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大国师 -- 王威
前后写了两年多,一直没有时间整理,最近找一点时间,慢慢的发上来吧。
引言 2
本生经 5
虞美人 5
身一寸 7
大将军 9
天地劫 11
明鱼公主 14
冷月与三千姬 17
天师府 19
忠臣谱 23
黄金时代的笛声 24
香圆湖 26
苏小心 29
明明 30
红丸 34
长生诀 37
绿漪 45
一百年·镜中生 60
大国师印·九重天扶摇直上 75
十车王 80
无忧王 84
平等分 ——无忧王别传 92
过去世 100
夕颜的故事 100
王威和卡卡 101
楼观派的四项低级法术 102
侠客行 104
雪村上人的少林寺 112
我爱传说 114
海豚是什么样的鱼 116
一个草原帝国的消失 117
现在世 119
一根羽毛的忧伤 119
天堂图书馆 122
一个圣人的诞生 124
别开枪是我 127
行房 133
假设有一颗树 134
刘小姐 135
钓鱼警察 137
后记 139
引言
在无量久远的往昔之世,有一个人,谁也不知道他从那里,又要往那里去。
他自称姓王名威。行走于过去世、现在世、未来世。
他曾经是侠客、商人、国师、总捕头、王子。
他大有智慧学问,挖过异邦宝藏,掌过生杀威权,也搞过不少女人。
时间有着光影声色,只遗憾尘世间多的是碌碌之人,不晓得时间的好处,不能知闻时间的面目,看不清看不见,而王威,作为时间天生的歌者,本该放旷于有人处、人多处,无人处,利落跌宕的歌上一曲。
这么多年过去了,王威觉得,如果有一所城市,让他活的刚刚好那么好,悠闲.那么他就能写出很幽雅的文字,他是有这个能力,而且也有着体察时间的决心。
他百般的想,这想,高高的上去,到了天空,摸着了云,荡着了风,可是,到底,是整个人掉下来了。他若是不想,不思不虑,也不减他对世人的情分。
公元2005年,他来到了北京,成为一个小说家,写下一本书,书名《大国师》,嗯,就是你现在正在看的这一本。
写完了。
他便该回到天上去,像神仙一样的散步,从一朵云到另一朵云。
有些声音从天上掉下来了,发出沉闷的响声,才吸引了我们抬头看。
只是,看,努力的看,到底是看不见,或者说,看不见我想要看见的。
王威在天上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子,在云的怀抱里,飞身高举一如行路,心中念念的,却是谁人。
一杯酒,他就到了江南;一阵风,他便来到了地上,和你们相亲相近,和你们言语,和你们说话,虽是玩笑,也是情真,虽是情真,转为无情。
空山藏着旧梦,指间剪去繁华,迎面来的,再不是旧时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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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皇城。如梦如烟的恭王府前,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
他的身后带着一个随从,随从的手中,小心翼翼的捧着一个包裹。
王府的门房总管带着倨傲的表情,从他的手中接过拜帖,始而震骇,继而恭顺。这位神秘的客人便是本朝的国师王威么——据说,王威其人有多样异能,他可以同时在两个地方出现;他能让海水温柔下来,并走在其上。他驾驭风,教训雨。当他的耳朵像蜻蜓翅膀一样震动起来的时候,身周所有人都能听见来自四下花木的言语。
可以想像,这样大有能力的人,在任何时代,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一事,自然带有无尽的威仪。
王府的门房总管知道,王威之所以来,为的自然是皇上寄居在恭王府的虞美人,整个京师到处都在流传着今上最喜欢的女人,便是这位从朝鲜来的美女,一笑起来眼睛就看不见的美女。同样的,整个京师都在忖测今上为什么不把自己最爱的女人带入宫中,而是留在恭王府。
门房总管带着王威和他的随从穿过反复缠绕、不断生长的回廊,楼阁、假山在这无限的生长的同时仿佛又在不断的消失,就像一根线在一根针的接引下,灵巧的在布面上跳动,从一个花边到另一个花边,当你在正面看到线的时候,针已经到了布面的背面。
很快的,王威来到了虞美人的寝宫之前。
寝宫用来自遥远安息国的镜石筑就,有着阿刺伯人设计的巨大的穹形圆顶,接引天光月色,直入无碍。穹顶和房间的每一处镶嵌成千上万片红色、蓝色、褐色、绿色、无色的镜片,只要点上一盏烛火,镜镜生光,片片斗色,象一大块海洋躺在深邃的夜里,天上星,一颗颗掉,掉到海深,又浮上来。
这座宫殿,名曰“镜宫”。
众所周知,当今皇上并不是多么喜好女色,每次朝会,总是从容和文武大臣、外国使节一起鉴赏四方五服进献的美女,然后,转过头,细声细气地用着温柔的语调嘱咐身周待命的带刀侍卫,侍卫便会上去将今上属意的美女带进密室,闭上眼睛,砍下美女的头颅,盛放在流光四溢的瓷器中,再捧上明堂,传观四众。
直到虞美人出现的那一天,三年前。
现在,虞美人整个人躲在一件紫色狐裘之中,不但眼睛,就连脸庞也看不见。她剔着自己的手指甲,一直到她开始剔脚指甲的时候,才看见王威的随从在打开包裹里的包裹——一共打开了十九个包裹之后——显现出一个小木盒子。
虞美人懒洋洋地在太平椅上,鼻尖扶送的一室燃点着的南洋进贡的沉香。她习惯地闭上眼睛,省心省力地等待盒子打开时宝石夺目璀璨的光芒。
然而,虞美人很快失望了。
小木盒子里头,放着的是一枚不起眼的果子,食指指甲大小,枯干破败。
王威解说道:“此果出自极北极寒之地。深埋亿万年前的玄冰之内,化而为石。现下,只需清泉一脉、黄土一捧,三日添枝,五日加叶,七日开花,恰当月圆之时。”
虞美人听到这一处,整个人坐直起来,一对眼睛又圆又大。
王威接着说道:“花开之时,红白斗色,千枝百叶,疏离披散,一室奇香,皇上御驾必将亲临镜宫……”王威还待在说,却见虞美人拈起果子,注目驰心,显然正在悬想花开时候,该是何等奇异情形。
虞美人道:“你不用多说,说多了,便不惊奇了。下去吧,我也困了。”
王威退到门口,看着宫女徐徐掩上的宫门,大声道:“到了那一时,花开之时,切切不可用手触摸。”
七日后的傍晚时分,王威和皇上经由密道——皇宫直抵镜宫的密道——来到了镜宫深处,两人站在虞美人的寝室之旁的夹层秘壁之内,透过波光粼粼的玻璃,看到见虞美人起床、更衣、梳妆,举动历历,如在眼前。
月亮升了起来,照亮一室明晦不定。
皇上踮着脚跟看了一会,道:“这镜宫,我是三年没来了,这花,也平常,真有你说的那般神奇?”
王威却有点神思不属,说道:“植物虽然不能移动,但,却可以等待环境的变化,等到最合适的时候重生,植物在这方面的耐心,实是远胜过人了。”
皇上倒是习惯了这位国师莫测高深的言语,心中此刻只欢喜的想着,自己今后再不会有心疼之疾了。三年前,他自见虞美人的那一面起,坐想行思,身遥心迩,念念在心,一念,他的整颗心便会被自己充充满满的激情而剧烈跳动,然后,脸色渐渐绯红,最后,整个人捂着胸口,软倒在地。
只是这会,看着虞美人眼儿媚、脚步碎的走向追着月圆慢慢绽放的古时花的这会,一颗心又仿佛不是自己的痛将起来。
在虞美人伸出兰花一样的手指,触摸花、花瓣、花的枝、花的叶的这一刹那——
皇上已经痛地扶不住自己的腰,他额头冒汗、大口大口的喘气,问道:“这花,真叫食人花。”
王威接住皇上慢慢软倒的身子,看见,看见了,眼前的镜片起了一片红雾。
他知道自己已经用不着回答,是还是不是了。
南方有岛,小岛很小,百里方圆,岛民勤恳朴素,以打鱼为生。
有一位姓王的渔户打了一天的鱼,网兜里除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包裹,再无所获。他深夜回到家门,天上一颗星划空坠落,只听见“哇哇”连声,妻子临盆,生下了一个孩子。取名王威。
孩子长大,十二三岁,一寸身材,风吹会倒,雨来会飘,什么活也干不了。父母亲便和他说上一句话,也得端在手心上,轻言细语,小心翼翼,否则一个喘息,便让他翻起筋斗,一个喷嚏,要将他打翻在地。
王威整天呆在家中,不是看天,就是望地,沉思有时,冥想有时,只不喜乐。这一日,他在家中角落堆放的破烂渔网处,找见十二年前的那个包裹,一打开,金光照亮他的脸庞,包裹里头有一本书——《大学》,王威翻了一页又一页,一下子看见一个大世界。
过了几天,王威告别父母,要去京城考进士、中状元。乡下人全不知道考进士要先通过院试、乡试、会试,才能参加殿试。父母想着他来历非凡,并不阻拦。
王威来到海边,找到了个废弃的洗脸盆,将洗脸盆推入海中,然后跳入洗脸盆之中,乘风破浪,漂洋过海。
他站在洗脸盆的最高处(即洗脸盆的边上),站在海天之间,指天誓日——若不得功名,便不返家乡。
这话,顺着风,五湖四海的龙王爷爷都听见,抬起了头,大笑,于是,那一日,骇浪惊涛,湖海翻倒了九千九百九十九艘船只。这话,借着云,三山五岳的土地公公都听见,一起呆了呆,大笑,于是,这一天,山摇地动,大地震塌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间民房。
众位神仙都在想——两千里,便是以一步一寸的脚步,王威走到胡子白,也未必到得了京城。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王威上了大陆,大陆自与海岛不同,百样稀奇,这里,就不多说了。
王威捧着书,一路走一路看,看到了倒背如流,到了距离小岛最近的一个小县城,已经一年过去,而京城还在一千九百八十里远。
王威在官道上停下脚步,一只蝴蝶落在了他的肩膀上,问道:“小相公去哪?”
“京城。”
“很远。”
“知道。”
“多远?”
“向北向北再向北。”
“知道还去,知道什么是远么?”
王威咬了拇指想了半天,道:“远,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是什么也看不到的地方,所以,一个人从很远的地方来,到很远的地方去,无非是想看到自己以前所看不到的。”
蝴蝶点了点头,又扑拉一下翅膀,问道:“怎么去?又为什么去?”
王威不知道怎么回答第一个问题,就回答了第二个,道:“我要全世界的人知道我,知道我读完了《大学》,知道这天下的大道理都在这《大学》里。”
蝴蝶看着王威,身周起了一团雾,雾散去,便出现了一个樱桃小嘴的二八佳人,她扑哧扑哧的掉着眼泪,道:“小相公这话,说的,倒和我那负心的汉子,真是一模一样了。”当下,她便告诉王威,她的本名叫做韵娘,是云霄驿馆的官妓。有一年,驿馆的门口,倒下了一个病书生,韵娘看到虽在病中,却掩不住风神俊秀儒雅,便养好了他的伤。原来这书生姓雷,字立刚,是个赴京赶考的举子,琴棋书画种种风流勾当,无一不精无一不会。真是前世的冤孽,由不得韵娘不爱上。一年过后,韵娘使尽千般手段,到底说不服雷立刚赶考的心,嗨!这人间的男女情爱哪比得上天地间的真理,更动人心。雷立刚去时说的,正是今日王威的这番话。韵娘只好打点行李盘缠,临行前相期相约,长亭短亭,洒泪而别。韵娘回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腹中已经有了雷立刚的孩子,日日倚门眺望,期许着良人早日归来,却不想产子之时,染了风寒,就此一病不起。
韵娘说到这一处,指着官道之下,道:“我便埋骨于此,指望有一日,良人归来,车过我身,心中知感,也不枉恩爱一场。就这般,五十年便过去,这魂灵是左盼右盼,却不曾想,盼来你这一寸身材的小相公。也罢也罢,我便指点你一条明路,你若到京城,却该替我打听我那良人的消息,回来知会于我。”
韵娘往王威背上重重吐了一口痰,道:“你看着官道车辆往来,漆有青泥之色,向北而行,便是去京城的驿车,你攀上车轮,用背靠住车辐,三年之内,便可到达京城。”
韵娘说到这一处,近前摸了摸王威的脸庞,慢慢身消影灭,再不知去向了。
当树上叶子在王威的面前跌落三次,驿车便进了长安城。
王威打了个喷嚏,就将自己震落到了地面,他还没来得及抬头看长安街景,已经被一只脚踩扁在地上。
王威整个身子这时候扁的象身边躺着的一枚叶子。
那踩住王威的人,一个七八十岁的老翁,整个人趴在地面,一脸惶恐道:“小人迎接的迟。走的太匆忙太匆忙了。”说完,狠狠地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又不好意思的看了看四周的人群,“掉了一枚铜钱,就一枚啊!”
那人说完这话,便把王威合在手心,揣入怀中,又整了整衣冠,施施然离开了。
那人的府第却在长安的西市,进了门,那人便遣走自己所有的下人,这才把王威放在桌子上,又是三跪九叩。
王威好奇地问:“你是谁。”
“小人是雷立刚啊。五十年前,仙人便约我今日在长安西市相见。我是日也盼,月也盼,今日得以再见仙人,虽死无憾。”
王威想着雷立刚这个名字好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这时,雷立刚已经从怀中掏摸出一面古镜,道:“仙人让我保管的东西,一直都在这里。”
“这是?”王威疑虑的问道。
雷立刚看着王威错愕的表情,想着不忙一时,当下安排王威在他的府第住了下来。
隔了几日,王威在书房读书,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想起来,雷立刚不正是韵娘口中念念不忘的负心汉么,便问将起来。
雷立刚涕泪纵横,说道:”言语都是空虚,仙人请随我到古镜中一游便知。”
雷立刚再次从怀中掏摸出那面古镜,吐了口口水,再用袖子拭了拭镜面,镜面便涌出一股水,水上架着一条长长的铁索桥,过了桥,一路亭台楼阁高耸,仙鹤时鸣左右,芭蕉分开红墙,转眼间来到了一个洞口,洞口上书三个大字“游仙窟”。
雷立刚道:“这便是当日仙人接引我知晓天与地所有奥秘的地方。”
王威不置可否,“哦”的一声。
两人进了窟内,又走了良久,穿过春夏秋冬四季,又在洞中的密室喝过一坛“醉死了梦见生酒”。来到了一块大石头之前,雷立刚道:“这便是三生石,按手上去,心中念着谁人,便可见谁人的前世今生。”
雷立刚说着,便把自己的手按了上去,石上光华四射,两人便看见韵娘在产床辗转苦痛的情形,慢慢地,又看见她身死之后,一灵不昧,化而为蝶,在官道上拦住王威的情形。
雷立刚看到这里,情难自已,又哽咽了好一会。
王威忍不住把自己的手也放在三生石上。
这时候,整个山洞所有声音都失去了,静,很静,静到听见血在骨头里来回散步的声音,然后,奔走、汹涌。于是,王威全身的骨头劈啪作响,响个不停——王威的身子先是一寸一寸的长大,再是一丈一丈的长高。
五丈十丈百丈千丈万丈。
最后,王威挤破了游仙窟,挤破了古镜,他一抬头,撞破了天,一动脚趾头,整个长安城就埋入了地下。
王威叹了口气,想着,我既然踏平
王威叹了口气,想着,我既然踏平了整个长安城,也就不用再考试,再读什么狗屁《大学》了罢。
大将军
正隆七年,西域总督、使持节、仪同大将军黄怿戍边十有五年,出百死,入绝域,屠五重城,斩单于首,终于大破匈奴,将单于之首悬于长安闹市之上。并上表,曰:
臣将义兵,行天诛,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陷阵克敌,无往不胜,斩单于首及名王以下。宜悬头藁街,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正当黄怿带领将士凯旋而归时,朝中的厂卫也从长安出发了,他们于大路之上拦住黄怿,对他进行检查。原来黄怿击破匈奴之后,缴获了大量珍宝,他私自藏起来不少,知情者在西域时便向朝廷举报了此事,所以厂卫拦路搜查,准备拘捕。黄怿立即上书皇帝说:“我与将士们不远万里诛杀单于,按理说,朝廷应派出使者来慰劳军队,并表示欢迎,如今却是厂卫来检查审问,还要拘捕我,这不是为单于报仇吗?”皇帝便下令撤回厂卫,并令沿路县城摆设酒食夹道欢迎得胜之军过境。
养心殿上,中国皇帝问礼于大国师王威:“域外多方,何处最奇?”
王威笑而不答。
这时,九重之内,隐约听见宫墙之外一片喜乐欢和之声。人群正荡漾在欢乐的海洋。
中国皇帝赦颜道:“其实寡人今日,今日有一事相询。”
“遮莫是三不将军回朝一事?呵呵,我听说,这‘三不’是不爱钱、不纳妾、不怕死。”
“先王在日,常常训诫寡人:为君之道,无非驭臣。驭臣之道,首在知人。先王又常说,浮生多欲,一个人,这一边的欲望少了,肯定是那一边的欲望多了。
大国师举高左手手掌,右手将左手的手指一个个扳下来,扳到只留下中指,道:“权势。”
中国皇帝点了点头,又道:“外面传了厉害,说是厂卫私自派人去半路拦查黄怿一事。这事,实是朕吩咐的。”
“听说,搜出不少好宝贝。”
“这就是黄怿的小聪明,功高而自污,才更可怕。先王的时候,他不爱钱,轮到寡人,反而爱钱了。这三不么,恐怕的加上一不。”
“不臣。”
大将军官邸前,大国师王威求见黄怿,黄怿知道王威是今上第一近宠,慌忙趋身而起,亲自迎接,延之上座。
寒暄已毕。
黄怿顶礼,问:“大国师何所从来?”
王威道:“我不过是个游方之人,却不比大将军,绝域悬命,百战功成,名垂青史,图画凌烟。我若还有点小小的用处,无非是善识人胆,当今之世,读书人,没有作文胆,做捕快的,没有破贼胆;佩朝绅者,没有直言敢谏胆。这一会,闻说将军关山十年归,足见浑身是胆,胆大如斗,故来一窥胆略。”
黄怿心中大怒,心想:“你不过就是皇帝身边一个小小的弄臣,也敢来试探我,我这次回朝,便是要将你们这些么魔小丑扫荡无余,还天下人一个清平世界。”脸上却做出武人粗蠢之大喜状,当下站起来,解开自己的衣服,抚摸全身数算不尽的大小伤痕,告诉王威,这一道伤口是好水川战役留下的,那一道是屯兵康居夜惊留下的,黄怿说到兴起,抚掌高谈,意颇自负。
王威啧啧称羡,道:“将军果诚义胆,我总算是洞鉴了。但必坚之以智,鼓之以气,乃无丧胆之虞!”
黄怿怫然,大不悦。
王威从袖中翻出一面古镜,一反出正面,地面燃起一道强光,光柱中,一妇人走了出来。从黄怿面前走过去,黄怿面不改色,谈笑自若道:“国师果然神通,竟然能将拙荆千里召致。今日始信汉武之会李夫人,并非夸诞之论。”
很快的,马上听见那妇人在隔壁房间摔碎花瓶,推倒家具,黄怿这时还勉强自制。接着,那妇人又回到大堂前,叫仆从扑倒一个婢女,亲自挥杖,婢女号泣之声凄而且厉,到了后来,狂性大发,一众婢仆全部跪了下来,劝解道:“夫人,别打了,再打下去,人就死了。”
这一会,黄怿渐渐变了脸色。面孔一时青白不定。
过了好久。突然,大堂下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黄怿捂住胸口,正想强颜欢笑,道:“幻术,幻术。”
这时,黄怿看见自己高堂老母,扶杖踉跄而至,奔告道:“刚才,你老婆到我那里去,卷起袖子,手拿着一把菜刀,说你从新婚之夜一逃,就逃了十五年,等一下要过来,和你算这十五年的总账。”
黄怿慌忙离开座位,神思不属,脸上五官走聚不定。
这时,黄怿的母亲指着黄怿身后,失声道:“她,她就藏在屏风后面。
黄怿耳中听见屏风被利器划开的声音,心中一紧。
大国师王威收起古镜,照了照自己,正了正衣冠。然后,将古镜纳入袖中。这才走到黄怿面前,见他兀自直立不倒,伸手一探,黄怿的鼻息,果然。
王威叹了口气,想到,他去过世界上最奇怪的地方,是一个很热的地方,热得他以至于忘记那个地方叫什么了。脚只要一碰石头,石头就成了粉末。那个地方,养了好多好多的山羊,羊群缓慢的移动着,后面跟着两个牧羊人,他一定向他们两个要过水喝,一定问过他们的姓名。
隆庆元年,白云起于十方桥,遮天蔽地,三日而灭。
隆庆十年,因曦国遣使进献五足兽,状如猛狮,行走时,三足支地如鼎,两足可捧物。因曦国远在西域更西,使节于玉门关上表,称:两国之远,车轮以铁,十年方至。
明州府地近京畿,藩属司让明州府府尹胡鲲好生接待使者。
于是,胡鲲在天心寺设下水陆宴席,为使者接风洗尘。
使者自称名唤支地露莫家,一路上学习汉语,并起了个汉名:隋佳峰。隋佳峰于席间声色一无所好,令胡鲲好生不快。
“我听闻贵使起了个汉名,不知道这名字有何讲究。”
“倒没有什么讲究,随随便便的三个汉字。翻上一本书,翻到那页,页首是什么字,便是什么字。汉字本来就不大大不通的语言,又难学又难用。”
“贵使不远千里,想必一路耳目惊奇,我国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隋佳峰微微一笑,道:“一路所见,无非是人,人无非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呵呵。”
胡鲲心下大怒,他接待的使节也自不少,似这般不识抬举的,还是第一次见。心想:这蛮子好生无礼,若不是看在藩属司百般提点的分上,他早下令将这个使节驱逐出境。毕竟明州府历年接待的使节,十有八九都是在本国混不下去的商人,到了中国,借着使节的名义,一路骗吃骗喝。只是这一回,皇上已经先期照会藩属司,他要亲自接待,盖因因曦国闻所未闻,旧典所无。
前年,东南夷的有骠国的使节重译来朝,也是自秦汉已来,未曾通于中国。皇帝接见的时候,问使节从哪里知道中国,又为什么要来中国。那使节极为乖巧,早在藩属司那些九译令的指点下准备好了说辞,答道:“我国三年牛马头向东而卧,水无巨浪,海不扬波。所以知中夏有华风,乃陛下之圣德。”这上等马屁一拍,皇上龙颜大悦,宣示天下,大脯九日。
因此上,因曦国使节此番来,藩属司一点也不敢怠慢。
胡鲲强压怒火,又问道:“既然如此,贵使十年劳苦,所为何来。”
隋佳峰抬起手腕,一指擎天,悠然道:“十年前的白云。我来,自然是要来看上一看。天崩地劫之期,神州陆沉之日,将至未至啊。”(注:明年,京师大地震,事见《明鱼公主》,又三年,北兵入寇,攻陷京城,汉人变易衣冠三百年,事见《忠臣谱》)
胡鲲听得目瞪口呆,失声道:“反了反了。”掩住耳朵,不忍与闻,拂袖起身,匆忙离席。
隋佳峰也站了起来,强拉住胡鲲的手,一起来到天心寺中庭,隋佳峰打开中庭放置五足兽的笼子,那五足兽腾身而起,摇头摆尾,张口朝着天空,喷出一条火柱,烧红的一大片一大片的白云,显现出一条从地上天上的金光大道。
隋佳峰拉住胡鲲往天上去,胡鲲口吐白沫的想着家中最宠爱的第七房的姨太太何洁,闭着眼睛软弱的想着——我命休矣。很快到了一处金碧辉煌的所在,楼台巍巍壮观,却不是中土之建筑法式,屋顶圆拱尖拱并用,坚固、敦厚、墙上多辟圆形的彩色玻璃窗采光,绘满各种花草人物,当胡鲲越是靠近大殿,心中越升起神幻之感。
大门自内开启,众乐齐鸣,有童子百余人合唱, “愿神叫我们多有忍耐的心,不要因为稍遇难处就放弃神的话,也不要用自己的心思脑力;应当祈祷的、谦卑的、甘心领受的,求圣灵光照。”胡鲲一入大殿,窗上之玻璃画依光生色,照影生艳,置身其中,一颗心变得易感易动,追想生平种种,几欲哽咽流涕。
隋佳峰拜伏于地,向着大殿尽头的虚空宝座上一只白羊,念念有词——天国近了,人子,你的声音呼喊在旷野,这世界定了末日,为降临新人,万物的结局近了,为显示审判的公义,神的儿女可望荣入天国,罪人们当悔改,应当在神圣洁和公义的光中对付自己的罪,认清自己的心。
那白羊变化人身,头上绕着圣光,肋部涌着鲜血,温言悦色,说出来的每一句,都像是深重的叹气,使人又刚强又壮胆。他向着隋佳峰说:“犹大,你认我是人子,却每事不听我的管辖。你要卖我时,我也是听从了的。只是,这世界,今日还不是我们的世界,你这回,把这个人从中土带过来做什么。”
“我要人子在中土有审判的权柄,要让西方东方再不是两个世界,要让公义如滔滔江水,行于大地之上,要让世界男女彼此无分,共沐圣光。”犹大哭泣的跪求着。
“莫哭莫哭,犹大,东土西土,道术不同,创世已然。世界本是两分,有男女,有阴阳,便该有东西,乃是创世的题中之义,你何必如此执迷。”一个白衣士子和一个瞎眼的和尚出现在犹大的身后,那白衣士子手上把玩着一条十字架项链,白衣士子抚摸着犹大的头部,接着道:“这十年,你在中土到处生事,你以为我都不晓得么。明鱼公主身上的项链也是你給的吧,你用心自然是好的,行的也是公义,主意却总是那么邪门——要让人子的血洗清这世界上罪——亏你向耶和华提的出这样无聊的建议,这耶和华也糊涂,怎么便信你这套了。他发了那么多次大洪水,都没办法冲洗干净这世界上的罪孽,难道一头小白羊身上的几滴鲜血便能成事。”
宝座上的人子又变化成小白羊,闭上眼睛,一脸温驯的趴在座位上。
“王威,若无刑赏,何彰公义。公义不彰,天下安能太平。”犹大手指胡鲲,道:“上有天堂,下有地狱,正为此辈所设。”
瞎眼和尚听到这一处,口唱,我佛慈悲。
大国师王威笑了起来,道:“遮莫陈和尚有话要讲。”
瞎眼和尚也笑,面对犹大道:“众生平等,万法一如。生死轮回,爱为根本。老衲不德,却想用我们东土的法子,审上一审,让先知见笑了。”
瞎眼和尚站立在胡鲲面前,刹那间手大身长,有如不动金刚,便有无尽威仪,问道:“你知罪吗?”
胡鲲上下牙齿抓队儿厮杀,好半天才挣扎出一句:“下官不知。”
瞎眼和尚将手按在胡鲲的头上,温言道:“好好想想。”胡鲲脑中电转星驰,前尘旧事,一一涌入,整个人坐倒于地,颤声道:“小时候,我曾经掏过蜂巢蚁穴,杀生过万。”
瞎眼和尚道:“不然,异类相征,天良未丧,请再思之。”
“我知道了,我不孝,大大的不孝,我父母死的时候,停棺二十年,无力卜葬,罪当万死。”
瞎眼和尚道:“当日你衣食无着,力所不及。罪小。”
胡鲲定了定神:“侥幸得中功名,初承富贵,便思逞心快意,曾经逼淫一婢,聚狎群妓。”
瞎眼和尚道:“罪小。”
胡鲲道:“我不修口德,喜欢讥弹人文章。”
“这样的罪过,简直谈不上是罪过了。请细思之。”
胡鲲松了一口气,道“那么,我就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罪过了。”
瞎眼和尚望了望大国师王威一眼,王威从怀中掏出一面古镜递給他,道:“令他照来。”
胡鲲看着镜子,大叫一声,原来当日他赴京赶考,盘缠渐尽,在镇江结识一位同年颜君雄,相交默契,于是水陆携行。途经大运河,深宵捧觞夜话,颜君雄大醉,胡鲲利其财物,推之入水。这事在他心中深锁沉埋,年深日久,遗忘殆尽。
胡鲲全身汗出如浆,整个身子软倒于地,匍匐在瞎眼和尚面前,涕泪俱下,道:“知罪。”
瞎眼和尚厉喝一声:“还不变么!”手一离开胡鲲的脑袋,霹雳一声,天崩地坼,大殿、小白羊、隋佳峰、大国师、玻璃窗等等,形消影灭,了无所睹;他整个人从天而降,但见其下汪洋大水,无边无岸,一身渺然,飘浮于一片小小的菜叶之上。他还在思想着,叶轻身重,自己怎么没有没入水中?胡鲲回视己身,已化蛆虫,耳目口鼻,悉如芥子,不觉大哭而醒。
从这日起,胡鲲暴病三日,几次死里逃生、死里求活,身子时冷时热,须臾不能离开自己宠爱的七姨太何洁。
府门之外响起声声佛号,瞎眼和尚来到胡鲲的床前,道:“你罪孽太大,生当雷殛,来世为蛆”
“活佛救我。”
“事有前缘皆天定,茫茫浩劫不可逃,你尚有七日之寿算,可速具棺殓之物,我有一法,可让你逃过雷殛之苦。生人寿算,无非衣食禄尽,请施主振作精神,一日更衣五次,进食六餐,然后使人抬棺出游,内藏木偶,则必为雷殛,可免活罪。”说到这一处,叹息而去。
胡鲲大哭失声,六神无主,反复思量,又怕雷殛之后魂魄消散,死无全尸,可是衣食之禄尽,自然是要早死三日,恋恋红尘,实在是舍不得这花花世界。他的七姨太何洁倒是极有心计,又有主见,当下想了一个主意,让奴婢多备马桶,尽储屎粪,置于床梁之上。
四日后的正午,床梁摇动,一个金甲神人坠落于地,尖嘴黑身,长二丈许,腰下有黑皮如裙遮掩下体,瞪目无言,双手各执紫金锤,身后有两翅摇动不止。
何洁喝问:“雷公?”
金甲神人点头唯唯。
何洁道:“我可以让人烧了你,也可以放了你,你若是要我烧你,便点头,若要我放你,便摇头。”
金甲神人先是点头,马上一回神,狂摇头不止。
何洁这才让奴婢用清水清洗雷公身上的秽物。雷公渐渐振作翅膀,恨恨地瞪了何洁一眼,飞走了。
又三日,胡鲲昏迷中大叫一声,呕血三升,顿时气绝。
何洁抱着胡鲲的尸体,嚎啕大哭,泪尽加之以血,直到深夜,方才沉沉睡去。恍惚睡梦中,见胡鲲排闼而入,抚摸着她的背部,软语温柔,情深恋恋,何洁明知夫君已登鬼箓,好不伤感,两人相拥而泣,也不知道过了几多时,胡鲲口中喃喃道:“小洁小洁,舍不得啊,好舍不得。我要走了。”
何洁见他貌如平昔,更是惨伤,道:“与君长诀,从此人天永绝,幽泉异路,何不稍缓须臾?”
“那会害了娘子。”
“我不怕。”
胡鲲回坐于床,每隔一会,便复起身,说着:“我要走了。”可是一低头,看着何洁莲花样的面孔,到底立而不行。
天色渐亮,胡鲲两眼发直,貌渐丑败,突然伸出双手,恨恨掐住何洁的脖子,狞声道:“娘子既然对我如此这般思想,何不随我一起去。”
何洁大骇,原来,人之魂善而魄恶,人之魂灵而 魄愚。活着的时候,一灵不泯,魄附魂以行;刚刚死的时候,心事未毕,魂一散 百魄滞。魂在则为人也,魂去则非其人了。因此上,胡鲲先是感激,继而凄恋,继而变形搏噬。何洁当下奋力挣扎,却哪里摆脱的开。
这时候,室内佛号唱响,又是一声我佛慈悲。胡鲲顿时魂也消了,魄也散了。
瞎眼老和尚拉起何洁的手,神情中,又是爱怜,又是佩服。
暴雨之夜,天师府中门大开,大殿上,大国师王威耳朵贴在桌面的一把古琴上,好久,才抬起头,手放在琴弦上,将弹未弹之际,他示意正在指挥一众僮仆关好门窗的哈里发,让所有人都下去。
哈里发喜笑问道:“今晚,有贵客?”
王威默而不言。
哈里发道:“那,我下去了。”
门前自有千江月,室内再无一点尘。
琴声仙翁仙翁响起,将整个天师府充充满满,国师的每一根手指就像乘坐在琴声上的翅膀,回环往复,高高下下。
天上连闪了几记闷雷。整个天师府在万注奔汇的暴雨中摇晃不定,四围烛火明而复灭,灭而复明,曾不知人间何世。
“舞袖弓弯浑忘却,大漠虚度五十秋。”
王威听得这一句,叹了口气,停了琴声。
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妇人,头戴汉家的金钗银髻,身上穿的却是胡人的戎装,腰悬宝刀,便站在他的面前了。
“郡君,你这一番去国离京,五十年了。”
“国师修道之人,音容如昨,我却已经成了老不死的厌物。”
“我听闻人言,郡君北地居停,风俗大化,天高地迥,使胡汉为一家,郡君历事三可汗,边关五十年刀兵不起,活人无数,真是功德无量。此番千里颠簸逃离王庭,关山飞度仓皇南下,却又何必。”
正隆七年,大将军黄怿身死之后,三关军变,边事隳坏,渐不可问,北兵屡屡寇边,朝廷决议进用汉家故事,册封大长公主明鱼为大义公主,出塞和亲。
“一嫁其夫,二嫁其子,三嫁其叔,这回,要哀家再嫁其孙。七十之年,义无再辱。”
“我又听闻,与郡君一同南归的有十二郎君,还有宗族三百余人。”
“玉门关一入,只剩下十余骑,老身不死,虽说是天地鬼神护持,想来也有大国师的功劳罢。”老妇人说到这一处,目光炯炯的盯着王威。
王威不置可否,低眉良久,道:“计功当计万世工,求名当求万世名,和亲出塞之日,十方桥上,千骑万乘,郡君昔日之言犹在耳,乃是何等的大慈大悲。”
“哀家虽在北地,却也听说国朝中有位大诗人做的一句好诗:‘君王莫信和亲策,生得胡雏虏更多!’”
“书呆子少不更事,清谈误国,郡君又何必放在心上。我这里,也有一句好诗:‘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
“咄,哀家更记得大国师当日也说过,我们五十年之后会可期,到得那一日,千万人头落地,汉人要变易衣冠三百年。”
“天意不免有情,人力有时而穷。我说的话,又算得了什么?”王威说到这一处,连说了几声“当日……当日。”
作者:王威 回复日期:2006-12-29 14:17:00
一夜贪欢,更长漏短。
云鬓堆来枕上,明鱼公主侧过头来,看见大国师已然整好衣冠,坐在床前的空地上打坐。嘴边叨着一根火星点点的小圆棍,一吐出来,满室便是云烟。
王威闭着眼告诉她,这叫香烟,是两千年后,才有的东西,又说,我是天生喜欢抽烟的人,扶桑人有个词是不错,称呼我这一等人为“爱烟家”。
明鱼公主伸出鼻子,用力吸了几吸,然后连连摆手道:“好臭啊,一点也不好闻,估计也不好吃。”
“烟这东西,第一次闻见,都是不舒服的。可是抽的久了,味道也就出来了,就离不开了。又好比你这会,容颜是最好的时候,不需装饰,自然色色动人,可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到底是要破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明鱼公主掀开被子,双手抱住膝盖,吃吃地笑出声来,自言自语道:“你们修真之士,一近女色,便要耗损千年修为么?”
王威道:“郡君,我这是亿兆千年生生死死修成的道成肉身,千年于我不过弹指。”
明鱼公主把整个被子扔在王威的头上,大笑:“大吹法螺,好不要脸。我真是瞎了眼,我在佛前许了五百年的愿,要找个可心的人物,却不料你这个可心人就站在十方桥上。”
王威也笑,道:“我是生在佛前,我来,是那最前的,却不是最后的,佛是那燃灯上的光,大光明,我带来了的则是暗,再亮的灯,也有永远照不到的地方,那便是诸天许我管辖的地界。”
这时,明鱼公主已到了王威的怀中,一件一件的解开王威的衣衫,手指像玉如意从水面滑过一样,她听不懂这个男人的话,她只是想听,想听到更多,当下,痴痴的问道:“那最后来的,是那一个。”
王威苦笑道:“那是大日如来的日子了,光要照在前,也要照在后,照在左,也照在右,照在上,更照在下,世间就再没有了生死,再没有了我容身的所在了。”
明鱼公主道:“没有生死,那,每个人,该是多么的寂寞啊!你真的,如果,你真的活了亿兆千年,不寂寞么?”
王威摇了摇头,不知道这意思到底是寂寞还是不寂寞,他接着道:“我不是活,也不是生,我是不生不死——我只是‘在’。”
这时候,十方桥的驿馆之外,阍者高呼“起驾。”
明鱼公主怔怔的握住王威的手,不放开,道:“我们什么时候,还能见上一见。”
“我昨天在桥上不是说过了,五十年后。”
“五十年,那时候,我那么的老啊,你还见我么?”
王威从古镜中掏出一把宝刀,递给明鱼公主,道:“你放心,这是我的信物,这把刀,送给你,名字就叫‘明鱼’,一抽出来,日月色变,山河摇动,鬼神让路。一定能陪你度过来日的大难,陪你走到我面前。”
这时候,雨停,整个天师府声息全无。电光一亮,照见日月山河全在混沌里头,有如一大块浓浓的墨团。这黑这墨正四面八方的朝天师府涌了过来。一时天师府所有的灯烛全熄灭了。
这黑这暗中,彼此的面目再不能摸索见,明鱼公主将宝刀抽了出来,刀锋薄如蝉翼,养活一泓碧水。
“人生百年常恨少,地下千年白骨多。郡君啊郡君,你来,便该是有所求,但凡我有,你不妨说。”王威站了起来,走到明鱼公主面前,用手抚摸她的脸面,这脸面,又冰凉又暖和的来迎合他的手。
王威伸出中指,指向天空,光从指甲亮起,最后,通根手指无不透亮,夺目千灯万灯。
明鱼公主苍白如蜡的眼皮下,那一双混浊暗淡的眼球正看着他。一个老妇人的害羞是让人多么的难堪,这害羞激发起了她自身上深沉而奇异的知感,仿佛这场面无数次轮回过,她仿佛懂得了世界,在观照中,仿佛是另一个自己了,又仿佛是二十年前的自己。
“我要回到五十年前,哪怕是一日。哪怕是一时。”老妇人看着宝刀上的自己,黑发随着她的言语,已经从头上瀑布一样的冲了下来,皱纹消失了,吹弹的破的皮肤又回来了。
宝刀之上的五十年前,驿馆之夜,明鱼公主愁思有如流水,反复的在室内的跺步,焦躁不安,不时的拉高自己的衣袖,看着猩红夺目的守宫砂。直到鸡鸣时分,这才昏昏沉沉的跪伏在床沿睡去。
明鱼公主恍然大悟,五内如焚,心中千酸万痛,多年的相思,全是心魔幻念。她一咬牙,宝刀反手,及胸而没。
王威的手犹自扶助明鱼公主的躯身,吟道:“魂不荡空,魄不沉寂。九泉不幽,诸天广大。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歌犹未竟,明鱼公主的躯身已经变化水银,周流急转,哗然泻地。
“当”的一声响,王威低下头,果然,地上,遗下一枚十字架。王威捡了起来,凝视着十字架上的小人,想着,既然对方有胆色借着明鱼公主来试探自己,他是不是该动身前往耶路撒冷了。
这一去,他要分判,这诸天退位、群魔束手的人间世,到底是大光明世还是大暗黑世。
是日也,大地起六种震动,京师大地起自西南,震天动地如霹雳之声,黑气冲天,彼此不辨。忽有声如吼,从东北方渐至京城西南角,灰气涌起,屋宇动荡。须臾,大震一声,天崩地塌,昏黑如夜,万室平沉。东自顺城门大街,北至刑部街,西及平则门南,周围十三里,尽为齑粉,屋以数万计,人以万计。城楼、城墙上砖瓦如雨点飞下,木石人复自天雨而下,凡死伤俱裸露,寸丝不挂。
王威将明鱼宝刀劈在古琴上。琴弦激跳而起,化为七条白龙滚成七道白光,刺破墨团一样的天空,整个黑沉沉天空不断下压,压得大地减上一分是一分。然而,白光刺破的天空天空却越扩越大,最后,山河本色显露出来。
史称:“七龙持国”。
王威知道:在耶路撒冷,在罗马,高高大大、四四方方的城中,有很多人头在等着他,去砍,砍下来。
鸦鹊下地,天下大水,百余日不见长星。
中国国师王威站在船上,手指头上停留着一只乌鸦,一只喜鹊。(一)
王威从刺桐城(今泉州)出发,在古里(今印度科泽科德)歇息了一年,在那里听说西方更西,有一国阿刺伯,国王尊称哈里发,于是再次登舟远行。这一日,在忽鲁谟斯(位于波斯湾口霍尔木兹海峡)上岸。
路上所见,男子缠头,女子蒙面。王威放飞了乌鸦和喜鹊,几根羽毛落下,他坐在羽毛之上,来到了哈里发的居所。
王威穿过无数个房间,每个房间都坐着一个身穿白衣、脸蒙白纱的处女,王威数算了一下所有的房间,共有3001间。
王威摸着自己的鼻子,心里,就给这些女人起了名字——养雾的女子。当然,这个名字并不好,王威还没有想到更好的名字之前,脚已经跨进了3001间房子中最大的一间。
哈里发的宫殿里头,有着一条恰好包满宫殿每一处的地毯,地毯上的图案正面看的时候拉长,侧面看的时候缩短,上面画的是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植物。地毯上,左边是来自叙利亚的苹果、土耳其的榲桲,右边是阿曼的梅子、哈勒白素的薰花,后边则是埃及的柠檬、大马士革的睡莲。在瓜与果之间,一个快乐的老人正和一个脸上有着霜雪一样忧愁的少年人说话,老人的身后,站着一位绝色女子,通国之中唯一不带面纱的女子——王后冷月。
王威上前,请了安,又拉了一下他们的手,便已是他们相识相交几十年的老朋友,可以喝茶、可以聊天。老人高兴的告诉他,他就这个国家的哈里发,正在教训自己的孩子,也就是未来继承王国的太子殿下。老人笑眯眯地请教:“国师,我们都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我的性子天生喜乐,和王后生下三个孩子,只是这三个孩子,却都有一个毛病,每事忧愁,大儿子二儿子,郁郁而终,现在膝下只剩下这个孩子,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国师神通多能,可有良方?”
“有,有,有。”王威大笑起来,上下仔细打量太子,念念有词,道:“灰尘与游鱼跳动啊,心房有一滴小水银,燃烧的水沉下去沉下去,最美的花朵要变作墓茔,小兽的声音多么可亲。”
太子回退了一步。
王威摆手示意莫怕莫怕,问道:“殿下今年多大了?”
太子道:“十六。”
王威摇了摇头,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太子道:“我有过很多个女人。”
王威近前,摸着太子的头,道:“很多是多少?”
“十个。”太子看着王威的脸色,马上又改口道,“三个。”最后,无助地低下头。
哈里发大笑,朗声道:“原来是女人啊,这国中,只要你愿意,那一个女子不是你的。”
太子只是低头,脸色一时青红都在,王威明白了他的心意,手一长,也摸了摸了哈里发的头,哈里发就变得小,小的整个人站在他的指甲上。
王威从怀中掏出一面古时镜,将哈里发挑到镜面上,镜面如流沙,哈里发整个人就掉了进去。
王威指着在旁花容失色的冷月,道:“殿下心中的女子,除了她,再没有别人了吧。”
太子默然不言,望着自己的母亲。冷月整个人跳了起来,从身边的武器架握起一把圆月弯刀,哭喊道:“安拉啊,真主。你这个恶魔,我杀了你这个……,求求你,还我的夫君,他是万民的仰望。”
王威却不看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冷月手中的弯刀便到了太子的手上,太子又是吃惊又是惶恐,他把手握的是那么的紧,以至于弯刀发出呜呜的啸叫声。
王威道:“从今日起,你要思量,这国中,再没有你更大,你若心手相应,便没有一事不成就,你但有愿想,只便是想,也没有不顺遂。去,上前去,你的忧愁难道是因为我。”
冷月看着自己孩子鼻子进出着白气,额头暴起青筋,目光红彤彤的,她整个人软倒在地,颤声道:“孩子,我可是你的母亲。”
王威道:“你说,我是恶魔了,只是,世界上,还有比你更坏的人么,你到今时今日,不晓得你的两个孩子是怎么死的,你这样的容颜,本不该活在人间。你难道还想害死你最后一个孩子。”
冷月心上,是酸是痛,这酸和痛到了升到了高于天空的地方,火烧云汇聚的地方,热,热到了涌动出怜悯、哀愁。慢慢的,她目光中,所有的光芒都失去了,像一座无人的墓园。
王威走了出来,做在大殿的门槛上。眯眼看着日光,在地面上,用手指一遍一遍的在划着字,写到了第三十三个字的时候,身后就传来了低沉的呻吟声,这呻吟声断断续续的越过夜与昼。
天上太阳穿过月亮的胸膛,才有光。地上的男人穿过女人的身体,才长大。
十年过去了。
王威在这个国家呆了十年,在他的辅佐下,太子殿下登基称尊,他是阿剌伯有史以来最仁慈的君主,在他的治理,国泰民安,米烂成仓。万国纳贡,九夷来朝。每天夜里,他在自己的母亲的指引下,来到一个又一个养雾的女子房前。他总是轻易的厌倦每个养雾女子,却无法厌倦自己的母亲,只有母亲的身体,才能接引他,接引到带给他多重欢与乐的小天堂。
这一天,乌鸦和喜鹊又回来,站在左耳右耳,告诉王威中国的大水终于消退的消息。
王威在登上羽毛之前,从怀中摸出镜子,望地上一倒,出来了四个小人,雷立刚、韵娘、哈里发、虞美人。王威问道:“‘游仙窟’的日子,可快活?”
“快活!!!”四人齐声道。
“这世间,可还有比游仙窟快活的地方?”
除了哈里发,其余三人都摇了头。
王威“咦”的一声,问道:“你不快活。”
哈里发道:“仙人啊!我天性就是喜乐快活的人,这喜乐快活的心,从不为事、为人而颠倒。”
王威用指甲挑起了哈里发,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吹了口气,哈里发又长高长大,回复了十年前的模样。王威带着哈里发来到了他的宫殿。
哈里发笑眯眯地走了进去,宫殿里,所有的声音都失去了。然后,是一阵阵女子的尖叫声。
冷月把圆月弯刀递给了自己的儿子。
在宫殿上,哈里发看着儿子高高地举起弯刀,他的脑袋被砍了下来。砍下来的脑袋像一个瓜果,不同的是,有着人的表情,笑的表情。哈里发滚在地上的脑袋努力地往上看,看着自己站立不倒的身体又长出一个新的脑袋,依旧是一脸的笑模样。
弯刀不断的挥动,地上的有着笑容的瓜果,越来越多。最后,满了那殿,满了那宫,满了那国。
2005.1.31.
(注:一)后来的郑和之所以能够远到非洲一带,完全是依靠他写下的一本《五方水经》中图文之指引,再后来,明英宗想像其中所载必多恢诡谲怪、辽绝耳目之情事,下旨咨访下西洋故事,命宦官到兵部查找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海上路线图,兵部车驾郎中刘大夏得知,将有关资料聚而焚之,内中便有《五方水经》一书。
天师府
国师王威自阿刺伯返回中国,洪水退去,正值圣天子在位,在京城为他营建了占地百顷的天师府邸。
每逢月圆之日,天师府邸四门大开,座中食客常千人以上,三教九流,少长咸集。
王威坐于中堂之上,捧觞劝酒,那个他从阿剌伯带回来的哈里发,现在是天师府的总管了,整天喜笑欢颜,任何人再怎么冒犯,也不生气。
月将升而未明,总是有一个瞎了眼的老和尚来到,大剌剌地坐在王威的身旁,也不言语,只是一件一件脱下他臭烘烘的衣服,只是埋头喝酒,偶尔抬起头,往来服侍的女子不由得失声惊呼--瞎眼的人,世间多有,却再无一个似他这般,失了眼球的眼洞深黑无底,所有的光都被吸纳到里头却无法折返。
瞎眼和尚喝完酒,有时一升,有时一斗,有时一斛,便起身飘然而去。
王威却也不问。
一年过去,这一日,北风怒吼,雪花如掌,人间再无好月色。那瞎眼和尚没有出现,哈里发忍不住问王威:“那和尚是何等样人,有何等样的故事。”
王威从席上站了起来,从喧闹的人群中退了出来,经过大厅、越过长廊,迈过桥、来到一处小亭。哈里发一路跟随,恭谨的侍立在旁。
“雪散”,王威合手一拍,雪花再无一朵。
“云开”,王威再一拍,天上云便让开。
这时候,月亮高高在上,清光直入无碍,照见小亭内外,无一处不雪亮。王威便告诉哈里发,关于瞎眼和尚的故事。
一个身体时好时坏的和尚,和一只蝙蝠翻山越岭,来到了一个叫做“故虚里”的地方。这是夏天的晚上,远远地看,和尚的身上,一层一层的金光。所以,和尚就在故虚里前停下脚步,因为他怕村子里的人把他当成是神仙,跪下来,供着他,更怕村子里的人,把他当成是妖怪,要杀了他。
故虚里前有个小庙,小庙只剩下几根木梁。和尚身上的蝙蝠,“咻”的一身,飞到了房梁上,倒挂起身子。
庙前有一株大榕树,榕树下面,有一个亭子。
和尚走进亭子,解开自己的绑脚,在小腿上这边捏捏,那边捏捏,毕竟走了一天,累坏了。
“和尚好!!!”一个男声道。
一个书生抱着一个老太婆,从亭子下面冒出来,坐在和尚对面的石头凳子上,一个女声问道:“和尚那里来,那里去。”
和尚点点头,说,好好好,施主也好啊,又说,师傅说了,有人这么问,就说从来处来,去处去。”
老太婆哼的一声,对那个书生说,去,去把灯笼给点上,书生拍了拍手,亭子六角之下,就垂下了灯笼。
老太婆说:“和尚,长的好俊,难怪口气让人这么不喜欢。”
和尚这时候看清楚原来书生和老太婆共用着同一个身子,书生手中给老太婆摇着扇子。老太婆则翻着一本书,替书生指着书中的某个图画。
和尚的神情并不吃惊,笑了笑。毕竟走了那么久的路,还有什么是没见过的。
老太婆拉着和尚的手,香了香,说,还久没吃过和尚肉了。
和尚问:“婆婆觉得和尚肉好吃。”
老太婆说,我也不记得,记得有好几次,你说说,咱们吃过几回的和尚肉。
书生道:“这个,吃过就吃过,这吃东西嘛?味道都是想像出来的,每一回,是很不同的。”
老太婆道:“说的也是,说的也是。和尚,你觉得自己身上的肉好吃嘛?”
和尚说:“这个,我也没吃过,没吃过,说的都不算。”
书生道:“吃过,忘了味道也不算。”
老太婆说,对对对,是这个理儿。
书生又是一拍手,亭子中间就出现个大火炉,炉中烈火熊熊。
这时候,亭子外面的月亮高悬,星星不多,突然一阵风过来,一个少女尖着嗓子,唱倒:“游魂已谢,非复全生,余息空留,非为全死。”
书生和老太婆对望了一眼,喊了一声倒霉,小谢姑娘怎么今晚也出来溜跶了。老太婆把手中的书扔到炉子,书生用扇子捂住老太婆的脸面,望着火炉子,就是一跳。
“劈里啪啦”的,火炉子火星一阵乱跳,亭子中,又像和尚刚进亭子的时候一样,中间桌子是圆的,桌子四角的凳子是方的。
那个尖着嗓子的少女,继续唱道:“山梁饮啄,非有意于笼樊:江海飞浮,本无情于钟鼓。朝千悲而下泣,夕万绪以回肠。夫君,夫君,你在那里。我是小谢啊,小谢啊。”
亭子一前一后,是条南来北往的石子路,一个少女怀抱着一个襁褓,出现在和尚的面前,她经过那里,榕树上的叶子大团大团冻伤了,重重的掉落在和尚的面前。然后,抱成团的叶子,微微闪动着点点的磷光,最后,霍霍的烧开了。
火光中,照见远处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野兽穴于荒山,飞鸟巢于庭树。自有生人以来,世道未有如此乱者。
那少女的眼神里好像看见和尚,又好像看不见。
“我的孩儿,死了。”自称“小谢”的姑娘噗哧噗哧的掉着眼泪,她的眼睛是根缝衣针,她的眼泪就是缝衣针上的线。
“血脉之类,含气之辈,无有不生,无有不死,以其生故其死也。”和尚合手为礼。
小谢走到和尚面前,道:“和尚啊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和尚道:“我姓陈,没有名字。”
小谢道:“只要是人,都会有名字,除非是我的孩儿。”小谢在和尚的面前,轻轻的掀开自己怀抱中的襁褓。
和尚探了探头,于月光下看的分明,只见襁褓中的孩子眉眼都有,极是清秀,手脚却蜷在一起,想见是临盆之前流产的孩子。
和尚身形摇摇欲坠,中心一痛,眼泪也下来了。
“和尚为么哭?”
“小僧业障未去,六道沉沦,生而为人,焉能无感,岂能无情。”
和尚接过小谢手中襁褓,周游环顾,口中念念有词:“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底游的,皆享受着天地间大欢乐之音。日月光照而有重光,流泉涌出清而且涼,孩子也有父母爷娘。”
“我儿前世可有罪恶?”
“阿弥陀佛,此事非小僧所知。”
“谁知?”
“佛祖。”
“佛祖在么处?”
“佛祖无处不在?”
“佛祖可有慈悲?”
“有。”
“听不见小谢哭声?”
“自然是听见。”
“小谢身当极苦,佛祖为何不救?救我孩儿。”
“佛祖有大慈悲,不唯要救你孩儿,还待救你。”
“如何救我?”
“女施主,坐,请坐。清心、绝虑、宁神、断念,小僧斗胆,当为汝说。女施主啊,我去过女人国,铺天盖地的流沙。女人国中,女子下池临浴,便能产子,所以,她们一年只敢下水,洗一次澡,如果生下男孩子的话,不到三岁,便要死去。
小谢闭着眼睛,她的唇齿之间沉睡着百年妩媚。
这时候,小谢睁开的眼睛,道:“你是……什……么人,哪里来的和尚,你莫不是要把我抓回女人国去。”
女施主啊女施主,你多虑了,女人国离九凝山有二万四千里,此地离九凝山有三千多里,小僧那会有走到那里的一天。你的母亲一直爱你念你,你却为何忍心离开她,让她一个人孤危愁苦。
小谢紧紧地抱着孩子,浑身瑟瑟发抖,口中道:“小女子,小女子……”
陈和尚随手在亭子的正中的虚空画出一个圆,圆圈之中,一个女子困于沙漠之中,行将倒毙于行路,天上一只秃鹰飞过,那女子转过身来,欲待举起手来,体力不支,已然跌倒在沙面之上,阳光照耀在那女子的脸庞之上。正是小谢。
圆圈光华流转,日月奄忽,小谢眼见的自己,身躯迅速的萎缩,迅速的成了一具骷髅。
小谢死命的要挣开和尚的手,大叫道:“不,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陈和尚并不答话,只是和尚紧紧握住小谢的手。
小谢的叫声慢慢的止息。
“女施主啊女施主,你当知道,当日你母亲想你念你爱你怨你,便是今日你对你手中孩儿的情意。我欲其生,反促其死。” 陈和尚又道“女施主,这些是你肉身的行迹,不能照见你的本心。”
“我死了。原来我是早死了。”小谢茫然道,她说着这话,眼睛里的瞳孔慢慢的放大。她突然尖叫一声,道:“和尚胡说。”
小谢奋力地挣开和尚紧紧握住的手,伸出中指,狠狠地欧出自己的左眼,放在自己的右眼之前,左眼眼眶空空,血流不止。
左眼在小谢的手中,瞬间光华四射,照耀亭中,又迅即黯淡了颜色,成了一个死物。小谢开始“哈哈”大笑,全身上下,抖个不住。
“我这不活的好好的。你看看,还会流血。”小谢指着自己的眼眶。
“非也非也,一个人,挖出自己眼睛,不感到疼;眼眶之内,流出血来,不感到热。女施主,你说,这算活得好好的么?”
小谢神情恍然若失,道:“好,不好,好,不好。”手中的左眼珠子便自手中滑落,小谢的脚步移动,往自己的眼珠子上踩了上去。
和尚一手暴长,伸的很快,已经从小谢的脚底下抢出了眼珠子,他将那眼珠子举在目前,撮口一吹,神情有大欢喜,那眼珠子中光华又现,其中有红墙绿瓦,茂林修竹,而或楼船隐隐,车马粼粼。显见人眼的种种好处,唯思过往,不记将来。和尚将眼珠子塞入口中,隔了一会儿,挖下自己的左眼珠子,小谢吓了一跳,道:“和尚何为?”
“女施主怕了。原来女施主挖下自己的眼珠子,不过是想让小僧害怕。”
小谢看着和尚空空的眼眶中,又长出了新的眼珠子,有点呆了,突然自己左眼眼眶一片清凉,那和尚已经将手上的眼珠子塞入她的眼眶之中。
和尚道:“阿弥陀佛,哀莫大过于心死,只要人心一天不死,诸天神魔也要对你顶礼膜拜。女施主,莫悲恸。千年万年之后……。”
“千年万年?哼!现在呢?和尚,你看着世间颠倒,善恶已分,圣人出世,以百姓为刍狗,杀戮方起,干戈不息。这又是什么劫数。”
“世人往往求来生福报,不求现在往生。自有生人以来,此等劫数,无日无之,不足为奇。”
这时候,亭中悬挂了那个圆圈中,也不知道了过了多少个劫数,小谢倒毙之处,由沙漠,为平原,为城郭,为丘陵,为高山,为沧海,最后,复为沙漠。
小谢望着镜子中的白骨,茫然道:“那便是我了。”
和尚道:“是我非我。”
小谢道:“和尚,这话怎生说。”
和尚道:“镜中的那个叫小谢,小僧面前的女子,也叫小谢。”
小谢道:“和尚意思是问,那个小谢才是真正的我。”
和尚道:“古往今来,唯有佛祖敢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何以故,我佛心灯,不过一个我字,便是小僧,修行不可谓不诚心,誓愿不可谓不艰牢,五脏六腑,摸索经年,何尝见识到一个‘我’。”
小谢道:“佛祖救我。”
和尚道:“生死轮回几万遭,迷人不省半分毫。身上无‘我’,欲救无从。”
小谢低首蹙眉有顷,再抬起头来,一脸暴戾之气,道:“和尚喜欢教训人么?”
和尚道:“不敢,不敢。”
小谢道:“是你不敢,还是和尚不敢。”
和尚笑道:“女施主兰心慧质,本是利根。”
小谢看着手上的孩子,目注神驰,慢慢的,又叹上一口气。
王威说到这里,突然呆了一呆,眼泪下来了,经过脸庞滑过腮,一滴一滴的十八个圆滚滚的眼泪就跳落到雪面上,再弹起,便是十八个身裹银衣的小人。
小人是何等的小,身长三寸,队列整齐,肩膀上一起抬着的,是把青霜宝剑。只见小人门蹿高伏低,走上了小亭,跳上石凳,最后,站立在石桌上。
王威接过剑,月光下舞动光寒,挑动起18个小人在空中,点、砍、拖、捻、转、批、摆、劈,有如一群萤火虫高高下下。舞到了酣处,他将宝剑往天空一送。18个小人乘坐在剑脊之上,减隐减灭。
哈里发问自己主人:“后来呢?”
王威笑道:“什么后来?”
“小谢后来呢?”
“你怎么不问和尚后来呢?再说,这样的故事,怎么会有后来呢?”
忠臣谱
仲夏之夜,国师王威做了一个梦:
有十几个人蒙面闯进了天师府,绑住了所有家丁仆从,手持火把,走进王威的卧室,问:“国师睡了么?”
一人上前,将王威喊了起来,其他人给王威披衣、戴帽、穿鞋。给王威穿鞋的那个人还抬头问上一句:“合脚么?”他身后的蒙面者踢了他一脚。
王威也笑,问:“你们要找什么?”
“请国师带路,我们要去藏经阁找几本书。”说这话的人声音低沉而有威严,显见是这伙强盗的头子。
在深夜里,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终于来到了藏经阁。其他强盗守候在楼下,进入的,只有王威和强盗头子。
强盗头子掌灯看着藏经阁的布置,不时的回头和王威说话,用着商量的口气说,那边窗户的格子应该安在某处,这楼应该对着某方,这本书分类也不对……这幅字是谁写的,这么难看。
王威看着他撕烂的那一幅字,正是他最不喜欢的一幅。这幅字是当今皇上至爱,特意赏赐给他的——王羲之真迹。王威不由得觉得这个强盗头子眼光还是有的,人也可爱。
很快的,强盗头子找到他要找的书,借着灯光,王威看得仔细,是一本《忠臣谱》,写的是过去未来将成为忠臣的人。王威信手翻动,翻到本朝这一页,果然也有个大大的忠臣。而且成全这个忠臣之所以为忠臣的,正是自己。
强盗头子收起那本书,然后毕恭毕敬向王威鞠了个躬。
王威送着强盗头子到了天师府门口,说:“恕不远送。”
强盗头子道:“不敢当,不敢当,国师请留步。”
王威上前拉起强盗头子的手,大笑,来,我再送你一程。
一行人在路上也不知走了多少时辰,到了一处江岸的所在,天煌煌的亮了起来。看着强盗们上了船,王威就弯下腰,蹲在岸边,用手试了试江水的水温。
王威觉得身上有些凉了的时候,就醒了过来。
侍女们过来伺候王威更衣的时候,皇宫内廷的宦官已经在门外趋迎——有请国师接旨,速速进宫。
红墙金瓦,玉殿朱门,一人白衣一袭,缓步而行,如云在天,如船在水,从九十九级台阶之上升了上来,正是大国师王威。
大殿之内,文武百官正自议论纷纷。皇帝看见了王威,离席趋殿,惶然道:“国师救朕。”
王威进宫之前,已经通过宦官口中,得知原来是北鄙老蛮王去世,新王登基,因为明鱼公主北归,深以为耻,点起五路大军来犯,前锋已然攻陷山海关、居庸关,目下军情如火,八百里加急一个接一个递到了京城。
王威却不说话,只等殿前所有的人安静下来。果然,《忠臣谱》里记载了那个忠臣越众而出,朗声道:“臣,死谏。国师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道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无尺寸之功而以得封邑,穷天下之力以奉一人,遂使四海谤怨,群议沸腾。不特无以服众人之心,并且无以钳众人之口……”
皇帝不等忠臣说完,已然气得全身发抖,一迭声道:“放肆放肆,拿下,给我拿下。”又转过头来,道:“御下无方,寡人之过也,国师莫怪。”
王威笑道:“不然,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我有一法,可却北兵,不过需借忠臣碧血一用。”
忠臣被砍头之后,陈尸于宫殿之前,不时的有宦官捧来一叠白蚂蚁黑蚂蚁,洒到忠臣的身上。
王威告诉皇帝,他会在宫殿之上登坛做法,在忠臣的尸体上,任由搜罗来的一万只白蚂蚁和一万只黑蚂蚁鏖战三日,白蚂蚁得胜之日,便是胡人退兵之时。
王威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忠臣尸体前,手中拿着一条新绿柳枝,不时拨动着黑蚂蚁和白蚂蚁。中午的阳光蒸得他额头津津是汗。
有时候,白蚂蚁胜了,王威便去帮黑蚂蚁的忙。
有时候,黑蚂蚁胜了,王威又去帮白蚂蚁的忙。
王威常常喜笑,自言自语,有时舞蹈,有时危坐,吟上一句诗。
三日之后,胡人攻陷京师,国师王威不知所终。
黄金时代的笛声
今生都是暂住,都是注定要被毁灭的。只有来生,才是坚牢的、永恒的。
题记《一千零一夜》
一群进京赶考的江南士人,沿着运河北上,临近京师的时候,正是中午时分,内中有一人指着河岸,众人看过去,岸上有个身穿青衣的士子,不断挥手招呼。
于是,众人停了船,让那个青衣文士上来了。
青衣文士谈吐温文,富有词采。举手投足间的儒雅气质让人着迷,他自我介绍说自己名叫王威,也是前往京师赶考,走到中途,和仆从失散了。
明月上来了,王威解下身上的包裹,取出自带的茶叶,借了船上的茶具,请众人喝茶。
一边掏出笛子,笛子声中歌欢不尽,一声声,听起来,真像是美人在明镜前吐气,众人身子都软倒了。眼睁睁地看着王威把众人的行李摸索遍,把所有贵重的东西打了一个大大的包裹。
最后,王威,把笛子放在水面上,踏月施施然而去了。
天子脚下,出现这么大的案件,京师的总捕头接到报告,气得首先把自己的太师椅坐塌了。因为这一位捕头,名字也叫王威。当下,捕头放了眼线出去,在九门画影图形。
三天过去,大理寺门口出现一个青衣文士,前来投案自首。那青衣文士将赃物一桩桩一件件的放在地上,捕快们确认的实,赶紧禀报总捕头。
总捕头兴致大扫,原以为青衣文士冒用他的名讳,是个再厉害不过人物,现下是连审理都有些懒了。他来到刑房,青衣文士正被高高吊在木梁之上。
总捕头让捕快们将青衣文士放下来,然后,坐在他面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众捕快都笑。总捕头自己也笑了起来,换了个问题:“船上的人,都说你是踏着一根笛子渡过江水,果然?”
“是的。”
众捕快大笑,但是看见总捕头的脸色不大好看,又止住笑声。
青衣文士被带到大理寺附近的一条小河,总捕头看着手上的笛子,笛子透着翠绿,显见新制成不久。放在水中,却不沉没。
总捕头让捕快们上去试试,一个个掉到水里,一身水的上来。最后,总捕头亲自出马,奇了怪了,只有他没有掉入水中,总捕头正待得意转头向手下夸口,青衣文士撮唇一啸,那笛子箭一般在水面上飞快,一眨眼功夫,早把总捕头带到看不见岸上诸人的水面上。
笛子是何等的小,去得又是何等的快,好几次,南来北往的风厉害得刮在总捕头的身上,他以为自己该掉到水里头,只是,最后发现,竟连鞋子也没有被打湿。
笛子带着总捕头,一日出了河,来到长江,又一日,出了海。海面是空旷,是死寂。四望里,无边际。总捕头虽没有进食,却不感到饿,这情形,他好像经历过很多次,无量次。
又有时,风高浪急,总捕头只能顺着风的意、浪的意,四处去,天地游。这真畅快了平生——仿佛在了天上,看着急转流动的人群,像神仙一样,从一朵云到另一朵云,缓慢地散步。
声声号角鼓吹,海浪便两边让开,让开出一条路来。百余艘战舰遮云蔽日的从海底涌出来,总捕头还没明白过来,一个渔网兜头而下,已经被掳夺到船上。
甲板上密麻麻的坐着无数个绑缚的男子,总捕头也被扔到这里头。人挨着人,并无转身的间隙,热时,加倍的热,寒时,加倍的寒。一有人支撑不住,昏迷过去,便有两个士兵过来,一个抬首,一个抬脚,扔到海里头喂鲨鱼。
不一日,战舰群到了一处海岸,每一船,有一个侍女模样的人上了船,走到甲板的人群中,一一分别仔细,她抬高左手,便过士兵过来,将男子拉过一边砍了,依旧扔到海里头。她抬高右手,则有人过来,给男子穿好喝好,送上岸去。
原来中国东边扶桑的邪马台国,正是神功女王卑弥呼主政之时,这女王好的是精壮男子,需索无穷。因此上常使战舰往来海上,掳夺各邦国男子,以充实宫掖。
我梦汉宫春昼迟。正舞到、曳裾时。
总捕头三年囚于别馆,一时并不蒙女王召见,倒是不时有琴师、画师、棋师、茶师前来,教授各样雅识。在薰香燃点的别馆,总捕头每天起床,总是对着镜子,高高的挽起头发,披上青色的石兰衫、穿上高脚的镶云靴,他已经喜欢了在空旷的房间里头,仔细推敲自己的脚步声。
总捕头还喜欢了绘画,浮世绘。
那些目光纯粹、笑容开朗的日子,总捕头花了整个整个下午,伏在桌上用最细的毛一根一根地描着仕女浓密的发丝和飘逸的长袍、似有似无的祥云……
如果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会听着别馆外的云和雨,和教授自己茶道的女茶师仔仔细细做过爱,然后,在幽暗的灯光下,一笔一笔的将女琴师金黄色的阴毛描摹在画卷上。
是这样,三年过去了。
女王还来不及征召总捕头就驾崩了。这一日,邪马台国有大哀哭、大悲恸了。所有囚居于别馆的男宠们,按照古礼,注定了要被扔到海里殉葬的运命了。
海船之上闻清响,欲绕行云不遣飞。
海风是那么的大,吹拂在青衣文士的脸上,他掏出身上的笛子,告诉身边的士兵,让我再吹一曲,以怀念女王对他的深恩厚意。
笛声响了起来,海浪静悄悄地爬高,静静地把这整艘庞大的海船温柔地带到海底。
只一日,青衣文士站在笛子之上,离了海,来到了长江。又一日,乘着风,青衣文士穿过了大运河,在中国的京城的城门口,他停下脚步,那上面挂有一张图像,画中人,看起来,很像他。
香圆湖为京师名胜之一,其旁有白马寺、文则海、瘦身胡同,自太祖皇帝以来,繁华鼎盛。
香圆湖占地三百余顷,夜晚之时,轻舟往来其上,鼓乐冲天,称为“茶屋河船”。造船全依官法,长二十七节,广十二丈,船上舱房陈列,纤杆底部呈人字形,有桨有梢,船梢甚大者,需六七人合力方能操驶,时人所绘之《江天楼阁图》《快雪督运图》上,往往可见。
船上乐师大抵来自京师左近之明州府之鼓乐坊,旧称“检典”,后避文宗之讳,改称“检校”。
有一高检校家客寓于“芙蓉舫”,十几年下来,家大业大,也养了不少小厮,内中有一个名唤季胜的,七八岁时候,和父母家人一起到京师游玩失散了,高检校遇见了,便收容下了。现下十三四岁,极是聪明伶俐,更兼少年老成,因此游客给他的赏钱往往加厚。他却不以为意,所得尽数奉以高检校,检校喜他胸中阔大,待他自然又以别人不同。因此上,倒是留意,为他介绍了几个好女子。
季胜常常笑而不言,师傅师母逼的急切了,便说,我自有心爱的人。两年过去,依旧还是这一句话。一日中元节宴席上,高检校重提此事,众人催趁热闹,也在旁鼓噪串唆,季胜多喝了几杯,遥指一湖碧水,道:“我的姻缘,不在水面之上。”众人以为他酒后胡言,也不放在心上。
次日,季胜临湖垂钓,钓起了一只小乌龟,众人大笑,指称季胜要和王八做亲家了,季胜索性遂了众人的意,给这个乌龟取了个“媚娘”的名字,置于自己的寝室,起居坐卧,无不相随。这只小乌龟也及其灵异,清风明月之时,季胜躺在甲板之上,他若是翻身,小乌龟也跟着翻身,然后就四足乱转的再也翻不回来。
又一日,画舫来了一位瞎眼和尚,口中唱着:“这江水不是江水,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上前来,拉起季胜,最后,手按在季胜的头上,良久,然后转身而去。这日之后,季胜一俟登岸之日,便向高检校告假,带上小乌龟,只推说探望城里朋友。高检校放心不下,叫另外一个小厮跟随,回报季胜去到的是一所荒败的野庙,在京郊的十方桥之旁,正跟随那日上船的瞎眼和尚修行。
半年下来,季胜日常做事依旧百般谨慎精警,只是一到深宵夜静、月华高升之时,便一人盘坐于船头甲板处,捏了个法诀,直到天亮。高检校家中,平素礼敬三宝,看他佛缘深厚,倒是处处体贴,也并不为难。
秋风渐起,又是一年。季胜往来的,不惟瞎眼和尚,又多了一个白衣士子,那士子身着简便,望之巍然华贵,却不似那等开口闭口圣贤之道的穷酸士子。有时捧琴而来,抚上一曲,直叫湖莺低回,游人回顾。高检校听得,自愧不如,好几次上来攀谈,却说不上什么言语。
到了中秋,京师金吾不禁,香圆湖仕女如云,两岸处处有人放下河灯,照见澄波如镜。湖心岛上,更有皇家派员扎就一座九十九丈的灯山。季胜依旧坐在船头甲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有人惊呼起来,用手指着天上,瞠目结舌的喊着——看。快看哪。
这声音有如石子激水,一圈圈的漾出来,惊动起了芙蓉舫一船的人,只见季胜兀自保持着坐姿,冉冉飞升于空中,对于众人的叫喊一无知觉,仿佛耳聋目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高检校急中生智,命人树起船帆,迎头撞上季胜,只听得扑通好大一声响,整艘船起了大震动——季胜被船帆打了一下,重重的掉落水中。高检校赶忙叫会水的下去,结果忙活了一夜,却捞不见一个活人。第二日,高检校又请了官厅的河工,派了好几艘小船四处找寻,到底不见踪影。高检校与季胜相处有年,可说的上是情逾父子,悔恨当日失计,每日挥泪增涕,到底无补于事。又半个月过去,方始收了痛感。却不想这一天刚刚起床,就看见季胜大口大口的喘气,在水中扶着船舷往上爬,一上了船,一屁股坐倒在甲板,人是恍惚,全不见旧日的神采,高检校忙叫人热了姜汤,又加急请了积善堂的医生过来。医生把过脉之后,只说身体并无大碍,只需多加调理便可。
季胜病好之后,变得沉默寡言,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只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倒和自己的小乌龟切切嘈嘈说上半天。高检校有时用言语敲打,想问他掉下水后二十多天的经历,季胜却左顾而言他。高检校放心不下,命上回的小厮领他去野庙找寻瞎眼和尚,却见野庙外风物萧条,野庙内空无一人,如来佛像前的蒲团上,放着一封“高检校亲启”的书信,打开看时,却只是一句话——六弊既除,则真如可显;三障未灭,则菩提极遥。
高检校不明白话的意思,他是性子柔软的人,看着季胜慢慢和船上众人隔了心,不通人情冷热了,心下着急嗟叹,却也无如之何。
又是年关将近,举头可见城外山峦积雪,香圆湖冰封十里,高检校一家舍船上岸,照着旧例,请了骡马,将船上一应值钱的都抬到城中府第。半路上,一个十四五的小姑娘闪了出来,拦住骡马,喊道:“季哥哥如何在这里,叫小小找的辛苦。”
季胜跳下车来,抱住那个小姑娘,抱住了,也说不上什么话,只是哭,你也哭,我也哭,两个人就在通都大衢上,不顾男女大防的哭了一场又一场。
晚上,季胜向高检校引见了那位小姑娘,说这一位小姑娘姓苏,是他幼年失散的妹妹。
高检校虽然有些疑心,但是,看着这小姑娘喜笑欢颜,全是天然。正想好言好语的勉慰一番,苏小小却凄厉的叫喊一声,冲上前来,掐住高检校的脖子,下了死力气要他的性命。季胜则紧紧地抱住小小,要拉开她。
这时候,堂上多了一人,正是旧日与季胜往来的白衣士子。白衣士子坐在地上,解开琴囊,将琴置于自己的膝盖之上。琴声仙翁仙翁响起,苏小小大口大口的喘气,到底止住了全身的力气。高检校九死余生,瘫软在太师椅上。
白衣士子闭目调心,指尖上弹了一曲《良宵》,其意洋洋浩浩,有时万流奔住,又有时若有还无。这时候,瞎眼和尚已经站立在白衣士子之前,一手接着季胜,一手接着苏小小,道:“你们这两只小狐狸,历尽十劫,终于修得人身,老衲一路护持,从没有瞎眼的时候直到今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总有说话的份儿吧。”
苏小小余愤未息,怒道:“老和尚有屁快放。”
“小姑娘的性情,真是清真了”瞎眼和尚哈哈大笑,拉起高检校,“前生更前,检校名唤黄怿,贵为柱国将军,北临高柳则豪杰敛手,南望长榆则贪残解印;匈奴下马之山,贵相藏酒之谷,莫不远慕威声,咸多雄烈。”
高检校连说:“不敢不敢。”又说:“我和苏姑娘素无相识,她对我竟是恨之入骨,望法师有以教我。”
“当日将军征战之暇,搜求良弓,听了造箭师的说法,狐筋最上等的,便是活剥生抽下来。苏姑娘一家正好撞在你手上,其间情形酷烈,不言也罢。所以,苏姑娘如果不恨你,倒是奇怪了。”瞎眼和尚说到这一处,转过头看苏小小,“说起来,都是因缘了,要不他抽取你们两个的狐筋,你们便是再修行个几百年,也未必能够修得人身。修得了人身,也不过是小小的成就,只有跳出轮回,才算是正果。人间劳苦,万愁缠心,方寸之内,波澜万丈,所以啊,佛以世界为火宅,道以人身为大患,这些,是我要告诉你的话,你当记取。”
苏小小往地上重重啐了一口,道:“我呸,大和尚自说自话,照你这等说,抽我的狐筋,倒是成就我的意思了。我待问你,佛法易闻,淫根难断,大和尚说的那么轻巧,我今日便要大和尚断给我看。”
季胜忙道:“师傅,不可,万万不可。”
白衣士子听到这处,不免宛尔,停了琴声,笑眯眯地看着瞎眼和尚。瞎眼和尚脸色好不尴尬,青白不定,这时候,高检校一家人都惊动了,挤得整个大堂上,都是男女了。众人眼见得瞎眼和尚一手掀开自己下身的衣摆,另一手重重一扯,递给苏小小的,便是一条带血沾肉的阳具。
围观诸人骇然者则有之,呕吐者有之,股战者有之,逃走者有之。
白衣士子站了起来,扶住瞎眼和尚,道:“大和尚啊大和尚,花的本钱又大了些。嗨,我见上你一回,你身上总要没了些什么,真不知道下一回见你,你的手脚还在不在了。”又转头向季胜道:“帮我把琴收拾起来,走吧。”排开众人,自顾先去了。走过的地面,全是血迹。
苏小小茫然道:“哥哥。”
季胜道:“跟我们一起走吧!”
苏小小咬了咬牙,道:“哥哥有哥哥的去处,是正途了。我却有我的去处,我虽然现下不知道去处是那一处,但却知道你去的所在,不是我要去的所在。”
季胜想了想,从怀中掏出小乌龟,道:“哥哥只有这个了,给你这个,要想见我时,对他喊上我的名字便可。”
苏小小摇了摇头:“我说了,哥哥有哥哥的去处,我有我的去处。若不能自了,便是没出息。再说哥哥有乌龟,我也养着好几条龙呢。”说到这处,苏小小将手上瞎眼和尚的阳具往地上一甩,便是一条龙了,苏小小跨坐下去,朝季胜挥了挥手。那龙身周耸动起层层云雾,一奋而起,呼啦啦穿破屋顶。
整个大堂都埋在瓦砾里头了,众人走避不及的,有的被大梁压了身子,有的被砖头砸了脸面,哭喊嚎叫。
灰尘落尽,季胜捧着小乌龟,怔怔地望着天空。
后来,据说,据有人说,那位白衣士子,便是前朝国朝都尊奉的大国师王威。至于瞎眼和尚,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和去处。
春和日丽,马车穿梭彼世此世。
苏小心,一个困于场屋、十年不第的举人,眼看着大比之年又到,看着街上游人如织,走到那一处,便闻见一声声年兄,不由得雄心壮志消磨尽。大喊一声:罢了,罢了。
这一日,苏小心离了京城,踏过十方桥,十方桥相传乃是一位瞎眼老僧造建,桥上站着108小石头狮子,一只只可亲可爱。
十方桥一过,便是真正出了京师,苏小心站在桥上,举目回望,只见山河表里怀抱,帝居巍巍。不由得大叫一声,这叫声,也不知道叫出的是什么,只惊起寒鸦一片,要来壮观离人的心。
一个猎户从苏小心身畔经过,过去了,重重地吐上一口痰,因为每年在这里,差不多这个时候,多见士子狂嚎者有之,痛哭者有之,癫狂者有之。
苏小心叫住那个猎户,从口袋中掏出钱来,买了猎户肩头上的一只死狐狸,他思想着自己离乡日久,自家娘子寒窑苦守,这死狐狸若是剥下皮,也该是一件上好的狐裘。
苏小心手提着狐狸,又走了十多里,只觉得重,天色渐渐昏黄,寻了一间小旅馆,花了些钱,请了旅馆的老板剥了狐狸的皮,枕在自己头上,一时候睡着,一时候又醒来。一时觉得那狐狸皮在,又一时觉得不在。
到了天明,枕边却睡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子,唇红齿白,容色绝代。苏小心着实吃了一惊。
那小女孩子一伸手,掩住苏小心的唇,道:莫怕莫怕。她自陈自己名唤苏小小,是这个旅馆老板的小女儿,日常里见得客人往来,早思想要去见识天地的阔大、四野的高低,若不顺遂,便是辜负了人生在世业满愿足的心。
苏小心问:“为什么是我?”
苏小小道:“你的名字啊!我是一见你的名字,便有叫上你一声哥哥的心,便有百样百般亲近的心。”说到这一处,苏小小从袖中掏出一把尖刀,往脖子一割,便见一道浅浅的血痕,“你若是不信,你若是知会我的父亲,更若是有轻贱我的心,我就死在这里。”
苏小心一吓,赶紧紧紧握住苏小小的手,一握便是放不开,放不下,才一低头,苏小小的嘴唇已经高高的翘了上来。
乐莫乐兮新相知,一路上,苏小心软绵绵的有如踏在棉花堆里头,看着苏小小一颦一笑,都是好的,都像一个梦,一时是喜,再一时是乐,又一时,都是喜乐。
这天地,也不知无边际的走了多久,三山五岳都去过,日月星辰都到手。有一日,苏小小停下脚步问:“你第一次见我那会,却是要去那里?”
苏小心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恍然道:“家,回家。”
一闭眼,苏小心已经站在的自家的寒窑口,寒窑前,十几个孩子来回奔跑叫喊,喧闹吵架。一个腰粗的像个水桶的女人浓妆艳抹,倚门朝着往来行人抛着媚眼。两人彼此一朝相,各自失声吃了一惊,一个叫喊着:“相公。”,一个叫喊着“娘子。”彼此忙不迭地帮着对方抹去眼泪、擦去鼻涕。
左邻右舍都靠上来,一口口道:“苏小相公可回来了。”
苏小小却站在一旁只是笑,和着一众的小孩子游戏。
从别后,忆相逢,娘子向苏小心说了别后种种,苏小心的老母亲自从苏小心一走,便开始卧病在床,去年刚刚过世,十年中,为了治好苏小心老母亲的这个病,也不知道吃了多少的药,钱,自然是流水价的花出气,不得以,她只得干上倚门卖笑的营生,这家,支撑得一日是一日,门外的那些孩子,都是这些年她的恩客留下来的。
正说到这一处,门口人群发出一阵狂喊,妖怪,女妖,妖精啊!!!
苏小心和娘子转过头,只见门口的十几个小孩子只剩下一个,被苏小小抓在手心上,也不知道怎么着,明明孩子那么大,明明苏小小的嘴巴那么的小,却见苏小小一张口,已经把孩子塞进了口中去。
苏小心的娘子登时昏了过去。
苏小心怔怔看着苏小小舒展臂膀,打着饱嗝,拍着肚子,肚子中响着的,依旧是小孩子们叫跳奔跑的声音。
苏小小上前,拉住苏小心的手,呕出一口酸水,笑嘻嘻地说:“我要生了。”然后,只见她软倒在地上,苦痛呻吟,凄声厉号,一缕蒸气从她的肚子中涌出来,慢慢地,一屋子都在雾里头了。
苏小心环抱着娘子,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握住苏小小的手,苏小小大叫一声,一条龙从她的肚子跳出来,挣破了整个寒窑,载着苏小小和抱着娘子的苏小心,一个龙头一个龙尾,上了青天。
天上云这边一朵、那边一朵,遮掩出千门万户,重楼烟锁,正是坦荡的大世界,世界是如此的大,苏小心念念起生平,功名利禄都是一挥手的烟云,望着云下的一众苍生,地上一个国大旱,一个国淹在水里头,一个国兴起,一个国败亡,再望着怀抱中的娘子,见着娘子将醒未醒,一滴清泪到底暖和地滴到了娘子的眼眶上,发出好大的清响。
明明
一千年后,我们说着喜欢,说着爱;一千年前,我们说偕老,说同穴。
——题记
第一天
李鱼把盘子高高的举在眉间,说:“相公,你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陈东说:“什么?”又说:“你来此有年,大可不必如此拘谨。”
“士有百行,女唯四德。”
李鱼等着陈东吃完,收拾桌面的时候,轻声的说:“所以啊,你会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于是窗外五星高悬,杭州大火,明照天南。
大火烧了七天。
第二天
炼内丹须从冬至子时开始,一年后成一珠子,鸡蛋大小;九年后丹成圆形且发光,可照亮一室;十八年后头发变黑,牙齿复生,寒暑不怕;八十一年后内脏空旷,丹上升至脾,成黄芽铅丹;一百八十年后,丹上升到头顶,身生五色之气,化为五彩云霞,于是腾空而起,白日飞升。
所谓内丹,就是以身体为鼎、炉,以内息为原料来炼丹。
陈东有个练丹的朋友,叫季胜,他住在终南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三年不见,来信一封,信中写道:“顺利的渡过黄河,我当见你。”他是个奇怪的人,既热衷于功名,又喜欢隐居。
他还写诗,“我有古时镜,赠君照初心。”
第三天
水流一如往日平静,只是,一千年之后再也不会有人见过这样平静的水面。陈东忘记了一件事情,季胜的信中还说到,他见到一个秦代的宫女,项羽火烧阿旁宫的时候,她被放了出来的,她终日不动,以松果为食,浑身长满绿色的毛发。
杭州的大火烧个不停,不知有多少人家妻离子散。陈东站在栏杆上,李鱼宽慰他,说:“物理无穷,人寿有尽。相公不必太过伤感。”陈东摇了摇头,我在想着一个梦。
梦里有个喝酒的地方,那里有人纵歌,有人跳舞。他在喝酒,旁边有个女人,她告诉他,你是个男人,适合和你讲一个关于心房的故事——男人的心可以是无数的个房间,每个房间端坐着一个女人:女人的心啊,是一个房间,只容的下一个人,人去了,还要把门锁好久,直到确信那个人再不回来,才把门儿开开。开开关关,好多年过去,就不会再有人来。
第四天
后来季胜手足卷曲,不能站立有十年之久。时人笔记记载季胜:
其人诗语真素,高情独诣。后从道者游于渭水,散发不归。
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陈东送他经过一座古庙,安国寺,陈东提议进去看看,顺便在照壁上题首诗,他说不了。
他说:“你什么时候认识李鱼的?”又说:“真是个美人。”还说:“这样的女人,哪怕做错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
陈东笑了起来,自来才子多情,不足为怪。
第五天
上午。李鱼提着八宝盒出去。说,我去庙里上香,庙里有好多孤儿,真是可怜。
中午,李鱼提着八宝盒回来,说,山下开了一间小店,店老板好像是个女的,叫明明。那里的东西真难吃。又说,圣旨下来了,皇上要有司开仓放赈。
晚上。
李鱼说,那是我的母亲,你记得千万不要接受她给你吃的东西。
陈东握住李鱼的手,你怎么从没告诉我,你有一位母亲。
可是,陈东的回忆告诉自己,去年,安国寺的门口,李鱼头缠白醭,坐于道旁草席之上,身边四个大字,“卖身葬母。”
李鱼勉强笑了一笑,一手轻轻的拭去陈东额头上的汗水,一手移烛相照,说:“你还记得啊,相公,你又做梦了。”
第六天
无事。临贴。
第七天
陈东到山上打猎,一只狐狸扔下到口的蛇。
在山下的小店,店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告诉他:“蛇胆可以明目,只是很苦。”
晚上,那位女子侍奉陈东睡下,半夜醒来的时候,那位妇女光着身子躺在他的身边。那位女子告诉他,你喝醉了。
陈东望了望窗外,没有星星,没有大火。这是个没有李鱼的地方。
《旅行常见问题集》
陈东问——
我记得上山的时候没有这家酒店。
你叫什么名字?
你一个人?
你走的是另一条路
明明。
和我的女婿在这间店里。
明明问陈东:
好吃吗?
看到什么?
你醒一醒?
看完回答问题:
(1)陈东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易)
(2)陈东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易)
(3)五星连珠意味着什么?
(难)
(4)季胜为什么在信中说“我当见你”
(中)
(5)“赠君照初心”指的是什么事情
(中)
(6)陈东为什么忘记了季胜信中的关于宫女的描述
(难)
(7)关于心房的故事是如何作用于书中的每个人
(极难)
(8)为什么后来季胜手足卷曲
(中)
(9)季胜修炼内丹是道家之术,为什么最后还要追随道者
(中)
(10)“这样的女人,哪怕做错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李鱼做错了什么
(中)
(11)第五天李鱼为什么去安国寺
(难)
(12)李鱼为什么卖身葬母
(超级难)
(13)第六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极难)
(14)这是个没有李鱼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所在
(易)
(15)明明说“你走的是另一条路”,这是一条什么路
(易)
(16)这个故事贯穿三界,有神仙,妖怪、鬼魂、人,明明、季胜、陈东、李鱼各自的身份分别是什么?
(难)
(17)简要叙述整个故事的流程。
(无比难)
(18)为什么最后明明的问题,陈东不能回答。
(难)
水崩千里,七州二十三府顿成泽国。生民流离,遍地饿稃。
有一位名唤朱明的女子,原是大户人家的丫鬟。一路上,大水一直追着她的后脚跟。她只望高处而去,餐风饮露,被天席地,非止一日。突然见一墟落,两旁店铺不少,却是什么人也看不到,她思量着是这里的人听闻了大水的消息,因此上尽皆遁逃他乡了。她寻了一间房间,胡乱找些东西吃了,吃了,再没有力气,就着枕席一躺,心想:死便死了罢,最好是洪水在她酣睡的时辰追来。
只是又好不甘心,起来,打开窗,又合上,才仔细了这窗上贴着一张剪纸,上面是大大的双喜——想见这是对新人的房子了。一探手,被褥都是新的,被面上绣着的是无数个嬉闹的孩子,枕头上也是。在这些孩子的包围中,朱明想着自己双十年华,以前自己看不起同伴么十二三岁便嫁人养了孩子,这会儿,一颗心却像被一根针绵绵密密的扎着,自己这辈子尽是白活了。
她合了个十,默默祷告道:老天爷啊老天爷,若是爱惜我时,便给我一个孩子吧。
窗外“哇哇哇”的几声凄响,是一群乌鸦腾空而起,往洪水的方向去了。这声音叫醒了朱明所有的痴心妄想,她呆了一呆,眼泪滚滚的下来,一滴汇成一串。这空荡荡的房间里头,朱明嚎叫到声息全无,哑了嗓子,才一低头,歪倒在枕头上。
这一睡,真是恍惚了年月,如此的悠长,梦里却清醒的数算着,一年两年三年十年二十年百年,天哪。她像是被天神提到高高的空中,再扔将了下来,扔在了无边无际、永不见底的深黑所在。身周没有一丝光的护持。
完了,完了。
门“吱扭”的一声响,两个小孩子探头探脑,一个对另一个说:“嘘,小谢姐姐睡着了。”另一个说“那你嘘那么大声干嘛?”
两个小孩子爬上朱明的床,用力的拉朱明的被子,一个说:“你拉反了。”另一个说“你才拉反了。”
两个小孩子各自挠了挠头,想不明白。
一个小孩子悄悄地解开朱明的衣服,另一个小孩子忙滚到朱明的怀抱里头,喊叫道:“每次都是你先摸,这次该我了。”
“你既然知道每次都是我先摸,你还和我抢。”
“我等小谢姐姐,都等了三百年。”
“你脑袋坏掉了,难道我不也是等了三百年。”
说到这一处,两个小孩子就在朱明的怀抱里头,撕打了起来,指甲、牙齿都用上。
作者:王威 回复日期:2007-1-8 10:02:00
接上文
朱明朦朦胧胧的醒来,一抬眼,又羞又窘,一脚将两个小孩子都踢到床下去了。她站了起来,见着自己胸前大开,一对椒乳摇晃不定,忙待掩上,两颗乳房却同时滚落到地上,那两个小孩子一声欢呼,一人拣起一个,喜不自胜的破门而出,朱明吃了一惊,一时没明白过来,原地呆呆地伫立了老半天,才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那那那……那是我的?”
朱明走到门口,那里还有小孩子的影子。她顺着大街走,只觉得的是个梦,不时的偷偷看自己的胸前,发觉胸前是有点凉,却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少了两块肉,反而轻松了许多。
天上幻出七色的云彩,朱明踩着自己的影子,一直往前走,这个墟落的尽头,是一株十人方能合抱的大树,一阵风过来,朱明拂去身上的叶子,一叶叶是枯黄,再抬头,满眼都是吐绿的叶子,她心想着这世上竟有这么的树,一转眼便是四季了。
只听见树上嘻嘻的笑声,是方才那两个小孩子了,站在树枝上,一个说:“小谢姐姐,这叫枯荣树。”另一个道:“即枯即荣,是谓枯荣。”
朱明问道:“你们为什么一直叫我小谢啊!”
两个孩子一个问另一个道:“小石头,你为什么叫小石头。”
那个被唤做小石头的小孩子就问:“大石头啊大石头,你为什么要叫大石头。”
大石头和小石头说到这里,将朱明的两个乳房在空中互相抛接,就像抛接两个碗,他们齐声道:“小谢姐姐不叫小谢,那叫什么啊!?”
朱明一阵恍惚,不由想着,是啊,自己不叫小谢,那到底叫什么呢,我把我的名字丢了么。可是,她心里,却一点也不着急,竟好像自己一直想要丢掉自己的名字一样。
朱明手脚并用,也爬到了枯荣树上,上了树,才发现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是透明的,往下一望,四海五湖都在眼中,这时候,大石头和小石头遥指着虚空的某一处,说道:“靳懿姐姐又脱衣服了。”
朱明顺着两个孩子指点的方向,云海浩渺,洪水如镜。她努力的看,一努力,发现自己的视力越来越好,百里千里极微渺的事物都变得清晰显明,汹涌而来,眼睛一时容不下,仿佛千针攒簇而来,痛得她差点整个人从树上掉下来。她捂住眼睛,这时候,耳朵的听觉也细密起来,但凡天地间有的声音,远的,近的、深的、浅的,层叠交响,再没有不知闻。
朱明再睁开眼,这会,亲见了一个头顶逍遥冠的道姑,御剑飞行,一手提着杏黄色的道袍,另一手从道袍里摸出一把把土来,投入洪水之中,那一把把的土将这枯荣树方圆百里的地方围了起来,洪水卷的多高,那土也跟着生长,将洪水抵挡在外。
大石头向小石头说道:“这鲧爷爷留下来的息壤怎么不好用了?”
小石头点头道:“放心好了,就算是这里掩了,靳懿姐姐也会带我们走的。”
混浊的洪水上不时泛上一大片一大片人畜的尸体。朱明听见靳懿一声声叹息念着法诀,道:“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之大德曰生。”又道:“奇了怪了,我已经把这方圆百里的生人尽数迁入天师府,这洪水怎么还无休无歇的涌过来。莫非……莫非……”
靳懿转过头,目光遥遥和朱明一撞,脸上不由得展露欢颜,道:“原来机缘却在这里——小谢回来了。”
靳懿瞬息间了朱明眼前,不由分说地拉着朱明的手,回到朱明睡觉的所在,朱明吃了一惊,只见枕席上睡着的,是另一个自己了。靳懿道:“我说这洪水怎么不退,妹妹你不知道,这洪水之来,是搜寻生人气息,是要吃人的。你既然到了我这里,上了枯荣树,天眼通了,天耳也通了。这躯壳,不要也罢。”说着,让那大石头和小石头寻了柴火,将床上的朱明烧了。
忙完了这些个,天色渐渐昏黄了。
朱明和靳懿再走出来,只见山下的洪水迅速的回落,奔流到别处去了。靳懿放下心来,说道:“走吧,我们去天师府。你这回来的是又巧又不巧,巧的是我刚将天师府从京师移运到这一处,不巧的是瞎眼和尚走了。”
天师府中,靳懿在明堂上支起方鼎,升起炉火,笑着对朱明说:“这是罗马人的吃法了。”
“什么罗马人的吃法?”
“罗马,恩,是个很远的地方。这个先不说它。 他们总是在小牛肚里塞一头猪,猪肚里塞一头羊,羊肚里塞一只鸡,鸡肚里塞一只兔,兔肚里塞一只鸽子,鸽子肚里塞一只麻雀,比赛看,到底,谁先吃到了内脏。”
靳懿说着,左手捞起鼎中的小牛,右手则探入自己的怀中,掏出火热淋漓的一颗心,这心恍若玻璃,烛光下摇曳出五彩光芒,靳懿看着自己的一颗心,不由得着了迷,反复的看,稀奇的看,一时竟忘记要做什么了。朱明又惊又怖,手心上一层层的淌出汗来,想着这到底是做什么。朱明汗水滴落掉在鼎的边缘,白气嗤嗤的冒上来,靳懿这才回过神来,将自己的心塞到小牛的腹中。
小牛又掉落到鼎中,大小石头一个扇火,一个添柴,忙得满头是汗。那小牛在鼎中翻滚着,一时眼睛睁开,一时又闭上。
靳懿告诉朱明,这是在炼丹,她在三千年前,已经修得了长生,可是这长生的日子到底太长,过的实在让人寂寞了。有次她在耶路撒冷,遇见了来自中国的大国师王威,王威告诉她,天师府中有一樽乙照大方鼎,只要找到前生更前和她一起修行的人在旁护持,就可再入轮回。
朱明想不明白,问道:“每个人都想长生,你却不要。却是为什么。”
靳懿手伸入鼎中,试探水温,笑道:“没有为什么?这道理,你难道不明白了,你现在没生孩子,所以心里便想,有个孩子多好,等你有了孩子,估计该是百般厌烦吧。”
“这个……这个,话是这么说,只是,不可惜么,我看庙里的和尚说,成佛要经过几千万劫难才成。我想该和长生差不多吧。”
“你这又混说了,性命之学,书生呢,顺性命以还造化,其道公:和尚们则是教人幻性命以超大觉,其义高;只有我们道家,教人修性命而得长生,其旨切。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这里头学问,大着呢。”靳懿又说,“你想不想要长生啊!”
朱明迟疑了好一会,道:“想。”
靳懿大笑,道:“小谢啊小谢,以前呢,我是百般求你,要你道心坚固,一起长生。你呢?却是宁要人间的男欢女爱。现在我们两个全颠倒了,可见世事无常,人算到底不如天算。不说这个了,等一会儿,这汤也该热了,你得趁热吃了,你可以得长生,我可以入轮回。”
靳懿说到这里,摘下自己的逍遥冠,又慢慢地,一件件的解开自己的衣服,朱明看着靳懿光溜溜的站在自己眼前,好不自在,别过头去。
这时候,鼎中的小牛被水沸了起来,一张口将靳懿咬到肚子里去了。水气蒸腾,整个天师府雾蒙蒙的一片,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乙照大方鼎里头的水烧干了,鼎里头只有一枚红丸疾转不停。
朱明犹豫了好久,到底吃下了那枚红丸。
十个月过后,朱明在天师府里头生下了一个男孩,她端详了刚刚出生的孩子的面目,眼泪掉个不住,想了想去,给孩子取了名字,还叫靳懿。
长生诀
闰四月 家父自拉萨八廓街
购得藏药一味 家母星夜
将之捣碎 辗转托人捎至
混乱的京畿 仲夏 国人
叫嚣盛事 商人奔走于小痛小痒
我每日从竹筒中拈取一二片
这不知名的草药 投诸怀中
其味甚苦 辅以红枣数粒
亦不得爽口 我咽下这
匿名的境界派来的匿名元气
上班 下班 说废话 见好人
此药坠于皮肉深处 静若沉钟
夜半时分 似有黑衣小儿翩然而至
在我萧条的肝脏里 敲响生活之苦。
胡续冬《藏药》
国子监位于靖国门的大中街,乃是本朝学子汇聚之地。前朝学风堕坏,这个不消说了,到了本朝的文宗皇帝,爱好文章,以为京师乃天下都会,教化所先也,大典缺如,非所以崇儒重道。因此上,特意修整,该旧的,一如其旧,该新的,大兴土木。
承平日久,国子监的学子们十个倒有六个是捐监进来的。京师相传有十可笑: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神乐观祈禳,武库司刀枪,营缮司作场,养济院衣粮,教坊司婆娘,都察院宪纲,国子监学堂,翰林院文章。只是说归说,进入国子监的学子,五品以下的官员,也不敢慢待。
进国子监的大门——集贤门,是一个黄色琉璃牌楼。牌楼后面是一座十分庞大华丽的建筑。这就是辟雍。
辟雍者,天子之学也。辟雍,是在平地上开出一个正圆的池子,打了四口井,从井里把水汲上来,从暗道里注入,通过四个龙头(螭首),喷到白石砌就的水池里,于是石池中涵空照影,泛着潋滟的波光了。池水当中留出一块四方的陆地,上面盖起一座十分宏大的四方的大殿,重檐,有两层廊柱,盖黄色琉璃瓦,安一个巨大的镏金顶子,梁柱檐饰,皆朱漆描金,透刻敷彩,看起来像一顶大花轿子似的。辟雍殿四面开门,可以洞启。池上围以白石栏杆,四面有石桥通达。
八月里,祀孔释奠之后,天子来了。前面钟楼里撞钟,鼓楼里擂鼓,殿前四个大香炉里烧着檀香,他走人讲台,坐上宝座,讲《大学》或《孝经》一章,叫王公大臣和国子监的学生跪在石池的桥边听着,这个盛典,叫做“临雍” 。
文宗皇帝曾在国子监石池旁手植了两株槐树,今年立春的时候,尽皆枯死,童谣便传唱起来——枝叶长,四海安。大树枯,天下无。这童谣也不知道那里出来,厂卫抓了不少小孩子,拷掠死了好几个,到底没问出子丑寅卯来。
这个深夜里,枝摇叶动,女道士靳懿和大国师王威在国子监下棋。
靳懿往棋盘闲闲下了一子,道:“国师此一番归来,有何愿想?”
大国师王威提起衣袖,扫去棋盘上的落叶,笑道:“似的我们这般人物,还能有什么愿想,这人间世,但凡我想,还有什么事情能不顺遂。”
“说的也是,百炼修真,长生我有,真是寂寞了。”
“想起旧年初登建木天梯,九重天扶摇直上,以为至人而臻止境,再无所求。再无所求阿。”
“国师现下求的什么。”
“我若知晓了,还在这里陪你下棋么。无非是岁月虚空广大,便是热闹动静,也是懒得。”
“也是。往日常见那个瞎眼和尚,这会却去了哪里。倒是想和他手谈一局”
“他的一颗心,从来火热的很。只是在这棋盘上,全无胜负之念。莲花山飞千层雪,十方寺捣回生药。说起他的前生,倒是好玩的很。这国子监便是在十方寺的旧址上所建。他啊,当日便是在这里落的发,动的心,起的念,发的愿。”
“师傅。”
“进来吧,你还没有落发,不需叫我师傅。”十方寺的主持能定停了手上的念珠,这十方寺前朝曾兴盛一时,其后天下大乱,废置已有四百余年,能定法师于三十年到此寺观音阁挂单,目睹了十方寺之破败,发心重兴。此后三十年,能定法师修道路,建石桥,到底有了一些规模。
进来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俗家弟子,姓陈,他到今日还没有受戒,往来的香客多知道能定法师喜爱他,因此上,他虽然年纪小,大家爱称他为陈居士。陈居士六岁上,父母双亡,亲戚便把他送到这十方寺来,说是让能定法师养上几年再领回去,其后却再不见来。到了如今,他知识渐有,感念能定法师的慈悲,心中不安,一直要拜能定法师为师,能定法师却不许,说:“我虽是先来,日后,你的成就却要大过我。我是想收你坐徒弟,却没有那么大的福分。”能定法师教会他识字之后,搜罗各种各样的书籍除了佛经,让他一一过目。他要看佛经时,能定法师总说:“不急忙,来日你要看时,三藏都不够你看。”
“有一个书生来投宿,说是进京赶考,想找一处所在,静心温卷,却不知师傅接待不接待。”
“那就让他住下来吧。”
十方寺院子很大,分前后两院。大殿之外,有禅堂。禅堂而下,又有东西厢房。
能定法师来见过那个赶考书生。安排那书生在东厢房住下。
那书生年方十五六岁,长得好不清俊秀丽,眉目有如女子,想是第一次出远门,待人接物,努力要装出一个大人的样子,到底是装不像。陈居士上了茶,又退下了。
那书生自我介绍说,他名叫陈东,是湖南怀化人,此番来京,自然是为了亲赴琼林宴, 打马御街前, 也不枉费,寒窗苦读一十年。
能定法师向着书生笑道:“你来我这里,是大有机缘的。敢问小相公,求的是大功名,还是小功名。”
“何为大功名,何为小功名。”
“大功名么,立德立言立行,所谓三不朽也。小功名么,光耀门楣,封妻荫子。”
“让法师见笑,小生想,功名再小,也是功名,好男子有个出处,才好伸展手脚。”
能定法师和陈东说了会话,又喝了几杯茶,便回禅堂打坐去了。从这日起,陈东便在十方寺住了下来,大比之期尚有三个多月,他每日足不出户,只在房中苦读。陈居士常常一觉醒来,左耳是佛号梵音,右耳是子曰诗云,他是少年心性,听着这声音,一时烦恼一时喜乐。
寺里的规矩临晨起床,上大殿,做两个钟头的工夫,稍微休息,便去斋堂。到了日头起来,能定法师便招聚僧众,讲经说法,午正时分,依旧休息,过斋堂。之后是绕佛,绕完佛,一众僧人或看经,或散步,或睡觉。听报钟一响,一众都持经到禅堂。能定法师进堂,升座,先说几句开示的话,然后敲三下木鱼止静,时间到了,能定法师法师敲一下引磬开静,再开讲。这会已是傍晚,听完大座之后,依旧上大殿。散了之后,晚间又有两个时辰是自修的工夫。三个人一个屋,一张棹,一个油灯,点一根灯心草。钟开大静,下过二板之后,一律熄灯。
如是这般,日复一日。
春闱日近,寺庙的里的僧人见了陈东,都叫他“天子门生”,虽是玩笑,也是个彩头,初时陈东还涨红了脸,不时摆手,习惯了,竟也居之不疑。这一日,陈东拿出一些银钱来,让庙里的小沙弥去置备香烛纸马,在自己居住的东厢房摆上香案,说是考试之日,正是家慈十年生忌,要做一场水陆法事,一来是孝心体贴,今生报答不够。二来指望先人扶持,在天有灵,鬼神让路。
能定法师近年已经不理会这些个俗务,自有知事僧打点一切。东厢房很快摆放丧佛像供器,鱼鼓钟磬,香花灯烛,陈东先去大殿佛前恭恭敬敬的参礼了三宝,再在知事僧的引领下,回到东厢房。陈居士在庙里没有名分,自然各样杂活使唤的上,他跑进跑去的好不快活。不一时,僧人到齐全了,陈东从自己的行李箱中捧出一个包裹,里三层外三层的打开,高高的在香案之上悬挂起一幅画像。来做法事的一众僧人尽皆呆了呆,才明白能定法师日常闲言提起陈东,总说这书生到我们这十方寺,乃是大有机缘,并不是虚话。此画乃是工笔画,设色繁复,丹青妙手,状物如生自不必说了。画中之人,乃是一位年方二八上下的小妇人,清丽绝伦,手提香篮正在进香的路上,前头隐隐露出寺庙的匾额,正是“十方寺”三个大字。
陈东又从箱子请出先人牌位,上书“先妣陈米氏之位。”
陈东四肢伏地,一众僧人或是打动鼓,或是摇动铃,或是挥舞杵,歌颂赞扬,发牒请佛,唱动真言,供诸天护法监坛主盟,追荐先母陈米氏下地平安,早生天界。
法事完毕,一众僧人散去,只陈居士帮着陈东收拾香案,陈居士目注画像,心摇神动,只觉得画像中人,与他有着莫大的亲缘,让他由不得生欢喜心、亲近心、惶恐心。陈东便向他说起,他的母亲生下他之后,得了国手也断不了病症,药石罔效,缠绵病榻有六七年之久,不治而亡。他运交华盖,刑克父母,自小便寄养在亲戚家,母亲是否是画上的模样,幼失其恃,无从得知。
陈东又说了一会闲话,见陈居士神思恍惚,只顾看着画像,他倒不是很介意,心想着陈居士到底是个小孩子。他本待取下画像,想想,要是自己高中了,又得取出来,麻烦。
又过了几日,陈东去参加考试之后,又回到十方寺,度日如年的苦熬,只等黄榜的消息。
春风如醉,染过山,山更清,拂过水,水更绿。十方寺内翠竹青青,信步其中,恍若人间小天堂。
能定法师在廊下撞见陈东,彼此退了一步,陈东作了个揖,连声道:“失礼失礼。”能定法师合了个什,连声道:“不敢不敢。”
能定法师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招呼陈东在身边坐下,又仔细上下端详了陈东的脸色,心下吃了一惊:“小相公眉目不好,和初来之时逈异,所谓眉为两目之华盖,实为一面之威仪,又所谓天得日月以为光,人凭眼目以为光,我看小相公,眉头相交,运程不佳是第一。眼大而凸圆似怒,怕是……怕是。”能定法师踌躇良久,不敢尽言。
“揭榜之期日近,一颗心甚是热中,五内如沸,身为利锁,心被名牵。按捺收拾不下,让法师见笑。”
“不然,不然。”能定法师还待进言,见陈东眉挑唇动,却知他这会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当下呵呵一笑,让陈东再陪自己多坐一会,也不说话,只望着天。陈东心浮气躁,几番起立,能定法师又示意他坐下。如是再三,已是黄昏。陈东莫名其妙,心想此中自有机锋,他不是佛门中人,却不必放在心上,于是又最后一次站了起来,深深作了一揖,向能定法师告退,回到自己的东厢房去了。
不几日,陈东去贡院看黄榜,回来时候,却是轿子抬回来的。一掀开轿帘,陈东脸如金纸,由着轿夫搀扶他下地,走不上几步,“哇”的一声,在寺庙门口呕出一箭鲜血。能定法师来到东厢房,见陈东蜷缩被中,抖个不住,出气多而入气少。他伸出手,为陈东把了一会脉,又放下,叹了口气。
当晚,能定法师在大殿招聚僧众,宣称行将远游西域,十年方归,命大弟子道永暂行主持一事,又叫出陈居士,当着一众僧人的面,把东厢房的钥匙交給陈居士,说道:“自今日始,除了陈居士,不论何人都不能踏入东厢房一步。无论陈东或生或死,如何处置,自以陈居士之是为是。”
散会之后,能定法师又留下陈居士,细细嘱咐一番,陈居士孩子心性,听一漏万,能定法师也不以为意,又耐心的说了好多遍。
“师傅要去那个所在,怎么要那么久。”
能定法师道:“我去的那个地方,叫昆仑,昆仑的顶上,又有个莲花山,莲花山顶上,有一颗大树,唤做建木,日照无影,花实为起死回生之神药,十年一开,开时,扶摇直上,百仭无枝,下通于地,上接于天。”
“师傅上过天了阿。”
“上去过。”能定法师羞愧的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手卷,在陈居士面前徐徐展开,只见手卷上图画烟云,一路向北,或山峦或流水,每一处都有标识。陈居士手指前寻,堪堪两个时辰,才到尽头之处——高山之上,有一高山,其上雨雪齐飞,阴霾无日,注曰“莲花山”。
能定法师叹了口气,道:“此为长生诀,乃是旧年陈东之母陈米氏所遗。当日陈米氏抱病,托人送着画卷与我,说是取得长生花,便不能上天梯。上了天梯再下来时,时辰早过,长生花已谢。只是到了天梯之下,谁人能收心,不登上一登呢。待我下山归来,陈米氏已殁,临终前来信一封,言称事在意料之中,之所以送长生诀到我手,要救的并不是她自己的性命,而是自己儿子的性命,十年之期不远,望我切切在心。妇人之见识如此,诚大可畏大可敬也。”
陈居士想起陈东的病况,突然问道:“师傅,要是你走了之后,陈东死了,怎么办?”
“那就埋了。”
“我力气小,抬不动。”
“那就把门封了。”
“我听说,人死了,有味,很难闻。”
“嗯,你说的这个,我早想到了,他若是死了,你每天里,还依旧供应三餐与他,他便不会有味。”
陈居士心下嘀咕了一下,心想哪有这样的事情。
次日,陈居士帮着能定法师提着行李箱,两人一前一后,一路到十方桥。
能定法师站在十方桥的桥上,看着流水。
良久。
陈居士实在忍不住,把行李箱放下。
能定法师没有回头,问:“重么?”
“重啊,好重。”
“那为什么不放下?”
“师傅没有吩咐?”
“师傅没有吩咐,就不放下么?”
“是。”
“那怎么现在放下了?”
“重啊,很重。”
能定法师大笑,这笑声有如明明大火,燃点起桥两边的大树,树的枝,枝的叶,惊起了一大群说不出去名字的鸟儿,抹黑整个天空。
能定法师转过头,蹲下身子,眼睛平视陈居士,问道:“你为什么送我?”
“帮师傅提行李。”
“为什么要帮师傅提行李。”
“师傅老了,提不动。”
“那你要一直送我么?”
陈居士低下头。
能定法师站了起来,提起行李箱,往桥下扔。陈居士吓了一跳。
能定法师把陈居士抱起来,放在桥墩上,指着流水问道:“如果你知道我要把行李箱扔掉,还会送我么?”
陈居士摸着自己鼻子道:“会”
“为什么。”
“不为什么”
“真的不为什么?”
“师傅怎么会有这么多为什么?”
能定法师点了一下头,把手放在陈居士头上,道:“你真是天生利根,师傅确实没有什么想问,嗨!这聪明会不会害了你呢。人生于世,已是前生福慧双修才有的造化。来日大难,怕是要大大为难你。”
能定法师一去,并无消息。陈东卧病已有三年,这三年里,陈东隔上一两个月,总是会书信一封托陈居士送出去,写信的时候,脸色一时火热,一时青白,写完,全身是汗,力气耗尽,整个人软倒在棉被之中,陈居士这时总会摊开另一张棉被,盖在陈东的身上。这时候,陈东指着封好信,眼睛像两只受伤的小兔子,又慌乱又羞愧的望着陈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