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理塘随笔 -- 大嘴

停留理塘，本不是计划中的事情。对于初上高原的旅游者来说，海拔4000多米的理塘不是一个令人心态坦然的休整地点。但是通向稻城的海子山路段由于连降大雪已经封闭，无奈下大嘴只好退居理塘。

行前对理塘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理塘乃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镇。抵达理塘的第二天，我们就感受到“海拔最高”的威力，背着小小的摄影包走在贯穿理塘小镇的川藏公路上，没走上几步，就感到气虚心悸，头晕眼花，想起以前看过的十八军入藏日记，那些战士背负沉重的物资一路翻越折多山、高尔寺山，在理塘同样遭遇严重的高山反应，只是设身处地在理塘，才能感受到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理塘，历史书籍中有称为里塘的，似乎在50年代初期还有一个音似的名字。它坐落在美丽的帽合山北麓的高山草甸上，川藏公路南段从镇子南部笔直穿过，与新疆、西藏等偏远地区一样，公路两旁随之成为城镇中最繁华的地段。从镇东端的汽车站始，到西端那座巨大的白塔止，街道两侧密布旅社、商店和饭馆。我们开始游历理塘那天，大约是一个集市，街道两侧挤满了交易虫草的藏民。但是我们的注意力不在价值不菲的虫草，而在乎理塘寺。

提起理塘寺，大约是理塘最享有盛名的名胜古迹了，《四川省地图册》上介绍理塘的主要风景只有理塘寺和毛垭温泉，温泉不知所在，但是理塘寺是一定要去的。去理塘寺的唯一理由就是它乃整个康巴藏区第一个格鲁派寺院。

明朝万历年间，西藏三世达赖喇嘛索朗加措应蒙古土默特部俺答汗的邀请，从卫藏前往青海弘法，成功将喇嘛教传至蒙古各地，三世达赖在藏传佛教黄教创始人宗喀巴的故乡修建了一座黄教寺院，这就是现在著名的塔尔寺。随后三世达赖随同俺答汗来到内蒙古，又主持修建了锡热图昭寺，将黄教传遍内蒙古。功德成就后，明神宗万历八年（公元1580年）三世达赖经康巴地区返回西藏，途经理塘，一日坐骑突然失踪，寻觅良久，方在一山坡下找到。三世达赖环顾四周，发现此地山色秀丽，遂决定在此修建寺院，数年而成，取名为长青春科尔寺，三世达赖也成为该寺第一任堪布（寺主）。传说只是传说，事实上理塘寺的建立和当时统治这一地区的丽江土知府木氏有很大关系。三世达赖离开蒙古来到理塘，就是受云南丽江木氏土司之请。三世达赖在理塘、巴塘一带广收门徒，在木氏土司的赞助下创建了这座甘孜藏区第一座黄教寺院――长青春科尔寺。

从川藏公路右转，有一条宽阔的林阴大道直通向理塘县政府，沿县政府左首围墙是一条不起眼的土路，弯弯曲曲通向北侧的小山。绕过围墙的拐角，远远就望见理塘寺佛堂灿烂的金顶在梭磨拉山的衬托下闪闪生辉。理塘寺分上下两层，入寺门迎面一座硕大的佛堂，应当是举行盛大佛事的场所。再向上，则是金顶辉煌的辩经堂，估计就是著名的吴王殿，据说理塘寺所属的佛教学院就在那里，当然如同很多藏传佛教学院一样，它也分显宗学院和密宗学院两类。通常这里有僧侣四千多人，与该寺创建初期只有一百多名喇嘛相比，已经扩充到令人惊叹的地步，可惜我们去的时候正值放假，无法看到这个康巴地区声名显赫的佛教学院盛大规模。

不能看到的东西远非这些，相传理塘寺堪布宝座边有一块用玻璃罩罩着的马头骨，此为该寺院镇院宝物，每年四月十五日要镀金一次，据说这块头骨就是三世达赖乘骑的遗留物，此马死后葬于寺西侧，头骨便作为宝物长期保存。另外该寺还有一块四方形玄色石头珍藏于密室之中，这块石头中间有凹形足迹，相传是三世达赖所留，同样这块石头每年四月十五日也要镀金一次。每次想到这里，我都会想起拉萨布达拉宫内五世达赖的手印，五世达赖在布达拉宫的手印是显示自己权力的象征，而这里则纯粹升华为“神”的代名词了

理塘寺初期规模很小，经济上主要靠当地百姓布施来维持，后来的发展壮大也多靠云南丽江的木氏土司，木氏土司为了巩固其在康南地区的势力，大力支持理塘寺的扩建，先后赠送十万多块包括《甘珠尔》、《丹珠尔》在内的经板，并赞助修建了大昭殿和吴王殿。所谓吴王殿，根据《义敦县志》说：“西南本纪，昔金沙江有一婴儿骑木漂至丽水，经人拯救，献于土富为义子，生有异表，嗣后称霸，以木为姓，称为木天王，死后人变神，凡所辖之地东由打箭炉（康定），西至察木多（昌都）以南，各寺院皆塑其像于正殿，名曰王殿”。可见吴王殿乃木王殿之谬。联想吴王殿金顶为丽江木氏土司捐助建造而成，木王殿之说则更为可信。

丽江木氏土司在明末被来自青海的蒙古和硕特部固实汗打败，理塘寺转由蒙古人庇护，固实汗信奉黄教，自然对理塘寺竭力支持，历经木氏土司和蒙古人的赞助，到清代理塘寺有了很大的发展，其政治势力远远超过了当地土司的势力。清驻藏大臣风全在奏折中说理塘地区土司说话十有九空，而喇嘛寺僧众达四、五千人，“文武相顾，莫敢谁何。”可见清代理塘寺已经称霸康南，势力之雄厚，连远在中原的清廷都不得不注意了。

几百年的辉煌历史，造就理塘寺众多活佛，在甘孜藏区各寺院中，理塘寺先后出现十八位转世活佛，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香根活佛。第一代香根活佛阿旺洛绒于道光十八年出生在理塘，与甘孜一幼童和乾宁克珠加措同为十一世达赖的候选灵童金瓶擎签后克珠加措被选为达赖喇嘛，阿旺洛绒返回故乡理塘成为理塘寺活佛，自此转世活佛均为香根活佛。第二代香根活佛阿旺洛绒丁珍加措也是理塘人，15岁赴拉萨学习，12年后获得格西学位返回理塘寺，开始大规模扩建寺院，受到广大僧俗百姓称赞，民国二十五年被推举为理塘寺第52任堪布，并得到汉藏双方的支持，因此香根二世时期理塘寺发展迅猛，成为雄霸康南的大寺院，一度拥有僧侣四千三百七十多人（有资料显示文革前夕，理塘寺僧侣达到惊人的七千多人）。香根活佛主寺期间，建立了下布等商业组织，专门从事寺院商业活动，使理塘寺成为康南富甲一方的寺院。同时还创建了五明学院和汉僧留学院，更让长青春科尔寺的名声远扬。

沿着这条满是砾石的土路缓步向寺院走去，邻近寺门，一座巨大的白塔赫然耸立在道路左侧，白塔旁边一侧有一个硕大的玛尼堆，另一侧稍低一点还有两座白塔。我们经过白塔的时候，一位藏民神色凝重地从寺院中走出，一直走到白塔旁边，缓缓将手中的转经轮放在塔上，然后一脸郑重地匍匐在地上，虔诚地亲吻着白塔基座上的岩石。时近正午，万籁俱寂，只有寺门前高大的经幡在微风吹动下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我呆呆地望着，被眼前的景象摄魂震魄，心灵仿佛也承受着一次没有预料的洗礼。

我不知道那白塔是否是为七世达赖所建，因为我知道在下面镇西端还有一座更为巨大的白塔，那座白塔还用精致的围墙所环绕，显然是为一位更为显赫的人物所建。眼前的白塔为谁而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和其周围另外两座白塔说明了理塘寺光辉的历史。

达赖喇嘛是藏传佛教格鲁派的宗教领袖，从第一代达赖到现在共传十四世，其中有七世达赖和十世达赖就诞生在理塘。十世达赖楚臣加措英年早逝，也没多少政治作为，所以影响甚小，但七世达赖格桑加措却迥乎不同。

七世达赖转世灵童的认定就是一个传奇，五世达赖去世后，西藏统治者拉藏汗立了一个叫益西嘉措的为六世达赖，但是并不为僧俗所承认，西藏公认仓央加措为六世达赖，仓央加措还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他去世后遗留下来的一首诗成为寻找转世灵童的依据之一，这首诗写道：“洁白的仙鹤，请把双翅借我，不到远处飞翔，只到理塘就回”。根据诗中的暗示，康熙五十五年终于在理塘寺附近一个农民家中找到了转世灵童，他就是年幼的格桑加措。据藏文史书《西藏宗教源流考》记载：七世达赖罗布藏格桑加措生有异表，右臂纹如莲花，左手纹如法轮，七岁与众喇嘛一起读经，均莫能难，聪明过人，才华横溢。七世达赖在康熙五十五年经清政府同意，由青海蒙古族和硕特部迎送西宁塔尔寺供养，康熙五十七年，清军在黑河全军覆没，康熙五十九年，靖逆将军富宁安镇守巴里坤，平逆将军延信率满汉回蒙官兵三路入藏，九月终于把七世达赖送回拉萨，九月十五日在布达拉宫举行坐床典礼，并拜五世班禅罗桑益西为师。同时康熙皇帝正式下令废除拉藏汗所立的六世达赖益西嘉措，加封七世达赖格桑加措为“弘法觉众达赖喇嘛”。七世达赖一生谦逊简朴，得到众僧的爱戴和拥护，《西藏民族政教史》记载其“位极帝师，而无纤毫骄慢，教证功德已圆满，仍从他人听闻经论，曾无暂舍，修正已到高深境界，然举止动静，取水脱鞋皆依戒律而行。富有全藏受有无量，然所著服装每年只换一套。弘法所益弟子，遍于康藏、甘青、内蒙、内地。”不怪乎与理塘寺僧人攀谈，提及七世达赖都超乎寻常地肃然起敬，而理塘藏族朋友也大多自豪地提醒我们：七世达赖就出自理塘，如此德高功深者完全有资格得到后人的尊仰。

理塘也并非只出了两位达赖，蒙古最大的活佛哲布尊丹巴、甘肃拉卜楞寺五世嘉木祥活佛、第七、八、九世帕巴拉活佛和前面提及的第一、二、三世香根活佛都降生在理塘。

我们到达寺门的时候已经正午时分，寺院内十分寂静，僧人们都在用膳，想旁听辩经恐怕要等很久。对于我这个门外汉来说，听辩经真如听天书一般。略感失望后只好回头下山，从幽静的寺院跨过寺门，迎面可以远眺帽合山金字塔般主峰巍峨屹立，头上蓝天一尘不染，只有微风轻抚我的面颊，川藏公路象一条土灰色的带子，在绿色的草原上迤逦西去，我知道那通向雪域高原，通向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突然想起六世达赖的那首诗来：

洁白的仙鹤，

请把双翅借我。

不到远处飞翔，

只到理塘就回。

• 【西西河电子期刊】第14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