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几年修得同病房 -- 游识猷
手术那时,住在同一个肿外病房里的,除了老江、我爸,就是老白。
老白高且极瘦,老白的老婆老黄矮且极胖。他俩一起走路的时候,远远看去,就像一根黄瓜的旁边滚着一颗南瓜。
老白和老黄都开朗能说,不过老白那是极——其——能说。只要老白醒着,病房里就是啾啾喳喳不拉不拉。老黄坐在床边,脸上挂一个睦邻亲善的微笑。时不时地,老黄会突然转向老白,压制力十足地咆哮,“说说说!你说够了没有?!”然后又转回来,对着噤若寒蝉瑟瑟发抖的我们继续露出睦邻亲善的微笑。
一般这种时候,老白会明智地选择闭嘴,装睡。然后在老黄——或短或长的离开——踏出门口那一刹那,老白就好像忽然醒过来一般,于是病房里又开始啾啾喳喳不拉不拉。
“我这个胃癌,要说起来能查出来真是侥幸——那时候做胃镜,医生用那根管子——弯弯曲曲的——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到——退出来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什么一闪而过——这个医生很负责,他就又退回那地方仔细找——藏在一个角落,一般医生都会忽略的——幸亏那个医生,给我找出来了——”
“我觉得都是我们电厂里烧的煤有问题——那煤里一定有放射性物质。前年那谁谁得了癌,去年那谁谁也得了,我们那部门几乎没剩几个好的了——”
“不过我们单位医保还是很好的——没几个比我们单位更好的了——五千块以上报销多少多少——一万块以上报销多少多少——我要好好算算,这一次住院——我如果加上手术费就进统筹了——你们用的什么药?”他把我们的药单拿过去看,“药名和我这个不一样呢——你这是进口的还是国产的?”
我跟他解释我父亲不是胃癌,所以用药不同是正常的,和进口国产无关。老白“哦”了一声,继续研究我们的药单。
“你这个——这个瑞甘是干什么的?”
我告诉他那是保肝的,因为化疗药会伤害肝,造成转氨酶上升,就同时点滴这个来护肝解毒。
“我怎么没点这个?”他喃喃地说。
下次医生来的时候,老白就问,“医生啊,能不能也给我点瑞甘?”
医生瞟他一眼,“行啊。”
于是他就多加了一包点滴。我爸看着他乐呵呵地点着,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除了点滴,每个病人还会分上一些口服药,主要是增加白细胞以及增强免疫力的。分来的药中有一种槐耳冲剂,那简直是味道糟糕冲剂排行至少三甲的狠角色。老江喝了一包,差点吐出来,再不肯喝。我爸观察了老江的表情,决定一包也不喝。只有老白每天规规矩矩地喝。
“我总结了——不能直接冲水喝!”他仰头张嘴,把那包冲剂直接倒进喉咙深处,然后赶紧拿起准备好的水杯,咕嘟。然后他的脸皱成一团,含糊地对老黄喊,“话梅!快!”
老黄赶紧递给他话梅,他含进嘴里,表情松弛下来。
我爸和老江都惊骇地看着这一幕,更坚定了不吃这冲剂的决心。
过了几天医生来查房时问,“你们的槐耳冲剂吃完了没?吃完了我再开点?”
只有老白响亮地回答,“吃完咧!”
有时医生忘了这事,老白还会提醒医生,“医生我那些药快吃完了,你看是不是再给我开几包?”
我们于是都用看烈士的眼光景仰地望着他。
老白后来是三人中化疗反应最大的一个,从第二次开始,他就总抱着个饭盒,说几句话,“呕————”——吐上一阵,然后漱漱口,接着说话,不久再次,“呕————”。
说起来我还凶过一次老白。
那几天正巧为了些事儿和我娘不愉快,我提着香菇鸡线面到医院的时候,虽然脸上还是笑着的,但是心里其实闷着点火气。
打开保温杯,老白从边上探头过来,“哟,吃这个。我说姑娘,鸡可不能吃,这香菇也是发的……”
我的那些火气就给勾上来了。
我转向老白,脸上还挂着假笑,“哦,鸡不能吃是吧?那鸭子呢?”
老白还挺认真地回答说,“鸭子能吃……”
我就连珠炮了,“那鹅能吃不?鸽子能吃不?鹌鹑能吃不?鹧鸪能吃不?都是禽类哦,请问判断的标准是什么?香菇不能吃是吧,”我把他的药单直递到他眼前,“你点滴的就有香菇多糖,增强免疫力的,要不要我帮你跟医生说一声停了这药?”
老白咽口水,小声说,“不用不用。我先躺会儿……”闭上眼装睡。
后来我出去打开水,回来时在门口听到老白跟我爸说,“我老婆和女儿也都很凶……”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语气。
我在门口翻了个白眼,不过那时候气也消了,就又出去绕了一圈,回来时放重脚步,入门时不出所料地看见憋着笑的我爸和老江,以及“睡着了”的老白。
第三次来化疗时,我爸远远一眼看见他,“嘿,老白,怎么大热天戴顶帽子?”
他笑着摘了帽子。
“哟,几天不见你变葛优了!”我爸看着那秃瓢乐了。
他摸摸自己的光头,不好意思地也笑起来。然后和我爸说起一份传单上提到的讲座,“就在这周末,陕西军医院的教授呢!抗癌专家!”
我爸说,“一定是卖药的。”
老白不在意,“反正又不要门票,他要卖,你不买,就行了。”
最后一次在医院偶遇,我爸问老白,“那个讲座你后来去了吗?”
他摸摸头,“去了。”
“怎么样?”
“嗨,前三分之一讲些常识,后来就开始卖药了。”
“反正你不买,也无所谓,就当出门散心。”
他再次摸摸头,表情有点滑稽,“还是买了……”无限怅惘地叹口气。
后来我还在医院里遇到过一次老黄,我们一起等电梯,我和她打招呼,问她老白可好。她笑着告诉我好,又问候我爸爸,我忙笑着也说好。后来胸外科那层先到,我和她告别一声,就去看望世交的姐姐了。
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今天先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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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家三人都很瘦。得病的是郭爸爸,其实年纪不大,不到五十。他们全家一起从外地来求医,从穿着上看得出家境一般。白天,就用一个小电饭煲一起咕嘟咕嘟地煲吃的;晚上,郭妈妈和郭小妹就一起睡在一张能放平的折叠椅上。虽然如此,这家却是我看过最快乐的一家癌症病人家庭。
有一回他们在洗手间里煮面线糊,香气出来了,郭妈妈端着锅急得团团转,还是咬牙躲进了洗手间,锁了门。
过一会儿护士来了,“谁在煮东西呢?”
我们都装傻,“没啊,是刚买的东西,味道香。”
护士去转洗手间的门,发现锁了。郭妈妈在里面喊,“我在用洗手间呢。”
护士没法子,只好走了。
后来我站在门口帮他们一家望风,他们赶紧吃完,把锅子洗了藏起来,这才松口气。
郭小妹应该是十六到二十之间的年纪,齐刘海长发,圆脸圆眼睛,非常甜美可爱。她常常在那里看《故事会》或者《今古传奇》。不看书的时候就在医院的走廊里闲逛,看到好玩的事儿,就跑回来和她爸妈说,三个人总是有说有笑的。
有一回她出去了一阵子,笑着跑回来说,“于医生(就是给我们动手术的医生)快被一个老婆婆气死了。”
我爸于是派我出去看热闹。
我们装成找医生的样子去了医生的会议室,果然看到于医生在和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婆婆无奈地用本地方言解释:“一定要开刀切的……对……现在还是早期,手术效果很好的……光吃药真的好不了……光点滴也不行的……光吃中药也不成的…………”
我们俩回去学给大家看,大家都笑起来。
郭爸爸的胸部有积水,不久就得抽一次,我看过一次,他脱了上衣在病床上坐着,肋骨一根根突出,医生和护士在他边上忙来忙去,他一声不吭,脸上是忍耐的表情。
医生走后,他舒一口气躺下来,又和妻女说笑起来。
郭小妹还帮过我家一个忙。
那时候我爸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他开始反对我和我妈晚上轮流陪护,坚持要我们回去休息,请个护工照看他即可。
我们拗不过,就定好,白天还是我们过来,晚上8点到第二天早上8点请护工。一天一百元。提前付。这个价格算是高过市价,无非希望能让护工在夜间尽心点。
刚开始请了位姓陈的,第二天我刚到医院,就去问我爸护工怎样,我爸表示还可以,我正打算再多请一天,就瞥见郭小妹在偷偷跟我示意。
我和她走到一边,她低声说,“你们那个护工不好,一晚上都在睡,你爸爸叫他也叫不醒,后来自己看点滴、叫护士的……”
我简直气坏了,和我爸求证——我爸叹着气承认了,他本来想忍耐的,免得我和我妈又要来照看——然后我就把这位陈护工辞了,他也没话说,低着头走了。
还是在郭小妹帮着留心的情形下,我们换到第四个护工才找到了相对好点的,后来照顾我父亲就都是由那位林护工帮手了,算是帮了我们大忙。
那次出院,我们才走到医院大门口,忽然接到护士台电话,原来是我们把一件相当贵的衣服落在病房里了,郭小妹发现后就送到了护士台,护士立即查了我们的联系方式,打电话通知我们。
我回去取衣服,顺路拐去病房向他们一家道谢,他们一家都笑起来,一摸一样的眉眼弯弯。我们挥手告别,彼此祝福着早日康复。
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郭家仨口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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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住院的时候不但病人之间,而且家属之间也大都有同病相怜的感觉,相处的基本都很好,互相之间帮个小忙更是不在话下。
祝福楼主父亲。
祝福父亲当年的病友。
穿越到20多年前的感觉....
想起9年前妈妈做子宫肌瘤手术。
我赶到医院时,只看到爸爸一个人站在手术室门口,端着一个手术盘。盘子上是刚切下来的肿瘤,有柚子那么大。医生说切除肿瘤时发现腹水,要带着爸爸一起去化验室,检查瘤子的性质,再决定手术接下来怎么做。
爸爸回头看我,一句话也没有,脸上的表情没法用语言形容。
好在后来化验结果无碍,一周后妈妈就出院了,到现在都健康的很。
只是看了这组文章,我眼前又出现了爸爸的那个影子。
俺师傅正好在那旮哒,您可以前去投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