!”
听到这句话,我脑子里顿时乱作一团,半晌说不出话来。
陈宫长叹一声,颓然道:“正如将军所言,如今消灭曹操才是当务之急,故而我军实在无力抽调部队向西发展。而樊稠、张济驻兵弘农,虎视关东,都非是易与之辈。更不用说李、郭二贼凶悍狡猾,又有贾诩、周尚、钟繇为之出谋划策……而且此番西进方略意义重大, 西进主将非是智勇双全之才不可!”说着又深深拜倒,语音又转为迫切和充满希望。“在我军中,这等大将虽也不乏,但东线对抗曹孟德的势力需要他们的力量。而真将军虽然年少,却已能为主公分忧:先是看破了袁曹联盟的形势,更有句阳一战击破夏侯渊的高超战斗才能 ……如今能够西进以抗李、郭贼党之人,除了将军实在无人能当此大任啊!还望将军答允陈宫的请求。”
我看着拜倒面前的陈宫,顿时觉得手足无措,脑袋里嗡嗡做响,嗓子发干:陈宫竟然要我担任西路军统帅!以自己的能力,我能做好么?
陈宫拜伏于地,半晌听不见我的回应,抬头看了我一眼,爬起来神秘道:“在下听闻侯成将军的余部都属意于将军,于是先行向奉先公力陈此事,奉先公已然答应了部曲之事。”言语中颇有一丝狡猾的味道。
随即他又转为一片肃容,对着奉先公府邸的方向拱手语气激昂大义凛然道:“真将军,此番大任非比寻常。关系到奉先公的宏图霸业,你我应当群策群力,竭尽所能才是!大丈夫行事干脆利落,但求无愧于心,就勿要婆婆妈妈地犹豫不决,如此效妇人之态岂不令天下人 耻笑?将军勿要推辞,此事就这样定了!”
我只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翻身上马去了。陈宫这老儿这一番劝说晓之以理、动之已情。又用一切为主公霸业的大义加以威逼;还以劝说奉先公将部曲交与我进行利诱;居然最后还用激将之法迫我答应……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在这样声色俱佳的表演与强大的口水攻势下, 我还能提出什么反对意见么?不禁摇头叹服,自己虽然也曾勤学鬼谷子,可是与陈宫的三寸不烂之舌一比,两人高下立判。
在校场安顿好将士们之后,我和曹性快马加鞭赶到奉先公府邸。
进入大堂,第一眼就看到陈宫站在奉先公身侧,见到我后浮现出欢喜神色。我暗自叹息一声,看来西进之事已成定局了。环首四顾,才发现远在东方作战的太守将军们居然都在厅堂的两侧束手而立。几个月不见,
他们的变化都不小:左首第一位是高顺将军。他那深陷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漆黑的连鬓胡须竟然夹杂了少许银丝
,刚毅的方脸上颇有风尘之色:看来这段时间的苦战倍加辛劳。在上个月的战斗中,他指挥东线部队于山阳大破曹仁、夏侯??,连曹操都对他另眼相看。
高大的成廉将军站在高顺将军的下首。他那张铁青色的脸变得更加难看了:由于胡须稀疏难看,所以他总将下巴刮得光溜溜地。如今战事连绵顾不得整理仪表,几根稀疏的胡须从宽大厚重的下巴上钻出来,颇为滑稽。不过谁也不敢轻视这位战场上以一当百的猛将。
右首便是魏续,他变化不大,还是那副悍勇精明中夹带着几分吊儿郎当的样子。看到我将目光投去,魏续咧嘴嘴,抬手指了指肩膀上包扎的刀伤,得意非凡。我记得他在来信中提到过,这是与敌将曹仁沙场相逢的纪念。
魏续下首就是张辽。他消瘦了不少,面部白皙皮肤却由于日晒雨淋变得粗糙了许多,使从前的斯文从容更增添了深沉与沧桑,别有一种独特的男性魅力。看到我进入大厅,他充足的眼神如厉电一般从我脸上扫过。我报以真诚的微笑,看来这位良师益友的武技又大有精进 。
奉先公大马金刀地盘踞正中。令我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半点愉快的表现,英俊的面容阴沉难测:一手支腮,眼神闪烁不定地望着我,好象在琢磨什么心事。一副神游太虚、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来到右边,在张辽下首站下。扫视四周,心中涌起莫名的惆怅:距离上次军事会议事隔三月,同样的厅堂之中故旧却少了一半。郝萌、宋宪尚在前线监视曹军动向不能赶到,已经有三位战友再也无法出现在此了。
“为奖励偏将军真髓的句阳战功,”奉先公缓缓开口,还是那种金属颤动的语音:“我决心将侯成剩下的两千余名部曲过继给真髓!”听见主公说这话的时候,我不由全身一颤。在他的语气中,竟蕴涵着一种奇怪不满。愕然抬头望去,只见奉先公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那 双褐色的眸子流露出复杂异常的感情。我恍然大悟:主公为三位将军之死而难过。旋即伤感涌上心头,黯然垂首,侯成将军的遗容仿佛又浮现眼前。
下一秒钟,奉先公已然稳定了情绪,洪声道:“此番军事会议一结束,我将亲自赶赴东线,发起对袁曹联军的新攻势。”话语中充满自信与感染力,令我精神为之一震。
奉先公转头看看陈宫,陈宫对他使个眼色。
他点点头,继续道:“此外,为了解救汉帝,申大义于天下。我决心联络张杨,在业已荒芜的河南府屯田驻军。待到东线战事一定,立即西进夺取三辅!”说这番话时,奉先公始终死死地盯着我。几乎能够感受到他目光的炽热,我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一颗心仿佛要跳出 腔子似的。
谁知奉先公目光一转,忽又移到高顺将军身上,沉吟道:“高顺,此番西进方略非同小可,不如……”尾音拖得很长,显然迟疑不决。我偷眼看了看陈宫,只见他面容已变了颜色拼命冲我挤眉弄眼:显然是要我自告奋勇承担重任。于是咬一咬牙,我出列向奉先公深施一 礼,拜倒大声道:“杀鸡焉用牛刀!真髓不才,愿代替高顺将军承担此任,为主公分忧!”
可接下来的反应却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的,奉先公重重地哼了一声,竟然颇有恼怒之意!我不由大为奇怪:主公一向欣赏勇猛善战之人,怎么今日我主动请缨,他怎么却不喜反怒?正在摸不着头脑之际,陈宫的长笑入耳:“真将军奋勇请战,精神可嘉啊。不过此事主公已 有决断,还请将军速速归队!”
这与预定计划截然不符啊?心中暗自狐疑,我只好磕个头重新站回右侧。归队时正巧张辽向我看过来,两人视线相交的一刹那,我惊讶地发现他面色凝重异常。张辽对我缓缓摇了摇头,然后垂首而立不再吭声。
胸中疑团越积越大,令我仿佛置身迷雾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向奉先公看去,只见他面色阴晴不定,显然对此悬而未决。再看看陈宫,但此时只能看到这老儿的后脑勺,他面对奉先公行礼恭敬道:“主公,时间宝贵。部队已整装待发,主公还
望速速决断。”自得之情竟然溢于言表。
奉先公全身一震,仿佛如梦初醒。再次不悦地“哼”了一声,刀锋般的目光盯在我身上,顿时我感到一股恶寒自脚下直窜顶门。我大惊失色:这是自己倍受磨练的第六感对敌人杀气的自然反应。
奉 先 公 他 想 杀 我 !
这怎么可能?
额头的汗水微微泌出,我不敢抬头,但身体本能地调整呼吸,处于全神戒备状态。面前这个对我散发出如此强烈杀气之人,真是对我恩重如山、和蔼可亲的奉先公?
瞬间杀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轻轻喘了一口气:刚才是错觉么?
不,不是的。
我轻轻地对自己确认。在适才那一刹那,隐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再次浮现,那是与奉先公初次见面,我被深深慑服的震怖感觉。
这时奉先公冷冷道:“我意已决!万事以东线为重,魏续、张辽、成廉、曹性你四人立即随我出阵!”他又转过来对我缓缓地点了点头。冷汗慢慢渗出皮肤,我清楚地感受到这点头的意义并不是赞许。“真髓,你能有此心甚好。但消灭曹操之前我军无法抽调兵力西进, 我任命你为河南府府尹,就统领新部曲出发罢;高顺,你统领部曲与真髓一同行动。明日出发,不得有误!”
我不寒而栗:奉先公说得虽然很慢,但语音犹如刀错,仿佛每个字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似的!
但此事情干系重大,我无暇顾及奉先公的大异常态,赶忙再度出列跪拜大声道:“主公,如今东线战事连绵,高顺将军无论是指挥才干。还是对敌军以及地形的熟悉掌握,都是东线指挥作战的最佳人选。还望主公收回让高顺将军与真髓同行的成命。”原本自己主动请缨 ,就是为了主公能够集中力量收拾曹操。如果将高顺将军也调至西线,那么这一行为还有什么意义?而缺乏了高顺将军的东线部队实力大为削弱,于主公的东征计划也是很不利的。
“住口!”奉先公忽然大声愤怒咆哮,声音震得漆案上的绿釉龙形饰物格格做响!
我顿时茫然失措,抬头望去,只见奉先公英俊的面容竟然由于愤怒而扭曲,太阳穴上青筋暴露,竟然突突地跳动。
大堂中人人顿时噤若寒蝉,奉先公那急促锐利的金属颤动嗓音里充满了我所不能理解的愤怒:“会议结束,东征部队立即随我出发!谁敢多言,杀无赦!”重重地哼了一声,他站起身来,一伸手握起方天画戟迈步便向府门外走去。经过我身边时奉先公突然停住,森寒绝 伦的杀气仿佛山洪爆发一般自身畔狂涌而至!颈部皮肤被这股寒气一激,顿时生出无数鸡皮疙瘩。我大惊之下,惟有苦苦忍耐。冰冷的杀气忽然烟消云散,仿佛消融在阳光下。耳畔脚步声响,奉先公已经大踏步出了大堂,其他将官们众星捧月般尾随于后。
空旷的大堂当中就剩下了依然跪拜在地的我。
脚步渐渐远去,我许久才回过神。奉先公,你当真想要真髓的性命?自己一心为了主公着想,但怎么会变成这个结果?
我痛苦地叹息一声,只觉得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消失的无影无踪:纵然也有过被奉先公误会的经历,但……但这回他怎能无缘无故地便要杀我?正在莫名其妙的苦恼委屈之际,忽然又有一声叹息自身边响起。我大惊跳起,定睛一看原来大堂上还站着一人。
原来是高顺将军。
此刻的高顺好象又苍老了许多,憔悴的面容仿佛更加苍白。他缓缓走到我身边,伸出厚重的手掌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明达,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跟我来。”
刚出官邸府门,高顺将军就开门见山道:“明达,关于侯成将军部曲一事,可否将前因后果告诉老夫?”
我隐隐觉得这一问大是关键所在,于是不敢有丝毫隐瞒,将魏延之事源源本本地与他讲了,言罢苦笑道:“在下思来想去,惟有此事擅做主张,可能令主公不快。但在进城时陈宫提起他会力陈将侯成将军部曲转让于我,难道其中还有什么波折不成?”心中充满不详之感 ,料想奉先公对我态度大转变原因就在于此。
高顺摇了摇头,从士兵手中接过战马缰绳,长叹道:“明达,你毕竟年纪尚小,处世未深。你可知道?陈宫的确对此事向奉先公力陈,只不过他力陈你擅自兼并侯成将军部曲,分明是居功自傲、拥兵自重,有不臣之心!”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自觉地瞪大眼睛:“他居然这么说?”又长叹一声,苦笑道,“陈宫与在下不和,他这般弄鬼倒也在常理之中……但真髓真正难过的是奉先公对我信任有加,怎么今日竟然……”说到这里,我的眼眶不禁湿润,只觉得胸中郁闷若死。
高顺翻身上马,盯着我良久方摇头道:“唉,若不是我决计不相信陈宫,只怕也……此番你可中了他的算计啦!”
我对高顺一鞠到底,苦笑道:“真髓年纪小不懂事,还望将军指点!”
我在濮阳城郊策马狂奔,用力鞭鞑战马,发泄胸中的不平之气。
高顺的话语依然在耳边萦绕:“主公得知你建功立业,高兴得不得了,这次召你回濮阳就是期望东征曹操的时候,你能发挥力量。结果你刚进城,去迎接你的陈宫就先来拜见主公了。他说,你还未进城便先托他传话,说什么不愿东征,要单独拉部队西进司隶……”
“主公原本不信,故而以任命我西征做为试探,怎料你进来便主动请战……”
“主公颇为恼怒,这才命我名为跟随、实为监视。你却还一再拒绝我的同行……这岂不让主公起疑?”
……
陈宫在进城时那似模似样、声色俱佳的表演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主公失却了耐心,生出与曹操暂时罢兵,转向西进司隶,夺取三辅之心……
但时不待我,此时关内暗波汹涌,群贼已有分裂内讧的征兆!现在若不着手取之,日后恐怕 被他人乘啊……
实不相瞒,在下想请将军担此重任……
真将军,此番大任非比寻常。关系到奉先公的宏图霸业,你我应当群策群力,竭尽所能才是 ……
将军勿要推辞,此事就这样定了……
此事就这样定了……
“哈哈哈哈哈哈~~~~”再回想起自己听说被他推荐为司隶主将时,那份内心的忐忑。我放声嘲笑自己的幼稚,几乎气炸了肺腑,怒发如狂:陈宫,你这小人,竟然如此陷我于不义!伸手握住冰冷的铁戟,滔天的怒火化作无穷的斗志。我暗自发誓,不论敌人来自前方 还是背后,我真髓都要誓死周旋到底!
兴平元年(公元194年)冬十二月,我与高顺将军统率各自的部曲,一同踏上了未知的征程。
三国演义中没有味精(MSG,爱情故事)噢。这里可有哦。
新三国,旧三国,真假三国,不要搞糊涂哦!
兴平二年(公元195年)一月二日,穿过陈留郡北部的酸枣,进入了司隶校尉部河南府的辖区,我们一路南行,经过官渡跨越渠水,来到中牟城进行休整。
柔和通红的夕阳斜斜挂在眼前,为寒冷的朔风增添了少许暖意。我站在中牟的西城角的高橹上遥遥远望,只见北面的渠水上结了一层薄冰,灰蒙蒙地自西向东横在那里,好象沉寂的冬眠大蛇。这条渠水是战国魏惠王所开的运河,它又叫鸿沟,昔年高祖刘邦与西楚霸王项 羽分割天下便以此河为界。再向西眺望,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平原,一条古老的官道在平原上自远方延伸到城下,远处大约十七八里处树丛茂密,那里便是张良结交力士锥击暴秦的博浪沙。
我看着这熟悉的一切,心里涌起莫名的感动:自己终于又回到了家乡。洛阳,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
按照我的军事计划,部队并不急于西进洛阳,而是首先以中牟为中心在河南府东南部建立屯田基地,等待时机。所以心中虽然对故土万般憧憬,却只能在此望洛兴叹了。
自从流浪生涯开始,我就一直避免着再次回到这片土地,甚至在内心中都不愿回忆它的形状,就是怕触景伤情。但如今故乡就在眼前,胸中充满着昔日珍贵回忆那魂系梦牵的黯然神伤,我才发现,这份思念不但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反而在心底不断积累,形成厚厚 的沉淀。
嘈杂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稳健的一个是高顺,急促的一个是魏延。我转过身,迎上前问道:“人口清点情况如何?”
高顺双眉紧锁面色沉重,捋着胡须道:“回禀府尹,附近的人口已经清点完毕。早在董卓西迁长安时,大量百姓被西凉暴兵所迫,东逃徐州,如今诺大的中牟方圆百里之内人口却不足四万户――如果想单以我军部曲开展屯田,这点兵力实在不足啊。”
我转向魏延,他也是一脸忧虑之色,拱手道:“禀报主公与高顺将军,属下已打探清楚,有不少百姓逃入西南面的密县、苑陵城北的嵩山山岭,聚集在鸡洛山、阳城山、少室山等处成了打家劫舍的流寇。其中以鸡洛山流寇最为众多,不下十万口。他们抢劫附近的县城, 杀死了地方官,整个河南府的中部都已成无人管辖的真空地带。”看我沉吟不语,他急道,“主公,我们为何不迅速西进洛阳?只要抢占成皋的险要,以敖仓和荥阳作为中心防御和屯田,向西抵御弘农郡的关西兵马,再向南歼灭流寇,就可以全盘控制河南府。可如今我军龟 缩在中牟,无险可守,无论面对流寇还是弘农的张济樊稠,都非常不利啊!”
我摇了摇头:“文长,不要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实力。你的计划虽然非常理想,但我军一旦控制洛阳,立即会与张济、樊稠等关西势力接壤,肯定会遭到他们的猜忌和攻击。张济、樊稠的拥兵不下二十万,以我军四千兵力怎么抵挡得了?”背负双手来回走了几步,我将自 己的思路总结了一下,沉吟道,“陈宫虽然用阴谋诡计陷害于我,但他那关西形势的分析却是没错的。此时关西群贼即将分崩离析,可是他们对奉先公一向畏惧,一旦我军贸然西进,只能引起他们的警觉和团结一致收拾我们。我若不急于西进呢,李?喙?汜自然会精神松懈, 势必窝里杀将起来。待到那时,他们无暇东顾,才是我们西进的最佳时机。”
高顺点了点头,赞许道:“府尹大人所言正是!高顺以为,不如我等先以主公的身份给李?嗨屠裥葱疟硎疽?效忠朝廷,希望能允许我等名正言顺在此屯田。然后在此安抚流寇开辟荒地,待到时机成熟时再一举西进。”
魏延看看我又看看高顺,长出了一口气道:“原来您早就有了全盘打算。”言语中流露出无限钦佩仰慕的神情。
纵然自己不喜阿谀奉承,但魏延这股子发自内心的真诚感动,却令我不禁有些飘飘然。我拍着他的肩头笑道:“文长,眼下倒有另一件大事要吩咐你去打点。”魏延赶忙恭敬听令。
我想了想,对他道:“大赦令于正月中旬发布已成惯例。董贼专权时为了收买人心故而自初平元年(公元190年)起年年大赦;董贼死后,李?喟殉殖?政的初平四年(公元193年)与兴平元年(公元194年)也已经连续两年大赦――想必今年也不会例外。今日是 正月初二,我军略做休整后应当主动出击,务必给予沦落为盗匪的流民们沉重打击。等过了初十大赦一到,我军再发布关于既往不咎和收编屯田的文告,定可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这出击前的准备工作,便由你来做。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魏延得令立即大喝一声,精神饱满地大踏步下了城楼。看着他朝气蓬勃的背影,高顺捻须笑道:“占据成皋、敖仓、荥阳以向南拒敌,这是当年高祖皇帝打败项羽的策略。这孩子虽然思虑不够缜密,但对地形地势见识不凡,只要多加历练必是大将之才啊。”
听了这话,我也颇有同感,赞许地点点头,转过话题道:“高顺将军,真髓对外交方面无知得紧,您是跟随奉先公的旧人,与河内太守张杨想必是旧识。这北面结交张杨、西面结交李?嗟墓ぷ骶头忱徒?军了。”
高顺将军哈哈笑道:“府尹大人何必过谦?此时你我休戚与共,这烦劳二字再也休提,”言罢又摇摇头道,“只盼主公对曹操作战顺利才好。”拱一拱手径自去了。
看着高顺的背影,不由想到奉先公临行时对我的态度,我望着阴沉的天空,不由得又想起陈宫这阴险小人,一种郁闷的心情充满胸膛。我长长叹息一声:只望主公能够顺利击败曹操,到时真髓定然会用平定司隶的功劳来洗清冤屈,还自己一个清白。
五日下午,我亲自统率着一千四百名士兵向西穿越博浪沙,进入了管城。历经兵祸、旱灾和蝗虫之后,城附近的田地都已荒芜,成为杂草丛生的乱葬岗;乌鸦顶着寒风站在枯枝中,人体腐烂的腥臊恶臭在冷冷的阳光下充斥着整个原野;老鼠借着啃食死尸的饱餐反而一头 头脑满肠肥,堂而皇之地在城内街道上闲庭散步,好奇地打量着我们。
我扫视四周,荒废民宅的满目创痍显示了流寇们肆虐的程度。他们什么都抢,粮食、铁器、以及一切可以换取食物的东西都被搜拢一空,无法搬动的大件物品就被毁坏砸碎。
大概是由于自己也曾经几乎变成流寇,所以对于这些流民盗匪我有一种很奇妙的感情。我同情流寇,他们原本也是百姓,由于饥饿、兵祸、天灾而被迫四处流窜、抢劫、杀人;我也憎恶流寇,因为他们已经由受害者摇身一变而成为施暴者,令更多的百姓受到伤害和苦难 ,并制造出更多的流寇。这是一个极为严重的恶性循环。
记得在曹孟德的藏书中看到过这样的记载:王莽地皇三年(公元22年)闰八月,翼平郡连帅代青州、徐州牧田况在奏报王莽时曾说过:“盗贼得到赦令准备解散,官府反而加以截击,于是他们惶恐逃入大山辗转相告,原本投降的盗匪也惊骇担心,这是由于饥荒年代人 心动摇,也是盗匪所以众多的原因……应当选择州牧、大尹以下的官吏,明确赏罚,收集分散的乡聚和没有城堡的封国,将老弱居民迁顿到大城中,积蓄粮食合力坚守。盗贼攻城则无法攻取,经过之处没有粮食,因此无法大规模聚集。这样,招抚他们就会使他们投降;攻打 他们就一定可以消灭……如果派大军征剿,沿途劳民伤财无法供给,反而会造成更大的灾祸,地方官民恐惧大军只怕比恐惧盗贼还要厉害……”
对于田况的一番道理我非常叹服,所以此番精心制订的策略也就是按照这个构思策划的。自一月三日起,我、高顺、魏延轮番出动,迅速将盗匪肆虐地区的密县、新郑、苑陵和京县等地的百姓们统统迁徙到中牟,充实了两万七千余户人,共计五万三千余口。
士兵的报告打断了我的冥想:“禀报将军,管城人口清点完毕,尚存四百零二户,一千四百一十七口。”
“全部迁到中牟去。”我点点头,下达了命令。
经过几天筹备,屯田相关的工作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我将中牟附近荒芜的耕地重新丈量,按人头划拨给百姓;而高顺将军向张杨购买耕种用铁器和牲畜,向张邈借取了谷物做越冬和播种之用;至于魏延则修缮城墙,颁发武器给予年轻力壮的百姓组成一万六千名民兵, 并加以训练准备抵抗流寇的侵犯。
“禀、禀报府尹大人,流、流寇杀过来了!”正月初八上午,我正在坐落于城北的官府议事厅中看书,驻守城西南角楼的新兵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说话都带着哭腔。看见他这个样子,我暗自皱眉:这些刚刚招募的新兵看到流民居然吓成这个样子。要他们上阵杀敌可能是 太过勉强呢。安慰了那小兵几句,我登上城头向外一看,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顿时感到一阵寒气自脚下升起。远处的流寇人头攒动,黑压压地一大片直连到天边,这种阵势只能用铺天盖地来形容!回头看看身边那些新兵,他们一个个惊慌失措,看着面前这种景象,牙齿都 开始打颤了,有些人已经吓得双腿瘫软,坐倒在地爬不起身来。城头上顿时一片惶恐混乱,人声嘈杂,不可遏制。
“紧闭城门!”我大声发布命令,但声音立即被淹没在数千新兵七嘴八舌的杂声之中。头一次遇到这种混乱的情况,头上汗滴不断冒出,我嘶声大喊着,但偏偏没人能听清命令。
正在焦急万分的失火,我猛地急中生智,拉过身边那个传令的士兵,凑到他耳边沉声道:“赶紧一个个用耳语告诉大家,陈留张邈的五万救兵傍晚便到了。全都保持安静听从本将军指挥调遣,一定能赶走敌人!”此时以大声叫嚷根本无济于事,无论如何以一人之声也压 不倒这许多人,只有反其道而行之方有希望出奇制胜。果不其然,不到片刻耳语一传十、十传百,城头士兵已经全部安静,望着我等待下达命令。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下面要做的就是鼓舞士气,否则以这批新兵的训练和素质,这一仗不用打便输了。
我双目神光暴射,扫视众人。大家措手不及,顿时被我这一望而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环视了一周,我沉稳道:“大家原本都是世代的农夫,这几年倍受流寇之苦。眼下每户人家按人头划分了耕田,难道就不想过点安定日子么?”我故意放慢说话速度,说到 “安定”二字,更是丹田用力,将每个字远远传出,“你们当兵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保卫家园吗?如今盗贼肆虐,你们新获得的土地和财产难道就任由他们糟蹋不成?!”顿了顿,我再度威严地扫视四周,洪声道,“眼下贼兵数量虽众,但他们部队行军喧哗无度 ,不过都是些不懂兵法的乌合之众!只要大家听从我的指挥,击败他们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死般的沉默后,接着是暴风般的爆发。新兵们群情激愤,纷纷叫嚷,“追随将军”、“驱逐贼寇”的高呼声响彻云天。我满意地看着面前的一切:现在士气已经不成问题,接下来就是如何安排战术,打退敌人了。
安排了岗哨与驻防之后我总算喘过一口气,扭头寻找魏延,却正好迎到了高顺。他在城墙的甬道口负手而立,看着我微笑道:“府尹大人,从前你我还没有配合作战的经历。今日一见,这令将士归心的本领实在让高某折服。”
我伸手擦拭额头上适才情急流出的汗水,惭愧道:“将军谬奖了!若论作战经验和韬略才干,在下远不及将军。如今贼势大盛,还希望将军助真髓一臂之力!”说着沿着阶梯步下甬道。
高顺与我并肩而行,沉声道:“贼兵远来疲敝,我军正好乘势取之。高顺有一计定能击破贼寇。”
刚过巳时。
西北风在大平原上肆意横行,天空阴沉沉地,云端的太阳变做一颗柔和白色光点,高高地挂在头顶。
根据高顺将军的计划,早在贼寇距离中牟尚远时,我与魏延统率着一千一百名步兵、三百名骑兵偷偷从北门出城跨过渠水,埋伏在官渡北岸的小树林中监视流寇的动向。我骑着战马,倒提铁戟向西南望去:流寇的前锋已经缓慢前进至中牟城下,后续队伍连绵不绝大约三 十里。大致估算一下流寇的数量,敌人竟有七八万人之多。
魏延策马来到我身侧,低声道:“主公,高顺将军发狼烟信号了!”我抬头注视着城头,随着敌人接近中牟,城头上一道狼烟直冲天际,无数的士兵们慌乱地在城墙奔走喧哗,铜锣和战鼓杂乱无章地敲响。看到这里我不由微微颔首,一丝笑容从嘴唇扩散开来:高顺将军 的演技真是精湛无比,城池一片混乱的形象惟妙惟肖。其实这些喧哗和锣鼓都不过是为了掩饰狼烟的作用,放松敌人的警惕性而已。
我无声地发出行动命令:轻轻将左手握拳举过头顶,身后的士兵一个个照做,一直通知到队尾。
于是,由五百五十辆运粮车组成,打着张邈旗号的“运粮队”在我所统率的三百名骑兵带领下,大摇大摆地自官渡渡过渠水向中牟进发。
刚刚接近中牟不到五里,远远地看见敌人的骚动仿佛波浪般扩散开,五六千名流民争先恐后地放弃了对中牟的包围和工事的修筑,嘈杂地操起武器向我车队迅速地冲过来!这就是流民组织松散和训练不够的弱点。
我望着四里远处渐渐接近的喧嚣人群,叹了口气:纵然流民们缺点很多,但经过数次抢掠,他们也已经有了一定的武装,何况庞大的人数总以弥补一切。车队继续前进,直到看着敌人进入一里以内,我回头大声下令道:“砍断车轴!立即撤退!”
刹那间,五百五十辆粮车顿时变成无法行动的障碍物。而四百名断后步兵举起盾牌形成防御墙,掩护着骑兵与其他士兵缓慢而整齐地向北撤退。为了力求使敌人中计,所以每辆粮车上八只麻袋中的四只都盛得是谷物。我看得分明:敌人根本顾不上追赶我们,他们疯狂地 冲到一辆辆粮车上用力地戳刺,将车上麻袋刺破了几只。看到黄澄澄的豆子散落下来,那些衣衫褴褛的男人们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
看着这幅景象,我不由得心中一酸:当年自己四处流浪、忍饥挨饿,如今却要拿这些与自己同样出身的可怜人开刀!但除了这样做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长期的乱世使这些流民们已经适应了以抢掠和杀人作为自己的生存方式,单凭仁义道德的说教根本无法解决问题。只要这个乱世存在,就根本无法将他们彻底从罪恶的生涯中拯救出来。
唯有先用实力以法律和土地约束他们走上正轨,然后再逐渐以道德教导潜移默化。
唯有结束这个混乱罪恶的时代。
用干戚以济世。
流民们已经顾不得别人了,他们收起了武器,欢天喜地地抗起一只只沉重的麻袋,想把战利品搬回城下去。我咬了咬嘴唇,下达了攻击的命令!
随着一声号令,断后的盾牌手们一律伏倒,暴露出早已填装箭矢完毕的七百名擎张手,他们平举弩箭迅速瞄准――这批擎张手都是跟随我的侯成旧部,各个都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战士,无论是瞄准精度或者填箭速度,都是一流水平的弩手。
下一秒钟,漫天的箭雨飞过将近四百步的距离,深深刺入流民们沉重麻袋下破烂衣衫覆盖的肉体。
高顺将军的计策辛辣有效:在这五百五十辆粮车中每辆车都放置了八条麻袋。在退军时斩断车轴后,流寇们就只能通过身抗肩挑的方式搬运粮食,处于运粮状态下的他们不仅无力作战,而且机动性大打折扣。这样四千余名流寇被轻松剥夺了战斗力,从身负武装的战士变 成了手无寸铁、行动缓慢的活靶。
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能算作战了。我几乎不敢正视面前这场单纯的屠杀:仅仅头一次齐射,对面依然手持武器具备作战能力的人就已全部被射倒。
远处城下的敌人大惊失色,他们无声地看着擎张手进行第三次齐射时才有了反应。大股的流寇呐喊着向这边跑来,企图救回他们的同伴。抬头望着密密麻麻的人头远远地冲过来,我心知肚明,他们的行动已经太晚了。
在第八次齐射结束时,面前惨状震撼着我的视觉器官:大片大片殷红鲜血在灰暗干硬的土地衬托下有一种莫名的凄绝艳丽,插满箭支的麻袋和皮囊横七八竖地倒在阴冷的北风中。
“聚拢阵型!缓慢撤退!”我大声呼喊。
听到这个命令,盾牌手们重新站立,聚拢组成坚实的防御墙再度缓缓后退。
数不清的流民高举着环首刀、木棒、锄头和长矛等各式各样的武器向我们猛扑过来,他们已经倾巢出动。敌人行动速度非常快:过度的冲动使他们丧失了理智,只知道不顾一切地冲、冲、冲。
盾牌手纷纷亮出环首刀。我向阵型两翼一望,只见一脸紧张的魏延已擎出双刀,骑兵们也举起了长矛。忽然灵机一动,我大喝道:“盾牌手卧倒,擎张手填装弩箭!”顿时魏延与众士兵愕然向我看过来。
这当口,敌人又冲过将近两百步的距离,疯狂地喊杀声震天动地!
我怒斥道:“这是命令!立即照办!”盾牌手们立即慌忙放下盾牌,擎张手们开始半蹲着填装弩箭。
流民们冲得好快!他们已经越过同伴的尸体,距离我们五百余步!大约是看到我军的擎张弩开始填装,他们愈加努力地拉近距离,企图在弩箭发射前一口气冲过来进行贴身混战。我用眼角一扫,只见魏延转头望着我,眼光中充满了要求出击的急迫。我对他用力地摇了摇 头,转过去看着敌人的动向。距离已经非常近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最前列的一个流民张开大嘴,用力地喘气。
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心脏砰砰地跳着。流民们的距离已经进入三百步!
就在此时,魏延欢叫道:“弩箭填装完毕!”
我心中一宽,用尽力气大喝道:“瞄准!”
七百张擎张弩齐刷刷地向前平举。
流民们的距离进入二百五十步。
就在这一瞬间,敌人的前进速度忽然放慢凝滞!
机会到了。
“放!”
七百支弩箭暴射激飞,透体而过!近距离弩射的威力决非常人可以想象,穿透力极强。刹那间对面数百具血肉之躯刹那间好象被刺漏的水袋,软软地摊倒,粘稠的鲜红色液体从他们身上的小孔中狂喷出来。
当一个人急速奔跑到三里左右便会到达他的体力临界点,产生出无比疲惫与呼吸困难的感受。适才在敌人疯狂扑救同伴时,我发现从中牟城下的宿营地至此处正好是三里多的路程。而这些没有受过正式训练的流民们只顾感情用事,这种从远处急忙展开冲锋的行为根本就 是对体力的肆意浪费。
精确计算过敌人由于到达临界点、机动力削弱导致阵型凝滞的距离后,我终于大着胆子一注压中。冲在最前端的人们纷纷中箭倒地,翻滚哀号,严重阻碍了后面流寇们的整体前进步伐,使得他们原本杂乱无章的阵型变得愈加拥挤不堪。
正在此时,一团火焰与惊慌的叫喊自中牟城下冲起,呐喊声春雷似的从敌人的身后滚滚而来。看到这一切我松了口气,计划顺利展开了。在流民主力完全被我的小股士兵吸引后,高顺将军统率着一万余名招募的新兵乘机杀出城门,放火焚烧敌营和工事。瞬间中牟城下的 敌人就被高顺秋风扫落叶一样卷走,紧接着他立即掉头北进,从流民主力的背后掩杀过来。
反击的时机终于成熟!随着我总攻击手势打出,早已等候焦急的魏延呐喊着指挥骑兵们自两翼空群而出,配合高顺对流民前后夹击,宛如两柄尖刀,深深刺入乱做一团的敌人之中。
深夜的寒风卷起,我抖抖肩膀,希望借助这个动作驱除一些寒气:夜幕笼罩的战场有种奇特的阴森感觉,久久不散。数不胜数的士兵和流寇们层层叠叠地死在一起。城北与鸿沟水之间的小平原上躺着大约两万具尸体,而河边堆积的头颅和残肢断脚好象一座小山。
战斗在夜色降临前结束:在我军的前后包夹下,乌合之众们以惊人的速度瓦解了。他们中的大部分就地投降,而剩下的人向西溃散,想逃回老巢鸡洛山。
我下令魏延统骑兵追击,然后和高顺将军一同着手清理战场。
虽然击败了进犯的流寇,但我军只能算是惨胜:高顺将军所统辖的新兵由于缺乏训练和作战经验战死了四千多人。此刻借着火把的光亮,百姓们三五成群地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翻检辨认自己兄弟父子的尸首,不停地发出低沉悲哀的哭声。
听着这悲苦的呜咽在漆黑的旷野中幽幽升起,不由令自己回忆起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惟有苦苦一笑:这种压抑着强烈感情的低低饮泣,我已经听得太多了。只要乱世不被结束,这悲凉凄苦的呜咽哀号就会永远回响在大地上。
夜深了,风越来越大,手中火把被风吹得一闪一闪,好象随时都会熄灭。我长长吐了一口气,掉转马头回城:寒气越来越重了,明天还有更加繁重的工作,自己也应该早点休息,养精蓄锐才是。缓缓策马经过河边那断首残肢的小山,忽然发现阴暗的角落里有团黑影。举 着火把探过去一扫,我看见一个年过花甲的老汉正不顾血迹污秽,将一颗头颅紧紧抱在怀中,坐倒在地上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满是血污的人头很年轻,额头上缠了一条黑色布带,那正是流寇的标志。
光亮引起老汉的注意力,他抬起头,看见了举着火把的我。我看得很清楚,他的面容好象岩石雕刻,麻木、空洞、缺乏生气。在他那死黑色的瞳孔里似乎连怨恨和愤怒的力气都已失去,有的只是对这世道的悲痛和无奈。看着这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惨父子,我只觉得胸 口上好象压了一块大石头:无论是战死的士兵,还是抢劫的流寇,同样都是一条条的生命,都有亲人,都有家庭。什么时候才能够不用相互残杀就可以平安幸福的生活呢?
虽然是为了保住城池而杀敌,但此时心中却充满了负罪的内疚感。我不敢再逗留下去,催马急匆匆地穿过老汉的身边向城门狂奔,将他抛在身后,只盼望自己能够逃离得越远越好。我一口气冲进城门才勒停战马,回头看着远处阴沉沉的夜色,呜咽之声变得低沉微弱,几 乎细不可闻。但我清楚地知道,这声音将永远留在脑海之中,萦绕回荡。
“这悲惨的一切总会过去的,”我喃喃地说,仿佛是为了安慰自己,又好象是为了坚定信心,“总会过去的。”
一阵齐声欢呼从外面传来,随即急促的脚步声和魏延那独特的大嗓门已经同时在门外响起来:“主公!主公!大功告成!大功告成!”稍带稚音的叫嚷声透着兴奋和激动。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柔和的阳光跃入眼帘,原来已经日上三竿。赶紧翻身起床胡乱穿了衣服,几步抢到门前。推开来一看,只见魏延和两名少年亲兵正站立在庭院里。几个人满身尘土,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魏延看见我出来,向前一步,拱手大声道:“主公,那些 个逃跑的流寇,连带鸡洛山老窝里面,没一个漏网的!魏延全给您逮来了!”虽然竭力保持庄严的样子,但那喜悦、兴奋和自豪的混合感情已经写在他的脸上。
我惊喜交加,用力拍着他的肩膀道:“文长!这回你可立了大功啦!”赶忙回屋取了件袍子披上,“俘虏都在哪儿呢?赶紧带我看看!”
我们几个迫不及待地策马一路奔驰,来到城北的大校场。
全国诸多城池中,中牟的规模并不算很大。但单以校场而论,这座战国时代就曾成为赵国军事要塞的古城被称为“全国之首”可谓当之无愧。
虽然是历史悠久,但大校场的扩建却是近几年的事情。那是在西迁长安的时候,朱俊被董贼任命为河南尹镇守洛阳,可他反而联络关东联军,打算一同剿灭关西群贼。后来联军四散,为了逃避董贼的报复,朱俊被迫逃入荆州。
初平二年(公元191年),朱俊率军重返洛阳,击败新河南尹杨懿,企图联络各路人马再度伐董。但由于洛阳已经被董贼蹂躏得不成样子,于是他移师中牟,在以陶谦等地方势力的支持下扩建此城,计划将之作为进军关中的基地。眼前这大校场就是朱俊修筑的,宽阔 平整,可容纳十万甲兵。
董卓死后,朱俊被一纸诏书调入朝廷为官,陶谦也已在去年病逝,这一切都已成为往事。只留下这大校场依然默默地卧在城北,述说着乱世的无常。
此刻大校场上到处都是涌涌的黑头,俘虏们都被缴获武器押在这里。他们横七八竖,或躺或蜷着挤在一起取暖,瘦弱的身子在寒风中簌簌地发抖。
“这么多?”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文长,俘虏总共有多少人?”
“算上老弱病残,共有七万三千零一十六人。”随着这个声音,校场上黑压压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高顺自人堆中走了出来,他一脸汗水,正在监督着士兵将俘虏们编入户籍,“文长将鸡洛山一平,不仅解决了附近县城的匪患滋扰,而且我军也有足够的人力开垦城 东无主荒田了。”
我听得心花怒放,用力在魏延肩头捶了一拳:“好小子!你是怎么干的?仅仅三百骑兵居然创造出这种成绩?”
魏延先被我这一拳打得呲牙咧嘴,听到我这么一问,赶忙挺胸抬头得意洋洋道:“启禀主公!属下带兵打到鸡洛山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些跑回去的流寇在城下被打得掉了魂儿,又不知道咱带了多少人攻山,所以龟缩着也不敢突围,”抹了抹脸上的尘土,他继续兴 奋道:“属下的兵少,所以没敢硬攻。后来琢磨出个法子,咱悄悄把部队撤到十里外的小树林,砍树枝做火把。然后每人都举着四五个,大喊大叫地冲到山下拉出一副要攻山的架势。把火把插在地上,留下五十人虚张声势,其余的人马悄悄撤回去继续再砍。”
“这么反反复复折腾了十几趟,鸡洛山脚下的火把比天上星星都多。咱又让士兵大声欢呼‘援军到了’,同时拼命敲锣打鼓地晃动火把,大半夜里看上去就跟好几万人似的。山上那帮小子的苦胆都被吓破了,立刻乖乖下山当了俘虏。”
“等缴了他们的刀枪,咱一把火烧了寨子,押着人连夜往回赶。直到天亮这帮贼寇才发现上了大当,几个贼酋想闹事,被属下一刀一个,连杀了十四人。其他人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都这么跟着回来啦!”
我不住点头,恐怕自己也未必能处理得更好呢。魏延行事如此干脆漂亮,实是智勇双全的大将之材。轻轻拍了拍魏延的臂膀正要以示嘉奖,我却忽然想到一事,登时脸上变了颜色:“糟糕,剿灭了流寇虽然是好事,但如今城中人口暴增,城中的粮草恐怕要支持不住!”
再看高顺和魏延听了我的话后同样一脸愕然,笑容全无的样子,显然他们也想到了严重性:如今城中凭空多出了七万张嘴,要是能凭眼下这点粮食硬撑四个月就已经是极限了,更别说麦收距离现在还有八个月呢。一旦没有了粮食,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主公,”魏延急急地对我道:“咱向吕布将军求援,行不行?”
还没等我答话,高顺重重叹了口气,摇头道:“如今主公正与曹袁联军全力周旋,哪有多余的粮草支援我们?何况我等被委任为偏师,要是这等问题都无法解决,就更不要说拿下长安了。”回答了魏延,他转头向我拱手道:“真大人,我再去向邻近的势力借粮罢。”
我苦笑着对他摊摊手:“高顺将军,怎么借?向谁借?又能借来多少石?”高顺沉吟不语,他了解我言下之意:能借来粮草的临近势力,无非是河内太守张杨和陈留太守张邈。张杨义气过人,肯定会慷慨解囊。但河内郡境内多山土地贫瘠,粮食产量原本就不高,向他借 无疑是杯水车薪。张邈的陈留百姓殷实富足,原本是个好选择。可他认定了我已经失宠,所以面对我刚到中牟时的求助这厮就已经阳奉阴违、推三阻四。最后还是高顺好说歹说地才从这势利的老狐狸嘴里抠出一丁点谷物用来播种。如今再去向他借粮,结果只能是自讨没趣而 已。回想起句阳战后老狐狸的嘘寒问暖和被自己煮坏的无数慰问茶饼,我就愈加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世态炎凉。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地沉闷了大半个时辰,却拿不出一个主意。
我只好强打精神,哈哈大笑:“这下子可棘手得很,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还有四个月的考虑时间呢。实在没有法子,我就带着大家去抢掠张邈好啦!”自己心中却暗自叫苦,毕竟大伙儿都是对内政没什么经验的武将,这么重大的问题谁也没有考虑到。
正在头晕脑涨之际,忽然亲兵急急忙忙地跑来:“启禀将军!派往朝廷的使节秦宜禄大人回来了!”
“赶紧让他在政厅中落座等候!”得知了消息,我赶忙扳鞍上马,“高顺将军还有魏延,你们一同跟我前往!”朝廷的动向可怠慢不得,就是不知道李?嗪凸?汜对我伸出的友谊之手做何反应?
赶到政厅,秦宜禄和一名我不认识的人分坐在大厅内两旁。见我三人进来,秦宜禄慌忙长跪起身:“下官参见三位将军!李郭二位将军闻听大人捍卫汉室的决心,大加赞赏。”说着他伸手向对面之人一引,“这位就是朝廷来颁布天下大赦的使节,圣上驾前的大红人,宣 义将军领尚书衔贾诩贾大人。”
听到朝廷果然颁布了赦令,我点点了头,对自己揣摩朝廷动向的成功颇感到有些自得。但等到“贾诩”的名字钻入耳朵,我心中一激灵,贾诩的大名可是如雷灌耳啊!转头向这位名满天下的智囊望去,只见此公皮肤白嫩如婴儿,须发花白似老翁。胡须稀疏、高冠长剑, 颇有几分仙风道骨。脸上一双细小的眼睛半开半阖精光四射,平整光洁的额头上却有一条刀刻似的深深皱纹,仿佛蕴涵着阴郁的沧桑。俨然一副处尊养优的大官僚模样。
我慌忙上前见礼,他也不起身,随随便便的一拱手算是回礼,淡淡道:“贾某见过将军。”旁边魏延怒哼一声,显然看不惯贾诩这副派头。我微微一笑,要是在半年之前遇到这种事,只怕自己会和魏延同样冲动。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练,自己已经变得沉稳了许多。
贾诩对魏延的举止视若无物,忽然长身而立,大摇大摆地来到平日里我发号施令的位置,然后一屁股坐下。这下魏延再也按耐不住,大步冲上去,喝道:“你这厮……”话未说完已被高顺一把拉住。我转头对魏延摇摇头,这冲动的小子不敢再放肆,但那倔强的眼神却恶 狠狠地盯着贾诩。
贾诩忽然从身侧取出一卷金黄色的帛书。他提高嗓门,大声道:“圣上有旨,真髓还不赶紧跪倒接旨?”
我和高顺还有秦宜禄赶忙跪倒答礼,一回头却发现魏延依然别别扭扭地站着。我赶忙伸手在他腿上碰了碰,这小子才不情不愿地跪了。
空旷的大厅中回荡着贾诩清朗的声音:“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偏将军真髓,拱卫汉室,安抚黎民,忠心可嘉。特此加真髓右将军衔,领司隶校尉之职。”
所谓司隶校尉,是负责监察百官及京师近郡犯法者的大官,一般都有使持节的身份,在朝中是和御史中丞、尚书令并列的要职,被称为“三独座”,三公都对之敬畏有加;而在外则是掌管三辅河南等司隶七郡的地方行政长官,相当于领一州之地的州牧。
霎时间,司隶校尉的头衔在我脑海中与曹操表奏张邈为兖州刺史、陈宫推荐我为西路军主将两件事重叠在一起。右将军领司隶校尉,这官衔之高已经远远超过了奉先公的兖州刺史之职。如果接受这么高的官职,那么原本被小人蛊惑对我别有看法的奉先公会怎么想?要不 是事先经历过那许多诡诈的阴谋,只怕自己已经被这表面的喜讯冲昏了头脑,忘记那可怕的后果。
为了能在中牟扎住脚跟,我被迫向李?喙?汜遣使示好。但这一条圣旨,分明是他们反客为主的一记将军棋。抬头向贾诩望去,他一双小眼睛正满含着嘲弄之色瞅着我。我顿时心中雪亮:这诡计必定出自这大阴谋家无疑。
但即便是看破了这条毒计,我依然进退两难。说一声“不能接受”简单得很,但后果却不能不考虑。李郭二贼与主公势不两立,杀害岳父司徒王允的仇恨更是不共戴天。抗旨不遵的结果,必定是二贼发兵攻打中牟,拔除我这颗奉先公在司隶立足未稳的钉子。
“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不知怎么地,这句《孙子》名言竟然不知从脑海的哪个角落里冒出来。贾诩的计谋一出,无论我接受与否都已全然落入其算中,而他谋略的后着变化,绝对是防不胜防,辛辣狠毒。如此将谋略术与兵法运用一心,贾诩的手段当真可以用 神机鬼谋来形容。想到这里,我对面前这敌人产生出奇特的钦佩和畏惧。
“真髓,为何还不领旨谢恩?”贾诩猛地大声喝道。我全身一震,汗水涔涔而下:圣旨加封这一招,竟是点在了我的死穴上。
到底我是接,还是不接?
我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稳定心情,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站起身来,向贾诩一拱手:“还请大人回禀圣上,真髓无德无能,不敢窃据高位。大人神机妙算,真髓甘拜下风。”人不能忘本,虽然在此地挣扎求存非常艰难,但我首先是一名奉先公的部下。看来与李郭关 系破裂是必然的了,可自己根本就没打算投靠他们,摆明车马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倘若西凉大军前来讨伐,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就走着看罢。至于最后一句说得诚恳之极,确实是我的肺腑之言。要是有个象贾诩这样的敌人,实在可怕得很。
我回头看看高顺魏延还有秦宜禄:高顺看着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是他的眼神里却充满了坚毅和赞赏;魏延一脸兴奋,摩拳擦掌地准备大打一仗呢;至于秦宜禄却脸色惨白,显然被我大逆不道的抗旨行为吓住了,还没有回过神。
贾诩显然早有成竹在胸,所以听了我的话也不感到意外,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贾某就照将军之言回禀圣上。神机妙算不敢当,将军的坦荡胸襟倒是令贾某钦佩得紧呐!”
亲自送贾诩走出官府的大门,我和他并肩骑马走在中牟的大街上。
经过校场前,贾诩勒停战马,看着里面众多的俘虏赞叹道:“将军果然好本事,竟然剿平了鸡洛山悍匪!只是此地连年大灾,如此众多的俘虏安置起来倒真是一件麻烦事。”
我无精打采地想着如何应对即将开拔的西凉大军,顺口道:“可不是么?粮草奇缺,能否支持过冬天都……”猛然省起贾诩的身份,赶忙噤口不语,但已经是晚了。
贾诩笑嘻嘻地看了看我,那笑容倒像是一根针:“那倒是为难得紧……不过将军如此困苦,难道张邈等盟友竟然见死不救么?”
我只有勉强一笑,不敢再答。这老头子实在太过聪明机敏,多说几句不知道他又能套了什么情报去。
见我这副模样,贾诩笑道:“将军莫要愁苦,我有一计,可确保将军度过难关。”
他这么一说,倒勾起了我的兴趣:“大人的妙计想必有效,愿闻其详。”
贾诩摸了摸胡子,笑道:“陈留殷富,将军何不向张邈购买粮草?”
听到他这么说,我恨不得将这装模做样的混蛋拉下马痛打一顿。要是我军银饷充足,又怎么会沦落到借粮都没人应的地步?这厮分明是变着法儿的捉弄我!强压下怒火,我冷冷地道:“大人真会说笑。”心想反正要和朝廷撕破脸,是否也不顾甚么钦差不钦差,先杀了这 厮也好断绝个后患?
正在胡思乱想,听得贾诩在旁边哈哈大笑道:“贾某怎会拿这种事说笑?如今将军所在之处就有金银无数,只是您还不知道而已。贾某就是要送将军一条财路啊!”
我苦笑着拱了拱手道:“在下是个愚鲁的武人,很多事都不明白的,还请大人明示。”听贾诩的意思,莫非他真有妙计不成?
贾诩陷入沉吟,缓缓道:“这就说来话长了。将军有没有注意过我大汉国库黄金储量的变化?”我摇了摇头,这等朝廷事务非我所能了解。
他仿佛要理清自己的思路,清了清嗓子道:“我大汉开国以来,高祖登位赏赐功臣黄金都千斤百斤计算,到武帝犒劳卫青伐匈奴,一次赏赐黄金二十万斤,国库依然剩余有黄金二十万斤。”听到这么巨大的数字,我不禁屏住了呼吸,耐心留意贾诩的每个字。
贾诩声音放轻,几乎以耳语道:“王莽篡汉,挥霍无度,但到光武中兴时,府藏黄金以万斤为一匮,依然存有六十匮,他处还有十余匮。中兴之后,汉室不再赐予功臣黄金,常以封邑或者粮米代之。但到了如今,虽然国库空虚,竟然连千斤黄金都凑不足。虽然其间有大 兴佛法寺庙的费金、有各地灾荒的赈济、有平复盗匪的花费,有董卓等人对国库的横加掠夺等等损耗……但更有丝绸的对外贸易和大秦帝国的巨额黄金流入。”他咳嗽一声,捻须缓缓道,“自我担任尚书以来,将这数百年的国库收支帐目算了又算,却始终对不上:国库黄金 无故短缺了三分之一,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吸了一口气,精神陡然振作起来:“大人的意思莫非是……”
贾诩神秘而狡猾地一笑:“这批消失的巨额黄金,前前后后地算起来大约有四十万斤,将军想知道它们的下落么?”
我只觉得血液都沸腾起来:“愿闻其详!”真要能得到如此巨量的黄金,还愁眼前这点小事?即便是买下整个天下不成问题!天下太平,就指日可待了!
贾诩却不直说,故意卖个关子道:“将军可曾了解大汉的国库收入都投向哪些方面么?”
我心急如焚,却偏偏不敢开罪眼前这活财神,只有赔笑道:“真髓孤陋寡闻,还请大人开导。”
“‘天子诸侯无事则岁三田,一为乾豆,二为宾客,三为充君之庖’,”贾诩念了一段我没见过的古文,“这是《礼记?王制》中的话,就是天子将狩猎田耕所得分为三份,一用于祭祀;二用于馈赠和封赏;三用于君王享用。”我似懂非懂地听着,只是用心暗记。
“武帝独尊儒术以来,历代汉帝对礼法都非常重视。将军想象一下,倘若三分之一的国库收入都用于君王的个人享用,他哪怕再能花钱,生前也花不完这许多罢?”
“生前?难道是……”我大约明白了贾诩的意思,不禁目瞪口呆,“大人是想说,大量藏金都被帝王用于陵墓了不成?”
贾诩赞许地一笑:“按我大汉律规,汉天子在位第二年就开始兴建自己的山陵。武帝在位五十四年,经营茂陵五十三年。待到武帝驾崩,茂陵中已经被金银珠宝帛书史册等东西塞满而‘不能容物’。后来赤眉军掘墓取物,竭尽全力才拿走了其中的一半!到现在有人依然 在里面找到了珠玉。《汉书》之中更有上至天子下至庶民‘皆虚地上以实地下’的记载。”
我吐了一口气,脑海中浮现了中牟附近那些个大大小小的古陵:“原来这消失的巨额黄金,就藏在这无数的前朝陵墓之中!”同时心中疑云大起:这计策绝对会有效,可以用掘古墓的珠玉黄金去换取粮食。不过贾诩不是李?嗟闹悄颐矗克?为什么要帮助我这个敌人呢?这 厮的闷葫芦里,究竟卖得是什么药?
又仔细想了想,我迟疑道:“贾大人,您说得非常在理,不过自从赤眉和黄巾两次浩劫之后,先后还有董卓李?嗟练⒌哿辍H缃裎业仍偃ィ?恐怕已经没什么东西了罢?”
贾诩微微一笑,摇头道:“非也,非也!厚葬之风虽然兴于皇家帝胄,但真正普及却在王公大臣与地方官吏!西汉初年,一个区区百户侯殉葬品三千余件,而其中金银珠宝占三分之一,那就是上千件呐!而这河南尹辖区是大汉东都所在,周围王公大臣之墓没有一千,也 有八百。赤眉军掘墓,都在关西长安附近;而董卓仓促西入关中,也只发掘了洛阳附近的帝陵而已。请将军盘算盘算,这笔前代显贵们的遗产可不小罢?”
我长长吐了一口气:“原来如此!这样就有足够的资金购买粮食了!”只觉得全身一阵轻松。再仔细想想粮食吃尽的后果,真让我冷汗直冒:流寇就是由于粮荒造成的,假如这次没有贾诩的帮忙,一旦粮食吃尽又没能到麦收,那只怕全军就只有沦为四处抢掠的流寇了。
想到这一层,令我不由对他更加增添了几分亲近和感激,于是跳下马,郑重其事深深一鞠到地:“今日我军几乎陷入绝境,真髓多谢贾大人伸手拯救之恩!”心里却是奇怪,贾诩如此落力帮忙,究竟是为了什么?看着这举止倨傲的官僚在马上坦然受礼,只觉得此人举首 投足之间大有深意,可到底是什么呢?
跳上战马之后,我们并肩又走了一段,看看即将要出城门了。我索性把心一横,转身向贾诩一抱拳,道:“大人,真髓心里还有个疑惑,大人能否再指点一二?”我索性打算与这油滑机敏的老头子放弃这种哑谜,是是非非地彻底说个明白,好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打算。
贾诩还是那副处世不惊的模样,随意摇了摇手,慢条斯理道:“将军尽管问,贾某人知无不言。”
我猛地凝聚力量在双眼上,瞬时间双目神光深深看入他的眼睛,沉声道:“好!那真髓就放肆了!大人,如今大汉即将分崩离析,外有地方豪强势力割据混战;内有关中李?喙?汜祸乱朝纲。真髓无德无才,只想归还我百姓一个朗朗乾坤,还请大人指点一条明路。”这回 与关内势力的友好接触失败,西凉大军可能转眼就开拔来剿灭我,因此也就不用再对李郭二贼言语上客气了。
原以为这样猛地以凌厉眼神盯他会令其心神大乱,但看来我低估了贾诩的镇定能力:在自己提到李?喙?汜的时候,他连眉毛都不抬一下,只是轻轻抚摩着马鬃。顿时气氛紧张起来,陷入了令人难堪的沉默。
贾诩忽然打破了这闷局,抬头咧嘴一笑:“如今寒冬刚过,春芽抽枝也就这几天工夫的事情,”我正听得摸不着头脑,他又长长叹了口气,话入了正题,“真将军,贾某一介书生,这天下大势非我等能判断也。但如今天下汹汹,黎民有倒悬之苦。倘若有人能高举义旗, 安定天下,贾某只要能够追随骥尾,也就心满意足矣。”听了这句话,我心中豁然开朗。
贾诩是什么人物,又岂是只知道追随骥尾的庸才?他话虽然说得摸棱两可,寓意隐晦,但我已经听得明白:这分明是说他贾诩与李郭完全是两码事,以后更不会一直对二贼效忠!
按捺不下心中的狂喜,我再次深深行礼:“大人谦虚了,您这一席话,让真髓顿开茅塞。真巴不得能与大人朝夕相处,好多接受些大人的耳提面命啊!”由于过度的兴奋激动,话到后来连声音也颤了。
贾诩还是那副神秘而狡猾的笑容:“将军,有缘自会相见,只盼那时将军不要将贾某拒之门外啊。”
对望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两人相对大笑作别。
站在城门楼上目送贾诩的身影在地平线渐渐缩小成一个黑点,我心中说不出的轻松写意。转身刚要下楼,高顺和魏延迎面走上来。看着魏延一脸不忿的样子,我不禁微笑起来:想必这小子心中还在记恨贾诩刚才的无礼。两人就在楼梯上站住向我施礼,然后各自向左右挪 了一步,给我让路。我大踏步走下城楼,他们紧紧跟在后面。
刚来到城楼下,魏延就在身后急道:“主公!魏延有话要说!”
我转过身子,对他挥了挥手道:“不忙!文长,如今有个要紧的事儿着落你去办。”
魏延挺胸大声道:“全听主公吩咐!”
我拍着他的肩头:“好!这次鸡洛山捣毁流寇老巢,全是你的功劳。我任命你为发丘都尉!”
魏延顿时一张脸激动得通红,大声道:“咱为主公效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顿了顿,他疑惑地抓抓下巴,“主公,发丘都尉?发丘不就是偷坟掘墓么?都尉就好,为什么要叫咱发丘都尉呢?”
我哈哈大笑起来:“这就是吩咐你去做的事情了!以后你每日白天训练士卒,深夜带上五百部曲,到附近去搜那些王公显贵大臣官吏的坟,搜出一个刨一个!”
“什么?”魏延两只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圆。高顺在旁边苦笑道:“府尹大人,这偷坟掘墓的事情,可是大罪啊!”
看着他二人呆若木鸡的模样,我不由放声狂笑,遂把贾诩那一番高见又详细讲了一遍。高顺城府深沉,没说什么,只是微微苦笑;而魏延闻听“财宝”二字已经大呼过瘾,恨不得立即就抗着锹铲开工。我见状暗笑在心:这小子跟我一样都险些流落为寇,所以做人行事没 半点顾忌,叫他去“发丘”真是选对了人。
兴奋归兴奋,魏延片刻之间又冷静下来,疑惑道:“这贾老乌龟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他怎么忽然替咱们出起主意来了?”
高顺看着我,沉声道:“我昔日在关中曾经与贾诩有一面之缘。这厮长于阴谋诡计,今天圣旨封官的毒计恐怕就出自此人。这么忽然为我军出谋划策,行事实在难以揣度,恐怕另有算计!请河南尹大人明察,莫要中了这厮的奸计呢。”
我点了点头,道:“高顺将军果然思虑缜密。的确如此,贾诩他确实另有用意!”
我借着来回踱步理清自己的思路,又道:“还记得咱们临来司隶之间陈宫的分析么?如今关中群贼即将内讧,长安城又要上演腥风血雨的厮杀了。而作为贾诩他会怎么办呢?他虽然有李斯陈平的才干,可阻止不了李郭等人的彼此反目。他也不是那种死忠之人,所以眼看 西凉军这条大船就要沉没了,自然会想到自己的将来,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高顺圆睁双眼,惊讶道:“大人是说……贾诩他要逃离关中?”
“正是!”我肯定地点点头,“他临走之前,说了几句含混不清的暗示,我仔细琢磨,他就是这个意思!离开关中的路有很多,而如果向东走,就肯定要通过咱们中牟。所以我料想贾诩其实是借着出使的机会先来探探路,因此才会做出为敌军献计这种违背常理的行为。 这样长安变乱一起,如果他又真想向东逃,咱们肯定不但不会为难他,而且还要报答他的献计之德呢!”
魏延不解道:“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为李?嘞资ブ嫉募撇呃次?难咱们呢?”
我踢开脚边的碎石,叹口气道:“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了!从前韩信投靠刘邦,结果刘邦开始的时候不识才,只让他做了个看守粮仓的小官儿。文长你想想,这圣旨之计阴狠毒辣,着实叫咱们领教了他的厉害,如果现在东来投奔咱们,咱们还怎么敢轻慢这种大才呢,不 将之奉为上宾才怪呢。”
魏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老头子,心思也忒贼了!”
我摇了摇头,道:“岂止啊,这是一石二鸟!如今长安内讧已经迫在眉睫,李?喙?汜都在长安附近各自集中兵力,生怕被对方先发制人地杀死。由于这个原因,弘农的张济、樊稠都被李?嗟骰丶右钥刂疲?又哪儿来多余精力注意咱们的动向?我就是吃准了这一条,才断然 抗旨不遵。所以其实这一计对咱们夷然无损,贾诩献圣旨封官之计,其真正用意恐怕还是对李?嗾瓜植胖呛椭倚模?使自己不受怀疑。这样到他脚下抹油的时候,就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绝了。”
这次不仅是魏延,连高顺面上都已动容:“贾诩贾文和,真是个鬼才啊!”
魏延在一旁笑嘻嘻地说:“这老贼头真厉害,不过主公更厉害!不然怎么一家伙就看破了他的诡计?”
我不由笑骂道:“你这小子,刚升完了官,就开始拍马屁啦?”
魏延嘿嘿笑道:“没有没有,主公真是厉害,能想到这么多,咱就没能琢磨过味儿来。”
我呼出一口白气,感慨道:“要不是有曹操陈宫的教训在前,这勾心斗角的事情我又哪能考虑这么多?”
摇了摇头,排除因此联想到自己被贬的不快情绪,我对魏延道:“文长,有件事情我要跟你交代清楚。西汉末年赤眉军进入长安的时候,将历代皇陵统统挖开之后发现金缕玉衣中的尸体栩栩如生,于是众人竟然尸奸了吕后等嫔妃。这是猪狗不如的禽兽行为。你去掘取墓 葬是由于我军粮食短缺迫不得已而为之,如果肆意破坏坟墓中的尸体,败坏我军纪军风……那就军法处置!”说到最后一句声色俱厉。
魏延激灵打了个冷战,赶忙道:“主公放心,属下不敢!”我满意地点点头,自从鸡洛山胜利之后,这小子的一言一行都有点居功自傲的味道。有军事天赋自然好,但傲气不可养,否则由骄傲变成刚愎自用,那么再有天赋也会有失败的时候。
高顺沉默了半晌,此时插话道:“大人,既然连贾诩这种人都有意逃亡,可见长安形势发展已经非他所能控制,那真可谓是一触即发!高顺以为我等应当加紧操练,西进的机会恐怕就要到了。”
“高顺将军所言极是,”我想了想,“我们必须在得到长安变乱的消息之后,迅速西进函谷关,一旦扼守了弘农,那就进可攻,退可守了。不过那里有西凉军七八万驻守,具体的方案还要谨慎行事。”
高顺沉声道:“弘农是司隶中部的要冲,连接着洛阳和长安的两大都城,境内全是崇山峻岭,地势险要之极。西凉军数目虽然众多,但一则地势不利于大兵团展开投入战斗;二则首领樊稠张济已经回到长安,其余乌合之众群龙无首,警戒心也不高。所以我军只要给予盘 踞在弘农的西凉军闪电似的一击,就足以击溃他们。目前需要的就一支是能够在山地进行灵活机动快速打击的部队。高顺以为,如今被我军俘虏的流寇常年流窜于河南府中部的大山之中,山地作战经验丰富之极。如果挑选其中的数千精锐整编训练,这次西进定能派上大用场 !”
听了高顺这一番见地,我胸中豁然开朗,大喜道:“好!高顺将军,这件事情就烦劳您处理了!”
魏延听得津津有味,忽然笑道:“二位大人,刚才这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多,搅得咱的头都晕了。高顺大人这一说流寇,魏延忽然想起来,昨天晚上捉了个有趣儿的俘虏。”
她衣甲破烂满身血污,五花大绑着被两个士卒看守着歪坐在校场的角落里。虽然被捆成了一团,但仍然可以看出她个子很高大,匀称的骨架,修长的双腿,还有一头光亮的褐色长发。
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她仰起了脸。我停下脚步,顿住了呼吸。她大约十九、二十岁左右,褐色刘海下是一张白玉般的脸蛋,高耸的鼻梁和一只又大又亮的眼睛,而另一只眼睛却是个久已干涸的血窟窿,破坏了整个儿脸庞的美感。我暗暗替她难过:这仿佛是命运之神最大 的恶作剧。
“快点儿给我松绑!我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俘虏,难道说你们还怕我不成?”看见我们都是大将的装束,独眼女郎不耐烦地大声断喝。她的话虽然说得流利,但音调总有些古怪。
魏延尴尬道:“主公,就是这个刁婆娘。她也是流寇头目之一,煽动俘虏闹事的罪魁也有她。可我……我没有杀女人的习惯……”
“少他妈的装蒜了!你杀我们的人还少啦?”在我们的目瞪口呆中,她对着魏延破口大骂,丝毫没有身为女子的自觉性,“你们都是刽子手!娘的,有本事就放开我单打独斗啊!臭小子你打不过我,就用诡计,你也算是男人吗?”
眼看着魏延一张脸变成了猪肝色,我赶忙低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禀报主公,”魏延恨恨地指着躺在地上依然骂不绝口的女人,“这臭女人武功虽然厉害,可动真格的,咱也不会输给她啊!只是昨天晚上俘虏半道上闹事的局势紧张,咱在一个人身上浪费太多时间,所以直接用陷阱将她拿了。”
“原来如此,”我拍拍魏延的肩膀,“待我为你找回这场子!”然后大声下令,“放了她!”
刚把女郎松了绑,她老虎似的跳起来推开士兵,顺手夺来一杆长矛立了个遥遥前指的门户,恶狠狠地盯着我――凶恶的眼神里夹杂着意外,别有一种似嗔似喜的妩媚:“你这小子又是谁?”阳光反射下,她的眼睛呈现出淡淡的紫色,真美。
“我就是这里的新府尹,也是围剿你们的总指挥,”我淡淡道,“你要是想打架,找我好了,不用……”
话没说完,伴随一声娇叱,劲风骤起,雪亮的矛尖抖成碗口大的矛花兜头盖脸地撒过来!这一矛大有学问,借着我正开声吐气说话的时候出手,这是要令我无法全心投入应战。随即长矛不断变幻角度,最后落点却选在右肩头,这是务必要一击破坏我的战斗力,之后还能 挟持重伤的我做人质逃走的如意算盘。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个女流寇的矛术竟然能与夏侯渊不相上下,而思虑缜密敏捷,更是大出我意料之外。不过此时的真髓,再不是昔日那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了。我等她矛尖即将刺到,招式用老、不留余力的时候,猛地身子向右一转,左掌半空中划个圆弧,斜着 纵劈在长矛上,顿时打得长矛向我右外侧直荡开去。
女郎大惊失色,她也是当机立断,长矛荡出去的同时立即放手把它丢在一旁,双拳直上直下,暴风骤雨一般打过来。我不由暗赞一声“好”,要知道但凡武人总有种习惯,就是惯用的武器决不撒手,这样往往会对自己实力的发挥造成某种限制。我也是通过和世上最强的 肉搏大师许褚拼死一战之后,才领悟到这一点的。而这姑娘的长矛说丢就丢,这股子决断力当真了不起。
自从与许褚一战,我在武学方面获益良多,尤其是拳脚肉搏,偷学到不少东西。这女郎拳术虽然也算高明,可能奈我何?倒是如何能够做到不伤人而擒下她,令我大费脑筋,因此一直没有主动出手。我一边寻思,一边寸步不移,双手连挡了她三十拳。
一开始给这女郎松绑的时候,大校场上不论俘虏还是士卒,就已经全都被惊动了。看到这惊心动魄、眼花缭乱的一连串攻防对战,周围震天价爆起彩来,纷纷为自己所支持的偶像加油!
再斗了二十多招,那女郎忽地向后跳开,双手下垂,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我。
“你怎么住手了?”我好整自暇,微笑地看着她。原本被绑的时候她就显得很高大,如今两人对峙我才发现,这女郎的个头竟然几乎和身高八尺的我平齐。
“不打啦,”她垂头丧气地道,又忽然发怒,“不打啦,不打啦!你武功比我高,我不是你对手还打什么!”说着又转过头去环视四周,愈发大怒起来,“看他妈什么看!看姑奶奶丢人是怎么着?都给我该干嘛干嘛去!”那些个凑过来为她叫好的俘虏一个个噤若寒蝉, 统统走开。
我正要说话,身后士卒们齐声欢呼,里面以魏延的大嗓门为最:“哈哈,刁婆娘你认输啦!”
那女郎大怒,当即就向我身后猛冲过去。被我一把抄住她的胳膊:“姑娘,别跟他计较了。我有话想问你。”
那女郎挣了挣没有挣脱,脸已经红了起来。她不再执拗,低声道:“有话快问!你先松开我的胳膊!”我这才发现她衣袖早就撕碎了,自己手里捏着一条白玉嫩藕也似的柔软臂膀,赶忙讪讪地放了手。
她整理整理褴褛的衣衫,又拢住由于激烈交手而散乱的头发,用那只独眼盯着我问道:“你想问什么?”我看得不禁一呆,此时她的眼神中没了先前的凶悍,平和柔美宛如一洼清水。
清了清嗓子,我疑惑道:“看你的容貌长相,不象是个汉人。你从哪里来?叫什么?又是怎么加入了流寇?”
在汉王朝的西面有一个同样幅员万里的辽阔帝国,它就是由波斯化的斯基泰人所建立的阿尔萨息王朝,司马迁在《史记》中音译记载为“安息”。安息帝国雄居中亚,完全垄断了丝绸之路贸易,引起西方大秦(罗马帝国)的垂涎。一场大战爆发了,“红衣”克拉苏(与 庞培和恺撒并称罗马三巨头,消灭斯巴达克的执政官)率领大军向安息发起了进攻,但强极一时的大秦在广阔的中亚草原上被这个游牧民族打得大败亏输。克拉苏被俘,安息国王砍掉了他的脑袋,并在克拉苏的嘴巴里镶满金子送回去嘲笑贪婪的大秦人。此后大秦虽然不断向 安息发动战争,但始终遭到了挫败。
“我是安息王室之胄,”在滔滔不绝地宣传了祖先的事迹之后,女郎用力挺起她丰满的胸部,骄傲地大声宣布,“我的名字……”她用脚在地上写出一组奇怪的符号:roxsan,“这是古波斯语,为‘光明吉祥’之意,马其顿大帝亚历山大迎娶的波斯皇后就用的这 个名字,汉字音译写做‘罗珊’。按你们汉人的习俗,姓氏放置在名字的前面,就是安罗珊。”难怪她虽然中文非常流利,但发音始终有点说不出的古怪。
“越说我越糊涂了,”我苦笑起来,“好端端地忽然冒出个安息人。你既然是王室之胄,怎么会变成了流寇?”马其顿大帝?亚历山大?这些奇怪的称呼我听都没听过。
安罗珊神色暗淡,声音低沉委婉:“十几年前,我国高僧安玄动身到洛阳,帮助在中土修行的高僧安世高翻译经文。我父亲喜好自由、不爱弄权,厌烦生活在那种争权夺利的环境里,所以当他得知这件事以后,就带着我们一家装扮成商人,跟安玄一同来到了大汉国。从 此我家就落脚在洛阳,而爹爹在西域与中原两头跑着做生意,生活得无忧无虑……哪里想到乐土会忽然变成地狱?”声音转变成断断续续,她的嘴唇都哆嗦起来,“五年前,邪恶的大臣董卓挟持皇帝火烧洛阳……那一天深夜,暴兵忽然冲进来……他们抢走了所有能抢走的东 西……还把我爹爹妈妈还有弟弟都用乱刀砍死……”轻轻抬起手盖住了已经成空窟窿的右眼,她渐渐激动,声音凄厉响亮,“这就是那帮畜生留给我的痕迹!我们难道生来就想当流寇么?你们杀死我们那么多的人,还放火烧了山……你们和董卓都是一样的畜生!被你们捉住 ,又被你打败,我也不想活了――你快杀了我罢!”说罢把脖子一梗,闭上了眼睛。
“杀你很容易,不过我的话还没问完。”发现她的身世竟然和自己差不多,我不由得百感交集,心里凭添了一股子郁闷之气,“我打败你,打败了你们的队伍,你说我是董卓,是暴兵……”我忽然提高了声音道,“你们打破了那么多县城,又杀了多少人、抢了多少家、 裹带了多少百姓成为跟你们一样的流寇?你说我是董卓,是暴兵,那你们又算是什么?”
安罗珊闭着眼睛听着,她微微发抖地咬住嘴唇。看着她,又联想起自己的爹娘,我只觉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由得哽咽起来,但话却越说越快,声调越提越高:“我跟你一样,也是洛阳人,董贼也把我害得家破人亡……可现在我是军人!我就是不能让你们继续这样乱 七八糟下去,因为我是个军人!”听到这最后一句,安禄山全身一颤,眼泪唰地挂下来。我赶忙转过头大声道:“魏延,宣读赦令!”最后几句话竟是扯着脖子吼出来的,因为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而流泪。
回头一看结果吓了一跳,魏延他们一条条七八尺长的汉子,脸上挂满了泪珠,全都正低头哭呢。我转过身重重踢了魏延一脚:“混蛋!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哭什么?”
魏延伸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红着眼睛道:“主公,魏延被兵灾害得背井离乡,要不是被侯成将军收留,也差点儿变了流民。您这话说到咱心眼儿里了。今天当着这么多弟兄,我魏延发誓,咱这条狗命就是主公您的!”说着跪倒伏地痛哭,后面那些部曲立刻全都跪了 下来。
我鼻子一酸,满溢的泪水不争气地滑过脸庞。
在高顺整理清点的俘虏名册中,大量都是老幼妇孺和伤病号,真正能够编队上战场的大约只有四千人。我把按名册分发农具种子、领取土地,颁布屯田法令等等烦琐事情一股脑推给了魏延和秦宜禄之后,亲自带领着挑选出的士兵去操练。
新王朝末年伪帝王莽几次清剿绿林山都没有成功,这是由于和官军的僵化战术相比,流民的头脑没有受到过排兵布阵等死条框的限制。他们的战术都是由地形地理衍生的随机应变,配合着这些人在当地奇异的生存本领就能够发挥难以想象的战斗力。可是流民也有缺陷, 他们毕竟没有受过军事训练,所以组织结构松散缺乏纪律性,武器又相对落后,官军在这些方面占尽了优势。所以一旦在平原上两军对战,流民往往不是官军的对手。如今,平原地带的黄巾军主力已被全部剿灭,而依托山地生存的张燕等黄巾余部却依然顽强十足,就是这个 缘故。
所以如果把流民组织起来进行训练,使之能够在发挥原有灵活性的基础上进一步具备了严密的组织纪律性和视死如归的气势,那就能变成一支极为可怕的战斗力量。
傍晚回到府邸,秦宜禄已经等待多时了。看见我进来,秦宜禄赶忙起立,他一脸倦容,看来下午劳累不浅:“禀报府尹大人,属下有一点目前本地区经济运作的构想,还请大人批示。”看着秦宜禄毕恭毕敬的样子,我不由一阵感慨,自己从一介流民到现在成为一郡地方 长官,这中间经过了多少风风雨雨?等回过神,发现秦宜禄没得到我的允许所以不敢说话,还站在一边等候指示呢,赶忙挥挥手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秦宜禄恭恭敬敬道:“目前河南尹土地荒芜、百费待兴。属下思来想去,首先应当从治水造田备耕植桑这么几项着手……”他滔滔不绝地说起何处应当兴修河渠、何处可以种植桑树、如何调理盐碱地造田、何时征发徭役才能不影响春耕、如何筹备材料可以节约资金…… 掐着手指头一口气连说了一个多时辰,处处设想周到,事无巨细,如数家珍。我听得呆了:原先自己对秦宜禄不大了解,只知道而他性格柔弱却娶了个美人。今天听了这一席话,才发现此人原来竟是管帐理财一等一的好手,心中敬意油然而生。
“大人,对属下的构思,还有什么指教么?”秦宜禄躬身问道。
“没有了,”我赶忙站起来对着他一拱手,“秦先生,您说得太好了,就按照您的意见办罢!”其实自己这外行早被他的报告缠杂得头昏脑涨,倒是有一大半没听进去,“您、高顺将军和在下同样都是奉先公的直系部属,所以真髓不好自做主张封您官职……明儿个大早 我就飞马奏请奉先公,暂且委屈您担任河南府长史。日后本地屯田修渠等这些工作,就全靠您费心了。”
秦宜禄慌忙站起来躬身道谢,竟是语带咽声:“宜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之人……今蒙大人不弃,将一郡政事相托,宜禄定要不辜负大人的栽培之心!”
赶忙搀扶他起身,我哈哈笑道:“秦先生太见外了,我等同为奉先公效力,各尽其用嘛。今天夜已经深了,您早点回去休息,明天就请开始主事罢。”
将感激涕零的秦宜禄送出门口,刚打算回府。眼睛余光一扫,忽然发现大门口右边廊柱的阴影里隐隐约约站着一个人。再定睛一看,我有点意外:“安姑娘?是你?”
健美的高个子独眼姑娘迟迟疑疑从廊柱后面一小步一小步地蹭到我的面前。看来她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一会儿了。“我想当你的部下!”还不等我开口询问,她急躁地说了一句,然后轻咬着嘴唇侧转过头去,大概是不想让我看到那几乎毁容的丑陋伤痕。在朦胧的月色下, 她的头发闪闪发亮,轮廓柔和的脸庞显得那么温柔俏丽,真令我有一瞬间失神。
夜色更浓了,抬头看了看深蓝色的天空,我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阵风吹过,忽然看见她打了个寒战,赶忙脱下大氅围在安罗珊那衣衫褴褛的身子上。她轻呼一声,身体不自然地微微挣了挣,却没有拒绝我的好意,只是努力裹紧了自己。
“我说我想当你的部下!”她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愈加急躁,但神态反而愈加扭捏不安,“但我不想成为别人的士兵。我找过魏延,他说如果想当你的部曲亲兵,就必须经过你同意才行。”我摸透了这姑娘的性格特征:性格倔强刚直但不善于表达感情。大约是战乱的关 系,她的自我防护意识很强,所以习惯用愤怒和急躁来掩盖内心的不安和期望。
我回过神:“啊,当然好!你的武功很高,愿意做我的护卫么?我……我也很想听你讲的那些故事,你们国度、大秦还有那个马其顿大帝。”
在听到回答的那一瞬,安罗珊的大眼睛在暗夜中闪闪发光,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对我深深鞠了个躬。
三月初的清晨微风虽然冰冷依旧,但城墙脚、河岸边已有了点点绿意。我正在岸边树林中和新护卫练武,忽然就听有人自外面大叫大嚷着骑马跑过来。安罗珊转头一看,笑道:“将军大人,文长来了!”
前些日子魏延白天练兵夜晚“发丘”,短短一个月发掘古墓八个,前后取出墓葬的珠宝金银合黄金一百九十余斤。随着这一笔笔金钱的支出,陈留郡的粮食、南阳郡的兵器还有河内郡的牛马流水价从四周邻近势力汇过来,全郡经济复苏和养兵备战的工作之所以开展得有 声有色,文长当居首功。
魏延素来喳喳呼呼,但这次显然给人不同的急躁感。我还没来得及问话,他已经一马冲进了树林,笔直地赶到我面前,马还没站稳,人先滚下了鞍子:“主公,主公!大消息!长安、长安城内杀将起来了!贾诩老贼头还来了一封信!”
“什么?”我惊喜交加,几步抢到他身前伸手拉魏延起身,“慢慢讲,到底是怎么回事?信在哪里?快给我看!”
原来,李?嘤捎诩傻?樊稠的善战和他的强大兵力,于是命令他东出函谷关讨伐司隶的关东诸郡。樊稠要求增加自己的部队,遂被李?嗾倩爻ぐ彩鲋啊P似蕉?年(公元195年)二月二十一日,李?嗦穹?的刀斧手在军事会议上忽然冲出击杀了樊稠。这一事件闹得西凉众将 离心离德,人人自危。
郭汜原本跟李?嘟缓茫?但此时畏惧他会忽然发难,对自己猛下黑手。二月二十七日子夜,郭汜抢先调兵突击李家军营,企图一举杀死李?啵?但是失败了。死里逃生的李?嗟骷?部队和郭汜在长安城中拼杀得昏天黑地。
继王允吕布诛董卓、西凉兵逼宣平门、韩遂马腾犯长安之后,新的喋血剧在这座大汉旧都的舞台上,再次拉开了帷幕。
“消息是咱渗入的奸细从弘农西凉驻军中传来的,张济已经连夜赶回了弘农,准备调动部队上京。”魏延报告,他疑惑道,“奇怪的是,咱仔细盘查出关中的通路,可没一个人打那边逃难出来。这会不会是假消息?”
“消息不会有假,而死人是没法逃难的。”我叹了口气。董卓死后,三辅地区百姓还有数十万户几百万口。但西凉军四下劫掠,又加上连年饥荒和瘟疫,造成青壮年早就逃进了益州,逃不走的老弱病残彼此为食,人吃人的惨剧天天上演。仅仅两年,往日富饶膏腴的关中 就变成了荒野尽白骨,百里无炊烟的焦土,所以新动乱再大,却连个能逃难的活人都没有。
拆开贾诩的信笺,信中所说除了大要讲述了长安变乱以外,还透露了一些详细内情,令我颇为震惊。原来这次李郭内讧,很大程度是司空张喜、尚书王隆、大司农朱俊等朝廷公卿们促成的。他们利用樊稠事件在郭汜面前大做李?嗟奈恼拢?司空张喜还大搞妻子外交:樊稠 死后,张妻和郭妻忽然亲密起来,日日促膝长谈,闲三道四地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反正最后郭妻怀疑丈夫与李?嗟钠捩?有染,遂对丈夫造谣说李?啻蛩沭?杀他,企图阻止他们继续往来。这最终使李郭反目成仇。
公卿们的如意算盘是希望郭汜杀死李?啵?可是计划落空了,而扩大的动乱也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控制范围:三月二日,郭汜阴谋挟持汉帝的计划被李?嗟弥?,李?嗲老榷?手,派侄子李利劫持天子和宫中财宝到自己的军营。然后火烧长安,宫殿和民居尽数化为火海。天子于 是下旨为李郭说和,可作为使节拜访郭汜的公卿们反被扣为人质,朱俊因此忿恨郁闷而死。在信的结尾处,贾诩敦促我尽快提兵西进,拱卫汉室。
没有兴奋,没有激动,我揣揣不安地收起了这封信。
想当初董贼上洛时西凉军何等强大?关东诸侯会盟伐董声势浩大,一个个却畏董如畏虎:盟主袁绍法螺吹得呜呜响,但就是不敢西进去捋国贼的虎须;曹操那么厉害的人物,照样被西凉军打得大败,险些连命都丧了。可到最后呢?手握重兵的西凉军阀们硬是被朝廷公卿 拉下了马。这些公卿没有实权,也没有军队,面对军事强权领袖他们阿谀奉承、丑态百出,可背地里策划着无数分化瓦解的阴谋圈套。董卓、李?唷⒐?汜这些强绝一时的人物就这么一个个地掉了进去,再也爬不起来。
“罗珊,集合部队,准备出发!”仰望碧蓝的天空,阳光遍地却感不到丝毫暖意。如今我也即将上京,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呢?无论是血肉横飞的死亡战场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权力游戏,我所面临的对手都是超乎想象的强大。
向魏延和秦宜禄交代了留守事务,我和高顺还有安罗珊自中牟出发,带领一万二千人马四天行军三百里,向西穿过荥阳、成皋、巩县、郾师,傍晚来到洛阳城郊的白马寺安扎营盘。如果再向前走八十里,就是河南府与弘农郡的交接处――函谷关了。
宁静的晚风吹拂着大地,马上就要落山的太阳把所有景物都染成了一片红。我站在军营的辕门前,尽情呼吸着故乡的空气。抬头向洛阳望去,在夕照下,巨大残破的城郭就象一个浑身鲜血、痛苦地缩成一团的人。我不由看得痴了,那些美好又或者痛苦的回忆在脑海中此 起彼伏,一时间也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叹了口气,我打算回帐思索下一步的行动路线。一转身发现安罗珊就在我身后,她一身戎装,黑色皮眼罩遮挡了那可怕的伤痕,反衬着白里透红的面容,更增添了一种混合着狂野和神秘的气质,说不出的妩媚动人。此时此刻,她正举起右手轻轻地抚摩着皮眼罩,怔怔地 看着洛阳城废墟发呆。
我忽然觉得一阵酸楚:看着安罗珊那复杂而迷茫的眼神,只怕她心中的感触和自己刚才一模一样。
正要安慰几句,传令的小校跑来道:“府尹大人,高将军请你到军帐议事!”
高顺已经在大帐的地上铺好了一张巨大的地图,看见我二人大步入帐,笑道:“明达,你快来看看!”高顺极有分寸,凡是公共场合一律都以官衔称呼我以示尊重;此刻军帐之中只有我们三人,这才亲热地用表字称呼。
我来到地图前一看,心中大奇:“高顺将军,您这地图如此详尽,是怎么弄到的?”只见这张司隶地区图,山川河岳、郡县城池无不清清楚楚,甚至各城驻军多少、存粮几何,竟都是尽在其中。
高顺捻须笑道:“不知地理何以为将?昔日我跟随主公眼看着守不住长安,就先取了大将军府中的六十张驻军防务图。只是几番变乱,这图上的兵粮数据已然无效了――明达,今天早上有新情报传来,情况有变啊。”
他将佩刀连鞘摘下当做棍棒指点地图,侃侃而谈:“这弘农郡位于长安与洛阳两大都城之间,北面与河东郡隔黄河相望。在这一地段,黄河河道狭窄、水流湍急,因此渡河非常困难。而弘农多山,东部的崤山方圆百里,山势险要;从西到南是秦岭向东延伸的、枯纵山、 熊耳山和伏牛山,西部是华山,都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弘农诸城就这么一条线似的分布在众山包夹之中的狭长平原上。你看,这东南紧贴河南府的宜阳、新安、陆浑、东虢四县地势平坦,是弘农郡的粮仓;西北由函谷关向西走,黾池就坐落崤山中部洼地上;穿越崤山之 后地势重新趋于平缓,黄河在此和北上的烛水相交,陕县、曹阳和郡府弘农城都集中在这块小三角平原上,再向西,被华山所阻,道路蜿蜒向南,在弘农南二十里处再次转折向西,穿过著名的秦函谷关之后,就是弘农郡西接长安的潼津和华阴。”
高顺在地图上比画道:“张济原本命令张绣屯兵扼守黾池,自己将主力布置在弘农城和陕县进行机动防御。所以我原打算以一军向西北前进,穿过函谷关直攻新安和黾池吸引张济的兵力,另一军向西南进发,绕过熊耳山后在枯纵山脚下顺着烛水向北偷袭弘农城和陕县。 但如今形势发生变化,长安内讧之后,张济主力西移,放弃黾池退守函谷,这就变得异常棘手了。”
安罗珊在一旁听了,忍不住道:“这有什么好棘手的?张济在主力西移的同时还要放弃黾池守函谷,根本就是个十足的蠢蛋。函谷在黾池东面,和他主力之间的战线拉得这么长。我们就按原计划行事,穿插偷袭先切断了他两军之间的联系,再各个击破就好了嘛!还有什 么好商议的?”
我听到最后一句,实在忍不住放声大笑道:“罗珊,你是外国人所以不懂。张济并没有向东移,这函谷关原本可是有两个的。”
高顺笑了笑,随手在地图上指道:“安姑娘,这函谷关原本是秦代建立。当时的函谷关就是现在的弘农城,函谷道是弘农城以西的一条山谷。它东起烛水西岸,向西穿过果子沟、黄河峪、狼皮沟至桑田,全长三十余里,是中原进入关中的唯一东西通道。谷深二十丈,两 侧都是不可逾越的绝壁,谷壁坡度最陡处几乎直上直下,决无攀缘的可能。山谷崎岖狭窄,谷道宽三丈,最窄处还不到一丈。有‘人行其中,如入函中’之说,函就是口腔之意,故此得名‘函谷’,地势险恶之极。昔日战国东方五国联兵攻秦,就是为函谷关之险所阻,大败 而还,故此有‘天下第一险关’之称。”
我微笑着接道:“元鼎三年时(公元前114年),武帝增设弘农郡。他先将函谷关向东迁移了三百里,把秦代函谷关改名叫做弘农城,又重建关城于崤山之东,把新函谷关做为分割河南府与弘农郡的关隘。因此出现了两个函谷关,黾池之东的函谷关是新关,弘农城就 是秦关。中平元年(公元184年),朝廷为扑灭黄巾军而重置八关,其中将函谷关列为八关之首,这说得是新关。但如果以险要来讲,新关根本无法和秦关相提并论。张济放弃了黾池而退守函谷,守的是秦关。”
安罗珊恍然大悟,笑道:“明白了!我还以为张济是个笨蛋,原来是关隘生生被皇帝搬了家。高顺将军,还请您继续往下说罢。”
高顺点了点头,道:“根据情报来看,张济部署得极为严密。首先,他在弘农城驻扎了两万守军;其次,在函谷道中几处险要都分派精兵扼守,还设立烽火台,一遭袭击立即举火以通消息;最后,张济自己统率将近五万的主力军驻扎在京兆府和弘农交界处的潼津和华阴 。这样布置非常机动灵活,向西可以威胁长安,向东可以扼守函谷,可以说已经立于不败之地。西凉军将领个个骁勇善战、经验丰富,张济可并非浪得虚名之辈。”
我明白过来:“原来如此,想要进兵长安,就必需一举拿下张济,但原先的计划已经无法套用了。”又仔细看了看地图,“高顺将军,你有什么好计划?”
“张济兵力调动的情报景天中午才到,我琢磨了半天,只有个模糊的想法,”高顺道,“明达,函谷道长达三十余里,我们是否能以一军佯攻弘农,派别动队翻越函谷南部的大山,穿插到函谷道中段突袭,解决那里的烽火台之后反向沿谷道突破两面夹击拿下弘农。之后 合兵西进,同张济决战。如今张济的部队驻扎在华阴潼津,补给基地肯定是弘农城。所以一旦夺取了弘农,即便张济兵力再多也没什么可怕的。”
我摇头道:“难度比较大,翻山越岭对流民组成的别动队来说倒没什么问题,可是突袭的隐蔽性不容易做到。我也赞同张济补给基地在弘农的看法,所以一旦烽火台火起发觉了我们的行动,他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出兵救援弘农。函谷这么狭窄的道路,部队根本没法掉头 组织防御。如果张济顺着谷道由西向东突击我军尾部,那别动队不等打下弘农就已经全军覆没了。”
“既然如此,别动队不如直接占领函谷中间的一处险要,卡断张济的补给线?”安罗珊琢磨道。
“不切实际,”高顺沉吟,“别动队实行机动迂回要求是速战速决,自身的补给本来就不足。而张济虽然以弘农为后援基地,但营盘中肯定会保存相当的补给物资。别动队和张济的主力拼消耗,十有八九会输。”
安罗珊忽然用力击掌,脆声道:“我倒有个主意。既然弘农和函谷强攻行不通,迂回夺取也行不通,半截卡断也不行……那索性就不要打了!咱们直接翻山迂回到张济的老窝不就得了?他烽火台再多,又能管什么用?函谷狭窄所以部队调动不易,那么驻守弘农的西凉军 肯定也没法及时援救张济!”
高顺苦笑道:“这主意我早想过了,但是究竟从何处迂回,又从如何端掉他的老窝呢?潼津北面对着黄河,张济扼守渡口,从北面迂回是做不到的;而西、南两面背靠华山山脉,那华山五峰险峻无比,传说连鸟都飞过不去,更不要说是人了。此外,张济主力军有五万之 众,又分别把守华阴和潼津两处以遥相呼应,想端掉他老窝,谈何容易?”
安罗珊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张济指挥部倒是有蛛丝马迹可寻,”我看着地图陷入沉思,“每个将领都有自己的惯用战术,看他这两次驻守分兵都是主力兵团置后做机动使用……想必这就是张济的习惯,所以他面对西面的李?喙?汜肯定也是这种布置。华阴在潼津西面,属于和李?喙?汜势力接壤的 地带,那么张济肯定是大本营驻扎潼津,小部队防守华阴……”思来想去就是找不出个可行的法子,我丧气道:“看来只有先通过崤山硬攻弘农城了。如果能有找到一条绕过华山的路……”
高顺忽然用力一拍大腿,大声道:“明达!传言当年韩信走子午道入川投奔刘邦后来暗渡陈仓复走此路,这捷径就是一个山野老农指点……我们不如赶紧挑出所有户籍在弘农郡的士兵,一个个盘问路程!”
“对!”我恍然大悟,“新募的流民士兵全是司隶人氏,我就不信知道路的一个人都没有!”
我轻轻地沾水在羊皮地图上划出一条线。从洛阳逆着洛水向西南走二百三十余里,穿过宜阳,金门,可以抵达卢氏。卢氏的正北就是烛水的上游和连绵起伏的枯纵山,有一条长约一百五十里,人迹罕至的小路从此地向西北翻越枯纵山,穿过桃林,沿着华山阴僻的山脚蜿 蜒在原始森林之中,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直插潼津。
那识路的士兵是兄弟俩,十七八岁年纪,一个唤做胡平,一个唤做胡安,胡平恭敬道:“回禀将军,这条路都是虎豹过山时踏出的兽径,所以极为隐秘,无人知晓。小人世代都是猎户,经常跟着父亲尾随它们翻山越岭,这才偶然发现。”
我站起身,拍着他的肩膀赞道:“好!胡家兄弟,这次成功与否就全赖你们这路了。等到得胜回到中牟,少不了你们的功劳!”
两人双膝跪倒,胡平朗声道:“真将军!小人是中牟被俘的流寇,那天校场上您跟安头儿比武之后讲的话大伙儿全听在心里呢!我们都知道,您是咱自己人!要是早几年能有您这样的父母官,小人还怎么会去做流寇?对您的武功人品大伙儿都打心眼儿里佩服,能为您打 仗,那是小人的福气!”
我笑道:“能有你这样的部下,是我的福气还差不多!胡平胡安,等到了卢氏你们两个在头前领路。从现在开始,就一齐做我的护卫罢!”听到我这么说,两个小伙子眼睛放光,深深鞠躬退了出去。
自白马寺出发后,我们转向西南没日没夜地赶路。穿过无人设防的宜阳已经是第二天深夜,天上积云,弄得星星月亮全都看不见,整个儿一抹黑。到了第三天早上抬头一看,这乌云是越滚越厚了。下午逆着洛水进入了金门,头顶上的乌云低得好象伸手就够得着,风渐渐 起了,零零散散地掉着柳絮似的雪花。部队傍晚赶到了卢氏,并整顿休息了一天。第四日清早踏上了翻越枯纵山的小径,当时只见那碎玉乱羽也似的大雪片夹杂在冷风里横着竖着乱飞,眼看是下得越发大了。就在这一片漫天大雪之中,一万两千名战士一面吞吐着白色的雾气 ,一面穿行在大山密林中一条线似的蜿蜒小路上,随着脚下雪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大步北行。
这条小路穿梭于密林恶水之间,道路狭窄,只容一个人通过。所以我们将部队分成两部分:头前开道的,是三千新训练的流民兵,由我亲自指挥。为保持速度和体力,他们没有披甲。走在最前面的是两千刀牌手,个个背负盾牌,腰跨环首刀;紧接着是一千弩箭手,他们 挎着箭壶,背负弩机。主力军由由高顺率领跟随在后面,共有九千名步兵。这九千人都是从到中牟后招募的,全部参加过中牟城下对流民的血战,也是有相当实战经验的战士。我们把全部辎重都放弃在卢氏,每人随身携带五天干粮和一葫芦水。不过对于乱世中挣扎的人来说 ,无论蚯蚓蛆虫树皮草根都是食物;而漫天的大雪,为我们提供了无限的水源。
黎明,郁郁葱葱的山林树冠上压着沉甸甸的积雪,给人格外阴森幽暗之感。树梢的寒鸦被脚步声吵醒,扑扇着翅膀张嘴要叫,一支箭无声无息地刺穿了它的喉咙。小鸟翻滚着从枝头落下,被树下射手一把抄住。安罗珊拔出了箭,把死鸟装进行囊。我无暇关注她的箭法, 小心地从树叶缝隙中观察着山坡下面的动静――那里就是张济的营盘。
这是离开卢氏的第十天,我们终于翻过了枯纵山,来到潼津南面的山林中。安顿好疲惫不堪的部队,我带着安罗珊和胡家兄弟,借助山林的掩护靠近张济观察敌情。
大雪已经停了,眼前的开阔地上一片雪白。张济把营盘分成了四大部分:北营打着胡车儿的旗号,面对渭水与黄河自河套地区南下交汇的渡口要津,虎视对岸的河东郡,大约有一万人;西面潼关上飘动着张绣的旗帜,我估算一下,那里地势险要但关城大小有限,差不多 有五千左右的守军;东部的营寨稀疏,似乎驻军不多,只是一条线似的烽火台向函谷关方向延伸开去;而最关键的是背靠华山的南营。南营立在一个小山坡上,“镇东将军张”的纛旗随风飘荡,说明这就是张济的指挥大营。这营盘里里外外有好几层,看规模起码驻了两万人 。在河岸边上放牧着无数的战马――张济的主力军中至少包括超过两万的骑兵。
看过之后,我不发一语,阴沉着脸反身上山,安罗珊等人赶紧跟在身后。回到临时宿营地,只见高顺坐倒在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下。他满脸风尘,手里握着一根木棍,正在闭目养神。看到他饱经风霜的面容,我叹了口气,这位奉先公帐前头号大将捱不住大雪翻山的辛苦 ,几天前发高烧病倒了。
“怎么样?”听到我的脚步声,高顺用力睁开眼睛,低声问道。
“不大妙,张济兵精粮足,果然是个硬茬子。”我在他身边坐下,简单把情况一说,然后叹了口气,“如今战士们又饿又累,还病倒了不少。我看能抡动刀枪的决不超过六千。”经过长途跋涉,士兵们由于经受饥饿和疲劳的折磨,面黄肌瘦,眼窝深深陷下去,一个个的 脸蛋都跟骷髅似的,好象一群干瘪的幽灵。至于象高顺这样生病的少说也有三四千人。
“如今忽然天降大雪,原先的火攻计划没用了……”高顺惋惜道,话没说完开始急促地咳嗽。我苦笑着没有说话,若不是天公作梗,我军何至如此困苦?寻找食物困难还有疾侵袭病就不说了。这一路上,被大雪覆盖的沟壑深涧看上去平地一样,陡峭的石壁冰冷湿滑,极 难攀登,结果造成非战斗减员超过了八百人;还有白雪刺眼的反射阳光严重影响视力,到现在还有些士兵的短暂失明没有好……
“高顺将军放心,”我按住高顺的手,“您先安心修养,真髓自有办法。”站起来对安罗珊道,“召集所有能够作战的士兵!”
部队聚集在山坡南面的丘陵之间,安罗珊清点了报给我,一共是六千七百四十九人。他们个个疲惫不堪,在冰天雪地之中憔悴地站着。我来到士兵们的面前,清了清嗓子,沉声道:“首先大伙儿保持安静,听我慢慢讲。第一,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前面就到了目的地,我 们不必再走山路,不必再挨饿受冻了!”士兵们一阵骚动,要不是他们久经训练,只怕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已经能把张济惊动了。
我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别高兴得太早了!第二,我还要告诉你们,那里有强大的敌人――比我们强大得多!他们的人数是我们的好几倍,军营里有着数不清的食物、盔甲、刀剑和马匹。而我们自己……大家都了解我们的状况,我们什么都没有――大伙儿 又饿又累,站都站不稳;刀子也被翻山越岭时的斩荆开道弄得钝了。”听到前面有敌人的消息,他们原先的狂喜逐渐平息下来,静静地听我继续说,“关于西凉兵的残忍,不用我多说,你们都有这个体会。所以现在我们面前有两条路――要么逃,从原路逃回卢氏去。不过谁 有自信还能走得回去的?要么战,跟我一起打败他们!吃他们的粮食和肉脯,抢他们的刀枪和盔甲!”
“退就是死,拼就是生……在你们的中间,有些人是最早愿意跟随我的。你们知道自己为什么跟随我。去告诉那些刚刚追随我不久的人,去跟他们讲讲,我曾经战胜过多少强大的敌军!”我坚定的沉声道,双目运功扫视全场,“最后我要再告诉你们,尽管我们形势恶劣 ,但我依然有把握取胜,有把握打败他们!大家只要相信我的判断,跟着我努力去拼去杀,就能够一起品尝胜利的美酒!”战前动员结束,我下令:把剩余的一点干粮统统分发给大伙儿,吃完后全军休息,等到了午时就向张济发起总攻。
事后安罗珊告诉我,当时我那环视四周的那一眼,只能用惊魂动魄来形容。神光饱满的双目中包涵着无比强大的自信,如电似的眼神从身上扫过时,她只觉得全身都是一热,浑然忘却了饥饿和疲劳。仿佛眼神里有着让人心悦诚服的力量,叫人心甘情愿听从我的指挥调遣 。听她那么一说,我暗叫惭愧:战胜敌人最需要的是部队的凝聚力,而凝聚力很大程度是建立在对将领的信仰程度的基础上,这一点从魏延跟随我的原因就可以看出来。所以既然自己身为统帅,就必须表现出能够解决一切困难的气魄。故此虽然当时自己一点底气都没有,但 依旧摆出一付压倒一切的气势。
“如今我军几乎弹尽粮绝,只有强攻南营,一举捣毁张济的指挥部才是唯一出路。”召集安罗珊、高顺、胡平、胡安几个人聚在一起,我蹲在地上指着根据早上观察所画的张济营盘图,转头对安罗珊道,“张济兵马随多,但对东南方丝毫没有警惕之心。我决心率领五千 精锐,从这个方向突击南营。消灭张济与否的关键是我军能否切断南营和其他营寨之间的联系。东营部队稀少,可以不论……这次战斗之前,你指挥剩余的一千七百四十九名步兵,佯攻北营,牵制西营。务必要阻挡住他们对南营的支援,坚持到我军打破南营,杀死张济!”
躺在一旁的高顺顿时不高兴地打断我道:“府尹大人,我的任务呢?莫非你看我这老头子病倒了,不中用了?佯攻牵制的任务就交我的‘陷阵营’罢!”
安罗珊白眼道:“高‘老’将军,我自从跟随了将军大人,还是寸功未立呢!您就行行好。别和我争了罢!”
我不禁莞尔一笑:“好!我原先担心高顺将军病得厉害,既然有您亲自坐阵,那就万无一失了!”面容一整,“既然如此,听我调遣!”几人一起肃然。
“高顺将军,请你带一千人绕过南营,攻击北营。无论如何,把胡车儿给我牢牢粘在潼津口,别让他南下一步!”
“安罗珊,你还没有多少指挥经验,这次就先带五百人好了。跟随高顺将军绕过南营之后,你直接去西面的潼关。那潼关口狭窄之极,只容一人进出――我要你封死了它!记住,军法无情,张绣要是有半只脚踏进了潼关,我就砍了你的头!”
“张济南营兵力强盛――要打破它虽然不难,但必须小心他把中央兵力后缩而两翼包抄合围,反吃了我们――胡平、胡安!我将自带的五千人分为三个纵列,左列五百人,中列四千人,右列五百人。杀入敌营之后,左右两个纵列负责掩护中央的突击纵队的两翼。中列的 突击纵队由我亲自指挥,目的只有一个,集中力量纵深突破,杀死张济。你们兄弟胡平在左,胡安在右,各领一个纵列,全带刀牌手去――我的侧翼安全就交给你们了!”
布置完作战方案,我站起来深了个懒腰,抬头看看天色,此时大雪已停,天空碧蓝透亮好似一块翡翠:“大家行动罢,等打败了张济,我们就在他的营盘里举行庆功大宴!让大家吃个够,喝个饱!”
午时,虽然偶尔有几个士兵出出进进地挑水,但正是人们吃过午饭昏昏欲睡的时候。张济的营中一片寂静,偶尔会传来一声寂寥的马嘶。柔和的阳光铺在雪地上,白花花地晃人眼睛,这时好一个宁静安详的中午。
我眯着眼睛对着敌营又看了看,将右手用力一抬。“杀啊~~~”不管病倒的还是能作战的,全部一万多战士忽然齐声暴喝,紧接着六千多名士兵排着整齐的队伍,分头快速冲向各自的目标,声势犹如排山倒海一般!霎时间那种宁静详和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敌人营前岗 哨也就二十几来人,正或坐或站在营门口聊天。听到那天崩地裂也似的呐喊,他们当场惊得呆立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已被狂冲而至的士兵剁翻刺倒。我指挥着三个纵列如虎似狼地扑入营门。纵列最前端的是排成密集阵型的一百名长矛手,就象发狂的蛮牛,平端着矛枪大步向 前突刺。挡在前面的几个敌帐首当其冲,瞬间被捅中七八矛推倒在地上。灰色帐篷顿时染成酱紫,里面的人连惨叫声音都没发出,后面跟上的四千士兵八千只脚已经将之连人带帐踏做了肉泥。三三两两从帐中匆忙钻出抵抗的西凉军由于散乱不成阵型,纷纷溅血倒地。
我挺着铁戟冲在长矛兵中间,大吼道:“挡我者死!讨伐逆贼张济!只拿张济一人,余党不问!”嘴里喊着,兵锋所到之处,温热粘稠的红色液体四处飞溅,在煞白的雪地上格外扎眼。
“只拿张济,余党不问!”全军早已心领神会,步调一致地一起放声大喝,好象半空中又打了个焦雷。看见突击纵队来势如此凶猛,又听见“余党不问”的号召,赶来阻挡的敌兵步子明显放慢,喊杀声也变得迟疑不定。趁此机会,我冲进敌人中间,长戟左右摆荡,顿时 杀散这股敌兵,继续向前直奔纛旗下张济的中军帐。在阳光照耀下地面积雪融化了少许,突击队士兵们紧紧跟随着我“啪叽啪叽”地趟过荡着血沫的水洼,向敌人营盘中央突袭,霎时间摧枯拉朽般一口气冲近了三十丈。只听惨呼乱叫哭爹叫娘之声敌我难辨,一时间也分不出 有多少人惨叫着倒下去。
再深入了十丈,阻击的敌人渐渐增加,前面敌阵开始变得密集粘稠,压力大增。突破纵队的前进步伐沉重迟缓了许多,忽然如雨的箭支自两侧袭来,早有胡平胡安的护卫队挡住,左右两列刀牌手登时和自两翼钳击的敌人杀做了一团。
“突击纵队全跟着我冲,只管向前突破!”我抬头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张济纛旗,大吼道。此时必须趁敌人被胡氏兄弟挡住而急速前进,否则只要稍微给张济时间调动士兵造成合围,我们这支饥寒交迫的军队根本不堪一击。想到这里,我杀机大盛,长吸了一口气,伸手 拔出环首刀超前几步来到阵头,双手一起挥舞,泼风也似的向前攒刺乱斩。每一击都竭尽全力,务求一击必杀,戟风刀气所到之处中者立毙。连刺倒二十多人,我只觉得心跳加剧,呼吸困难,原来是一口真气将竭。但此时两军近身肉搏正在吃紧处,自己身为主将又怎能临阵 不前?
当即大喝一声,我奋起神威再斩倒一名前来拦截的小校,顺势一脚将尸身踢得向后飞起,重重撞在随即拥来的敌兵身上。这一招学自许褚的突袭术,将尸体化做一件蓄满力道的武器猛撞过去。后面几人吃了这一撞,当即筋断骨折地软倒在地挣扎抽搐,口中鲜血狂喷。一 时间前线撕杀的敌兵人人畏惧,赶忙齐齐后退,可后面的敌兵却还在向前冲,顿时动摇阵脚弄得一团混乱。
有这一线工夫,我再深吸一口气缓解了危机。当即放声长啸,索性一把扯掉战袍,赤裸着上身以身戟合一之态投向敌阵。身后突击士兵人人振奋,一起发喊:“杀~~~”我又刺倒一人,回头一看,只见士兵们全都撕掉了战袍跟着我冲了上来。几千条干枯瘦小的汉子光 着膀子,人人满身鲜血,咬牙切齿,红着眼睛擎着明晃晃的大刀长矛只是砍杀。刺眼的阳光下,好似一长溜雪亮银白的刀犁,在敌人营中雪白的耕田上犁出一条深深的沟壑,翻起的却是红亮亮的血泊、成堆成块的死尸和四处乱滚的人头。
再向前突破一堵人墙,“轰”地一声,西凉军士兵仅有的一点勇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丢下武器掉头四散奔逃。我看得分明:就在大约七八丈远的中军帐下,几个校官围绕着一个大将装束的人,正吆喝着重新聚拢士兵。他们虽然挥刀杀了几个逃兵,但兵败如山倒,刹那 间那几人就被潮水一般的溃兵裹在里面,人和帐篷一齐倒了下去。紧跟着溃敌冲到残破的中军帐前,只见那几人都倒在地上,身上也不知被踩了多少脚。我无暇查看,先奋力一刀斩断了纛旗。随着大旗倒下,顿时西起潼关、北至渭水的山上山下响起一片热烈欢呼!
正在这时,身侧狂风骤起,一股希奇古怪的劲风奔我后脑而来!
“当~”
头盔碎裂,鲜血从额角流下。在那紧要关头,我赶忙向后急蹿,同时低头含胸闪过力可开山的一击,饶是如此也惊出一身冷汗,原来那大将装束之人重新爬起来对我偷袭。此人身高大约七尺,四方脸膛,浓眉大眼,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只是此时满身满脸都是血污, 甲胄散乱,战袍破碎。我注意到他手中的兵器是两个铜锤,中间用绳索相连接,这是羌胡人的兵器,唤做流星飞锤。
我全神戒备,喝问道:“阁下是谁?”回想刚才那闪电般的一击,尤自不寒而栗:这种绳索类武器攻击方向和节奏最最难以预测,威力非同凡响。它是从羌胡人套马的绳索演化而来,由于操作困难不小心反会误伤了自己,所以中原很少有人修习。看此人的飞锤手法练得 炉火纯青,分明是个相当难以对付的高手!
那人仰天大笑,语音愤怒苍凉,说不出的英雄末路之感,怒眼圆睁道:“你袭我营盘,杀我将士,反倒来问我?老子就是张济!”忽地一抖手,飞锤猛地弹起自他肋下笔直飞向我的头颅,但锤到中路已经软弱无力,被我轻轻避过。他仿佛全身脱力,再也站立不稳,一交 坐倒只是不住喘气,鲜血泉水一般从口鼻中流出。
我知道他受伤颇重,不由心生怜悯,轻声道:“张将军,你大势已去,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如下令全军停战罢!”
张济剧烈地咳嗽起来,又吐了口鲜血,低声喘息道:“你究竟是谁?”
我这才省起这一仗竟是打得西凉军莫名其妙,遂如实道:“在下是河南府尹,真髓真明达。”
张济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摇摇头:“你竟是中牟的真髓……你竟然已经过了函谷关?”又放声大笑,“好!好!好!”刚笑到一半,血呛了喉咙,声音嘶哑几不可辨,“阁下用兵……咳咳……神鬼莫测,为我平生仅见,孙武韩信也不过如此……咳咳……我张济半世纵 横沙场,死在你手上也算不枉了……”话音未落,胸部几下急剧的起伏,接着渐渐微弱下去。
我默默地蹲下身子,伸手阖上了他的眼睛,低头行礼:在全军崩溃的前前后后,这西凉勇将其实有很多机会逃走,但他在形势恶劣之时仍然不肯丢弃部队,这种悍勇坚韧周旋到底的精神赢得了我的尊敬。南营敌人全部溃散了,而我军突击纵队还剩了三千七百多人,胡氏 兄弟的护卫队却由于死抗敌军的两翼反击而损失惨重,两队加起来只剩了一百人不到。得知了损失数目后,我长吁了口气:张济战术极为老练辛辣,倘若他的前线布防能再挺一小会儿,两翼合围的敌人一旦突破了护卫队,此刻被迫饮恨而终之人肯定是我。在我即将突破他正 面防御层的时候,在他即将完成对我两翼夹击的时候,生生死死其实相差的是那同一个瞬间。
听得远处人喊马嘶杀声震天,我站在山坡顶上向下望去:北面河岸激战正酣,我军一千步兵以矛盾组合排成了数个极为密集的方阵,在耀眼的雪地组成一个大大的十字,风车似的不停地旋转,形成一个车轮似的阵势。在“车轮”的中心是一挺担架,上面抬的竟是病得连 路都走不动的高顺。只见他一手持盾挡开飞箭,一手挥剑指挥“车轮”忽而左转忽而右转,硬是粉碎了大队羌胡骑发动的一波又一波的攻势。在两军之间的空地上双方人马死伤累累,鲜血染红了渭水,杀伤惨烈之极。反衬着坡下那大片洁白的雪原,“车轮”的四周地面竟然 全都变成了泥泞的猩红,触目惊心。
看了一会儿,我心中大定,暗自佩服:高顺以车轮战法借助旋转之势巧妙地避开西凉军的兵锋正面,凶狠地打击胡车儿的侧翼。所以胡车儿以优势兵力几次组织冲锋,却始终奈何他不得。“陷阵营”果然名不虚传!
再向西看一看,我顿时大吃一惊,觉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潼关口上的西凉军居高临下箭射如雨,眼见着安罗珊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此刻只剩了三十多人!可她尤自死战不退,硬是死死咬住了潼关口,把个张绣钉在了那里!
我赶忙要去救援,眼睛又是一转,此时漫山遍野全是南营的西凉溃兵,潮水一样涌向潼关口和潼津口。我大叫不好,一时间心焦如焚:安罗珊他们原本一面受敌,还尽可以抵挡得住,可如今背后再被这溃兵一冲,只怕是凶多吉少!
“胡平,集合所有部队跟我向残敌冲锋!胡安,回山召集没参战的病弱士兵巩固南营阵地!”急促下达了命令,我伸手拉过营中一匹无主的战马,一跃而上,双腿紧夹马腹跟着溃退的西凉军向潼关疾风一般跑过去。
冲下山坡回头一看,原来我骑马太快,部队都被落在了后面。但此刻安罗珊恐怕有生命危险。我没有等他们跟上来,而是继续加速,单枪匹马向潼关口狂奔。
眼看离关口越来越近了,忽然听见人喊马嘶里好象隐隐传来女人的尖声怒喝,我不由惊喜交加,用力打马企图冲过去和安罗珊汇合。随着来到关口不远处,我手打凉棚四下里张望,一看之下顿时凉了半截腰:四周密集的人头就象黑色的潮水,翻来滚去地一直连进了潼关 里面。关口东面竖起了一面纛旗――原来张绣的部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跨过了潼关口。
这时候纛旗正被人潮冲得歪七扭八,旗下是一个威武雄壮的骑马武将,大约就是张绣。他挥舞着长矛,指挥援军向东进发,但是无济于事。敢情向西奔的溃兵只顾着逃命,一股脑向潼关里面挤,这下子反而把张绣军前进的道路给堵死了:两股人在狭窄的潼关口上顶在了 一起,前面的已经挤不动了,可后面的还不停地向前涌。白花花的雪地被无数士兵涌来涌去地踏得乱七八糟,满地都是湿滑的泥水。不少人被后面人一推,实在站不稳脚,随即被后面拥挤的人流冲倒,踩在了脚下。败兵和援军自相拥挤践踏,惊呼嚎叫着乱成了一团。
再张望了一会儿,我只觉得手脚冰冷:所谓兵败如山倒,以张济的韬略和勇猛,也生生被乱军踩死。和这狂乱的人流一比,安罗珊那几十个人跟粒沙子差不多,又如何能逃出生天?
一个声音不停在耳朵里回响:要不是你让她担任如此危险的工作,她又怎么会……
我又是愧疚又是难过,只觉得心痛如绞。回想起刚见面的那场比武,自己对她宣称安抚百姓是我这个军人的使命,可却连这么个柔弱女孩子也保护不了。又想起安罗珊饱经战乱飘零之苦,先是被董贼暴兵害得家破人亡还毁了一只眼睛,然后又被我捣毁了栖身的流民巢穴 ,现在为了我的命令而身陷险境,凶多吉少……
在这孤苦的女孩子那短短不到二十年的生命里,竟是没能过上半分平安喜乐的日子。老子在《道德经》里曾经写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在这乱世之中,人命却比刍狗还要低贱!
胸中一把无名怒火腾腾地直往上撞,烧得我浑身难受,这究竟是怒自己之不争,还是怒天地之不仁?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但愤怒让我神经灼热、脑海沸腾。看着眼前的纛旗,我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一定要杀死张绣,这是自己唯一能够告慰安罗珊的事情了。
张绣的纛旗就在前面二十丈左右,张绣被乱军搅得手忙脚乱,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正好打发他上路。但此时人流密集,我三番五次地努力,却根本冲不到他面前去。
恨恨地望着前面的纛旗,我以最快的速度取下背负的硬弓,取出箭矢搭上,运足力气拉成个满月形状,瞄准张绣的额头一箭射过去。蓄满杀气的箭矢流星般越过两人之间的距离,发出惊心动魄的破空锐响。张绣猛然察觉到危机,慌忙一偏头,箭擦着头盔飞了过去。他一 怔之下,犀利的眼神向箭矢来路一扫,盯在我的脸上。在那一瞬间,我们彼此四目相对,同时看到对方眼里闪动着深沉的杀机。
与此同时,张绣立即挺着长矛,策马向我冲过来――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御,他分明是打算一举拉进距离,不给我瞄准发箭的时间。只是如今两人之间是层层叠叠的人群,所以才冲出几步张绣就再也无法前进了。不仅如此,策马冲锋使得这厮把自己的亲兵都被甩到身后一 丈多远的地方,中间那段距离随即被西逃的溃兵流完全填补。于是判断失误的张绣被涌涌人头密集包围,一个人鹤立鸡群似的骑在马上进退两难。此时此刻的他,虽然四面八方都是自己的士兵,却只能充当一只孤零零的活靶。
在这不到一下呼吸的工夫,我伸手从箭壶又取出两支箭,盘马弯弓一气呵成,再次瞄准张绣:他已经发现自己处境不妙,举矛严阵以待,但已经晚了。我恶狠狠地笑起来,本人箭法学自奉先公,是正宗匈奴式游骑劲射,角度刁钻,旋转强劲,又岂是你区区一支长矛所能 抵挡?
破空声再起,我二箭连环齐发,定要将把这厮射成个血刺猬!
两支羽箭瞬间越过人群,“噗”地钻入甲胄下面的肉体,一名西凉小校长声惨呼。原来张绣毕竟是将门之后,武功不弱,决断更快,千钧一发之时救了自己一命。在我手指将离未离弓弦那短短的一瞬,他忽然一矛搠中身前一名逃兵,紧接着双臂较力,生生将那人挑在半 空变成了一块肉盾牌。可怜那小校小腹先受了致命一矛,现在后心又被我两箭没羽贯入,随即手足狂舞着被张绣甩到一旁。
我怒哼了一声,第四支第五支箭同时射出――刚才两箭刚发的时候,我就已看到了张绣的小动作,于是右手刚离开弓弦就又伸入了箭壶――我倒要看看这厮还能搪开几箭!
现在再杀人挡箭显然来不及了,张绣迅速伏倒在马背上,抬起右腿,大概是打算跳下马混进人堆里去。可是四周的西凉溃兵乱挤乱踏,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这使他犹豫了一下,等到考虑清楚时再想离开马鞍已经晚了――第二次连环放箭的头一箭我故意射得较低,长 长的劲箭贯穿了他的大腿。
看到自己的血冒出来,张绣的脑子顿时一片混乱,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还在战场上,大声号叫着坐直了身体,手忙脚乱地丢下长矛,伸手去按住腿根以防止失血过多,于是被紧跟而至的后一箭射了个正着。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白色的箭翎转瞬即逝,轻轻巧巧穿过甲胄钻进了张绣的小腹,鲜血涌出,下半身衣甲瞬间变了颜色。
冷冷地看着已经掉入手心里的猎物,我抽出了第六支箭:对面的张绣两只手分别捂住突突冒血的伤口,正瞪大眼睛看着我,惊骇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狠毒和绝望。
去死罢!我深吸一口气,运足全身气力狠狠拉弓瞄准:这一箭要直接洞穿他的咽喉!
“啪!”
持弓的左手仿佛被鞭子抽打似的生疼,弓弦竟被我拉断了!
此时双方的精神气力都聚焦在对手身上,看到我弓弦忽然绷断,张绣大喜过望,忍痛挺身抬起伤腿――他这是要不顾一切地下马了。我心中大恨:此时潼关下涌涌人头,混乱不堪,张绣伤得又重,就算能够成功地混入人群,也难逃和张济相同的命运。只是未能手刃这厮 ,又怎么好对死去的安罗珊交代?可现在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咬牙撑起浑身是血的躯体,动作迟缓地向马肚子下面滑下去。
变故再起。
虽然距离很远,我依然看得清清楚楚:张绣全身一震,眼睛忽然死鱼般突出,一段箭尖猛地从他喉头和下巴之间的部位穿刺出来!
张绣惊慌地看着从自己脖子里穿出的致命武器,颤抖着抬起左手握住了它,猩红迅速从颈下开始蔓延。他晃了晃,一头扑倒在马背上,后脖颈子上插着一支染红的羽箭,鲜红色的液体不断从羽箭造成的伤口里喷出来,四周士兵的甲胄和战袍都落上了无数的血点。
“少将军死了!”“张绣将军也死了!”混乱不堪的人群愈加惊慌失措,“轰”地一声,原先争抢着挤在潼关口下最前面的西凉溃军,个个吓破了胆,统统转头向东逃跑,但跟在后面的人流还没发现这变化,还源源不断地向西涌;而张绣带领的援军和关城上的西凉兵开 始反过头冲着西边逃窜。这下子更乱套了,转头逃跑的人挣扎着被后面不明所以的大股人流冲倒,随即响起了既恶心又可怕的奇异声音。这是骨肉被踩踏的脆响和垂死的哀号混合在一起的沙场悲鸣,它令人毛骨悚然。
我心中大奇,赶紧朝箭矢来处瞪着眼睛仔细看,等到找到那熟悉的身影,心中的石头顿时落了地,愧疚、痛心、愤怒全都不翼而飞。在张绣身后大约五六丈远的潼关脚,由于年久失修,从关墙里突出一截巨大的长方青石。安罗珊正蜷缩在大石顶上,疲惫地收弓于背。回 应我的视线,她抬头对我骄傲地一笑,笑靥上虽然满是鲜血和泥水,但在我眼里是那么鲜活动人。看到玉人无恙,我只觉得浑身一热,心里的平安喜乐,难以形容。一时间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我奋力砍杀,冲开一条血路来到大青石前,一伸手抄住安罗珊纤细结实的腰 肢,把她放在马鞍上。她轻呼一声,伏在我怀里昏沉沉地阖上眼睛,竟然晕厥过去。望着她疲劳不堪的脸,我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柔之意。
忽然感觉跨下战马立足不稳,我赶忙勒马放眼环顾,一看之下,四面八方,眼花缭乱,眼前晃来晃去全是涌来挤去的人头。我心中只是叫苦不迭:敢情自己奋一时之勇,现在也陷入了人流旋涡的中央,照这样下去,自己和安罗珊不出片刻就要步张济、张绣的后尘了。当 即我左手抱定安罗珊,右手舞动长戟,想逼开人群腾出一块空地,好掉转马头撤出去。但周围的人实在太多了,砍倒下几个迅速又填补过来,就象一个大泥沼,将我死死裹住,无法脱身。战马被乱流拥挤着推搡着,不断地嘶鸣,四腿已经开始打软,竟是再也撑不了多久。我 不由心中犹如火焚,额头上汗珠一颗颗地泌出来。心神一乱,顿时再也无法保持着“综观全局”的状态,长戟反而更加施展不开,又刺倒一人之后,戟杆“啪”地一声断成了两截。
此刻再也迟疑不得,我猛地急中生智,赶紧丢下断戟伸手在马背上一按,借着这股力量带着安罗珊腾身跳回了那突出的大青石。将安罗珊轻轻靠城墙放倒,心中暂时安定下来。此时配刀也不知什么时候失落了,我一边尽量调息,一边拳打脚踢地把几个企图爬上大石的西 凉兵一一揍落。再看青石下面刚才那匹坐骑,已经倒在地上被无数人踩来踩去,眼见是活不得了,由此想到刚才自己险些命丧溃兵脚下,不禁又捏了把冷汗。
忽然远处连天的喊杀声越来越近,眼前的西凉军更加混乱急噪。我极目望去,终于舒了口气:原来高顺战退了胡车儿,与胡平合兵一处,浩浩荡荡地杀到。几千生力军咬住溃军的尾狠狠砍杀,这些西凉兵正在这时,传来“扑通”、“扑通”一连串的响声,我转头向声音 来源一看,只见黄河里几百人一边哀号着,一边拼命拍水――原来溃兵被高顺胡平这一冲,越发地慌不择路,四下里乱冲乱挤,生生把站在岸边的同伙挤下了河,这几百人瞬间就消失在湍急的河水里。前面的人一落水,后面的人想到跳水游过河可能是生路,于是“哗啦”一 声,全都涌向了河岸,争先恐后地跳进水里。但此时刚刚初春,河水冰冷刺骨,下水的人个个直接被冻得手脚僵硬,又哪里有力气能游到对岸呢?
我头皮发麻地看着这一幕可怕的惨剧,脑海里一片空白,接着跪倒在石头上“哇”地一声吐起来:层层叠叠的人们在河水里胡乱扑腾,就象一大群泥鳅在釜里的沸水中垂死地挣扎;然后随着水流,变成密密麻麻的尸体半浮半沉地漂向下游;后面数也数不清的人们完全丧 失了理智,他们中了邪一样,用尽了力气推着搡着向前拼命似的挤,然后倒米袋一般不住地往水里倾泻。
赶紧抱着安罗珊跳下大石,我迎向高顺胡平的部队跑过去。此刻人群全被向岸边涌去,道路上反而冷清下来。几个手下的士兵冲上来,认出我和安罗珊的身份,自动地让开一条路。我眼睛发直,一直冲到胡平身前,伸手拉住他的前襟大吼:“告诉他们跪在地上投降就能 不死,战斗已经结束了!”厮杀时精神高度集中,还没什么感觉,等到“战斗结束”这句话一说完,我精神随之一懈,顿时这十几天积累的疲劳和痛楚联手向身体发起了进攻――我眼前金星乱舞,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回头看看战场,西凉军的尸体头靠着脚,脚挨着头,铺满了一地。潼津向东十余里的黄河水都是红色的,黑色的人在河面随着水流漂浮……我觉得一阵眩晕,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下午未时,潼津之战结束。是役,我军阵亡一千六百余人;斩敌两千余人,俘敌万余人;除几千残兵向西逃走外,敌自相践踏而死者、投河溺毙者共两万余人。西凉军主将张济、张绣当场战死,胡车儿率羌胡骑三千余人阵前乞降。
第三日上午,弘农城守将段颖得知张济败死的消息后,率五千守军开城请降。
通往长安之路终于打开了。
深夜,我大汗淋漓地从榻上坐起来,发现自己还在军帐里,这才松了一口气。这几天每晚都做恶梦:潼关口的惨状、煮枣西的战场、中牟北的尸山……那些阵亡的人们一个个面容扭曲,在我脑子里晃来晃去。还有侯成、李封、薛兰、张济、张绣,他们一个个血淋淋地站 在我面前。
擦擦额头的冷汗,我披了件衣服,点起火烛,刚起身却猛地发现榻对面站着一个人。我一怔,再一瞧,发现是一面巨大的铜镜。仔细想想才回忆起来,自从打败了张济,我就住在了他的军帐里――张济重视仪容,这面铜镜原本是他的东西。这几年我风雨飘零,肚子都填 不饱,更不要说注重形象,此时端详着铜镜里的人影,自己真是认不出来了。
记忆里的自己,是个高高瘦瘦、肤色蜡黄的少年,可镜里那人已经大不一样:由于风吹日晒的沧桑和勤修武功的结果,细瘦的身躯变得宽肩细腰,全身肌肉浑圆匀称,乌黑的头发随意披散在宽阔的肩膀上,肤色由近于透明的蜡黄转变为隐隐发亮的古铜,配合着胸膛和身 躯上无数的伤痕,隐隐透露出狂野的气息。随着年龄的增长,清秀稚气的脸颊微微拉长,下巴和两腮也钻出了浓密的青胡子茬,薄薄的嘴唇总挂着一丝不经意的笑容,只有那两道浓眉和一条秀气挺拔的鼻梁,还依稀可以看出从前那少年的影子。由于胸中具备了丰富的知识和 奇异的经历,那双原本单纯明亮的眼睛也已经变得复杂灵活,时而深邃难测,时而锐如鹰隼,时而忧郁感伤,有一种成熟男人的味道。
随着生活环境的改变,我的气质上也有了一种翻天覆地的变化:原先那种流民生活时代整日惊惶而充满绝望的神色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泰然自若,和韬略满腹、武艺高强的自信与威严。
我呆呆地看着倒影,相貌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改变了,心呢?
血腥的战斗,一次比一次残酷。
大动荡之中,我家破人亡,原本打算四处流浪地苟活到乱世结束,但却神差鬼使一样成了军人,走上了这条血腥之路。
记得奉先公在初遇的时刻曾经对我说,要我“千军万马征战的沙场上获得自我的价值,寻找自我的荣耀”,可自我的价值究竟是什么呢?
我崇拜奉先公,崇拜他那种压倒一切的力量。如果我那时候能有这种力量……
每次暗地里这样想,内心的伤口就再度破裂、流出血来,于是我阻止自己的想法,可是没有一次能够成功。但随着武功的提高,我的内心反而愈加茫然:在这个混乱的年代,自己的武功就算比奉先公还高,可又有什么意义呢?
直到曹操在我的眼前打开了一扇门,让我看到一个全新的世界。
用干戚以济世。
就因为这句话,我曾经对曹操敬佩得五体投地,认定他是英雄,但想到他屠戮徐州百姓的残忍,这个想法就飞灰湮灭。至于我自己……我不是什么英雄,也不想做英雄。只是我不想再看到人们在这个黑暗的乱世中揪心裂肺的痛苦挣扎,因为这种滋味,自己已经尝够了。 但在内心深处,“用干戚以济世”这六个字已经铭刻心底,下意识里不知不觉地成了所向往的一种理想。
因为我坚信,只有这样做,才是身为一个军人的职责和使命。
伸手轻轻抚摩着铜镜里自己的倒影,眼神渐渐变得清晰锐利――心依然在,这是对黑暗乱世所积累的悲伤和愤怒,它如影随形地跟着我,已经成了自己生存的意义,前进的动力。
“将军,这么晚还不睡?”守侯在帐外的安罗珊注意到帐内的灯火,掀开帐幕探进头来问道。在潼关口共同经历生死大难之后,我们之间又亲密了很多,彼此心中都对对方多了一份牵挂。看到我赤裸的胸膛和臂膀,她立即愣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瞪大眼睛,结 结巴巴道,“将将军,你你你怎么……”
此刻我也大窘,但看见安罗珊一副大受刺激的模样,不禁心中好笑,心里忽然兴起一股恶作剧的念头:“外面冷得很,有话进来说罢!”说着走过去伸手抄住她的手臂,微微用力一拉――没等安罗珊回过神,整个人已经跌进我的怀里。她刚想挣扎抗拒,但伸手触摸到我 赤裸的胸膛,顿时触电般松手,于是不敢轻举妄动,乖乖地让我抱着。
安罗珊抬起头。摇曳的烛火下,她红晕满面、眼神迷离,微微地喘气,说不出的娇媚动人。这是我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看着她,心中一阵激动――其实安罗珊本来不该继续担任护卫了。潼津之战的第二天,我按照射杀张绣的大功,要提拔她做弘农郡都尉。可没想到这丫头 却以“自己缺乏带兵经验,几乎丧失了全部手下”为理由,坚决予以回绝。当我无可奈何地同意她继续担任贴身护卫时,安罗珊大眼睛里流露出欣喜快乐的眼神,那转瞬即逝的阳光般笑容令我心弦为之一颤。人非草木,她这一片深情厚意,我又岂能视若无睹?
此时彼此身子紧紧贴在一起,感受着两颗心同时砰砰地急剧跳动。安罗珊闭上眼睛,睫毛不停地颤动。我只觉得热血上涌,直冲头顶,捧起她娇艳欲滴的面颊,轻轻吻上她的嘴唇。嘴唇柔软而又湿润,仿佛一枚多汁的葡萄。
就在我们沉醉于此情此景的时候,忽然冷风裹着一条人影,从帐外直灌入帐!我不由得大怒,抬头刚要斥责来人,发现竟是刚刚病体痊愈的高顺。他无视正在温存的我们俩,急冲冲地大踏步冲进来:“明达,明达!刚才魏延来了消息――奉先公被打败了,昨天刚撤退到 中牟……兖州,已经全部落入曹操之手啦!”
这巨大的变故仿佛初春那冰冷刺骨的河水,把我心中高涨的火焰一举熄灭。
还不到黎明,部队就起程了。长长的队伍蜿蜒而行,黑夜里仿佛一条火龙。我骑着马走在前头,胡车儿在身侧为我小心翼翼地举着火把,后面安罗珊紧紧跟随,高顺在队尾约束部队。一齐走上了撤回中牟的道路。茫然地听着马蹄和鸾铃的声响,我心中并不平静。如今新 补充了胡车儿的三千多骑兵和自弘农段煨处抽调来五千士兵,我军正是声威大振,士气如虹。长安又近在咫尺,敌人一团混乱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定然能够轻松拿下。可是如今情势有变,我也只能望长安兴叹了。
我三月初八西征,到今天是四月十六日,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这一个月中,兖州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似的变化。
三月初三,袁绍派臧洪协助曹操进攻兖州。袁绍的如意算盘原本是打算利用曹操来牵制奉先公的主力,臧洪乘机去掠夺胜利果实,蚕食兖州北部郡县。没想到曹操棋高一着,反客为主,通过了情报泄露等种种手段,迫使奉先公的注意力集中在了臧洪的身上。
三月十四日,主公亲自出征,在东武阳附近大破臧洪,斩首四千余众。可曹操却乘机倾巢而出,打败了魏续,夺取了东平国。
三月二十一日,夺取东平的曹操马不停蹄,继续向西南快速进击,向济阴郡府定陶发起进攻。济阴郡太守陈宫不敢与战,坚守定陶。曹操以诡计使陈宫误以为主公的援军赶到,待他出城接应时,四下里曹军伏兵杀出,夺了定陶。陈宫拼死冲开血路退回了濮阳,但部队损 失了十之八九,济阴郡就这么落入曹操之手。
当魏延的信使刚刚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就已经明了了其中意义,只觉得后心发冷:曹操一举占据了济阴郡、东平国和东郡东北部,就好比将整个兖州一刀沿着中轴线纵着劈开来。奉先公和兖州东部泰山、任城、山阳三郡之间的联系,就被他完全切断了。这一手极为高明 ,奉先公进入兖州时间不长,人心不稳,一旦郡县缺少了上面权威的直接控制,肯定和墙头草一样,哪边风来了就向哪边倒――只要曹操缠住奉先公的主力,同时派偏师进入东三郡,以政治宣传为主、武力恐吓为辅,兖州的一大半就要易主了。曹操的战略完成得如此精确, 也不知道其中花费了他多少心血。去年秋天与夏侯渊的血战又浮现在我眼前,仔细想来,当时大概曹操就已经在筹划这个战略了,所以派夏侯渊偏师滋扰济阴郡的目的,恐怕也多多少少地包含了部队侦察的成分。
接下来的发展果如我所料,曹操亲自与主公在济阴郡展开争夺战,同时派曹仁领偏师收服兖州东部诸郡。三月二十六日,回师的曹仁和曹操、臧洪对濮阳形成了三面合围之势。
三月二十七日,濮阳内大街小巷都沸沸扬扬地传播着东部诸郡望风而降,济北太守宋宪和泰山郡太守臧霸已被曹仁打败,向南逃入了梁父山的消息。主公觉得兖州大势已去,只得收缩战线,在曹臧联军尚未收拢对濮阳的包围圈时,主动放弃濮阳,向陈留撤退。结果曹操 在奉先公西退的路线上设下埋伏――我军行至酸枣附近,夏侯渊、夏侯??、典韦、曹仁突然领军四面杀出。我军损失惨重之极,被斩首近两万,辎重全部落入曹操之手。郝萌、魏续、张辽、曹性四将护卫着主公拼死突破埋伏圈,领着不到五千的残兵转头向中牟撤退。而成廉 为了掩护主公撤退,担任殿后任务,结果壮烈战死。高顺与成廉交情深厚,说到成廉战死时,这坚毅果敢的大将也不禁语带哽咽之声。
又是一个战友。
骁勇的成廉那铁青色的脸、高大的身影,和他那从光溜溜宽大下巴上钻出几根稀疏胡须的滑稽模样,还历历在目,记忆清晰一如昨天发生的事情。但如今,竟已经是人鬼殊途,再也见不到了。
听信使讲述完这一切之后,我只气得手脚冰凉:曹操夺取了济阴还是在二十一日,二十七日就有东部沦陷的消息传出……可曹仁行动又哪会有那么快的?若真是他打败了宋宪和臧霸再回师攻击濮阳,少说也要一个月。这分明是敌人捏造战果,以动摇我军军心。主公被迫 放弃濮阳战略撤退,是被曹操给唬住了。可恨陈宫这厮自负智谋过人,却把平生才智尽数放在了弄权争功上。他费劲心思将我和高顺调离了主公的身边,以独占对主公的影响力。结果却让主公白白丢了兖州,成廉将军和那两万多士兵无辜丧了性命!
此时纵然我能拿下长安,但后方的曹操攻势强悍,以魏延屯守军和兖州的新败残兵,恐怕很难守住中牟。经过西凉军的烧杀抢掠,长安被破坏殆尽,没有任何经济价值,纵然可以掌握朝廷,但军队补给得不到保障。一旦中牟这个后方也被曹操占领,那么困在关中的我军 也没什么作为。
因此权衡利弊之后,我郁闷地下令让段煨继续守卫弘农,自己则回师中牟:如今形势大变,我军不仅无法继续西征,而且必须抓紧时间把后方基地迅速向洛阳、弘农一带转移。然后效法当年董卓的战略,向东扼守成皋防备关东的曹操,才能再掉头向西发展。
经过了十日行军,我们离开了崎岖的崤山,刚踏上河南府的土地,正迎上奉先公的加急文书。
原来在打败奉先公之后,曹操的部队几路并进,杀入陈留境内。张邈的弟弟张超自恃兵多粮足,所以打算乘曹军立足未稳予以痛击,出城野战。结果张超运气不错,初战居然胜了,曹军因此微微退却。没有任何作战经验的张超脑袋发热,下令全军追击,结果被诱入埋伏 圈,三万陈留军全军覆没。张超只带了十几个亲兵逃回陈留郡府,从此固守不出。紧接着,曹操大军把陈留城团团包围。
陈留郡四通八达,是天下的枢纽。秦末群雄逐鹿,昔日楚怀王与诸将约定,‘谁先入关中,就可在关中称王’,高祖刘邦于是以“高阳酒徒”郦食其为内应,一举降伏陈留,使之作为进入河南、直破咸阳的根据地。而中牟位于河南府东部,所以一旦陈留失守,中牟就会 直接暴露在曹军的虎口之下,因此奉先公火速敦促我军赶紧回师,接应陈留。
接到这条命令,实在大出我的意料之外――不是为别的,而是中牟距离陈留比我的位置近多了。情况如此紧急,奉先公怎么自己不赶紧从中牟去救援,反而向我千里调兵呢?
五月三日下午,我军快速通过博浪沙,远处中牟那厚重敦实的城郭轮廓和城头飘扬的吕字大纛终于在望。
看到中牟,我心中一阵激动。自从去年冬天,我离开濮阳带兵西进,眨眼工夫四个月就过去了。跟随主公的各位将军还都好罢?回想起那些一同和曹军征战的日子,嘴角不禁冒出了一丝笑意:“罗珊,你先去叫门,然后跟着我见见奉先主公和列位同僚。大家休整一天, 再出发去陈留。”
安罗珊应了一声,催马去了。
又向前走了一段,只见四野里竟然只有零零星星几个劳作的农民,我心中疑云大起:进入五月,万物滋长,正是农耕下地的时候。什么时候中牟变得如此荒凉了?魏延的军屯兵怎么也全消失了似的,一个都看不见?
“胡平,你约束部队。胡安,你跟着我过去看看。”
我和胡平两个骑马奔着最近的百姓跑过去,到他身后一看,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农。
“老大爷,怎么这地里就这么几个人?大家难道都不种地吗?”
那老汉头都不转一下,费力地劳作着,喘气道:“哼,种地,种地,人都没了,还种个鸟地啊!”
“什么?”我大惊失色,“那魏延和他的屯守兵呢?”
“唉,要说魏大人……咦,我说你这人怎么管这么宽啊?年轻人,还是快走罢,当心被……”老汉大约觉得有些奇怪,回头向我一看,顿时双腿打软跪了下来,悲喜放声大哭,“真大人!真大人你可回来了啊真大人……为我们做主啊!”哭声在田野里远远传播开来。
我赶紧跳下马来,过去把老汉搀起来:“起来起来,老大爷,到底发生什么了?”此时四下里那十几个农夫听到了老汉悲怆的哭声,统统聚拢过来。我一看,除了几个须发截白的老人之外,其余的全是妇女。
“老大爷,到底是怎么会事?怎么一个壮年人都没了?”
“唉!”那老汉呜咽道,“大人哪,您脚一走,后脚不知道从哪里又来了一群军爷,一进城就四处抓丁,不愿意去当兵的全被就地杀头……可怜我那三十岁的傻儿子就这么被杀了,他才刚娶了媳妇啊……”说到伤心处,老汉泪涕齐流,泣不成声,激动得脖子忽然挺直, 身子向后就是一倒。我赶忙一把抄住他那瘦弱的手臂,再看老汉双眼紧闭,口鼻气若游丝,竟是悲痛得气绝了。
“如今这中牟城里,人心惶惶,不愿打仗的都跑到山里去藏了起来,其他的都被抓去当兵了,哪里还有壮丁种地啊……”
“大人,我丈夫今年都过五十了,那些军爷蛮不讲理,硬是把他也抓去了。”
“大人,我是流民出身……您宽宏大量没杀我们,还给我们地种,给我们饭吃……当初您说了,要让我们安居乐业……今儿请您要为我们做主啊,大人!”
其他人早已经围着我跪成一个圈,七嘴八舌地说着,还有几个女人不懂得说话,只知道不住地哭。
轻轻地把软绵绵的尸体放倒在地上,我低头看着老汉脸上那深深刻着沧桑和苦难的无数皱纹,胸口仿佛被堵得喘不过气来,悲痛和愤怒不可遏制,沉声一字字从牙缝里迸出来:“好,你们先告诉我,四处抓丁的人是谁,魏延又在哪里?我为你们做主!”
几个人畏缩地互相看了一眼,一齐磕下头去。
……
我策马转过方向,一脸阴沉地带着胡平向部队走过去。原来是前天上午的时候,郝萌和魏续手下几个小校带着兵到田里抓丁杀人。结果魏延带着屯守兵上前拦住,双方一言不合,当场就动了手。魏延年轻气盛,性如烈火,武艺又高强,那几个兵勇哪里是他的对手?脑袋 全被他砍下来挂在了旗杆上,百姓们拍手称快。但郝萌魏续随即亲自带着一千多人来逼问凶手是谁,并且胡乱砍杀耕种的农民。魏延见势不好,挺身认了罪,随即被郝萌魏续绑起来一顿好打,然后被马拖着进城见奉先公去了。
我们归了队,发现安罗珊已经回来了,骑在马背上红着眼睛只是发怔。我觉得不妙,到她身边问道:“怎么回事?”
安罗珊这才看到我,“哇”地一声哭出来,惶急地伸出手拉住我的衣袖道:“明达,魏延不知道犯了什么错,可是城里却传出了消息,明天一早要把他在城头上处斩!”自从上次营帐中两人相拥接吻,我们彼此心心相印,私下里她也不再“将军”“将军”地称呼我。可 在公共场合下就这样亲切地以表字称呼,只能说明她心里乱成了一团,已经是五内如焚,六神无主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瞪圆了眼睛,怒道:“岂有此理!快带我军进城,我去和奉先公理论!”心中气不打一处来,魏延杀人是不对,但也罪不至死啊?郝萌魏续他们的手下四处抓丁,胡乱杀人,难道就不该杀么?
安罗珊摇了摇头,忿忿道:“我好说歹说,可城头士兵根本不给开门。”我怒哼一声,策马向城门急冲,安罗珊他们和将近两万的大军紧紧尾随其后,形成一条声势浩大的长蛇。
忽然后面有人高呼道:“且慢!”我勒住缰绳,拨转马头一看,原来是高顺骑着马从队尾赶了来。
高顺跑到我身边,急切道:“府尹大人,你这是干什么?带兵围城,这和谋反有什么区别?”最后一句话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耳语。“谋反”二字一入耳,我全身一激灵,登时脸上变了颜色――刚才自己一时义愤填膺,竟然把后果都抛诸脑后了。
我对高顺颓然苦笑道:“高顺将军,此时我方寸已乱。你有什么好主意么?”随即把魏延之所以被捉的原因跟他说了。
高顺不住捻须摇头,面色也变得沉重异常:“府尹大人啊,此时千万要沉住气,我看这事情可没这么简单。这抓丁杀人的事情,不会单单是郝萌魏续的事情,想必有主公的命令给他们撑腰呢。”
听高顺这么一说,我才幡然省悟过来,如今奉先公新败,正是要急需大量补充兵员,以利再战。以此次主公千里调兵让我出战陈留,而自己按兵不动来看,看来他损失之重已经超出了预先的估计,恐怕连那五千残兵都是虚张声势而已。如今他要处死魏延,屯守兵又一个 都看不见。我已经想通了,由于“魏延违抗军令而将之处斩”的罪名恐怕不过是表面文章,实际上想必主公是为了要从我手里并吞这批屯守的士兵,才要下此狠手。最后联想起不让我军进城的奇怪行为,我苦笑起来,已经完全把握了其中用意――这分明是由于几次征战休养 ,如今主公衰弱不堪,而我却兵强马壮,已经有主弱仆强的姿态――主公是顾忌着我的兵力呢。
一想到“主公顾忌着我的兵力”,我心头不禁一痛:什么时候开始,原来情同父子、恩如师徒的二人之间,竟然产生了这么大的隔阂和间隙?主公,你若需要士兵,何必用这些手段,只要说一句话,真髓的兵还不都是您的么?
并不是这样的,我摇摇头,暗自咬牙切齿:这种拐弯抹角的阴毒手段我太熟悉了,这根本不是主公的风格,一定是陈宫想借机削弱我和高顺。
思潮翻来涌去,我轻轻叹了口气,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回头沉声道:“大家不要乱动乱吵!高顺将军,烦劳你在此安顿部队歇息;胡平、胡安,你们协助高顺将军;我、罗珊还有胡车儿三人进城见主公,一方面汇报战果,令一方面请求他饶恕魏延。”
高顺叹道:“府尹大人,我与你同去罢。自从丁刺史开始,我就一直跟随主公征战,如今效力了这么多年,想必他会给我点面子,留下魏延一条性命。”
我们一行四人来到城下。这次还未等叫门,门却自动开了。里面旋风般冲出一骑,到我身前四丈远停下。来人横眉怒目,手持马槊,正是魏续。
还未等我说话,魏续挺槊戟指怒喝道:“真髓,你来得正好!如今你是堂堂府尹大人了,来到你的一亩三分地上,连你手下魏延那小混球都可以爬到我们这些个老朋友头上拉屎撒尿了,是不?我奉主公之命让几个手下在城中紧急征兵,魏延竟敢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挂在 旗杆上!今日你要不还我个公道,我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自己的部下?来来来,让我老魏看看你小子武功长进了多少?”我暗暗叹气,魏续也是个脾气火暴之人,此番魏延莽撞行事,可大大削了他的脸面。
我一咬牙,示意身后三将不要有任何举动,然后自己翻身下马,紧走了几步之后,长跪在魏续的马前。我抬起头看着他,抱拳行礼沉声道:“魏老哥,魏延这混小子不懂规矩,是应该好好教训教训他――真髓替他给你磕头赔礼了。”说着一个头磕下去――只要能保住魏 延的性命,我个人的荣辱又算得了什么。
魏续赶紧丢了马槊,跳下马伸手搀我:“你、你这是干什么?”所谓男子膝下有黄金,双膝下跪是最屈辱的礼节。虽然他一时气愤得要和我动手,不过毕竟从前是好朋友。看到我竟然屈膝下跪,感受到我的诚意,他那股气也就消了一半。
“唉,如今成廉将军也去了……所以这一路上,我就想起了侯成将军过世的时候……”我被他强行扶起来,黯淡的腔调里带着泣声,“老哥你还记得咱们和侯成将军三个人一起喝酒的日子么?如果能让我回到那时候大家欢聚一堂的日子,就算是让我去用二十年的性命去 换,我也认了。”这几句话虽然颇有些夸张,却是我内心的肺腑之言――想起主公对自己态度的转变、陈宫背后的冷箭、若是连魏续这样的好朋友也跟我反目为仇……那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魏续极重感情,跟侯成关系又好,所以我这几句话一入耳,他眼圈就红了:“是啊,老侯也已经去了有快半年……”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显然沉寂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我猛地挣脱了他的手臂,再次跪了下去,哀声急切道:“老哥,魏延不懂事,得罪了你。是我真髓没管教好,真髓给你赔礼。你想想,魏延原来可是侯成将军的人呐!老哥你把魏延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关也关了……他莽撞行事,这也算是给他莽撞行事的教训……你不 看咱们哥俩的情份上,就算是看在侯成将军的份儿上,难道就不能饶过他这一遭吗?”说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了侯成那悲惨的死状,嗓子里好象塞了团棉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直挺挺地低着头跪着,忽然看见一滴水掉在魏续脚边的地面上,瞬间渗入了泥土中。
听得魏续沙哑道:“是啊,我怎么忘了他原来是老侯手下的人呢……明达兄弟,你起来罢,这事儿咱们揭过了……”说着一把将我从地上拽起来。
我顺势起身,赶紧趁热打铁,哀求道:“老哥,这次主公明天就要斩魏延了。你是主公的亲戚,只要替他说上句好话……魏延那条小命如今就在老哥的手心里攥着呢……”
魏续又在脸上抹了一把,红着眼圈沙哑道:“唉,那还用说?等到面见了主公,咱就为他说情去。”
听到他这句话,我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高顺是主公的功臣宿将,又忠心耿耿,在主公心目中一向分量不轻;魏续是主公的亲戚,更是魏延莽撞行为的直接受害者。如今有他们两个一齐为魏延请命,这小子那颗项上人头就算是基本保住了。
初春的南风暴躁粗鲁地在街道上穿行,刮起地面上的黄土,扬到天空再撒下来。
天是黄的。
大概百姓们畏惧士兵四处抓丁,所以中牟街面上一个人都没有,家家紧闭了房门,整个小城死气沉沉。但我却能感受到,无数只担惊受怕、惊惶失措的眼睛从门缝里偷偷向外观瞧。
我的心里不禁升起奇异的悲凉感:刚迁民分地之后那生机勃勃的景象到哪里去了,这难道就是在自己精心治理下曾经焕然一新的小城么?回头看看身边的几个人,安罗珊正吃惊地环视四周,淡紫色瞳仁里仿佛点起了一把火,激烈地燃烧着;高顺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紧 蹙着眉头,什么也没说,但显然也深深为这种状况感到痛心;胡车儿满不在乎地跟在我身边,对四周连看都不看――我暗自叹息,他是羌人,曾经作为张济的部将跟随董卓屡屡征战,洛阳、长安、三辅那种种惨状早司空见惯,已经麻木了;魏续在我前面策马而行,我看不到 他的脸。
心情万分沉重地来到中牟官邸门前,我已经暗暗打定了主意:就算是要把自己手头全部的兵力都交给主公也无所谓,只要他能终止抓丁,恢复中牟往日的气象。
几个人下了马,走进府邸。刚步入院子,就听见里面乒乓乱响地摔东西,仿佛是主公正在大发雷霆地骂人,中间还夹杂着女人嘤嘤的哭泣。我们四个一同止步,把疑问的目光投在魏续的身上。
魏续好不尴尬地回应我的视线,搓着手苦笑道:“唉,这次被曹操打败以后,主公受了刺激,喜怒无常。每天从大早上就开始喝酒,一直喝到下午,然后就开始骂人,逮住一个骂一个……所以刚才我才不放你们进城。要是你们明天早上见他,主公还能清醒些……现在既 然你们来了,就自求多福罢。”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曾何时,那么英武强干的主公变得精神如此脆弱了?
魏续沉郁道:“唉,明达,自从你小子离开了濮阳西进,陈宫大肆推荐提拔兖州的亲朋好友在主公身边任参军,几个家伙七拼八凑地号称什么狗屁‘兖州士’。这帮龟蛋实际上对行军打仗屁也不懂,把军务什么的搞得乱七八糟;只知道天天高坐清谈拍马屁,直把主公捧 上了天,鼓吹成了不可一世、继往开来的无敌豪雄。主公原本就自恃甚高,被他们这一堆迷魂汤灌下去,渐渐疏远了我们这些老弟兄。我和张辽曾经劝他远离那些人,但主公根本听不进去。结果我们话说重了点,主公怒了――看在亲戚的份上,没把我怎么样;张辽可就惨大 了,屁股被打开了花。”
他恶狠狠笑了几声:“陈宫这王八蛋也一样倒了霉。他是打算利用这些人进一步抓权,可没想到那几个同乡更狠,反过来摆了他一道――其中有个姓田的龟蛋,也不知道往主公耳朵里吹了什么风,没两天就把陈宫这小子就和我们来了个一勺烩,全部外放当了太守,还说 什么‘没有紧急情况不得擅自离开岗位’。他奶奶的,表面上是提拔我们,实际是把我们哥儿几个调开。从此以后全州军政大权的处理,就全被那几个王八蛋给把住了。”听着老魏一口一个“王八”“乌龟”地骂着,显然是厌恶他们到了极点。
“在臧洪军开入东郡的时候,陈宫就立即从济阴郡上书给主公,提醒他提防曹操。但那姓田的八成是怕陈宫因此重新得势,于是压住了那份文书不报。‘兖州士’里还有一个陈留人,叫做他奶奶什么邯郸通的恶贼,陈宫看在他叔父邯郸商在朝廷做官,所以提拔了他。结 果这狗东西原本是曹操安插过来的奸细,他和那姓田的王八蛋对主公说什么‘曹操穷途末路不足为虑,应该先破臧洪’之类的鬼话,结果曹操趁主公跟臧洪打仗的时候倾巢来打我的东平……唉~~,当时要是你小子和陈宫能有一个人在主公身边给出出主意,也不会造成现在 这个鬼样子啦!”魏续仰天长叹,说不出的无可奈何。
我茫然地听着,不禁苦笑起来,陈宫原先帮助曹操夺取了兖州,可在他帐下又得不到重用,于是投奔主公后拼命排斥他人,企图独揽大权。结果现在倒好:不但自己失败,还连累了主公。
“魏续,那几个兖州狗贼现在何处?”高顺须发皆张。我心中微微一动,众多大将之中,他是对主公最为忠心耿耿的了,如今听说了失败详细原委,愤怒失望到了极点,此刻竟是杀机大炽。
魏续狞笑道:“这两个狗东西还能有什么好下场?陈宫失败后回了濮阳,田王八蛋扣书信的事情就暴露了。主公心软,说现在正用人呢所以没宰他,在退出濮阳时还让那厮跟着咱一同撤退,结果半道上曹军设下埋伏,那小子被射成了刺猬……至于邯郸通那狗贼,他在撤 退的半路上想逃去投奔曹操,被老子截住,一刀劈做了两半儿。后来我让士兵翻狗东西的家当,才发现这小子真他妈该死,原来主公撤退路线就是他事先泄露给曹操的,曹仁攻克兖州东三郡的谣言也是他散布的……只是不知道,现在宋宪他们究竟怎么样了……唉……”说到 这里,他不胜唏嘘,甚是感伤。
高顺面露杀气,摇头森然道:“有一个还未死呢。”我听得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陈宫搬弄是非,把我和高顺赶到了司隶,导致奉先公兵力分散;又提携所谓‘兖州士’……对于今日之败,这厮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魏续也明白过来,摸了摸下巴上的连鬓胡,恶狠狠道:“哼,陈宫这厮彻底失势了。事后主公虽然没杀他,不过大骂了他一顿,命令他禁闭反省,剥夺了他的实权。”说着他眼睛亮起来,“他奶奶的,这帮兖州龟蛋没一个好人……老高,明达,咱们就算是去把陈宫‘办 ’了,主公也没心情怪罪咱们。”
我赶忙岔开话题道:“可是主公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如今正是需要团结一致、共度难关,所以主公才不杀田氏。倘若我们擅杀陈宫,内部立即变成一团散沙,还怎么对付四周的强敌?话一出口,忽地心中一动:既然陈宫已然失势被关了禁闭,那这次要斩魏延、吞 并我屯守兵,又是谁的歹毒主意呢?
脑子里念头纷乱而至,我的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只是心一下子抽紧了许多:如今这中牟城中,恐怕藏着莫大的凶险。自己若还是一个人倒也好说,可如今有了安罗珊和魏延这些个部下,应当多为他们考虑考虑,要处处小心呢。
听我提到这个,魏续的脸色黯淡下来。他叹了口气,刚要回答,只听从屋里传出一声尖叫,一个女人衣衫不整,掩面哭泣着跑出来。
我赶忙定睛一看,心情大为激荡:纵使她化做了灰,我也不会忘记那倾国倾城的美貌。
她正是貂蝉。
貂蝉哭着跑出来,一抬头发现院子里居然有人,登时显出一副又羞又惊的模样。此时她上衣破碎,大半个肩膀都露在外面,看到我们丝毫没有转目避视的意思,赶忙低头避开我们的视线,同时伸手一面去遮裸露的雪白香肩,一面拭去眼角的珠泪。此时屋子外面狂风飞舞 ,面前的佳人衣袂飘飘,貂蝉那艳绝人寰的美态和风姿几乎令我呼吸停顿,忘却了一切。
正在意乱神迷,忽然感到臀部剧痛难当。我回头一看,安罗珊刚刚缩回手去,淡紫色的大眼睛正凶巴巴地瞪着我。我尴尬地对她笑了笑,转回头才发现,高顺、魏续、和胡车儿都已被貂蝉的绝代风华震慑,呆立当场。尤其是出身羌人的胡车儿最是夸张:瞪圆了眼睛,大 张着嘴巴,口水流下来濡湿了他黄色的胡须,一副魂飞魄散的白痴相。想到自己刚才那副尊容只怕和他也差不太多,我不禁暗叫惭愧。
我赶紧上前向主母行礼,还未说话,门口随即又出现了一个酒气冲天的人。此人身上白袍满是呕吐的污秽之物,一股酒臭,头发乱蓬蓬地遮住了脸,满脸胡子茬,落魄之极。他一手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走出来,脚下虚浮,身体摇摇欲坠。巡视了一圈,他那茫然空洞的眼 神终于聚焦到貂蝉身上,接着破口大骂起来:“小贱人,我待你不薄……如今你看我战败了,竟然连酒都、都不让我喝?你,你也看不起我……你也要弃我而去了吗?”最后一句声音高亢锐利,震得我耳膜嗡嗡做响,显示出非凡的功力。
听到这熟悉的语音,我心头剧震,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这酒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这失魂落魄的男子,居然就是昔日英姿飒爽,素有天下无敌威名的奉先公。此时这天下无敌的高手一脸疯狂的杀气,眼睛里那酒精造成的朦胧中透出刀锋似的凶光,显得格外 骇人。
貂蝉委屈地几乎要流出泪来,她愤然转身面对奉先公:“奉、奉先,义父过世之后,我就一直跟随着你四处漂泊……我这颗心,你还不知道么?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话未说完,放声痛哭起来,泣不成声,“你……你……我原本以为你是个盖世的英雄……可如今… …奉先……你看看你的样子……受到这么点挫折就如此颓废……成天以酒度日,乱发脾气……你自命天下无敌,难道天下无敌的人就只会借酒浇愁么……这几天来,你不爱惜自己身体地喝酒,喝酒,喝酒……你知道自己瘦了多少吗?你知道我有多痛心么?每当看到你这副样 子,我心里就好象有针在刺一样……”
“你知道个屁!我没有颓废!我正在征兵,我还要和曹操袁绍决一死战!”在我们的目瞪口呆下,奉先公怒吼起来,那声音忽高忽低,漂浮不定,显然功力非比寻常。但我却明显听出来,主公的嗓子由于过多的酒精侵蚀,中气竟然大为削弱,颇显得有些声嘶力竭,“我 之所以喝酒而不出战,是因为士兵不足!”
貂蝉毫不示弱,向奉先公走了一步:“征集士兵……你说得好听。从前的奉先,从不会白天在官邸里喝酒无所事事。他会整天忙碌在校场上,训练士卒、磨练武艺,随时准备出征去打击敌人……现在的你,你根本就是在胆怯!由于这次的失败你丧失了取胜的自信,所以 你把失败的火气都撒在部下和我还有严姐姐的头上!你是在逃避!”
“别说了!”奉先公向后退了几步,虽然声调依然高亢而愤怒,但气势已经明显弱了下来――貂蝉主母的话刺中了他内心的要害。
“奉先……”貂蝉泪如雨下,软语相求,“我的夫君……你重新振作起来,拿出当初横行天下的气概罢……”
“我叫你别说了!”奉先公嘶声大吼,声音有如狼嚎,握住方天画戟的左手竟然同时从身后挥起,接着便是寒光一闪!
“当~~”
危急时刻,我伸手拔出环首刀,抢上一步挡在貂蝉的身前,横刀一格免去了她开膛破腹之危。但这一戟之威仍然狂猛无匹,两件兵器相碰发出巨响,手中的环首刀登时弯成一只铁勾形状。我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只觉得自己整条握刀的臂膀酸麻不堪,竟然失去了知觉。暗 暗叹服主公的绝世武功不愧“天下无敌”四字,自己这半年以来,每日练武不辍,觉得已经大有进境,可在奉先公面前,竟然不堪一击。
我惊急道:“主公,主公!我是真髓啊,你真的要杀主母……”话说了一半就生生噎了回去,仔细看看奉先公那张愤怒而扭曲的脸和直愣愣的凶狠眼神,我忽然想起,从早上到现在,他也不知道一共喝了多少酒。此时虽然还保留一点理智,但头脑和神经已被酒精浸泡, 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了。
此时的奉先公醉醺醺地不辨来人,我挡在貂蝉身前,只觉得暗自心寒:主公的眼神里充满了可怕的杀意,更有一种奇异的热情流动,那是对毁灭的渴望,对杀戮的憧憬。纵然他脑子里曾经对自己一时冲动,险些误杀貂蝉的举止感到后悔,但立即就被对我出手阻拦的胆大 妄为而感到的愤怒所取代了,粘稠浑浊的杀气随即潮水般汹涌而至。
我一回手护住貂蝉将她背起来,骇然后退:主公神志不清,如此惊天动地的杀气逼迫下,主母就算没有受到直接攻击,只怕五脏六腑也会受到强烈伤害。
奉先公怒哼一声,戟交右手再度攻出,闪亮的大戟随即化做缤纷的银花,漫天落下,将我和貂蝉一同裹进戟风杀气之中!我心中大急,此刻手中没了武器,如何能抵挡主公的大戟?可是身后的人儿手无寸铁、弱不禁风,而此时酒醉的奉先公行为失控,根本无法象平日里 那般做到收发于心,自己闪身逃开并不难,但恐怕主母却难逃被戟风撕成碎片的下场。
说时迟,那时快。
一声尖喝响起,身侧突然杀出一条长矛,灵蛇般向奉先公持戟的手臂点去。我大叫不好,在场众人之中,长矛造诣如此高妙者舍安罗珊其谁?可尽管她武艺也算不凡,但比起我还尚有一段差距,何况对手是无敌于天下的吕布。
我心念电转的同时,漫天戟风和杀气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迅速回收挤压,接着再度膨胀,一条锐利的银线延伸开去,一挑便破开了长矛的攻势,紧接着笔直向安罗珊的眉心电射而去!
可此时自己却无力救援,正在紧要关头,我猛然心生急智,断喝道:“看招!”这一嗓子学自典韦的大喝功夫,乃是气聚丹田而发,使声音在对手耳边炸开,直如一个霹雳,以震动敌人的心神。
我与典韦的功力相差甚远,这一喝的威力也小得可怜。倘若主公此刻不是喝醉了酒,定然会综观全局、料敌先机,充耳不闻地先取了安罗珊的小命,那样我就算比典韦喊叫的声音再高十倍,安罗珊也必死无疑。可是此时的奉先公酩酊大醉,武者灵敏的第六感觉大打折扣 ,所以受此一喝之后,他大戟不攻反守,回手在身侧化下一个圆圈,又连退了两步,扎稳了阵脚。
赶紧回头再看安罗珊,她刚才出手攻出一招,却反而险些丧了自己的性命,得了这个机会,当即一个跟头倒翻出去,脱离了奉先公的攻击范围。她双脚一着地,立即拉出一个严谨的防守门户,轻咬贝齿,高耸的胸部不断起伏,全神贯注盯着面前摇摇晃晃的醉鬼,却是再 也不肯轻易出击。
从主公出手到现在为止,实际上还不到两下呼吸的时间。我们三人却各过了一招,彼此都是快如闪电、迅若奔雷,而安罗珊和我已经在死亡线转过了一遭。貂蝉尽管被我护在身后,也经受不了那滔天的杀气,竟然伏在我背上晕了过去。
就在这一会儿的工夫,高顺和魏续已经各自擎出武器,一左一右把我夹在中间。
高顺紧紧贴在我身边,向我使了眼色,怒喝道:“真髓,你好大胆,居然敢和主公动手!还不赶紧跪下!”我心领神会,暗暗感激:此时奉先公虽然意志消沉,神志不清,可他那一身通天彻地的盖世武功犹在;而我一手护卫着主母,另一手又没有武器,纵然有安罗珊的 帮助,只怕也挨不过主公三招――高顺明是为主公帮忙,实则是上前护卫主母和我的安全。
魏续也怒道:“好小子,你还不快把主母放下来!”一面说着,一面有意无意地挡住了主公向安罗珊出手的路线――他竟是和高顺一般的心思。
我赶忙双膝跪倒,将昏厥的貂蝉放在地上:“小子无状,请主公恕罪!”同时暗自提防运气活动自己被震麻的臂膀,这是武者自保的本能反应:此时的主公根本无法理喻,分不清是非清白,假如他猛然痛下杀手,而我又没有防备,那就万事休矣。
就在这时,心灵之中忽然闪现一种奇特的感觉,背后另外一股强大的“气”冲到。和奉先公那催魂夺命的杀气不同,这股气醇正浑厚之极,它好象一道奇异的暖流,自背后缓缓送过来,瞬间将我轻轻包裹,一时间全身经络暖洋洋的,神经不知不觉地舒松下来。我还没弄 明白究竟是怎么一会事,但就在这时,奉先公身子晃了晃,然后在我们几个目瞪口呆的人面前,他倚在门柱上慢慢坐倒在地,随即发出了均匀的鼾声――竟然是睡着了。
此时忽听“当啷”一声,安罗珊手里长矛落地。我闻声回头一看,不禁变了脸色:她也已经支持不住,而一交坐倒。最令我触目惊心的是,原本她那白皙如奶的皮肤上,赫然有一条细细的血线自眉心流下来!我赶忙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把她搂入怀中仔细查看额头的伤口 ,原来适才奉先公那一戟虽然没有刺中,但带起的那股锐利无匹的戟风却已经伤了她的表皮。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忽然惊讶地发现,自己那已经麻木的胳膊竟然恢复了!这是刚才那道“气”的作用么?
但此刻无暇顾及这一点,我猛然又省起胡车儿还站在一旁,怎么半天竟然没一点声息,莫非也遭了不测?赶忙侧头一看,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家伙一直目不转睛地瞪着貂蝉,对刚才那紧张的打斗居然视而不见,竟是已经看得呆了。
看到同伴们都无大碍,心头一松,我抱起安罗珊,站直身体,环首四顾,想寻找那股“气”的来源。在浅黄色的天空下,院子里只有几株刚刚抽枝的树木在狂风中摇摇摆摆,枝头的鸟儿都被适才那可怕的杀气吓得缩在小巢中,连叫都不敢叫,此时庭院中一片寂静,什么 都没有。
我心中大为疑惑,仔细回味自己刚才的感受,心头震动更不在话下:那股强气没有丝毫杀意,竟是一道堂堂正正的“剑气”,能以剑气隔空疏通我的经络,这需要多么纯正熟练的功力?在我所接触过的高手之中,只有典韦可以做到。依此推断,这暗中相助的神秘高手, 武功竟是绝不亚于当世短戟一代宗师……
此人究竟是谁?
我心中疑惑,但此刻那暗中相助之人分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也只好先按下不提。
正在此时,大主母严氏从屋子里盈盈走出来,她左脸高高肿起,左眼被脸颊挤成了一条线,清秀的面部轮廓已经走了形,显然是刚才被奉先公醉酒后施暴的痕迹。我们一齐低头行礼,严氏也不说话――她就是这个冷如冰霜的个性――上前拍了拍貂蝉的脸把她叫醒,然后 也不理她,径自指挥着我们将醉得一塌糊涂的奉先公抬到床上,随即把我们都轰了出来,她自己服侍着主公安稳睡下。
我们走出寝室,站在院子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谁也没想到主公竟然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安罗珊颓然道:“这下倒好,替魏延求情也做不到了。”
魏续嘿嘿一笑:“安小妞儿所言极是,不过以现在的局面还用求情么――直接去把那小子放了出来,主公也不会怪罪的。”进城的路上,我把安罗珊和胡车儿跟魏续彼此引见了一下,老魏这家伙一向看不起女人,所以对安罗珊一口一个“小妞儿”地叫着,令她很不高兴 。
趁这机会,我赶忙问老魏道:“主公这几天醉成这个样子那还怎么处理政务?杀魏延又是谁的主意?”如今的中牟城里气氛诡异得很,我唯一能信任的人,就是身边这几个好兄弟,所以对其他人包括老魏在内,我都尽量小心地套他们的口风。
老魏一瞪眼:“怎么?你小子是打算问出谁的主意以后,找人家报私仇哇?告诉你,这些日子军务全是严主母办理,这主意也是她替主公出的……你敢说主母做得不对?”
原来竟是严主母,这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赶忙回应道:“魏老哥,你真是多心,我哪里会这么想?”
记得昔日自己夜访书房时,曾经见过这位主母一面。严主母给我的印象是从不假人颜色,为人倔强高傲。那天谈起貂蝉,记得她颇有落寞之色,当时自己处世经验还少,所以想不透其中原由;可自从和安罗珊相处后,我逐渐学会了看透女人的心事:严主母其实是个妒忌 心很强的女人。那日我向主公献计的时候,她正在读书,想来八成是由于美色输给了貂蝉,所以期望能在才智上显露自己的不凡之处,吸引主公的注意。自己和奉先公在书房的对答想必都被这厉害女人听到了,对我产生的猜忌和提防之心,可能是那时候就已经种下的种子发 了芽。
奉先公指点武功时的教诲又闪现出来:“武道自古就有‘心技一体’的说法。所谓武道之心,就是要不滞于一处,似看非看,才能综观全局。倘若心被什么局部的东西吸引,就无法把握全局。只有做到了全局尽在心的掌握之中,才能做到随心所欲地运用武功。这才是武 道的最高境界,‘心技一体’……”
我情绪上一阵波动,表面却尽力不动声色:武学如此,做人又何尝不是?自从被陈宫陷害之后,自己每逢奸计,必先想到陈宫。这样分析考虑事物,实际上大大局限了自己的视野――过度注意某一个点,必然会忽略其他无数个点,无法做到“综观全局”。
仇恨使人盲目,此话真是至理名言。
思维随即由此延伸到奉先公和曹操的争霸,旁边魏续继续说了几句什么话,但我意想神驰,根本就没听进去。
在来到司隶的这半年时间里,自己看书更多了,闲暇时各种杂学甚至农科医术一概都不放过,甚至在西征张济的路上,我也随身携带着《道德经》。但匆忙之中,书里的东西却没有过脑子,通过今天这一连串的事情,平日里积累的那些思维火花忽然密集摩擦,迸发出惊 人的光芒。
《道德经》中有云,道可道,非常道。
“道”是什么?所谓“道”,其实并不是什么有形的东西,而是事物内在的基本规律和基本原理。
以这个观点,我重新审视“武道”,其实武道就是寻找并且运用武学的基本法则。奉先公之所以能够成为不世的天才,无敌的高手,就是因为他探究了武道,总结了武道,并且在实战中遵循了武道。
主公的发现和探索,始于“武”,却又终于“武”。他一辈子都在武道中度过,同时武学也禁锢了他的思想。所以主公从来没去想过,如何探究其他领域的道法,如何使自己所发现的武学至理在其他领域里发挥更大的作用。因此他纵然神功盖世,无敌于天下,却在争霸 过程中,被精通兵法战略和内政外交的曹操打得一败涂地,真是可惜而又可叹。
从此更进一步去想,天下万事万物,无论是用兵打仗,还是外交纵横,或者是其他事物,其实皆有其道法存在。道无所不在,又彼此息息相关,譬如《孙子》是用兵之“道”,《鬼谷子》是纵横之“道”,它们所阐述的,都是各自领域中最最基本的法则,所以才会给我 一种颇有相通之处的感觉。
相反地,只要我能够明了事物之道,做事遵循其道,就可以事半功倍,就可以无往而不利,就可以做到“无敌”二字。
就在这从庭院走到门廊的短短几步之间,我胸中豁然开朗,无论是奉先公对我的武道指点,还是曹操的藏书笔记,都是开启天门,使我能够看到另一个世界的钥匙。就在这短短几步之内,自己的脑子里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如今的我,思维竟然跳出了武道的范畴 ,已经因武入道,逐渐步入了以道御物的新境界。
想通了此节,我只觉得自己从前看过的那些兵书秘策,还有《鬼谷子》、《商君书》等等,这些知识就好象无数的铜钱,被一根名为《道德经》的绳子灵巧地串在了一起,提在了手心里,仿佛可以随心所欲地应用。这种万事万物尽在掌握之中的通达感觉,顿时令我感到 意气风发,周身热血沸腾,几欲放声长啸。此刻唯有痛痛快快地大叫大笑一番,才能发泄自己心中的兴奋和快乐。
突然听到耳边魏续奇道:“明达,明达!你这小子,自己偷着乐什么呢,怎么好象刚抱过十七八个黄花大闺女似的?”
老魏在我耳边突如其来这么一嗓子,倒把我吓了一跳,我立即斩钉截铁地否认:“魏老哥你甭胡扯啦……对了,主公喝酒喝成这个样子,你们在他身边也该劝劝他啊。”赶忙偷眼瞧了瞧罗珊,发现她完全没有在意魏续的胡说八道,这才偷偷松了口气。
魏续一听我说这话,无精打采地叹道:“劝?有用么?你看见了咱们主母大人的惨状罢,一个几乎被主公揍成了肿猪头,另一个差点做了艳鬼,这就是劝的下场。”忽然又振奋起来,“先别说扫兴的了,你小子和老高这一回来,咱兄弟已经是半年没见了,大伙儿今儿个 晚上好好喝上一杯,乐呵乐呵。”
高顺摇头,皱眉道:“魏续,如今形势极糟,我与真髓还要赶赴陈留救援张邈,享乐之事暂且放一放罢。你们也不要光顾着喝酒,我看说不定曹操已经解决了陈留,甚至可能转眼就会打过来。”魏续诺诺称是,再不敢多说,只是背着高顺对我做了个大大的鬼脸,看得我 暗自好笑――高顺跟随主公征战四方,立功无数,可谓是吕布军的第一大将,言语极有分量。若是板起脸来说话,纵使是顽劣如魏续这种有奉先公撑腰的酒肉之徒,也不得不乖乖听训。
几个人走过回廊,再转个弯就出了官邸的内宅,即将抵达大厅的后门了。
我叉开话题,赔笑道:“魏老哥,如今用人要紧,这营救魏延的事情……”
魏续打断我,豪爽笑道:“尽管放心,咱这就去把那小混球放了。那小子胆色不错,主公又最喜欢勇将――你们带着他一同去陈留,回来之后给他报上一功,肯定什么事都没了。”
我大喜道:“如此就多谢老哥了!”抢上一步,转过屏风,踏进了大厅。
话音未落,只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斗气迎面而来!
我们几人无一是庸手,立时全都生出感应,脚下一齐止步,向前方望去。
只见大厅的正门口矗立一人,他背对着我们,负着双手,正傲然望向浑黄色的天空。此人身高八尺有余,身材与我相仿,一袭素净的白衣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自然有一股刚正不屈的威势。此人远不如主公那般具有凌厉强悍的压迫感,但别有一种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 浩然之气,显得身材愈加魁梧高大。
我全身一震:这股剑气……他就是刚才暗中相助之人!
还不等我出言询问,身旁安罗珊已经欢呼一声,笑道:“师父!”丢下长矛,向那人张开双臂跑过去。
来人缓缓转过身,我看的清楚,他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方方正正的脸上一对眼睛闪闪发亮,显示出非凡的神采。他长得鼻直口阔,颌下一把短髯,配合着强壮的体魄和刚直的剑气,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刚阳至极的男子魅力。看到了安罗珊,他一把接住她,那双英气勃 勃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喜意:“罗珊,你也在这里?”声音浑厚清亮,非常好听。
我把他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暗自心惊肉跳:此人从转身到抱人,这一连串的动作自然流畅而且精确之极,决没有浪费一丝一毫多余的气力,而且他周身剑气浑圆回转,竟没有丝毫破绽可寻。这份武道修养比之奉先公也未逞多让,我就更是望尘莫及了。最可怕的是,到现 在为止,我没还听见他发出任何吐气吸气之声,若不是光天化日之下,真怀疑自己见到了活鬼――此人脉息之雄长,功力之精纯,竟是我平生仅见,纵使是有“天下第一”之称的奉先公,单以养气功夫而论也不及他呢。
同时脑子飞快转动:听此人口音,分明是河北人氏。看他对罗珊的态度,显然是友非敌。不过也可以看出,他事先对罗珊目前处境并不知情,肯定不是为了自己这弟子而来。既然如此,这么一个神话级高手,老远从河北跑到中牟来做什么?
眼见着安罗珊投怀送抱那兴奋陶醉的模样,心里没来由泛起一股酸意。我重重咳嗽一声,道:“阁下大驾光临,我等有失远迎,不知……”
话未说完,安罗珊已经脱开怀抱冲了回来。她用力拉住我的手,兴奋得脸蛋通红,惊喜地尖声道:“明达,明达!快过来见过我师父,当初就是他杀死了董卓的乱兵,救了我的命啊!”
来人微微笑起来,踏前一步向我一拱手:“原来阁下就是大破五万西凉兵的真偏将军,大名久仰了,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英雄。在下赵云,乃是刘徐州帐前骑兵都尉。此番乃是奉刘徐州之命,特来拜见偏将军。”
听到这个名字,我不禁耸然动容,同时恍然大悟,难怪安罗珊的矛法如此精妙。
赵云赵子龙的赫赫威名,更在许褚之上。此人是常山真定的赵家传人,赵家世代以矛法著称,赵云更是习武天才,据说祖辈们对他寄予厚望,盼着他能将“赵家矛”宏扬光大。但说来奇怪,此人虽然出身矛法世家,却酷好剑击之术。据说在十七岁时,赵云就以矛法击败 了父亲,毅然离家外出学剑,此后隐姓埋名,苦心钻研剑道。八年之后,剑道大成的赵云重现江湖,游历四方行侠仗义,以神妙的剑法震动天下,闯下了好生响亮的名头,世人皆以“剑矛双绝”呼之。名望之高,更隐隐有了和奉先公并驾齐驱的势头。随着讨伐董卓的失利, 群雄并起逐鹿中原,为了避免家乡受到战火荼毒,这位武功卓绝的豪侠回到了常山郡,有传言说他投靠了幽州势头强劲的公孙瓒。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今天却能在此处见到这神话般的人物。
我赶忙上前答礼,请这位剑道大师落座。赵云也不客气,在我对面坐下,朗声道:“真将军,我此次前来,是希望能与贵军联盟,共同对付曹操。”
我微微颔首,已经明白了刘备千里迢迢找我结盟的原因:早在陶谦担任徐州牧的时候,曹操就以报仇为名先后两次进攻徐州大肆屠戮。在徐州人眼中,“曹操”二字已经成为恐怖和死亡的代名词,与杀人魔王无异。若不是奉先公忽然夺了兖州,曹操被迫回师,还不知有 多少无辜百姓要惨死在其屠刀下。陶谦病死之后,刘备成为了徐州牧。当时曹操势力最为窘迫,如果刘备能够与奉先公一同出兵击之,那将是扼杀他的最佳机会。但由于徐州人心未稳,需要时间安抚,刘备没能及时捉住战机,因此让曹孟德成功地缓过了一口气,反而收复了 兖州。如今奉先公已败,曹孟德掉头向徐州再度伸出獠牙,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我点点头,沉声道:“刘徐州深谋远虑,真髓佩服。不过请问赵先生,您特地对我讲结盟之事,是否刘徐州的指示呢?”如今主公就在中牟,我又怎么可能替他做主,答应结盟?对于这些内部权力斗争,我深有体会。况且高顺、魏续全都在座,因此自己非要澄清一下事 实不可。
赵云摇摇头道:“非也!我主之意,是要赵云将此话面陈吕布将军,两家永结盟好。至于与真将军商谈结盟事宜,乃是赵云自做主张。赵云之所以这么做,是由于如今吕布将军,似乎……”他微微一笑,不再说下去。
我只觉得脸上热辣辣地发烫,适才在院子里赵云暗地里对我施加援手,自然将事情经过全都看在眼里,因此认定主公不可理喻,这才在前厅等候,找我这个吕布军中唯一实衔――河南府尹,来商讨联盟事宜。由此回想起刚才奉先公大醉下胡乱出手伤人,貂蝉主母放声痛 哭哀求,还有我们与主公动手……这一连串的家门丑事也实在太过丢人现眼。迅速扫了高顺魏续一眼,我发现他们的脸色都是一阵青、一阵红的,显然也都明白了赵云的言下之意。
赵云顿了顿,又继续道:“本人到中牟以来,到处传扬着真将军威震潼关口的英雄事迹,因此本人冒昧将结盟的重任托付给了将军。如今天下动荡,时不待我,赵云还需紧急赶回徐州覆命。结盟与否,希望将军一言而决。”
刘备吗?我沉吟不语,思绪忽然飞扬起来,回到了往日那和平安宁的小屋……
……
“咦?你是说刘备这小子能有出息?哈哈哈!”卢爷爷听完阿爹的高论,不禁放声大笑,声如洪钟,吓得年幼的我手里陀螺都掉下来。这是我家隔壁的酒店。阿爹和卢爷爷都是老主顾了,象往常一样,两人叫了酒菜之后又高谈阔论起来。卢爷爷似乎在朝廷里做着大官, 是个身材很高大的白胡子老人。
他摇摇头:“他还不行,学识太差!酒量更差!”说着一大杯酒又倒进了嘴巴。卢爷爷意犹未尽地舔舔酒杯,他这人最讨厌诗词歌赋,非常喜欢喝酒,据说一次能喝一石。阿爹也喜欢喝酒,不过酒量就差远了,每次都被灌得醉醺醺地,最后还被卢爷爷扛回家来――阿爹 身子单薄得紧,每次卢爷爷一只手就能举起他。
当时大将军何进派人去丹杨募兵,刘备同行,并在下邳打败了贼寇,因此担任了高唐县令。为了此事,阿爹抱着我去跟卢爷爷道喜,说,那个涿郡刘备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家里很穷,阿爹爱酒却又喝不起,明着说是道喜,实际却是叨扰一杯酒喝。卢爷爷不是不知 道,但从不放在心上:有人找他喝酒,他正求之不得哩。但此次却对阿爹的话不以为然,因为刘备是卢爷爷所有门生中学识最差、最不肯念书的顽劣之徒。
“嘿嘿,老卢啊,如果单看学问深浅,刘备的确还不入流。但假如一个人的成就可以单以学问高低来衡量……那咱大汉高祖爷还有法子入围做皇帝么?”阿爹用手指轻轻点着酒杯,沉吟道,“我看刘备这个人,有三大优点。第一、他少言寡语,但言出必行,所以很有威 信;第二、此人城府极深,平日里喜怒不动颜色,谁也猜不透他想做什么;第三、他好结交豪侠,无论对方身份多么卑下,他都乐于交往,因此人们都争相亲近依附于他……以这三点来看,刘备身份虽然卑微,却颇有咱们大汉高祖爷的遗风,这个人厉害啊!他又是汉室宗亲 ……如今乱世将起,这等是奇男子、大丈夫,将来的成就肯定不可限量呢。”
“他是中山靖王胜的后人……”卢爷爷闷闷地又喝了一杯酒,“真先生,你说得都不错。可是这厮……哼,我是他的老师,对他人品再熟悉不过了――这小子个性阴沉,野心也大,尤其善于因人成事;但是表面待人恭敬有礼,内心中却目无恩主,‘天大、地大、老子最 大’,是谁也不放在眼里的……与其说他是中山靖王苗裔,却更象是一条中山狼。唉……乱世将起,又出现这等人物……莫非老天真要灭我大汉么?”
阿爹也陪喝了一杯,他抹抹嘴:“如今朝政内部混乱腐朽,鲜卑又岁岁入侵北方边区,我大汉形势危如累卵……能有这么个拨乱反正的人物,是大汉之福啊。”
卢爷爷苦笑起来:“拨乱反正?我的看法恰恰相反。刘备这小子,搅乱天下绰绰有余;拨乱反正却是与他无缘――假使身处中原,他就是彭越、英布这样的乱臣贼子;假使身处边疆偏远地区,他就是公孙述、隗嚣之流的割据霸王――我卢植何德何能,怎么教出这么个弟 子?”
……
我叹了口气,从记忆回到了现实。时光过得飞快,董贼入洛之后,阿爹已经在迁徙长安的路上去了,卢爷爷到上谷隐居避祸,袁绍曾经聘他为军师,初平三年时过世。可昔日他们的音容笑貌,却永远留在自己的脑海中。
高唐县后来被黄巾军打破,刘备于是投奔了求学期间“以兄长之礼服侍”的师兄白马将军公孙瓒。当时正是公孙瓒向南全面扩张时期,他提拔刘备为别部司马,派刘备跟随自己任命的青州刺史田楷一同抗拒袁绍,对冀州形成战略包夹的态势。刘备在对袁作战中屡立战功 ,遂拔为平原相,领平原郡。
曹操东征徐州,徐州牧陶谦向田楷求救,田楷于是和刘备一同前往。刘备带领着自己一千余幽州乌丸杂胡骑兵和几千饥民组成的联合部队,前往救助陶谦。但等到徐州后,曹操已经撤兵,田楷先一步回师。陶谦久闻刘备大名,于是拨四千丹杨兵给他,以拉拢刘备。结果 得了好处的刘备立刻翻脸不认人,马上背弃田楷和公孙瓒,欣欣然投入陶谦的麾下――陶谦进一步笼络他,上表刘备做豫州刺史,并且让他的兵马驻扎在小沛。陶谦死后,徐州更落入此人掌握之中。
这么一个怀有虎狼之心的盟友,对其盟友的威胁,恐怕比来自敌人的威胁还要可怕得多。
我尚未说话,旁边安罗珊兴致勃勃问道:“师父,你不是回家乡了么,怎么会到了徐州?”
赵云放声长笑,极为欢畅,点头道:“问得好,因为我终于遇到了应当追随的明主。”说到最后两个字,他那闪亮眼睛充满了梦想与憧憬,整个人变得神采奕奕。
我忍不住道:“赵先生所指之人,莫非就是刘备?”
赵云点头,正色道:“正是!我主玄德公宽厚仁义,乃是值得赵云托付一生的英雄豪杰。”在提到“玄德公”的一瞬间,我感到他全身剑气都为之一振,整个人脱胎换骨般发散出惊人的气魄。我不由大感奇怪,所谓观气识其人,以赵云这堂堂正正之剑气,若没有刚直不 阿的性格是绝对练不出来的。这么一位豪气冲天的侠客,又怎么会将自身托付给刘备这条“中山狼”?
一时间半晌无语,只有烈风席卷着泥沙,猛力击打在大厅的门上,发出“沙啦啦”的声音。
赵云垂下头,盯着自己的双手,缓缓道:“赵云平生,愿手持三尺青锋,申大义于天下。回到家乡时,正值公孙蓟侯(公孙瓒讨黄巾有功,任奋武将军、蓟侯)出军屯??河,宣袁绍十大罪状,南下冀州。为避免家乡被战火所殃及,我受一郡父老乡亲重托,向公孙瓒表达 效忠之意。但等我见到他,才知此人外强中干,实为草包一个;眼中更没有民众疾苦,只有争权夺利的小人之心。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言语冲撞于他,就此被放了个虚衔,闲置不用。”他虽然语气尽量放得轻巧平淡,但我却感受到这一代剑豪对公孙瓒的失望和鄙夷。“待到 后来,我被派往青州协助田楷,从此结识了玄德公。”
高顺先是点了点头,然后不解道:“公孙瓒其人,果然如是……那么赵先生何故却认定刘备是值得托付一生之人呢?”
赵云目中寒芒一闪,伸手抚摩下巴上的短髯:“尊驾是高顺将军罢。将军此言似乎话中有话啊?”
高顺冷冷一笑,点头道:“赵先生是爽快人,我高顺也就不多废话了――赵先生说刘备‘宽厚仁义’,可他投靠公孙瓒,后因小利叛之;投靠陶谦,却反噬了徐州;如今又提出要与我军结盟……以他这等背叛恩主的虎狼行为,不知‘宽厚仁义’又在哪里?又何以取信于 天下,取信于我军呢?”他这一句同时也问出我心中的疑惑,赶忙竖起耳朵仔细等待赵云的回答。
听到高顺如此不客气的质问,赵云双眼圆睁,勃然作色道:“高将军,玄德公创业颇有不正大光明之处,在下也无意为他回护……但高将军可否知道,曹操几次进犯之后,徐州人民饥馑、屯聚钞暴、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自从我主玄德公领徐州牧后,外御寇难,内丰财 施,士之下者,必与同席而坐,同簋而食――你或许认为,这是玄德公故意刁买人心的小伎俩……可百姓们在我主精心治理下,无不安居乐业、万民归心,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赵云吐字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响亮,“的确,主公曾经背叛公孙瓒,又反噬徐州,那是小节 有亏;但他克平乱世,以仁政理百姓,此乃大义所在。所作所为,怎地就当不得‘宽厚仁义’四字?”
原来这就是部下眼中的刘备,我胸中豁然开朗,明白过来:
刘备这人实在了不起,他或者是真心诚意以百姓为先的盖世豪杰,或者是为自己争霸事业赢得资本而做伪一世的绝代枭雄。但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刘备都在徐州广施仁政,令百姓从水深火热的苦难中解脱出来。这就是所谓的殊途同归,不同的起点,其结果却是相同。
此人施仁政的目的何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得是他将百姓大义与一己私利紧密相连,水乳交融。因此,只要他能够成功,百姓的生活就能从其中得到更大的好处。所以无数赵云这样为民请命的英雄豪杰还有数以万计的百姓,才会追随他、支持他、爱戴他。
得民心者得天下。刘备或许武勇、兵法、智谋无一足取,但这种赢得人心的政治手腕和权术,却无疑是最高明的。
“赵先生,所谓不知者不怪,刚才高将军言语得罪之处,还请您恕我等无礼。请回去转告刘徐州,关于他的良好意愿,我很乐于接受。从此两家永为盟好,共抗曹操的暴虐之师。”如今曹孟德势力逐渐强盛,多联合一人就是多了份力量;况且刘备远在徐州,即便对我军 有不良企图,也没有条件实施;其实最重要的,还是赵云那番“仁政”的话打动了我,这盟约干系着成千上万徐州百姓的生死存亡,我又怎么能视若无睹?
扑面的风更加猛烈,令战袍紧紧贴在身上,昏黄的天空逐渐压低,微弱的阳光彻底从云端消失了。忽然,一道闪电割裂长空,紧接着惊雷由远及近滚滚响起,忽然已经到了耳边,震耳欲聋。豆大的雨点在眼前连成一片水帘,随着狂风,凶猛地横扫河南府千里平原。
送走了赵云,我独自一人站在东城头的了望楼里,思潮澎湃起伏,正如肆虐汹涌的暴风;而脑海却一片空灵,好象沃土上倍受大雨滋润的作物,进行着新的洗礼。从前我所接受的,是曹操那一套以暴易暴的理论。他平生所愿,可以用“用干戚以济世”六个大字来概括, 我既是钦佩此人雄才大略、多才多艺;却又鄙夷他的残忍凶暴,滥杀无辜。今日与赵云这一席对答,却令我受益非浅。
以干戚平定乱世,重建秩序,这是求快求急之法,但倘若纯粹以暴易暴,很可能会丧失民心,纵使一时成功,后果却难以想象;而刘备先求仁政,然后再图发展,这是求缓求稳之法,但争霸天下的第一要素是战非是治,过度的怀柔手段却容易错过战机,导致半途而废。
两人相比较,曹操若是刚,刘备便是柔;曹操若是急,刘备便是缓。同样为了克平乱世,恢复太平天下,双方目的一致,手段却孰不相同。
我长长吐了一口气:这两种平定乱世之道,究竟谁才是正确的呢?
想到出神处,忽然身后一把苍老的声音响起:“真将军,你浪费了进京执政的大好机会,如今望天呆呆发怔,也是于事无补罢?”
我早听见此人适才上楼的脚步声,只是听到他步履虚浮,显然不通武功,故而未加注意;但等到语音一出,立时分辨出了这发声人之身份。赶紧转过身来拱手行礼,喜出望外道:“贾大人,你何时来了?”来人正是自从宣读圣旨之后,久未见面的贾诩贾文和。
待我定睛仔细一看,不由大吃一惊。眼前这天下屈指可数的大智囊全身湿透,衣衫褴褛,雨水混合着泥浆顺着胡须不停地流下来;脸上还有几处小伤痕,显然也是半路上被树枝刮伤的痕迹。看他这一副风尘仆仆、饱经风霜的模样,定是一路策马急奔,自关西直赶到中牟 来。
贾诩一屁股靠着橹楼的栏杆坐下,向我缓缓摆了摆手,沮丧道:“真将军,请莫要再大人、大人地称呼了。在下已经弃官潜逃,如今是一介草民啦。”一面说,一面轻轻捶打自己的大腿。春天虽然回暖,但被大雨浇头在先,此时又被冷风一吹,贾诩激灵灵连打了几个寒 战,牙齿格格做响。
我赶忙解下战袍给他罩上,刚要打听长安情形如何,转念一想,若是自己只顾追问长安,未免对辛苦赶来投奔的贾诩忒也无情无义了,于是笑道:“贾大……贾先生呐,今天您这一来,我实在太高兴了。这里风大,您还是赶紧跟我下去,先换身衣服再喝杯酒暖暖身子罢 。”
贾诩冻得嘴唇发紫,兀自摇头笑道:“真将军,我如此急于登楼一会,就是为了长安之事。贾诩岂是拘于俗礼之人,您大可开门见山地询问在下。”话未说完,他腹中咕咕作响,竟是饿得狠了。
没想到自己的用心被他当头一句话就揭破,我暗暗佩服这老狐狸实在太过奸猾,只好讪讪一笑道:“贾先生,既然事情紧急,我这就吩咐岗哨取来席子、衣服、食物和酒,你我就在这里边吃边谈罢。”
风卷残云也似地将面前的食物不停塞进肚子,又连尽了两大碗淡酒,贾诩发青的脸上这才逐渐透出了血色。现在他换了一套士兵的红衣,外罩着我的战袍,再不复那落汤鸡的狼狈样子,这才惋惜道:“真将军,你提兵击破了张济,又有我从中策应,长安应当是唾手可得 ……只可惜不假天时,功亏一篑啊!”
叹了口气,他举手制止我发话,神色黯然道:“你不用解释,自打一进中牟见了吕布的旗帜,我就都了解了。唉……大好良机,就这样被破坏了。”
看贾诩这副愁苦的模样,我心中豪气陡升,哈哈大笑道:“贾先生莫要太过挂怀了……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不让我成功,为之奈何?此番机遇虽然错过,但只要我们能吸取教训,不愁捕捉下一回不到其他的良机。来来来,贾先生远来辛苦,真髓以酒为您 接风,我就先干为敬了。”自从来到河南府,自己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每天意气指使,自然而然养出一股森然气度;随着知识与阅历的增长,自信和勇气更是与日俱增――这几句话说出来,颇有种指点江山的豪迈气概。
贾诩双眼神光一闪,举碗点头道:“好,真髓果然是真髓,我贾文和阅人无数,挑中的英杰决不会错。贾诩就以此酒为誓,日后我愿与将军共图王霸大业,同甘共苦。”说罢也是一饮而尽,大呼痛快。
我一怔,他这分明是向我效忠,言语之间竟隐隐将我看成了一方雄主,这老狐狸又打起了什么算盘?
我心里想着,手上不停,又给贾诩斟满一碗,道:“先生愿意与在下同甘共苦,真髓求之不得。”
贾诩一手捏了块面饼,一手捋着湿漉漉的胡须,哈哈笑道:“将军怎么不问问贾某为何忽然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贾先生要是不想说,任何人也套不出半句话,”我微微一笑,也伸手扯了块饼送进嘴里,“而先生要是想告诉我,我又何必多此一问?”
贾诩也是一笑,点头道:“有理。”他当下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布包递给我。
这布包扎得密密实实,我当即解开一看,里面是个小布包,如此一层层地打开,中间原来是一卷薄薄的绢,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几行红色的小字。耳边贾诩沉声道:“将军,自三月以来,长安变乱迭起。随着你进兵击破张济的消息传到,人人私下里无不欢欣鼓舞啊,圣上 于是流着眼泪,写下了这封血书。”
原来这竟是大汉天子的手迹!我大为激动,将血书小心翼翼地展开,细细端详。由于雨水浸泡,绢书上大半血字已经模糊不清,只有那么几个勉强可以辨识:“……朕为国贼所迫,朝不保夕……真髓……勉之,勉之……”看着面前的血书,我不禁黯然以对:堂堂天子竟 然窘迫到了这个地步。
此时贾诩扫视四周,看周围没人,又道:“将军,我这里还有一道圣上的秘诏,”说着又掏出一卷帛书,展开低声读起来,“……河南府尹真髓,忠心为国,摧破贼党,实乃国家之栋梁也。命真髓为柱国大将军,安汉侯,领司隶校尉,向西消灭贼寇,还宗庙于洛阳。万 望真髓切莫辜负朕之厚望。”贾诩读罢诏书,诚恳道,“真将军,此番乃是圣上的一片期望,与上次李?嘟泌?截然不同。还望将军体谅圣上的苦心,接旨勤王啊。”
我大吃一惊,王莽篡政,绿林赤眉蜂起,更始皇帝因李通有拥立之功,才任命其为柱国大将军、辅汉侯;光武中兴之后,数百年间都没有再出一个,此将军位的分量之重,荣誉之高,可想而知。而今天,我却成为大汉的第二个柱国大将军,定汉侯。圣上对我的殷切期望 ,可见一斑。同时恍然大悟:如今天子对我加官进爵,自己的地位俨然已与袁绍、曹操、刘备等一方诸侯的身份相若,难怪贾诩迫不及待要表示效忠了。
珍而重之将血书放入怀中贴身收好,又对着贾诩手中的秘诏连磕三个头,我这才重新落座,对贾诩叹道:“陛下的苦心,真髓原当从命才是。只是真髓无能,辜负了陛下的期望,这高官在下还是做不得的。”
贾诩捻须微笑,点头道:“柱国大将军思虑缜密、谨小慎微,深通明哲保身之道,贾诩佩服。只是你纵然再怎么努力韬光隐晦,别人也未必容得下你呢。”
我听出了他言下之意,也不好再说什么,唯有苦笑道:“‘柱国大将军’这五个字,再也休提。以贾先生之智,难道看不出真髓的难处么?”还不等贾诩接口,随即就转了话题,“如今长安究竟怎样了?”
贾诩大有深意地瞥我一眼,也不再追究,道:“将军大破张济的七万西凉军,三辅震动。当时长安谣言四起,都道‘河南尹真髓与关东联军提兵二十万,入京勤王’呢。贼党心胆俱裂,人人自危;李郭随即达成同盟,罢兵一致向东。但这不过是暂时平静,李?喟档乩镪? 赏羌胡兵,欲令其攻击郭汜,并许诺事成之后以宫女为赏赐;而郭汜秘密勾结?嗟持?一的中郎将张苞,打算里应外合除掉李?唷D愀粘吠耍?郭汜立即抢先发难,夜攻李?辔氡ぃ?同时以张苞等人在内纵火。当时郭汜军箭如雨下,竟然射中天子的帷帐,还贯穿了李?嘧蠖?。只可 惜张苞火没点着,李?嗟牟肯隆?白波帅’杨奉又赶到。杨奉军依仗有虎将徐晃冲锋陷阵,这才杀散了郭汜与张苞,保全了李?嗟男悦?。但杨奉进长安后,依仗自己功高打算独揽朝政,他密谋诛杀李?啵?失败后带兵叛离,于是李、郭、杨三股势力在长安城中搅得天翻地覆,互 相征杀,永无宁日。”
我冷笑道:“这三个害民贼,谁都想独霸朝纲。”
贾诩眉头皱起,缓缓摇头道:“现在恐怕现在他们谁都没机会了――我离开长安时,‘铁羌盟’正在长安西面虎视耽耽,伺机东进……如今天子和长安可能已落入他们的手中啦。”
这句话说得我满头雾水,莫名其妙问道:“先生,这‘铁羌盟’是什么东西?”
贾诩不答反问,沉声道:“将军可曾听说过韩遂、马腾么?”
这两个名字一入耳,我登时想起从前陈宫哄骗我当西路军主帅的事情,眉角不自觉地跳了跳,道:“听是听说过,但其实并不了解,只知道是关西将领。这二人可是和‘铁羌盟’有什么牵连?”
贾诩大笑起来:“岂至是有牵连?‘黄河九曲’韩遂,就是当今‘铁羌盟’盟主,统辖着敦湟、西域以南,葱岭数千里土地上的小月氏胡、葱茈羌、白马羌、黄牛羌等六十余万诸种羌胡。在关西若是亮出他的名刺,直可兑几百贯铜钱哩。”
贾诩这一说,倒激起了我浓厚的兴趣:“贾先生,这‘铁羌盟’真有这么大势力?”
贾诩微微苦笑,缓缓道:“从前共出现过两次西北诸种大联盟,每一次都是惊天动地,海内震恐。记得第一次西北诸部会盟,还是武王伐纣之时,西北各部族与周联兵伐纣,结果牧野一战,流血飘橹,伏尸千里,奠定了四百年西周的强盛;而第二次西北诸部会盟,起因 乃是幽王烽火戏诸侯,西北诸部联结成‘犬戎’,攻了破镐京,西周遂灭。到如今,这‘铁羌盟’就是第三次的西北诸部会盟。将军,您说它势力大不大?”
我抽了一口凉气,在自己印象中,羌人一向默默无闻,想不到孔子无比推崇的礼仪之邦,竟是“成也‘西羌’,败也‘西羌’”,不由连连点头:“果然厉害,不过既然今趟是第三次诸部会盟,那这次西北诸部联盟的目的何在?”
贾诩长叹一声,黯然道:“说来话就长了……将军,要知道关中平原以西,西海(今青海湖)以东,自古就是羌民繁衍生息之地。自大汉建国以来,为防止再度出现‘羌盟’入侵,朝廷对诸羌胡实行以下政策。一方面分化瓦解加军事打击,令其盟不成盟;另一方面以军 屯和民屯的方式侵吞羌民土地,迫使他们内迁或者远出边塞。这样可有三得:一者,可解决边患;二者,可充实西部人口;三者,北方匈奴和鲜卑连年入寇,而西北民风彪悍狂野,内迁之羌胡正好可以利用来作战与戍边。因此,从汉武帝起,朝廷置令居塞(今甘肃永登西北 ),设护羌校尉;后又增置金城郡(郡府为金城,现在的兰州)和破羌、允衔、安夷、河关、?⒑薄?白石、临羌等县,成功地将羌民重要聚集地一一并入了大汉版图;把内迁羌胡编成军队,组成‘义从羌’、‘义从胡’参与西北的边疆战争。羌胡势力因此大大削弱,再不复 数百部遥相呼应的局面。”
我听得津津有味,心下里更是佩服。要知道这些都属于皇家书院秘藏的内部资料,若不是贾诩久为尚书,可以直接在宫中接触到这些东西,假使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也决不可能知道得如此详尽。老狐狸的这份博学多识,当世真没有几人能比得上。
看贾诩不慌不忙地又端起了酒碗,我不由催促道:“贾先生,请您接着讲罢。”
贾诩点点头道:“好……新朝年间,伪帝王莽企图威加四海,出于这个目的,他企图彻底消灭西部羌胡潜在势力。于是下令增置西海郡(青海东部),以便进一步吞噬羌人的生存空间。但正所谓物极必反,元始五年(公元5年),王莽增立新法五十条,‘犯者流放入西 海屯田’,结果造成成千上万的罪民来到西海郡屯田。由于一下子涌入了这么多汉人,因此到了次年时,西海的羌地已经尽数被戍边屯所霸占了,而土地的原主――一万二千多名羌人却丧失了家园。他们退居险阻,无以为生,忍无可忍之下,终于铤而走险――羌酋庞恬、傅 幡带领族人,驱逐西海太守程水出境。此后,西部诸羌胡和汉民矛盾日益加深,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原来如此,”我愈听火愈大,这些官吏根本就不把羌胡当人看,“王莽好大喜功,失败是必然――可是王莽败亡以后,莫非朝廷还没有改善对羌政策不成?”
贾诩苦笑一声:“哪里又有什么改善?光武中兴之后,朝廷虽然退出了西海,但向陇西、金城二郡戍兵、戍民和屯田者反而有增无减,导致那一带原本属于羌民的土地,被戍边汉民和士兵抢夺殆尽。此外,边塞将吏对羌胡素来歧视,他们大量搜刮民财,甚至有秘密拐买 羌胡为奴的记录……”
听到最后一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耳边贾诩的声音依然继续:“……中兴至现在近两百年间,河曲地带的羌胡和汉民始终彼此仇视,势如水火,年年血腥仇杀,大小动乱不计其数。朝廷出兵镇压总共不下千次,斩羌胡首级不下二十万,耗钱以亿亿计。可反叛事件却依旧层出不穷,羌胡反抗之心竟是斩之 不尽、杀之不绝。”
“砰”我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大声道:“那是自然,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哪有任人欺凌宰割的道理?”不知怎地,忽然想起被董卓暴兵残害的安罗珊,心中升起无限义愤和同情:“原来这就是诸部羌胡之所以第三次会盟的缘故。”
“将军说得不错,”贾诩看着摆在面前的酒碗,幽幽道,“这,正是‘铁羌盟’的成因。”语音低沉苍凉,在楼外暴风骤雨衬托下,竟仿佛蕴涵着那么一股子逼人的杀气。“中平元年(公元184年)‘黄巾之乱’爆发,中原等地混乱残破,朝廷无暇西顾。当年十二月 ,凉州诸种羌胡闻风而动,以北地郡的先零羌先反,随即?⒑币宕忧际琢焖谓ā⒌业镭底宀柯涑ね豕?、湟中义从胡首领北宫伯玉、李文侯等二百余部羌胡首脑,在西海(青海湖)畔举行全河曲部落大会。在这次大会上,众人共饮西海之水以盟告天下,一同起兵反汉。这个西 北各部羌胡组成的新军事联盟就此形成。”
他顿了顿,又道:“但凡西北羌胡骑兵作战,都喜好阵头使用两丈余的长铁矛,列阵后平矛策马冲锋,其势威不可当。因此被共举为盟主的北宫伯玉,就将此盟正式命名为‘铁羌盟’。”
“反得好!”我情不自禁地一拍大腿,等发现贾诩用很奇特的目光看着我,这才猛然想起自己身上还揣着天子血书,也算是个汉臣,顿时大窘。忽而又想到一事,赶忙借此扯开话题:“贾先生,你说这‘铁羌盟’盟主叫做北宫伯玉,怎地刚才却又说是韩遂呢?”
贾诩捻须道:“铁羌盟成立之后,经历了几次内部派系斗争。盟主一换再换,到今天的韩遂,已经是第四任盟主了。韩遂这厮本名唤做‘韩约’,担任凉州刺史从事,与故新安县令边允都是金城郡的汉人名士。铁羌盟起兵后,陷金城,胁迫韩、边二人一同入盟,负责盟 中军机要务。韩约、边允畏惧本名受到朝廷通缉,牵连家族,于是隐姓埋名,改头换面――韩约改名‘韩遂’,边允改名唤做‘边章’。”
我不由大奇,笑道:“铁羌盟原本是为反抗汉人建立的羌胡组合……可如今却让韩遂这一介汉人却做了盟主,倒也真是奇事一件了。”
贾诩摇头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铁羌盟原本不过是些有勇无谋的乌合之众,自从有了韩遂边章的加入,势力这才急剧壮大。对朝廷征剿军作战中,韩遂屡立战功――左车骑将军皇甫嵩,曾经击破数十万黄巾,斩张梁、张宝,可那么厉害的人物,都叫韩遂给打败了。 将军莫要小看了韩遂,此人阴险多智,关西皆以‘黄河九曲’呼之,是讥讽他城府深沉,恶毒狡诈,心思肚肠如黄河九曲一样,七拐八弯。”
我愈加奇怪,疑惑道:“韩遂既然是被胁迫入盟,又怎么会如此卖力?”话一出口,随即心中已明白过来,此人哪会帮助铁羌盟反抗汉人?分明是要借助羌胡之力,达成自己不可告人的野心。
果然贾诩摇头接道:“韩遂哪里会为铁羌盟卖力?他一旦在盟内站稳脚跟,立即就反咬一口,对盟友亮出屠刀。”他咳嗽一声,沉声道:“中平三年(公元186年),韩遂请边章、北宫伯玉、李文侯议事,毒死三人,并吞其众,此后拥兵十余万,俨然以盟主自居。”
自此,乱世之中又多了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枭雄。
我长叹无语,半晌才道:“原来如此,那马腾又是何许人也?”
贾诩沉默了一小会儿,大约是整理思路,又缓缓开口道:“马腾马寿成,乃是韩遂的异性兄弟。他是羌汉混血儿,因此长得身体洪大,面鼻雄异,相貌与羌人同。此人年少时以贩卖木材为生,后在彰山遇异人,因而学得一身超凡脱俗的武功。铁羌盟起兵西海,马腾于是 参加官军,后以战功在凉州刺史耿鄙手下担任司马。当时耿鄙纵容小吏程球经营奸利,而马腾为人正直贤厚,因此与这二人屡屡冲突。待到中元四年,凉州刺史耿鄙出兵讨伐韩遂。部队行至狄道,马腾发动兵变,先杀程秋,再杀耿鄙,之后举众投奔了韩遂。”
我苦笑道:“原来如此,马腾是旧经战阵的将领,这下韩遂的势力就更强了。”
贾诩叹道:“可不是么?自马腾加盟,铁羌盟连克汉阳、酒泉、信都等地,酒泉太守黄衍、信都太守阎忠统统投降,凉州全部落入铁羌盟之手。此时由于诸羌胡对韩遂擅杀北宫伯玉的行为不满,于是韩遂退让盟主之位。但他背地里大耍手腕,一面推举王国为盟主,一面 背后挚肘,造成王国指挥夺取三辅的行动,全盘失败。韩遂借此机会召开新的部盟大会,废了王国,立阎忠为傀儡盟主。此后阎忠忽然因病暴毙,‘黄河九曲’也就如愿以偿,终于成了铁羌盟盟主。”他又笑笑,“得到消息之后,我仔细猜想,恐怕阎忠之死,其中也大有文 章。”
我吐了一口郁气,不寒而栗:马腾武勇雄烈,那倒也罢了;可看韩遂处心积虑谋夺盟主之位,此人心计之歹毒,手段之阴狠,真不亏了‘黄河九曲’这绰号。如今铁羌盟虎视三辅,一旦让韩遂这厮掌握了皇帝,又踏进了关东,还不知能生出多大的祸乱来。
正在想着,城墙下忽然传来了一阵兴奋而焦急的大呼小叫:“主公!主公!”
这正是魏延的声音!
我和贾诩还未起身,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赤裸着上身,湿淋淋地冒雨冲上来,见到我立即一个头磕下去。魏延头都没抬起来,伏在地上放声大哭:“主公,咱险些见不到您了!”此时由于雷雨的缘故,天色昏暗。但两人相距咫尺,我依然看得清清楚楚,他身上青一条紫一 条,显然是鞭打的伤痕。最触目惊心的是手指上那密布的针刺痕迹,指甲竟然全都变成了紫黑色。
原本打算见面之后,先痛责魏延一顿,叫他以后规规矩矩,再不敢有半点骄狂的行为。但看到他这副惨状,我怜悯之意大起,只觉得怒气上涌:“这……他们好狠!”
还不等我说完,魏延已经压低声音,焦急万分地伸手抓住我的膝盖,凑前道,“主公,主公,您赶紧出城,赶紧出城啊!吕布打算布局要杀您呢!”话未说完,他这才抬头发现贾诩居然坐在我对面,登时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魏延这句话仿佛雷轰电闪般直贯入我的耳朵,一时间我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做响,什么都听不见,脑海中一片空白。
正在此时,天上无声地打了个霹雳,滂沱大雨之中,一条长短莫测的火蛇,蹿过昏黑的天空,随即惨白的眩目光芒照亮了我们三人已隐入黑暗的面孔。
我不顾贾诩还在旁边坐着,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魏延,沙哑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魏延急切地站起来,哀声道:“主公,您赶紧逃出城罢,吕布那厮要杀您!”
“住口!”这句话再度入耳,我脑子里嗡地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给我跪好!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主公!”魏延赶忙双膝着地,仰头对我急道,“魏延绝不敢跟您撒慌……吕布他真的……”
“啪”我重重给了魏延一记耳光,他七八尺长的身躯登时向后滚出一丈多远,直到贾诩身前才停住。
魏延随即翻过身,手足并用地爬过来,双手抱住我的左腿,放声大哭:“主公,您先听我说完好么~~等咱说完了,您要还是不信,魏延立即自尽,以后永远都不会胡说八道了~~”
闪电划过天空,刹那间天地一片雪白。我看见魏延满脸都是水,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嘴角高高肿起,不由心中一颤。只是他所说的消息实在太过骇人听闻,一时间自己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贾诩赶忙劝道:“将军,您何不让魏延把话说完?若果真是慌报,再重重责罚也不迟啊。”
听贾诩一说,我脑子总算略微清醒了一点,醒悟到自己大失常态。但此时头晕目眩,全身乏力,心脏碰碰地搏动仿佛要跳出腔子来――无论是真是假,自己听到这消息后所受的打击当真非同小可。我长吸了一口气,按耐下紊乱的心绪,缓缓坐倒在地,沉声道:“好,魏 延,你说。”虽然已尽力遮掩,可震惊之下语音沙哑,竟然低不可闻。
魏延连磕了两个响头,哀声道:“主公,魏延决不敢有半句假话!刚才我一被放出来,立刻就跑到下榻的地方去找您。没想到,正巧遇到高顺将军领着胡车儿一齐出来,一副要出城的样子。咱上前一打听,原来吕布将军忽然下了急令,让高将军马上向东出征救援张邈去 。魏延心里就犯了嘀咕,明明主公您是主帅,为什么带队的不是您?”他声音虽然压低,但情急之下,吐字又急又快,仿佛竹筒倒豆子一样。说到后来,魏延语气渐渐尖锐:“这分明就是变着法儿来夺您的兵权!”
听了这一句,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魏延刚被释放,要不是亲眼所见,又怎么得知这次跟我一同进城的还有胡车儿?他说得是实话!主公他,竟然真的要……
“当时我没想那么多,从高顺将军那里得知了您在这楼橹上,咱就火速赶了来。可是快到城门口的时候,正巧看到郝萌那王八蛋在组织新的城防守备。您想想,这摊子事情本来应当是由魏续大人负责的,吕布早不换,晚不换,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要换将?咱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吕布这王八蛋,他肯定是打算对主公下黑手!要是等郝萌点齐了兵马杀过来,那就是变成飞虫也躲不过了……”魏延急得好似热锅的蚂蚁,声音哽咽道:“主公,魏延这里面要是有半句假话,您把我脑袋摘下来当球踢!咱死了没啥,可是主公您可不能死 。您赶紧出城,可千万不能再迟疑了啊!”说到后来语音哽咽,竟然急得流出了眼泪。
“别说了!”我心中烦乱异常,断然暴喝,只觉得胸口隐隐做痛,仿佛被大铁锥重重打了一下;血冲上了脑子,涨得太阳穴里突突跳动着疼。
贾诩在一旁静静道:“真将军,如今事态紧急,贾诩有三策,还请将军决断。”此时楼外风雨呼号,仿佛千万只野狼一齐咆哮。
我慌忙道:“先生要有什么好主意,就请讲罢。”此时自己脑袋里沉甸甸地仿佛装了一团糨子,手脚冰冷,心神大乱――平日里那点沉着冷静,不知怎地全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贾诩不慌不忙道:“第一策就是一个字,反。”听到他这一句,我只觉得脑子一晕,心神颤动,张开嘴唇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吕布这计划表面看似策划周详,实则手段极不果断、处置又不机密,实在是无能之极。”贾诩悠然道,“倘若是高明人,只消请您和高顺议事,厅堂中安排刀斧手拿人就是。他却搅得全城内外兵马皆动,鸡犬不宁――如今情报一泄,将军您不死,他吕布就只有死路一 条了。”讲到这里,贾诩狞笑了几声:“我这一路进得城来,只见四处抓丁补充兵力,虽然这是应急之策,但毕竟容易激起民愤――吕布他已经自己孤立了自己。以将军在中牟之根基深厚,振臂一呼全城响应,吕布武艺再高,又何惧之有?”
“啪”魏延重重击掌,眉飞色舞道:“着啊,主公,贾老头儿说得对!吕布拿我下狱,吞了屯守兵。可那些个兵牙子都是咱到中牟后新募的,一个个手把手操练出来,又怎么肯听外人的――只要主公您一句话,我马上去招集旧部,先去砍了他妈的郝萌坏萌,再去找吕布 算帐!操他大爷的,咱倒要看看这中牟究竟是谁家的坟头!”他在我面前向来不说粗话,是表示尊重之意。但自从奉先公的兵马进了中牟,魏延处处受压制不说,还被郝萌痛加折磨。此时他可算找了个机会,这一肚皮的怨气冲出来,却是顾不上礼节了。
“这可使不得!”我越听越是心惊,赶忙连连摇手,轻声回忆道,“还记得那是在瓠子河一战,我被典韦缠住,几乎葬送在他手里。是主公闻讯后抛下兵马,单骑突进及时出手,才救下了我这条小命。现在主公要杀我,那我就设法保命;但要我加害他,那便万万不可! 连狗都知道知恩图报,假如我忘恩负义,那真还不如一条畜生。”说到后来,心间却是一阵阵的酸楚:那日里拼到最后,我花招用尽,到底还是被典韦搅开了长戟,一手戟直劈顶门。随着那声金铁交鸣的巨响,劲风自顶门四散滑落……
往事一幕幕晃过,我只觉得眼眶里模模糊糊全是泪,用力吸气不让它们流下来。心口上似乎开了个大洞,仿佛有冷风自洞里头穿过去,发出呜呜的响声。打败典韦后,主公流露出充满自信的笑容,此情此景,永远都刻在了我脑子里,成为自己最珍贵的记忆之一。可为什 么到现如今,居然发展到了这步田地?自己敬之爱之的主公,居然为了杀我花费这么大工夫……除了感叹一句“造化弄人”,我还能说什么?
“既然如此,那还有第二策,”贾诩无奈道,“第二策也是一个字,走。如今中牟非久居之处,将军可以先号召民众,命魏延招集旧部,在城中大闹一场,务必使吕布等人无暇顾及您的行动,然后再杀了郝萌夺城门而走。”他又捋捋胡须,笑道:“离城后您只管先去招 回高顺拉走的部队,以将军大才,又有哪里去不得?”
我默默地点点头。一方面主公对我有再造之恩,另一方面自己这条命也不能轻易舍弃。能不和他正面冲突地解决问题,恐怕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正在此时,楼下隐隐有人声嘈杂,我们几人登时都变了颜色。贾诩站起身来,向外望了一眼,摇头叹道:“只怕已经来不及了。”
我走到贾诩身边向下张望,一颗心不住地往下沉。只见黑压压的满是人头,大雨中冷冷地反射兵器的寒光,人群前面站着一个彪形壮汉,手搭凉棚向上张望。此人全身披挂整齐,正是奉命前来捉拿我的郝萌。我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突然对这个尘世生出无比疲惫和厌 倦。生也罢,死也罢,自己只想把一切烦乱的心绪全部抛开,距离这个残酷的世界越远越好。
“安罗珊呢,她出城去送师父赵云,也该回来了罢?”我不由自主地问道。大概是在生死关头的缘故,此时此刻,心中忽然对她涌起强烈的思念。
魏延却摇了摇头,显然他去住所找我时并没有看到罗珊。
我茫然抬头放远望去,仿佛要为自己找到一条出路,但却什么也看不见:昏暗的天空中雷电交加,雨水象山洪一般自塔檐上倾泻下来,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地交织成一张笼罩苍穹的巨网。
一时间心乱如麻,我竟看得痴了。
忽然贾诩似乎在我耳边说了句什么,但自己恍恍惚惚,没有听清楚,于是回头轻叹道:“贾先生,你还有什么见教?”
这老狐狸笑道:“真将军,您忘了我还有第三策么?这第三策,也是一个字,降。”他故意将最后一个字脱长了声音,脸上笑容还是那样充满了机智和神秘:“吕布毕竟是横行天下响当当的角色,没点脑筋是不可能的。此时外患曹操日益逼迫,哪有自己剪除羽翼的道理 ?我看他这次之所以处置得拖泥带水,也就是还没对您动杀心――吕布只想把您的兵权夺走,把您关押起来而已。莫要看表面上形势异常凶险,但只要不是就地处决,那就大有希望。您恭恭敬敬地把兵权交出去,只要在面见吕布时随机应变,动之以情,再说上几句好话…… 贾文和可以用项上人头担保您平安无事。”
我想了想,点点头道:“也只有如此了。”
“这样不行!”魏延涨红的脸,先对贾诩瞪起了眼珠子,“把自己的生死大权一股脑儿送给了别人,贾老头儿你出的这是什么屎策?”他转过脸对我大声道:“主公,我反对!要是按这下策,您被吕布一圈,暂时是没事儿了。可到时候等大局一稳,他爱怎么操刀子就怎 么操刀子,那还有什么出路!”
贾诩显然被魏延激起了真火,冷冰冰道:“你出言无状,贾某原也不喜与你这种粗陋之人计较。不过既然你脑子不大灵光,自己又不开窍,贾某却说不得只好点拨一二了――吕布即便圈禁了真将军,他就能拿到兵权么,你魏延还不是照样可以私下活动串通旧部?真将军 广施仁政大力屯田,百姓与士兵们感恩戴德,要是他无辜被收押,百姓又会做何反应,那些真将军的嫡系又会做何反应?如今强敌环顾,将军的兵权一旦被夺,吕布的注意力肯定要对外转移,不再注意我等。我们大可由此化明为暗,伺机而动,那时是去是留,是进是退,还 不是任由将军决定?这就是‘示弱以争强’的道理。”
魏延听了他第一句话,直气得脖子和脑门上青筋暴跳。可待贾诩一席话说完,魏延发怔了半晌,一躬到地:“贾老……贾老先生,是魏延错了,还请您原谅。”
“无妨,”贾诩面色凝重,又看了看下面的士兵,“魏都尉,从此你我共事一主,你这份爱主之心我了解。”转过头对我道:“真将军,这第三策和前两策相比,其实差不到哪里去,甚至更加阴柔诡秘,原本不是君子所为。但如今您生死安危尽操于吕布之手,这保命之 计却不可不用。真将军,虽然吕布对您有恩,可从今往后,他再不会容你――我一路行来,军中和城里四处流传一句歌谣,有道是‘项籍再世真明达,卫霍复生,横矛立马’,这说得就是您。您想想,人人都愿意在您麾下接受指挥调遣,他吕布安能不忌?您再想想这些百姓 和士兵对您的期望,可不能轻言就死啊。”说着对我深深鞠躬。
我赶忙伸手搀扶,点头道:“贾先生苦心,真髓明白了。”同时心惊肉跳,卫青、霍去病是武帝名将,至于项籍更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绝代豪雄,评价之高实在难以想象。这歌谣真要传入了奉先公耳朵里,依他那心高气傲的好胜个性,我绝对是死定了。但随着心境 平复,脑子逐渐清晰起来,又转念一想,如果真要如此,自己肯定没了活路,贾诩又怎么会劝我投降示弱?况且自己久在中牟,耳目也不少,真要有这种歌谣四处流传,手下肯定忙不迭报与我知道。等转头发现魏延一脸迷茫之色,更是心中雪亮――分明是贾诩看破我对奉先 公忠心,受这次打击后存了求死之念,所以才故意捏这慌话激我罢了。
贾诩微微一笑,充满了狡猾的意味。他目光聚焦,直望进我眼里:“我贾诩阅人无数,识人的本领纵然比不上‘月旦评’,但也差不到那里去。当今这些人物,可以用猛兽比之。曹操孙策,可比狮虎;吕布刘备,可比豺狼;至于李?喙?汜袁术袁绍之流,不过都是猖獗一 时的鼠辈耳。而将军和以上诸人却又截然不同,有种独特的魅力。”他眼里闪烁着难以言喻的神采,缓缓道:“若要比喻将军您,那就好比是一只雄鹰――狮虎豺狼纵然威风八面,横行天下;但鹰飞万里,双眼却可以囊括整个儿天地。”说着躬身向我行了一礼,语气无奈且 真诚道:“贾某知道将军尚不能完全相信我,但贾某无不为将军计,此心可昭日月,还请您明查――将军只管先下楼随郝萌见吕布去罢,贾诩恭候您平安归来。”
原来这老狐狸已然看破了我的想法。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无可奈何,长叹一声,吩咐了魏延几句,转身扬长下楼。
外面虽然是狂风暴雨,但官邸议事大厅里却温暖得很。此时大门紧闭,两旁的火把和大厅中间的炭盆完全不受外界干扰似的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主公还没有自后堂出来,大厅里只有郝萌和我。回头看看郝萌,他一张脸上挂满了水珠,在火光照映下显得兴奋而狰狞。
直到现在,我并没有上绑。本来郝萌是打定了主意要捆了我邀功,可当他命令部下绑我时,却没一个人敢上前动手,弄得好不难堪――不论贾诩所说的那两句歌谣是否顺口胡驺,但从瓠子河到潼津口,一连串胜仗的确使我在军中奠定了极高的威望。况且我是众战将中数 一数二的武技高手,纵然长戟不在身边,但要对付郝萌这种角色,不到五招就能打断这厮的脊梁骨。这一点郝萌心知肚明,所以看到那副场面,他自己也不敢动,只好客气地“请”我面见主公发落。
我等得无聊,索性闭目凝神,心中猛地一颤:原来这大堂外有无数呼吸之声,这等布置,肯定是针对自己而来了。埋伏之人虽然都不是什么高手,但呼吸整齐,没有一丝紊乱迹象,分明全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士卒。若是刀斧手还好对付,但倘若全是弩弓手,号令之下众弩 攒射,纵然我武功再高十倍,也难以逃脱。
自己从得知消息到现在进入大厅,脑袋里一直念头纷乱,昏昏沉沉地。但此刻面临生死关头,灵台刹那间一片清明,我反而沉住了气,没有睁开眼睛,静静地想办法逃生。按照大堂外的呼吸声的远近一个个判断位置,埋伏总共七十人,每人都恰好可以看到整个大堂。我 暗叫糟糕,因为只有用远程武器之人,才需要视野宽广,看来自己猜了个正着,他们都是精选的弩手!
这次贾诩可错大了,我生生跳进了这个死套。
汗珠夹杂在雨水里从额头上划下,我睁开了眼睛,发现郝萌并没有异样神色,悠然站立一旁――看来他对埋伏也不知情。
正在此时脚步声响起,打后堂转过三个人来。中间一人一身儒衫,得意洋洋,哈哈笑道:“郝将军拿住了叛逆真髓,功劳不小哇!”下一句对我道:“真髓啊真髓,你可知罪么?”
即使不用看人,我也听得出是陈宫陈公台,只恨得牙根痒痒的,同时心里奇怪,这厮不是在闭门思过么?怎么又冒出来了。
陈宫左右两个人我也认得,一个叫许汜,一个叫王楷。这二人背景非同小可,早在曹操治兖州时任从事中郎,那时他们就是陈宫的死党,后来就成了跟着陈宫率先迎主公入主兖州的两大“功臣”。虽然功劳不小,只是这两人除了会耍嘴皮子清谈,连基本办事能力都欠奉 ,因此一直未得重用,昔日我在兖州时,重大会议上都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在这个紧要关头,这几个兖州旧人忽然一同出现,毫无疑问自己这次被夺兵权,八成是有这几人在其中出谋划策。
自从来到大厅,我一直在琢磨求生之法,看到他们几个,登时脑筋急转,心中已有了计较:按照埋伏武士的久经训练的程度来看,定是追随已久的旧部无疑。而主公在兖州的失利,大半是被兖州士出卖的缘故,所以这些兖州人与奉先公旧部彼此间隙很深,倘若把自己把 被剥夺兵权这件事大肆宣扬成兖州士势力重新抬头的征兆,那么定然可以动摇外面的埋伏者,使之放箭时不得不考虑是否受了陈宫的利用。这样虽然谈不上就此拉拢住他们,但毕竟可以出现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我对陈宫愤然作色,怒声高叫道:“陈宫,原来今日之事又是你弄的鬼!主公在兖州的大好事业,就是被你们这几个无耻小人败坏。如今到了中牟,欺瞒着主公又把主意打到我真髓头上来啦……哼,可惜我真髓行事无愧于天,你纵然想加罪于我,也没那么容 易!”说这几句话时气沉丹田,把声线远远送了出去。
陈宫脸色大变,脸色铁青道:“好反贼,你在河南拥兵自重,不把主公放在眼里,我等奉命拿你,你还敢反咬一口?”
虽然自己是别有用意的胡搅蛮缠,但听他这么一说,我只觉得数月来肚里淤积的郁气化做一股怒火,直冲到脑门,大声道:“自我真髓到了中牟这半年来屯田做战,处处无不为主公霸业计,又如何是拥兵自重了?倒是你……你胆敢说一句,主公丢失了兖州,和你陈宫毫 无牵连么!”
陈宫面皮紫涨,戟指道:“你你……”我口口声声把话题转嫁到丢兖州上,这厮辩无可辩,憋了半天,嘴唇哆嗦,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旁边王楷见势不妙,赶忙道:“真将军误会了,今日之事我等乃是奉命而为,并无陷害之意。”他生得白白胖胖,一张圆脸上满是堆积着笑容。
此时我忽然听到,在后堂走廊上还有一人的呼吸声,此人分明是个不会武功的女子。我心中一动,怒声道:“今日之事真髓任凭主公吩咐惩处;但你这些兖州派奸贼想利用这事件夺权,那是万万不能!”我知道,眼前自己随时可能丧命,只有把局面搅乱,才有机会浑水 摸鱼,因此每句话都将陈宫夺权扣得死死。
旁边许汜眼中盯着我似要喷出火来,大喝道:“贼子,死到临头你还敢血口喷人――来人呐……”
我怒极反笑,仰天打了个哈哈,声音震动大厅,将许汜的杀人命令就此截断,才语音一沉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这些公报私仇的奸贼,却不知是谁在做贼心虚!”又圆睁双目上前一步,暴喝道:“若真是主公之命拿我,我真髓愿意束手就擒。可适才你等口口 声声说是奉了主公之命,主公为何还不出来?今日我还见过主公一面,他又怎会忽然下这蹊跷命令?――你等矫主公之命,想施展奸谋,以为这种小伎俩能蒙骗过我么?”说到最后一个字,我夹在话音中向许汜脸上一口真气直喷过去,将他震得脚下一个踉跄,却再也说不出 话来――许汜不会武功,这一招“大喝”,已然伤了他的脑子,破了他的心神。
陈宫面色由红而白,惨白着一张脸怒道:“真髓,你将这么一个夺权篡政的罪名扣在我等头上,是何居心?如今主公日日醉酒,政务都由严主母打理,我等尽心竭力辅佐主母又有什么私心?――擒拿你的命令,就是主母下的!”
我这才恍然大悟,同时暗自叫苦:那后堂走廊上的女子,想必就是严主母了,真正动手的号令肯定是由那里发出。贾诩纵然是天下奇才,却万万想不到主事之人是严氏而非主公。一步走错,满盘皆输。严主母从未有这种斗争的经验,所以事事求稳,因此才会尽量策划周 详;相反地,她决不是贾诩所推断的“杀心未起”,而是“杀机充盈”才对。
贾老儿啊贾老儿,真髓这条命只怕真要被你葬送在这里了。
虽然心焦如焚,面色却不显露出来,我暗自提聚功力,大声道:“我能有什么居心?就是由于你们这班小人的争权夺利,害得主公丢了兖州,又有多少好儿郎因你等惨死在曹操的刀下!如今你们故技重施,也不知用什么法儿欺瞒了主母,来向我下手……真髓死则死矣, 只是你们想再度借此机会夺权,那是干系全军生死存亡的大事,说什么也是休想!”
忽然外面嘈杂成一片,紧接着“碰”地一声,大门洞开,夹杂在狂风暴雨之间,几名手持弩箭的士兵直挺挺地飞进来,重重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