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历史色盲讲故事——故事,过去的事儿(112) -- 江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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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历史色盲讲故事——故事,过去的事儿(116)

窃符

都到这个点儿了,平原君也知道,魏王是没啥指望了,看看自己的小舅子有什么招儿吧。平原君给信陵君写了一封信,这是一封火药味相当浓烈的信。

在信中,平原君上来就是一通脾气,俺当年高攀你们家这门亲事,就是看在公子你急人之困的面子上。现如今,邯郸城眼看就要完蛋了,魏国的援兵还不知道在哪里,公子急人所困的劲头,干吗去了!

平原君也是明白人,这是在求人,光用火药去轰炸是不行的。虽然“急人所困”是名牌商标,但是贴着名牌商标的,不一定就是名牌,万一这通火药一炸炸出个假冒伪劣产品来,咋办?

在这封信的末尾,平原君没有了火药味,而是充满了近乎哀求的温情脉脉:你就是不管我的死活,难道不考虑一下你姐姐的下场吗?(且公子纵轻胜,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邪?

不管是真名牌还是假名牌,一打亲情牌,都是真名牌,平原君实在高明得紧。

接到姐夫的来信,信陵君也赶紧动身去找哥哥魏安釐王。信陵君门下的食客,也在信陵君的动员下,日夜不停的在魏王耳边聒噪。

魏安釐王是,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任你把大天说下来,我就是按兵不动。

实在是不能怨魏安釐王的执着,魏国从一个横跨黄河两岸的风云大国,变成一个龟缩一隅的弹丸之地,基本上都是拜秦国所赐,这已经从心理上把历代魏王彻底摧垮了。你能指望一个长年ED的人,一下子就雄风重现吗?

看到哥哥这么执着,信陵君也没招儿了,毕竟魏国这家公司的老板是自己的哥哥,哥哥不发话,他这个弟弟又能怎么着呢?

不过,为了证明自己是假一赔十的真名牌,在 “急人所困”商标下的自己,是质量信得过产品,信陵君必须做点儿什么了。

既然哥哥不肯为自己的质量背书,那就需要自己去给姐夫展示自己的质量了。

信陵君把自己的门客召集起来,向他们宣布,自己就要到邯郸前线去了,愿意同去的,热烈的欢迎。

我虽然不能把你从火坑里拖出来,但是我可以主动跳进火坑,跟你同生死。

信陵君率领着愿意跟自己一起去邯郸前线的门客,乘坐一百多乘车,离开了大梁。

说实话,即使信陵君一行人到了邯郸前线,平原君也未必会有多高兴。平原君需要的“急人所困”,是能够拯自己于水火的“急人所困”,而不是陪自己赴汤蹈火的“急人所困”。

信陵君率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来到了夷门,跟看门的老朋友侯嬴做了告别,并且声明,这次去,就没有打算回来。

侯嬴先生不咸不淡的送上了临别赠语,公子好好干,我年纪太大了(水注:七十多岁了),就不去了。

一腔慷慨激昂,换来的却是侯嬴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话,信陵君感觉自己真是表错了情,心中相当不爽。

如果我这么不咸不淡的应付信陵君,信陵君不会有啥不爽的,因为他不认识我,侯嬴就不同了,信陵君对他老人家,那可是不一般的待见啊。

当年,信陵君听说大梁城夷门那个看大门的老先生(夷门监)侯嬴是个隐士,于是自己带着真金白银,上赶着去套近乎。侯老先生人虽然很穷,但是志并不短,没有接受信陵君带来的那些阿堵物。

知识分子大体可以分两类,爱财的、好名的,当然更多的是既爱财又好名,所谓“既做XX,又立牌坊”是也。

不稀罕好东西的,基本上喜欢好名声,也就是俗话说的要面子。摸准了侯老先生的脉搏,信陵君知道该怎么做了,不就是面子吗,给足。

信陵君不是给侯嬴送上一顶“国学大师”的帽子,这玩意儿在当时并没啥大不了的,而是亲自驾车去迎接侯嬴参加自己举办的酒会。

在我看来,信陵君亲自去迎接侯嬴也是在作秀,首先他选择的出发时间,就很有讲究,信陵君从府上出发去迎接侯嬴的时候,所有来参加酒会的客人都已经入座了。当所有的宾客都各就各位后,信陵君亲自驾着豪华车,空着贵宾位(虚左),前往夷门迎接侯嬴。

破衣烂衫的侯老先生,也没有更换礼服,毫不客气的就站到了贵宾的位置上(当年,所谓的坐车,就是站在车上,哪怕是天子也得站着)。

侯嬴先生虽然很穷,生活条件也不怎么样,但是听说有饭局,并没有像没出息的我一样,火急火燎的去开洋荤,而是让信陵君开车带着他,先去跟一个朋友聊会儿天。

信陵君亲自驾车,载着侯嬴来到一个肉摊前。侯嬴下车就跟摊主聊上了,并且还时不时的斜眼瞅瞅信陵君,这一聊就是小半天。

从侯嬴登上车的那一刻起,到现在看着侯嬴跟朋友有一搭无一搭的侃大山,信陵君的态度始终保持得不错,恭恭敬敬的,至少看上去是恭恭敬敬的。

看来,“礼贤下士”这顶帽子,也不是那么好戴的,最起码也需要有一张扑克脸

信陵君恭恭敬敬是他修养高,随从们就没有他这么好的修养了,TMD都顺着嘴边溜达出来了,虽然音量并不大。

等了半天,总算是聊完了,信陵君带着侯嬴回到府上。

信陵君的那些贵客,魏国的将相和宗室人员,都已经等得花儿都谢了,终于见到传说中的贤人了。

贤人,闲着没事儿消遣别人的人。

喝得差不多了,信陵君来到侯老先生面前敬酒。

看着信陵君,侯老先生很激动,今天公子给足了老夫面子,竟然这么抬举俺一个看大门儿的。不过呢,这面子也不是白给我的,我那么做,也是为了公子啊,这下一来,天下人都知道公子是真正的礼贤下士了!

明明是摆足了架子,以满足自己内心深处那点儿可怜的傲视王侯的虚荣心,反而说是成就了别人的美名。

知识分子的无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心口不一的给信陵君送上一顶高帽后,侯嬴向信陵君推荐了一个人,就是跟他聊天的那个肉摊摊主,朱亥。

信陵君的所作所为(不管是虚情还是假意),的确很对知识分子那充满酸劲儿的胃口,所以后世的知识分子,对他的评价不是一般的高,太史公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史记》中信陵君的传记,就跟别人的颇不一样,《魏公子列传》。既不称姓名(大多数传记的传主,都是用姓名做题目),也不称公职(其它三个养士名人的传记,都是用封号做题目),而是敬称“公子”,并且在正文中,太史公也是一口一个“公子”的。

因为侯嬴跟信陵君有这样的渊源,所以信陵君慷慨陈词的时候,他就不能不咸不淡,做不到比信陵君更加慷慨激昂,也该像他一样慷慨激昂。

如果信陵君是豁达大度、满不在乎的人,也就不在乎侯嬴到底是什么态度了。一个就要死的人了,还管别人对自己是什么态度呢。

告别侯嬴后,信陵君越想越不对劲,都走出几里地了,他还是决定回去向侯嬴问个究竟。

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信陵君的礼贤下士至少有一半是装的,是要回报的,至少也要精神上的回报。

就在信陵君决定回头问个究竟的时候,说出了心里话:我对侯老先生够可以的了,他怎么那个态度啊?

当然啦,如果因为这个原因就回头去问个究竟,浪费了宝贵的“救援”邯郸的时间,也显得自己没有品味,信陵君也能给自己找辙:是不是我对他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啊?

你一个就要死的人了,有什么不够也没法弥补了,瞎操什么心啊。

看到信陵君拨马回来,侯嬴笑了,我就知道公子心中不爽,肯定还要回来。(知公子恨之复返也

小样儿,就知道你小心眼儿。

侯嬴指出,信陵君这么去邯郸,就是拿肉包子去打狗,只是为秦军将士的功劳薄建设增砖添瓦。

接着,侯嬴把所有的无关人员赶走,拿出了干货,只有拿到军队,才能够有所作为。

调动军队,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简单方便,具体做起来就没这么轻松由我了。刀把子从来就是国之利器,一个国家只有一个人才有权调动军队,那就是最高领导人。

这一点,古今中外没有太大的区别。

不过呢,调动军队的时候,最高领导不可能次次都要莅临现场。如果那样的话,战国时代的诸侯国君,就啥也不要干了,整天不是在调动军队的现场,就是在赶往现场的路上。

幸好我国的符号文化源远流长,调动军队的时候,并不需要最高领导亲自去指导工作,只要有那个唯“半”的符号就行,虎符。

所谓的虎符,就是一只金属老虎,劈成两半,一半在最高领导人手中,一半在前线将领手中。

如果最高领导人对前线的将领有什么最新指示,就派使者拿着半个金属老虎前去传达。使者掏出领导人的那半个老虎,前线将领也拿出自己手中的那半个老虎,双方一凑合,没有什么瑕疵,然后再说事儿。这就是“合符”,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成了“符合”。

既然领导人跟前方将领沟通,需要一个中介,虎符,那就有了做文章的空间,盗取虎符。只要虎符在手,信陵君说的话就是魏王的最高指示,谁让那时候没有录音设备呢。

但是,这个做文章的空间极其有限。虎符就是刀把子,如果领导人把自己的虎符弄丢了,那就等于给拿到虎符的人,开了一张签好字的空白支票。拿到虎符的人,在这张支票上写下“杀掉现在的领导”几个字,那现任领导的身家性命就……

虎符比大印更加宝贝,丢了大印,还可以重新刻一个,然后声明已经丢失的那个作废。虎符要是丢了,恐怕在现任领导声明作废前,领导本人就已经作废了。

虽然虎符比生命还重要,但是也不能让它长在身上啊,魏王又不是孙悟空,能把虎符变成绣花针,放到耳朵里。

不是长在身上的东西,只要偷,总是能偷的到的。

虽然魏王不能把虎符放到耳朵里,但是他还是把这个宝贝,放在了一个自以为很安全的地方,卧室。

卧室的确算是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普通人的卧室,除了两口子,也极少让外人参观,何况是魏王的呢。即使信陵君手下有狗盗之类的奇才,也很难完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

如果魏王是一个戒色的和尚,那信陵君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可惜直到魏安釐王死后很多年,中国才有和尚。

魏王既然不戒色,那他的卧室就不可能由他一个人独享,他要跟异性分享。

换句话说,能够进入魏王卧室的,除了他本人,还有他的老婆(们)。

信陵君恰巧跟魏王的宠姬,如姬,关系不一般。

声明一下,这里没有桃色事件。不过是信陵君帮着嫂子(也算是嫂子吧),做了一件哥哥都没有做到的事。

如姬的老爹让人给杀了,女儿如姬悬赏捉拿凶手,三年过去了,一无所获,就连老公魏王都没有办法。后来还是信陵君的门客,把如姬杀父仇人的脑袋进献给了如姬,就这样双方建立了良好的关系。

亲兄弟明算账,如姬这个不怎么正式的嫂子,就更要跟信陵君明算账了,这位女士声明,就是死,也要报答信陵君的大恩大德。

信陵君在魏国有权有势,还有门客,黑白通吃,几乎没有自己搞不定的事儿,也就一直没有给如姬一个报恩的机会。

现在机会来了。

听说信陵君需要那半个老虎,如姬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照办。

就魏国这种管理体制,还能活到现在,真是老天保佑啊。

这下算是彻底搞定了,有了虎符就有了军队了,犯不着信陵君自己去给秦军将士增加斩首数了。

目标,邺。

出发!

就在这时候,侯嬴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万一前线的将领晋鄙,不听话怎么办?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是随便说说的。在那个信息不畅通的年代,后方的君主不可能比前线的将领,更清楚实际情况,所以只能赋予前线将领临机专断的特权。

不过,晋鄙不听话,跟前线的实际情况关系并不大,只是跟他本人的位子有关。

信陵君这次去是剥夺晋鄙指挥权的,为了自己的指挥权,他也要向魏王讨个说法,凭啥无缘无故解除我的指挥权。

晋鄙一讨说法,信陵君立马就穿帮了。

为了避免穿帮,侯嬴再次向信陵君隆重推出朱亥这个大力士。

如果晋鄙听话还自罢了,要是他不听话,就让朱亥……

信陵君跟朱亥打过几次交道,但是朱亥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不知道这次会怎么样。

信陵君再次找到朱亥,朱亥笑了,以前对你爱答不理,是因为虚头巴脑的没啥意义,现在要实实在在的干点事儿了,那就同去同去。

这下总算是把所有东西都准备齐了,临行前,侯嬴又说了一次临别赠语:本来呢,我也应该跟着去,就是年纪太大了,去了也是添乱。我掐着日子,公子到达晋鄙军营的那一天,我就自我了断,算是送公子最后一程。

带着杀手,信陵君来到了邺,拿出虎符,双方一合符,没问题。但是跟随信陵君来的人有问题,人数太少,场面不够隆重。

普通人交接工作,还需要共同的上级派人来主持一下呢。兵者,国之重器,兵权交接这样的大事,怎么能这么马马虎虎呢。

看着轻车简从的信陵君,晋鄙提出了疑问,如此简单的排场,不怎么合规矩吧?

站在一边的朱亥,拿出藏在袖子中的铁椎(四十斤),给了老将军致命的一击。

与此同时,大梁城的侯嬴,也面向北方自杀。

不管侯老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单凭他主动选择的这个结局,我也要满怀崇敬的说一声:老先生,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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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那也难说

孟尝君的那件白狐裘也被从仓库里偷出来了,那可是秦王特别喜欢的东西。至于侯赢的自杀,和后来推荐荆轲的田光一样,都是断绝他人的后路的狠招。

家园 老侯头有点莫名其妙,

以前学到他的那段时就感觉怪怪的。魏国不是没有人才呀!老侯一个区区守门小吏竟然连宫闱密事都如数家珍,准确预测晋鄙可能起疑心并提出应对措施,实在牛啊!不可能对无忌GG毫无用处,急吼吼地抹脖子究竟为了什么?

家园 不自杀就被魏王车裂了

整不了信陵君,还整不了他这样的老头吗

家园 其实只要跟着信陵君走就没事

春秋战国的人不那么在乎生死

家园 那时寿命短 70估计就百病缠身了

那时人的平均寿命也不过35,好比现在活到140了

家园 35包括婴儿死亡人数了

当时婴儿死亡率极高。还有非正常死亡人数,比如长平的兵。

家园 既然搁仓库里了就不会是特别喜欢的东西吧?

除非是收藏爱好者

侯赢的自杀我觉得和断人后路关系不大,信陵君敢窃符救赵

那摆明就是不打算回魏国了,自己年老跟着颠沛流离受罪,还带累人家行军作战

反正大计得用,年龄也到了,

人以国士待我,也就以死相报,一了百了

家园 人生七十古来稀
家园 哈哈,穿越了吧

这个35就是随便说说的一个数字,大约就是正常人的数字,而且很可能是贵族的数字,要不没人记

不会有人把婴儿和战死的都统计起来,除一下的。后世的人也没法算的。成年人可以算查资料算个户数,死小孩不可能有记录的

家园 自己瞎琢磨一下 还是符合更为合适

合符是动词 结果还不知道

符合就不用讲了 直接办交接吧

对于这个语境来讲 显然可以表示结果的符合更为合适

也不知这么想对不对

家园 【原创】历史色盲讲故事——故事,过去的事儿(117)

传奇谢幕

长平大战后,赵国人和秦国人都很忙。

赵国人先是忙着走后门,让秦国人歇会儿;后来为了是否违约,忙着吵架;再后来是忙着保家卫国,忙着满世界找帮手。

秦国人也一直没闲着,先是在白起的指挥下,忙着鸡飞狗跳的要拿下邯郸,在苏代的一通嘚啵下,秦昭王决定先歇会儿。就在这喘口气的空当,赵国人赖账了。

秦国人只好再次忙起来,秦昭王四十八年(前259年)九月,秦昭王决定教训一下赵国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就找来白起,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会儿,武安君不太愿意紧密团结在以秦昭王为核心的中央政府周围,明目张胆的跟领导唱起了反调。在武安君看来应该凉拌,他阁下很干脆的给出了俩字儿,不可。

听到这两个字儿,秦昭王立马扬起巴掌给了武安君一记响亮的耳光,长平大战后,秦国上下累得上吐下泻,国库里要啥没啥,人民群众过着难民的生活,那会儿你白起又是要粮又是要兵,拉开架势张牙舞爪的要整死赵国;这会儿全国上下歇了大半年,缓过劲儿来了,你反而说“不可”,到底是什么意思?

摸着火辣辣的脸颊,白起仔细分析了一下这大半年来的国际国内形势:长平刚完事儿的时候,秦国上下的心气儿高到了天上去,赵国上下的苦胆都碎成了一片一片;大半年过去了,秦国的国内形势有了相当规模的改善,赵国也没闲着,人家也是一日千里。如果可以量化的话,秦国的形势翻了一番,赵国则是增加了十倍。

分析完各种形势后,武安君重申了一下自己的结论,这会儿再去找赵国的麻烦,没戏了。

从本质上来说,武安君不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一个非和平主义者,不一定就是一个战争狂人。战争狂人是有条件要上,没条件也要上;非和平主义者是有条件要上,没条件等待时机、创造条件再上。

作为一个纯粹的非和平主义者,武安君的分析和结论,还是相当靠谱的。

长平大战刚结束的时候,秦国人的日子很难过,赵国人的日子更难过。秦国人的日子虽然难过,但是他服用了一支兴奋剂,长平大胜。在这支兴奋剂的支撑下,以秦军将士的骁勇,再加上白起这个神话一般的指挥官,那时候秦军宜将剩勇追穷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邯郸,就赵国当时的情况来看,秦国人让他立马歇菜,也就是一层窗户纸的事儿。

双方各自歇了大半年后,秦国人看上去是喘了一口气,但是也让那支兴奋剂过了期;赵国人在这大半年里,不但喘了一口气,物质条件有了大规模改善,而且在精神上始终没有放松,时时防着秦国那个狼崽子。这会儿秦国即使金猴奋起千钧棒,也很难做到玉宇澄清万里埃喽。

不过呢,秦昭王是一个不怕鬼不信邪的领导人,下定决心就是要搞定赵国。

就这样,五大夫王陵前往了邯郸。

这一次,秦昭王没有强行起用白起,固然是因为白起的作战意志不够坚决。在我看来,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他沿用了长平大战时的做法,先让一个并不咋地的人,去试探一下。王陵争气的话,正好羞臊一下武安君;王陵掉了链子的时候,再拿出杀手锏。

可惜,九级的五大夫王陵不如十级的左庶长王龁争气,非但不能拿邯郸怎么着,反而让自己赔了不少。看着不争气的王陵,秦昭王也很无奈,只好动用杀手锏,请白起出山,到前线去替代王陵。

武安君并没有像长平大战时那样,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反而是唧唧歪歪的强调困难,邯郸城是块硬骨头,很硬很硬的骨头。

看来,白起还知道一点儿历史,大约在一百年前(前354年),魏国就在邯郸城下啃了一年,才将他拿下,后来在桂陵被齐国摆了一道,弄了一个虎头蛇尾。

武安君是一个相当谦虚的人,他也不敢保证自己就一定比一百年前的魏国人做得更好。

秦国的法令,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哪怕是你先前的功劳比天还大,也不能抵消后来芝麻绿豆的过失,真正的依法治国。

明知道前面就是火坑,武安君只要还有个正常的智商,就不会义无反顾的往下跳。任领导把天说下来,武安君就是打死也不去前线。

现在是用人的关键时刻,秦昭王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武安君耍大牌,并且还得放低身段,继续敦请武安君,派丞相范雎以自己的名义去劝武安君勇挑重担。

秦昭王的身段放得还是不够低,要是像他的重孙那样亲自跑一趟,白起或许就不得不出山了。范雎吗,就不用多说了。赶走自己贵人的旧恨,一年前搅和自己好事儿的新仇,加到一块儿,白起要是能给范雎面子,那才是见鬼呢。

估计范雎也不愿意接这个差事,不过呢,这事儿他不干,就得让老板亲自去干,为了老板,范雎也只好硬着头皮去劝自己的冤家。

见到白起后,范雎把白起先前的行状说了一遍:当年阁下率领的人马不到对方的一半,在伊阙斩首二十四万;后来又率数万之众,攻入了楚国的都城,让那么大一个国家迁都了事。

接下来,范雎开始做对比,现如今,赵国能打仗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在人数上,秦国占绝对优势,希望阁下勇挑重担,肯定能灭掉赵国。

最后,范雎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以寡击众的时候,你都能取胜如神,以众击寡,还能有啥问题呢?

看着这个一个劲儿给自己戴高帽的冤家,白起只好谦虚了一把:伊阙之战的时候,韩魏两家各打各的算盘,都想让对方给自己挡枪子儿,结果是一家完蛋了,另一家也就跟着歇菜;跟楚国人打的那一场,是因为楚国人本身就不团结,打起仗来的时候,各人顾各家,正经的一盘散沙。那两次的成功都是当时形势的结果,哪能说我有多么神呢!

接下来,白起开始打范雎的脸,长平之后,秦国不但不在赵国人心惶惶的时候,趁机拿下赵国,反而放了他们一马。这会儿,赵国不但缓过劲儿来了,还做到了上下一心,只要死守邯郸,秦国就没什么好办法。守住了邯郸,诸侯的救援很快就能赶到了。继续折腾下去,对秦国没啥好处。

最后,白起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正赶上我病了,没法去前线。

老子就是不伺候。

范雎把白起的意见向秦昭王做了转达,一看白起是这个态度,秦昭王也犟上了:没有了白起,我就不能灭赵吗?(微白起,吾不能灭赵乎?

还不信了,死了张屠户就吃带毛猪?

秦国又不是你白起一个人会打仗,先前那个王龁在上党就表现得很不错嘛,秦昭王一声令下,王龁,你上。

秦昭王四十九年正月,王龁来到邯郸前线替换王陵下场。

王龁的爵位比王陵的爵位高不了多少,攻打邯郸城的时候,王龁同样也没有展示出比王陵高多少的水平。面对邯郸城,王龁一样是没啥好招儿。

大约在秦昭王四十九年八九月间,楚国和魏国的援军,终于在邯郸会师了。

这里要特别表扬一下韩国,他都很难自主呼吸了,还派出援军前去掺和了一把。

看来,范雎把韩国当作秦国的心腹大患,还是很有眼光的。

正经说来,即便秦国身体没啥毛病,面对四国的群殴,都不一定能讨到便宜,这会儿秦国已经气喘吁吁了,面对四国联军,就更没好果子吃了。

前线失利的消息传回咸阳后,装病的白起竟然说起了风凉话:大王不听我的,结果怎么样啊!(秦不听臣计,今如何矣!

这个时候还说这种话,已经不是展示自己的先见之明了,而是直接揭秦昭王的短了。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领导也是人,也怕被人揭短。

没什么意外,一听白起在揭短,秦昭王也很生气,领导一生气,后果就更严重了,秦昭王下了死命令:你虽然病了,就是爬也要爬到前线去。你要是不去,我恨你一辈子。(君虽病,强为寡人卧而将之。如君不行,寡人恨君。

武安君太牛了,把自己的领导活生生折腾成了一个怨妇。

一看领导是这个态度,白起也豁出去了:我知道,这次去了,没什么建树,国家也不会难为我;不去,即便没什么过失,也少不了挨一刀。我宁愿挨那一刀,也不会去做败军之将!

跟田单相比,白起从来都不是危难之际显身手的救火队员。再说,邯郸前线那个德性已经不是人类能够有所作为的了,这一点白起比秦昭王要明白。

算你小子有种,制不服你,老子就不是姓嬴的。

秦昭王五十年(前257年)十月,秦昭王解除了白起的所有职务,还剥夺了他的爵位。

风光无限的武安君,瞬间成为了光荣的普通一兵,并且还是戍边的普通一兵,秦昭王给他安排的新的工作地点,是西部的阴密(今甘肃灵台县)。

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昨天还是位高权重的武安君,今天竟然成了一无所有的普通一兵。装病的白起并没有用“大不了一切从头再来”,来安慰自己受伤的心灵,而是真的病了。

然而,一切并没有结束。

真的生了病的白起,没法马上前往阴密为国家效力,在咸阳逗留了一阵儿。

在这期间,要是从邯郸前线源源不断的传来好消息,秦昭王说不定也就是挖苦一下白起,然后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可惜,秦昭王每天从前线得到的,都是些糟糕透顶的东西。秦昭王只好把一肚子的邪火发向了白起,派人前去强制执行自己的命令,让白起马上滚蛋,不要留在咸阳。

既然老板下了逐客令,白起也只好拖着病体离开咸阳,奔赴新的工作岗位。

就在白起离开咸阳的时候,秦昭王还跟丞相范雎等人在背后议论他:降职后的白起一直不服不忿,嘴里嘟嘟囔囔的……

议论完了之后,秦昭王派使者带着一把剑,追赶还没有走远的白起。

使者追上白起的时候,白起刚到达杜邮,距离咸阳只有十里地。

看着这把三尺长剑,白起知道,这是老板让自己来个自我了断。

古代死刑中,自裁是比较宽大的一种方式,也是皇恩浩荡的比较大的体现。

面对这个宽大的方式,白起仰天长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竟然是这样的结局?!(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

思考了半天,白起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答案:单凭诱杀赵国那数十万战俘,我就该死了。(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坑之,是足以死。)

秦昭王十三年,白起以左庶长的身份,独立领兵出征韩国。

秦昭王四十八年,白起以武安君的身份,从上党前线回到咸阳,结束了一生的征战。

秦昭王五十年(前257年)十一月,白起在杜邮自杀身亡。

起于剑,死于剑,一个传奇结束了。

白起死后一个月,秦昭王五十年十二月,王龁率领秦军撤离邯郸。

通宝推:strain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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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花武安君
家园 白起一生归纳起来就是八个字 —— 因剑而生,因剑而亡
家园 性格决定命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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