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海东青 -- 八面琵琶奏楚歌
危境中一直坦然自若的阿骨打,此时反而闷声不语;酋长乌雅束病体日渐沉重,早已将军务交给他主理,他此时正在思考军国大事。吴乞买依然沉稳如山,默默跟在兄长后面。
粘翰、希尹纵马在前面探路,以锐利的目光四处扫掠,防止天祚帝万一派了伏兵。全队脱离险境已越来越确定无疑,粘翰轻轻哼起歌来。粘翰是个全才,不但武艺高强,对文化也深为喜爱,此时女真尚无文字,他自己收集历史掌故、民歌,强记下来。他会的歌最多,唱得也悠扬高亢,难怪女人们都喜欢他。
潇洒的外表下,他心里有一种暗暗的狠、硬硬的冷。他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的弱点,不论学什么,也永远不许自己低过别人。
少年时的他,也曾多情善感。当他的爱人月儿,因“荐枕”时不堪侮辱而投崖自尽后,他的心便坚硬了起来。他发誓,要把遭遇的每一点侮辱和苦难,都转化成复仇,加倍地反击到契丹人身上。在部落间的争斗中,他作战冷静、凶狠,渐渐成为了人人敬佩的英雄。
对于出身贫家的完颜璎珞,他是当作辉煌征程中的一处风景的,对璎珞情怀中种种的期盼和痛楚,他是无暇顾及也不愿怀想的。
至于对天祚帝要求的“荐枕”,既然璎珞和姑娘们的美色可以使阿骨打等五雄免于灭顶,粘翰是毫不犹豫的。这样的事情,必须有人来决定和担当,他正是这样的人,他时刻准备着,做这样的担当。谋良虎、希尹与他智慧相近,趣味、志向相投,三个人是很好的朋友。
谋良虎自从遇虎死里逃生,与萧若柔那惊魂一抱之后,已形同废人。他的大脑定格在与萧若柔双目相对的那一刻,胸膛里一直回响着她的心跳,此时见漫天飞雪,朵朵好似萧若柔笑颜如花。
阿骨打对他心里的问题沉思已毕,已有了主意,很想聆听左膀右臂的意见。他呼喊粘翰回来,对他说:“粘翰,停下你美妙的歌儿吧,这里连迷途的母鹿也没有,更难有美丽的公主听你发情歌唱。”粘翰笑了,知道自己对蜀国公主颇为喜爱,被堂叔看了出来,惹他调笑。
粘翰拨马来到阿骨打身边,悄声说:“那皇帝的女儿也是女人,也会思春,也要生娃,也渴望我去征服,我想她,说不定她还爱我呢。”
阿骨捅了粘翰一拳,示意他要谈正事,他又回首招吴乞买上来,问粘翰道:“你说说,天祚帝气量狭小,我们这次春捺钵没屈服于他,他日后想起,难免秋后算账。就算他此次放过我们,咱们完颜部要发展壮大,就好比皮囊里的锥子,难免露出个头来。一旦双方起了刀兵,咱们的老窝涞流河,偏狭平缓,难以凭险坚守,那可怎么办?”
女真人说话,以尊卑为序。作为侄儿的粘翰并不向吴乞买谦让,说道:“海冬青与黑瞎子打架,窝在小小的窝里可不行。涞流河无险可凭,固守只能坐以待毙。唯一的办法,是乘其不备,先发制人,杀过去,杀到他们窝里折腾!”
阿骨打笑了,他沉思良久才得出的结论,原来才思敏捷的粘翰早已思考过,并有了结论。他深爱这个侄儿,因为他们的结论经常一致,虽然他的思考会深沉扎实些,粘翰的思考则更加天马行空、迅捷快利。“英雄爱英雄”,阿骨打很器重这个侄子,内心里也不把他当子侄,反而象是兄弟一样。
阿骨打捻着锐若刀锋的胡须,继续以提问来论证他思考的方略里那危险脆弱之处:“虽是这么说,但大辽国土那么宽广、民力那么丰厚,他全国可用之兵何止百万,能打仗的将领岂止百员,据说著名的悍将就有‘五虎十四狼’。而我们呢?就算把能做的梦都做了,也他娘凑不足四千兵马啊!”
粘翰知道,叔叔既有天纵雄豪的一面,又有心思缜密的一面,他内心里定然把所有可征、可借之兵想尽了,才得出这个数字,提出这个问题。
粘翰说:“叔叔,你看那金叉刺鲟鳇鱼,金叉的分量怎能与鲟鳇鱼相比;你看那利箭射雁,箭簇的分量怎能与大雁相比。但两者均能杀死猎物,不过是因为集中尖锐的力量,击中要害罢了。辽国虽然庞大,内外已然腐朽,我们与大辽开战,只要选它一两个弱点,打赢头两次决战,剩下的,就容易了!”
阿骨打捏紧燕尾胡须直至发白的指节忽然松开,他看了一眼吴乞买,吴乞买点了点头。完颜阿骨打哈哈大笑,他的忧虑经过两人的确认已然化解,女真人“主动出击”的国策在此番谈笑间已初见端倪。
三人并马前行。阿骨打叹息说:“粘翰,我的疑虑你三言两语就解除了,你的文韬武略,只怕我也不及呢。”
粘翰正色说:“俗语说:‘三人同心,其利断金。’这道理说的容易,做到就难。实际上,常常是:‘同甘苦易,同富贵难’。我看那契丹人、宋人数百年的历史,莫不是尔虞我诈,血雨腥风。咱们完颜部要与比我们多出百倍的契丹人、宋人争天下,必须团结一心。侄儿此生愿望,只是辅佐伯伯、叔叔们建功立业,让咱们女真人再不让人像对待猪狗般欺凌。其他的,决不敢有非分之想。”
阿骨打见粘翰打江山之前,已想到守江山的事情,不禁感慨他志向远大。三人说话间,不觉已勒停了骏马,谋良虎、希尹等人在数步外守护。
阿骨打见吴乞买正在沉思,也不打断他,便由他沉思。
阿骨打心想:“按照兄终弟及的传统,病体沉重的哥哥乌雅束一死,不出意外,继承大位的就该是我。万一我在大业未竟时丧生,就得从弟弟中选一个继位。诸位弟弟中人才甚多,比如四弟斜也狡黠多谋,十一弟阇母勇猛善战,但惟独吴乞买思虑深沉稳重,话语不多,却实力深藏,他开疆拓土或有不及人处,但却是可以托付大事的人。”
女真人地少人稀,要问鼎天下,有什么优势?这个问题,阿骨打当然考虑过。他的结论也和粘翰一样。
此时,吴乞买已将粘翰的话在心里百转千回咀嚼一遍。此时目光闪亮,坚定地说:“不错,咱们女真人,不学那契丹人、宋人。咱们一条心,必能争得一方土地,让子孙再不受人欺凌。咱们女真人人数少,将来得了天下,也绝不自相残杀。”
此时风过松林,吹在三人面上。三人眼中均坚毅有光。阿骨打将两人手拉在一起,又叫谋良虎、希尹前来,待五人手握在一起,他仰天道:“长生天在上,我们完颜族英雄大难不死,在此盟誓:我女真人兄弟同心,发誓打败耶律延禧那狗贼,建立国家,让女真人再不受人欺凌。我们的团结、忠诚将如同金子,永远光灿;若我完颜一族如那契丹人、宋人,各谋己利、自相残杀,让我们所得的荣光,如同浸在水中的铁器,慢慢锈蚀,归于尘土。”
风过苍原,把这誓言,传过北国江山。
第七章 悬崖展翅,双雄咸州曾斗酒
话说从春捺钵回来,与吴乞买、粘翰途中定计以后,阿骨打请得哥哥乌雅束的同意,加快操练兵马,扩军备战。阿骨打与国相撒改、吴乞买、习不失、欢都、谋良虎、粘翰等将领商议:“咱们部落的兵马还是太少。要想跟辽朝动手,必须把咱们女真各部的力量象编马鞭子那样拧在一起。只是从何入手呢?”
名将欢都是完颜部历经四朝的老将了,络腮胡子已然全白,却最不服老,处处要抢在年轻人前面。他拍案说道:“头鱼宴上率先跳舞的不是阿鹘产和赵三吗?他们是铁了心要舔耶律延禧的屁沟子,咱们就拿他们开刀!”谋良虎、粘翰、希尹等将领纷纷点头,这计策便定了下来。
二月的月圆之夜,阿鹘产和赵三又聚集在一起,正自点燃篝火,饮酒赏舞。这次春捺钵,他们观摩了天祚帝的乐舞和仪仗,大开眼界。回来后便有样学样,比划着让部落里的女子排演,趁机从中渔色。当他们的醉眼流连飘拂在少女们折仰的腰肢和棉袍下依稀可见的饱满胸脯上,相顾露出意味深长的淫笑时,忽然杀声四起。
欢都持铁戟、谋良虎舞双刀、粘翰挥青龙长剑、希尹挺着银枪四面杀来。两人慌忙甩了酒碗骑马便跑。在一片纷乱中,老将欢都却还是盯紧了阿鹘产和赵三的身影,咆哮纵马,尾追不舍。
两人并肩败逃,却都不敢回身与老将对战。欢都射出的羽箭嗖嗖飞过耳畔,力道越来越足,显然老将越追越近。
阿鹘产对赵三说:“兄弟,这样跑法,不是办法。不如你继续往前跑,引他去追。我就埋伏在此处林子里射他。你我在前面白狼窝子会合。若你等我不到,那就是我被他杀了,你能替我收尸最好,若收不得,好歹为我烧些酒饭,祭奠一下。我的老婆孩子,也拜托你照料吧。”
说完,阿鹘产悄悄从马上滚到雪地里。赵三便牵着他的战马继续狂奔。阿鹘产躲在树后面,把箭搭在弓上,听得欢都咆哮着正纵马奔来。
黑夜中阿鹘产瞥见欢都须发张扬的身影如同恶神一般,这令他臂如灌铅,抬不起手来发箭。阿鹘产的箭法虽然很准,但欢都威名太盛,使他不敢施展手段。
此时,欢都已旋风般刮过阿鹘产藏身的大树,扬起一片雪雾。阿鹘产再探头看时,已不见他面容,只见他背影,心意略微平定。他下了决心,突然起身,往欢都背后射去。
箭影一闪,掠向那团纵跃咆哮的黑影,也不知射中与否。却见欢都又跑了百步开外,回转身来,似乎正盯着阿鹘产藏身的大树。
阿鹘产觉得藏身的松树已被他看穿,双腿不由得抖动起来。
“何人敢放暗箭?出来受死!”欢都在昏暗的月色中,舞戟大喊。阿鹘产觉得肝胆欲裂,再也顾不得许多,跌跌撞撞向密林深处逃去。
这一夜,阿骨打发动雷霆般的突袭,一举端了阿鹘产、赵三两个部落的老巢,实力大增。老将欢都却中了暗箭,勉强回营后支撑了几日,终于不支,撒手而去。希尹放声痛哭,诸将也陪着落泪。
阿鹘产、赵三在白狼窝子汇合一处,见势不妙,便逃到咸州,找咸州详稳司告状。咸州详稳阿息保不敢专断,便将案情上报北枢密院。
萧奉先受过阿骨打好处,此时倒怕逼急了阿骨打,反把他此前受的贿赂咬了出来。于是他仍将案件发还咸州详稳司处置,让阿息保传唤阿骨打予以训诫,责令其悔过自新。阿息保便传唤啊骨打前来受训。
辽朝在辽东的防御体系,是以黄龙府(今吉林农安)为心脏,以宁江州(吉林扶余县东的石头城子)、达鲁古城(吉林扶余县西北的土城子)为探出的两只铁爪,扼住女直诸部的咽喉,再以咸州(今辽宁开源)为腹部,作为黄龙府的支撑。
因此去咸州打官司好比深入虎穴般危险。详稳司传了数次,阿骨打只是拖着,根本不理。阿息保脾气很倔,便一月一催,逼着阿骨打前去受训。
转眼拖了一年,已是次年三月,春暖花开。这一天阿骨打来找乌雅束,探望哥哥的病情,顺便跟他说起军务:“哥哥,海东青飞得高,是因为它在悬崖上迎风展翅,把翅膀让风吹得硬了。要想咱们的将士不怕辽狗,就得带他们出去跟辽狗咬上两架。”
生性谨慎的乌雅束听了阿骨打放弃心脏,直取肚腹的方案,觉得甚是凶险,便提议召集撒改、习不失、欢都、阿离合懑来共同商议。几番计议下来,他们还是被军事上威望甚高的阿骨打说服了。
三月天气,咸州城颇有春意。崇寿寺外,青草发芽,桃花吐蕊,给北国灰色景致平添了活泼与艳丽。百姓们当然不愿错过,纷纷出来踏青,踩摘荠菜,观赏桃花。
忽然,数人骑快马从大道上疾驰而来,带起的风儿把桃花瓣瓣刮落。众人惊讶地扭头观看,却见更多的骑兵正如狂风般掠来!
百姓们开始以为这是契丹的骑兵,纷纷闪开,对他们的勇武和霸气,既感惊奇又觉胆寒,后来又觉得这些骑兵衣衫各异,不似官军。这时,一员身材魁伟的契丹将领纵马赶来,对大家说:“女直骑兵来了,大家散开,各自回家,紧闭门户。”
百姓们听说这如狼似虎的骑兵是山林野人的部队,脸都吓白了,顿时尖叫着一哄而散,只留下春天丽日下一片空荡荡风景,好不寂寥。
阿骨打一面鞭打“夜里摘星”令它快速驰骋,一面对跟随左右的粘翰、谋良虎说:“你们看,辽军防御松散,我们以骑兵突击,可以直捣其腹心。”
谋良虎骑着红马,脸上满是兴奋。他略带遗憾地说:“叔叔,可惜这次不是真打。若真打时,辽军倒有防备了。”
阿骨打哈哈大笑:“侄儿,打仗讲究机智变化,难道下一次,咱们非对咸州下手吗?”
阿骨打隐约觉得,粘翰、谋良虎是将领中最具天分的两个。此次突袭,他便带此二人作为副将,锻炼他们、考察他们。
说笑着,阿骨打和五百骑兵已狂飙而入,直冲到咸州详稳司衙门前的校场之上。五百骑兵带起的喧嚣和烟尘,已使昔日热闹的衙门前人去鸟散!
阿骨打大步跨入衙门,对战栗的当值辽兵说:“去,告诉阿息保老儿,他屡次三番请的阿骨打到了!”说完便大咧咧地坐在堂中官座上等候。
咸州详稳阿息保正是年轻时见识过少年阿骨打神奇射技的那位。他刚刚见一队女真骑兵来得凶悍,早躲了起来,此时见人家登堂入室、点名叫他,只好整理衣冠又踱了出来。
阿骨打也不给阿息保让座位,任阿息保上下打量着他。他息保心里叹息:“风华正茂时我曾见少年时的他箭射飞鸟,不知不觉竟然三十多年过去。昔日少年已正当盛年、叱咤风云,我却是年近六旬,只怕不能为国家抵挡咄咄逼人的他了。可是,我们契丹的后辈英雄何在呢?”
阿息保在东北边境为官三十多年,生性耿直、不擅逢迎,因此提拔甚缓,他也不以为意。他倒是一直关注着这个射技如魔的少年。去年的“头鱼宴”阿息保也在场,亲眼见到正值壮年的阿骨打铁骨铮铮,气魄震慑全场,老人那时便为大辽担忧。
此时他见阿骨打坐在他的官椅中意态从容,气定神闲,倒像他是坐堂审案的判官一般,一时无法,不禁唏嘘称奇。正在此时,校场前人声喧嚣,又有大队士卒涌来。阿息保抬头看去,为首的大将倒背一柄铁镋,气势沉雄,正是守城参将耶律大石集结兵马赶来了。
耶律大石赶上堂来,把铁镋往地上一頓,戟指喝问:“阿骨打,你坐在大人位上,成何体统?”
阿骨打拿契丹话说:“林牙大石,你我缘分不浅,想不到这么快见面。看你神色,是把头鱼宴上的教训忘了。”
耶律大石慨然道:“男子汉大丈夫,不以一胜而骄,不以一败而馁。我确实没把头鱼宴上的一箭之败当回事情。你好像倒是一直记得。这位子不是你坐得的,你速速让给大人,否则我便治你不敬之罪。”
阿骨打很欣赏地端详着耶律大石,点头说:“唔,你说得有理,倒是个人物。”于是便站起身来,改到文案的座位上坐下,又恢复了怡然自得的样子。
头鱼宴后,耶律延禧本想把耶律大石带在身边。耶律大石却对他说:“陛下,俗话说‘知耻近乎勇’,在下在这里跌倒,便要在这里爬起。我想在辽东做个守城将军,望陛下恩准。”
耶律延禧见他颇有志气,心里倒也高兴。他暗暗思忖把这块璞玉安排在哪里合适:“宁江州太过凶险,防御使大药师奴是萧奉先的人,只怕容不得大石。黄龙府是萧挞不野和他儿子萧和尚的地盘,老家伙是个食顽不化之人,耶律大石跟着他难免学得浑身棱角,象个刺猬一般。咸州的阿息保虽不讨朕的喜欢,倒也并不讨厌。”
天祚帝于是派大石来咸州作防御使。他还让人用精钢打造了一柄“沧海横流镋”,亲自赐给耶律大石,鼓励他的志气。这是天祚帝笼络将领的惯用伎俩。
阿息保见耶律大石临危不乱,及时集结辽兵前来,甚是满意。他命耶律大石派人去唤赵三、阿鹘产来与阿骨打对质。不多时,耶律大石带部下将两人带上堂来,但两人见阿骨打气势汹汹,却不敢力辩,只站在那里支支吾吾,反被阿骨打讥讽了一番。
阿息保刚才躲起来时,早已写了书信派人去邻近各州搬取救兵。他想拖住阿骨打,来个瓮中捉鳖。他对耶律大石使个眼色,然后对阿骨打堆出一脸笑来:“哎呀,阿骨打,此案案情复杂呀。你们双方各执一词,教我好难处置。这样吧,你们暂且住下,明日我派人细细为你们录了口供,再从容审来。”
粘翰看出阿息保要用缓兵之计,皱皱眉头,上前便要反对。阿骨打摆手制止了他,坦然说:“好啊,大人开了口,咱们总得给些面子。只是你这城中可有美酒?”
阿息保道:“咸州是粮仓,怎能没有美酒?你放心便是。”他心想:“你要喝酒?我只怕你喝得不醉!若喝得醉倒,正好捆绑,倒省了多少条战士性命!”
阿骨打哈哈笑道:“一番奔波,肚子也饿了,嘴也馋了。既是有酒,咱们便在这咸州住上两晚,好歹辩个公道出来。”
他忽然又自言自语:“不成。酒饭虽然都有,只是我带来作证的这般弟兄睡在哪里?总不能让他们睡在街上吧?”
阿息保见他要变卦,连忙摆手说:“住也不成问题。”他让耶律大石派人四处传命,让咸州城里所有的客舍旅店都腾出空来,让这五百人马歇息。一时鸡飞狗跳,马嘶人怨,真把城中好一番折腾。
待出了阿息保的衙门,粘翰终于得着机会提醒阿骨打:“阿息保使的是缓兵之计。若援兵来时,将我们堵在城中,我们的骑兵发挥不出突击优势,岂不麻烦?”
阿骨打问谋良虎:“你是个什么意见?”
谋良虎沉吟道:“军不入险地,粘翰说的是正理。然而叔叔既然敢冒此险,必然心里已盘算过。我只是尚想不出叔叔的成算是什么。”
阿骨打道:“此时江水解冻,南面沈州各县、北面黄龙府各县的兵马赶来都要架桥渡河,这需要不少时间。耶律大石的手中,只有咸州详稳司的两三千老爷兵,排起队来看看可以,打起仗来却都是软蛋。我料定阿息保、耶律大石不敢动手。既然如此,咱们何不趁机舒坦舒坦、养足精神、吃饱他娘的酒饭,好好折腾折腾他们这一老一少?”
说话间到了耶律大石安排的客店,阿骨打寻到床榻,脱了靴子就上去睡觉,不多时发了鼾声出来。粘翰、谋良虎哪里敢睡?忙派出小队骑兵轮番在城外巡视。辽军不敢对抗,城里百姓也不敢做声,各自在家等待结果。咸州城倒成了女直人的世界。
夕阳西垂,忽然见耶律大石带士卒抬着美酒、烤羊、熏切牛肉等诸般美食来了。他让士卒便在当街摆开桌案,摆上酒菜,豪爽地对把门的粘翰、谋良虎说:“汉儿有句古话:叫做‘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们从涞流河跋涉千里而来,这咸州的美酒不能不尝。快叫你家叔叔起来饮酒。”
谋良虎推辞说:“我叔叔旅途劳顿,身体不适。还是让我俩陪将军饮酒吧。”
粘翰则反唇相讥:“大石老弟,咱们女直人没有文字,看不了汉儿的酸书。但汉儿的阴谋故事却听了不少。我倒是听过一句俗话,‘鸿门宴上,酒无好酒,宴非好宴’,大石老弟今日摆的可不是鸿门宴吧?”
大石仿佛看到,萧挞不野的骑兵正兼程赶来。他想:“你粘翰便是怀疑,我也得把这戏强唱下去。”他作出嗔怪的样子说:“什么酒无好酒?我却听不明白,难道怕我这‘咸州老曲’里放了迷药?”
粘翰冷笑说:“酒即便是好酒,只怕宴不是好宴!”
大石装作怒了,说:“宴怎地不好?你也一碗,我也一碗,难道我诈你酒量?”他说着拍开一坛子酒,哗哗倒了三碗出来,依次饮了,将空碗亮给粘翰看。
粘翰知道这是激将法,但他心里素来高傲,只觉得自己样样不输于他人,尤其是不能输于契丹人。他于是冷笑着,也放三个空碗在面前,倒满了酒,依次饮了,静静看着大石。眼里的意思分明是:“你以为斗酒我便怕你不成?”
耶律大石赞道:“好酒量!果然是个英雄。”他拿了三个碗,给谋良虎倒上,招呼他也满饮,谋良虎推辞道:“我今日要照顾叔叔,不能尽兴。来日方长,我二人他日必有机会豪饮一番。”耶律大石不饶他,再三相劝,谋良虎便饮了三碗,摆手决然地说:“只此三碗,不必再劝。”
夜幕终于降下,援军迟迟不来。耶律大石在粘翰冷冷的笑意里,饮得有些焦虑。他仿佛看见,黄龙府的援军,正在化冰的河上搭建浮桥。
大石带来的契丹将士都在苦劝女直将士饮酒。来此之前,耶律大石下了赏格,灌倒一个,赏银十两。然而这五百金军将士纪律甚严,个个不苟言笑,除非谋良虎或粘翰许可,决不滥饮一碗。大石期待的酒后纷纷倒地的场面,始终没有出现。只有粘翰一人,跟他左一碗、右一碗真刀实枪地拼酒。
月亮渐高,桌上的烤羊渐渐化成羊骨架子。酒碗满了又空,空了又满,两人少说也饮了二十多碗。耶律大石把裤带又松了松,脚步忽然踉跄了一下。而粘翰的冷笑也有些僵硬了。
忽然,一个人大步走出房来,仰首去看那月亮,正是睡足了觉的阿骨打。粘翰笑着说:“叔叔是要作诗吗?”,舌头僵硬。
阿骨打说:“作诗?我哪里懂得作诗,我在掐算时辰呢。”他斜了粘翰一眼说:“你小子快醉了,谁能把你喝成这样?”
谋良虎笑着低声说:“这位耶律大石酒量竟然跟粘翰旗鼓相当,真是难得。只可惜大才子希尹在家守孝,不能前来。若今日他在这里,只怕肯定要喝醉,喝醉了肯定又要畅快豪歌啊!”却原来希尹也是好酒之人,酒量虽不比粘翰,但酒胆甚大,酒兴更豪。阿骨打说:“他啊,他喝醉了,最喜欢找人摔跤,要么就抱着人头乱啃。”显然,希尹喝酒常败给他。
说话间,粘翰和大石又再干了两碗。阿骨打忽然说:“时辰差不多了”。于是谋良虎立即起身,号令众军卒集结,上马出城。
耶律大石想要阻拦,已喝得不知如何说话。其他辽军将士心思可与他不同,他们都盼阿骨打率队快走,走了自己心里才会轻松舒坦。
耶律大石朦胧中只见,女直骑兵利落上马,正匆匆而去。那粘翰策马到他跟前,对他说:“你,好酒量,今日,不分胜负,他日,再来比过。”
辽军将士个个象店铺的伙计一般招手送行:“走好啊!”女直五百骑兵,风驰电掣般去了。
耶律大石环顾四周,一地骨头,几十桌酒碗。
五百骑兵出城,向东行上山头,齐齐勒马,回首城中,略作喘息。不多时,果然见两队辽军,分别从南北两面盔歪甲斜地赶进城去。将士们于是一起冲阿骨打欢呼起来,阿骨打也对他们挥手致意,他对粘翰说:“侄儿,你的文笔好,写封书信给辽朝皇帝,就说咱诚心前来打官司,咸州详稳司却调了数千兵马来杀咱。咱们怒了,只好回家。”粘翰喷着酒气点头。
自此,咸州详稳司再来召,阿骨打便不搭理了。
阿息保见耶律大石临危不乱,及时集结辽兵前来,甚是满意。他命耶律大石派人去唤赵三、阿鹘产来与阿骨打对质。不多时,耶律大石带部下将两人带上堂来,但两人见阿骨打气势汹汹,却不敢力辩,只站在那里支支吾吾,反被阿骨打讥讽了一番。 阿息保刚才躲起来时,早已写了书信派人去邻近各州搬取救兵。他想拖住阿骨打,来个瓮中捉鳖。他对耶律大石使个眼色,然后对阿骨打堆出一脸笑来:“哎呀,阿骨打,此案案情复杂呀。你们双方各执一词,教我好难处置。这样吧,你们暂且住下,明日我派人细细为你们录了口供,再从容审来。” 粘翰看出阿息保要用缓兵之计,皱皱眉头,上前便要反对。阿骨打摆手制止了他,坦然说:“好啊,大人开了口,咱们总得给些面子。只是你这城中可有美酒?” 阿息保道:“咸州是粮仓,怎能没有美酒?你放心便是。”他心想:“你要喝酒?我只怕你喝得不醉!若喝得醉倒,正好捆绑,倒省了多少条战士性命!” 阿骨打哈哈笑道:“一番奔波,肚子也饿了,嘴也馋了。既是有酒,咱们便在这咸州住上两晚,好歹辩个公道出来。” 他忽然又自言自语:“不成。酒饭虽然都有,只是我带来作证的这般弟兄睡在哪里?总不能让他们睡在街上吧?” 阿息保见他要变卦,连忙摆手说:“住也不成问题。”他让耶律大石派人四处传命,让咸州城里所有的客舍旅店都腾出空来,让这五百人马歇息。一时鸡飞狗跳,马嘶人怨,真把城中好一番折腾。 待出了阿息保的衙门,粘翰终于得着机会提醒阿骨打:“阿息保使的是缓兵之计。若援兵来时,将我们堵在城中,我们的骑兵发挥不出突击优势,岂不麻烦?” 阿骨打问谋良虎:“你是个什么意见?” 谋良虎沉吟道:“军不入险地,粘翰说的是正理。然而叔叔既然敢冒此险,必然心里已盘算过。我只是尚想不出叔叔的成算是什么。” 阿骨打道:“此时江水解冻,南面沈州各县、北面黄龙府各县的兵马赶来都要架桥渡河,这需要不少时间。耶律大石的手中,只有咸州详稳司的两三千老爷兵,排起队来看看可以,打起仗来却都是软蛋。我料定阿息保、耶律大石不敢动手。既然如此,咱们何不趁机舒坦舒坦、养足精神、吃饱他娘的酒饭,好好折腾折腾他们这一老一少?” 说话间到了耶律大石安排的客店,阿骨打寻到床榻,脱了靴子就上去睡觉,不多时发了鼾声出来。粘翰、谋良虎哪里敢睡?忙派出小队骑兵轮番在城外巡视。辽军不敢对抗,城里百姓也不敢做声,各自在家等待结果。咸州城倒成了女直人的世界。 夕阳西垂,忽然见耶律大石带士卒抬着美酒、烤羊、熏切牛肉等诸般美食来了。他让士卒便在当街摆开桌案,摆上酒菜,豪爽地对把门的粘翰、谋良虎说:“汉儿有句古话:叫做‘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们从涞流河跋涉千里而来,这咸州的美酒不能不尝。快叫你家叔叔起来饮酒。” 谋良虎推辞说:“我叔叔旅途劳顿,身体不适。还是让我俩陪将军饮酒吧。” 粘翰则反唇相讥:“大石老弟,咱们女直人没有文字,看不了汉儿的酸书。但汉儿的阴谋故事却听了不少。我倒是听过一句俗话,‘鸿门宴上,酒无好酒,宴非好宴’,大石老弟今日摆的可不是鸿门宴吧?” 大石仿佛看到,萧挞不野的骑兵正兼程赶来。他想:“你粘翰便是怀疑,我也得把这戏强唱下去。”他作出嗔怪的样子说:“什么酒无好酒?我却听不明白,难道怕我这‘咸州老曲’里放了迷药?” 粘翰冷笑说:“酒即便是好酒,只怕宴不是好宴!” 大石装作怒了,说:“宴怎地不好?你也一碗,我也一碗,难道我诈你酒量?”他说着拍开一坛子酒,哗哗倒了三碗出来,依次饮了,将空碗亮给粘翰看。 粘翰知道这是激将法,但他心里素来高傲,只觉得自己样样不输于他人,尤其是不能输于契丹人。他于是冷笑着,也放三个空碗在面前,倒满了酒,依次饮了,静静看着大石。眼里的意思分明是:“你以为斗酒我便怕你不成?” 耶律大石赞道:“好酒量!果然是个英雄。”他拿了三个碗,给谋良虎倒上,招呼他也满饮,谋良虎推辞道:“我今日要照顾叔叔,不能尽兴。来日方长,我二人他日必有机会豪饮一番。”耶律大石不饶他,再三相劝,谋良虎便饮了三碗,摆手决然地说:“只此三碗,不必再劝。” 夜幕终于降下,援军迟迟不来。耶律大石在粘翰冷冷的笑意里,饮得有些焦虑。他仿佛看见,黄龙府的援军,正在化冰的河上搭建浮桥。 大石带来的契丹将士都在苦劝女直将士饮酒。来此之前,耶律大石下了赏格,灌倒一个,赏银十两。然而这五百金军将士纪律甚严,个个不苟言笑,除非谋良虎或粘翰许可,决不滥饮一碗。大石期待的酒后纷纷倒地的场面,始终没有出现。只有粘翰一人,跟他左一碗、右一碗真刀实枪地拼酒。 月亮渐高,桌上的烤羊渐渐化成羊骨架子。酒碗满了又空,空了又满,两人少说也饮了二十多碗。耶律大石把裤带又松了松,脚步忽然踉跄了一下。而粘翰的冷笑也有些僵硬了。 忽然,一个人大步走出房来,仰首去看那月亮,正是睡足了觉的阿骨打。粘翰笑着说:“叔叔是要作诗吗?”,舌头僵硬。 阿骨打说:“作诗?我哪里懂得作诗,我在掐算时辰呢。”他斜了粘翰一眼说:“你小子快醉了,谁能把你喝成这样?” 谋良虎笑着低声说:“这位耶律大石酒量竟然跟粘翰旗鼓相当,真是难得。只可惜大才子希尹在家守孝,不能前来。若今日他在这里,只怕肯定要喝醉,喝醉了肯定又要畅快豪歌啊!”却原来希尹也是好酒之人,酒量虽不比粘翰,但酒胆甚大,酒兴更豪。阿骨打说:“他啊,他喝醉了,最喜欢找人摔跤,要么就抱着人头乱啃。”显然,希尹喝酒常败给他。 说话间,粘翰和大石又再干了两碗。阿骨打忽然说:“时辰差不多了”。于是谋良虎立即起身,号令众军卒集结,上马出城。 耶律大石想要阻拦,已喝得不知如何说话。其他辽军将士心思可与他不同,他们都盼阿骨打率队快走,走了自己心里才会轻松舒坦。 耶律大石朦胧中只见,女直骑兵利落上马,正匆匆而去。那粘翰策马到他跟前,对他说:“你,好酒量,今日,不分胜负,他日,再来比过。” 辽军将士个个象店铺的伙计一般招手送行:“走好啊!”女直五百骑兵,风驰电掣般去了。 耶律大石环顾四周,一地骨头,几十桌酒碗。 五百骑兵出城,向东行上山头,齐齐勒马,回首城中,略作喘息。不多时,果然见两队辽军,分别从南北两面盔歪甲斜地赶进城去。将士们于是一起冲阿骨打欢呼起来,阿骨打也对他们挥手致意,他对粘翰说:“侄儿,你的文笔好,写封书信给辽朝皇帝,就说咱诚心前来打官司,咸州详稳司却调了数千兵马来杀咱。咱们怒了,只好回家。”粘翰喷着酒气点头。 自此,咸州详稳司再来召,阿骨打便不搭理了。
第九章 康宗梦狼,叔侄谁堪逐肥鹿
一、狼死谁手
老人抱着柄铁剑,卧在床上,望着窗外呼啸的风。“十月天,老天爷的脾气就暴了,爪牙就利了,撕扯大地,肆虐众生。唉,我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五十二岁的完颜部酋长乌雅束,这么想着。
住处简陋,不过是临山向阳而建的半地窖式土窝棚,屋顶铺的是松桦树皮和茅草,用石头和着黑泥压着,从外望去很是低矮,象被山压低了头的囚徒。
屋内沿墙角砌了一溜火炕,臣子们前来议事,就各自爬上炕,腿上盖张狼皮。他让奴婢按人头把炕烧起,每人再端上碗野猪骨头汤,大家喝热了身子,便正经说话。而今人去屋空,只儿子谋良虎、侄女天湖陪着他。
“屋里好暖啊,老撒改非让人把土炕都烧起,唉,这太奢侈了。”
“伯伯,你都病成这样了,该享享福了。”天湖给他揉着受过锤伤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说。
“这孩子,说话憨直,竟象个男孩子,她就差没说我快死了。”乌雅束笑了,他喜欢这个侄女。天湖是弟弟阿骨打的小女儿,从小就跟谋良虎野在一起,象是他的尾巴。
军务已交给阿骨打,政务由撒改、阿离合懑等人合计着处理,大事才报他决断。阿骨打等人才华不凡,报他决断的大事不多。有闲暇却病痛难眠,他便靠在榻上,回味一生,跟后辈们絮叨絮叨:“从叔叔盈歌手里接过大位时,我四十二,那时我很有风采呢…”
“嗯,看看虎哥就知道了。”天湖笑嘻嘻地说。谋良虎蹬了她一脚,她私下里叫他“笨熊”。
“…盈歌在位时,把握住替朝廷平息萧海里叛乱的机会,咱们的队伍发展得很快,声势大振啊。我继位后,内忧外患可都来了。一江之隔的高丽,怕咱们壮大,到处怂恿周围的部落跟咱们开战。咱们一方面要跟高丽打、跟周围部落打,一方面还得小心翼翼地隐藏爪牙,忍受契丹人的欺辱。”
乌雅束冲天湖指指自己满脸的皱纹:“你看伯伯,就是这么忍啊忍地,熬啊熬地,成了把老骨头喽。”他笑了,一笑就咳嗽起来,数十年的刀疮箭疾,再加上病患折磨,他是处处透风了。
“伯伯,你喝了这药睡会儿吧,要不然咳得厉害了,别把心咳出来了。”天湖说着,已利落地把苦苦的药汁子,给乌雅束喂了下去。
“嗯,是该睡会儿了,唉,为了那件心事,又熬了一夜…”躺平了身子的乌雅束这么想着,脑子里迷蒙起来…
疲惫的乌雅束总算睡着了,还做了个梦:马鬃飞扬,他跨着心爱的“雪上轻烟”,和谋良虎在茫茫林海中追逐一只白狼。那白狼狐狸般狡猾、闪电般迅捷,他接近了它,发箭射它,却偏了;发箭再射,劲力不足。白狼跳开去,在不远处的山岗立着,探询地以黑幽幽的目光看着他。好美啊,那神情不正像女人吗?
他纵马狂追,终于把那白狼逼入山崖下的死角,一摸箭囊,却发现箭已用尽。他急得大喊:“谋良虎,谋良虎,你快射啊!”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喉咙里只发出焦急的呼呼声。
就在此时,有人纵马如黑云卷地般掠在他面前,从容地挽弓施射,那白狼如同柔顺的少女应声卧地。他抬眼望去,那个壮士,不正是他英武的弟弟阿骨打吗?
乌雅束猛地惊醒过来,额头上的汗静静流下。门外的风小了,谋良虎趴在床边睡了,野猪油灯的灯焰子轻轻摇晃。
女真人相信梦是天神的启示。这个梦重又勾起乌雅束睡前的心思---谁来继承大位?
看着熟睡的谋良虎,乌雅束充满自豪。他细心培育的儿子文武全才,正值风华正茂的二十六岁。他把粗糙的手抚摸儿子的腮鬓,又想起了儿子的点点滴滴:
虎儿出生时,他爷爷劾里钵多喜欢啊。他说:“嘿,这孩子相貌气质非比寻常,将来必成国器呢!”他还当即解下“火烈双刀”,让我放在虎儿枕边镇邪,他还说:“等虎儿长大成人,让他替我佩戴此刀。”
他爷爷这是什么意思呢?君无戏言,他爷爷是希望虎儿将来继承大位啊!当时我还想:“爷爷爱孙子爱糊涂了,初生的婴儿,看得出什么呢?”
没想到,谋良虎从小就天赋非凡。九岁生日那天,他当着他爷爷的面射中了飞奔的野兔。他爷爷把他抱在膝盖上,胡子翘上了天,捏着他的小脸蛋夸他:“乖孙孙哦,你这么小就这么能干,把同辈甩出了好远一大截啊。”说完就把金碗中的酒一饮而尽,把金碗赐给了虎儿。唉,他可从来没那样看过我
虎儿长大以后,高大英伟、武功也强,又机智果断、孝敬谦逊,部落里上上下下谁不喜欢他?他连逗女孩子都比别人强呢!
乌雅束象了解自己的手掌一样了解儿子,他知道谋良虎若继承大位,稍加磨练便将是一代英主。但是,乌雅束的痛苦在于,他不能给儿子这样的机会。因为,他的儿子生长于另一个英雄的阴影里,这个英雄就是阿骨打!
乌雅束坐起身子,细细地想起了阿骨打…
二、自古英雄出少年
与谋良虎一样,阿骨打从小就勇武擅射。有一次,大辽使节阿息保来访问完颜部。十岁的阿骨打把着跟自己身高相仿的长弓肃立在爷爷身侧,俨然小卫士一样。阿息保觉得他神态可爱,就随便逗了他一句:“瞧你那小样儿,拿着张大弓,能射箭吗你?”阿骨打昂首说:“能射。”
阿息保当他说孩子话,就继续逗他:“指哪儿射哪儿吗”?阿骨打真诚地点头。阿息保想指自己的耳朵,心想算了,便说:“那你射门外的飞鸟吧。”阿骨打走到堂前,望空连射三箭,三箭皆中飞鸟!
----这孩子太可怕了!阿息保即刻收起逗玩的神色,郑重地对左右说:“这孩子太…他长大了不得啊!”阿息保心里说:“这哪里是孩子啊,这分明是魔头出世!我刚才幸亏没拿自己的耳朵开玩笑。”
还有一次,爷爷劾里钵与纥石烈部头领谈判结盟的条件。双方各不服气,争吵起来。于是谈判暂停,双方吃饭喝酒缓和气氛。酒足饭饱后出外散步,忽见不远处有个小土包。其实那不是小土包,正经是一个山头。但喝酒之后,一切目标都显得小,正所谓“远望群山,一锅窝头”!
劾里钵意气风发:“弟兄们,咱们射穿那个土包,解解酒气!”一帮英雄纷纷说好,各自引弓发箭----糗大了,竟然谁也射不到那土包。
场面尴尬,纥石烈部头领窃笑。这时,年方二十岁的阿骨打从容上前,说:“让我试试吧”。他弯弓施射,一箭射中土包!
劾里钵欣慰之余,亲自向小土包走去:“我就纳闷了,一个小土包,这么难射到?”他竟然走了三百二十步,群雄震撼。完颜部公认最善射远的是劾里钵的异母弟,好称“神射将”的谩都诃,劾里钵特意把他叫来,命他奋力射一箭,结果比阿骨打差了一百步远。要是谩都诃跟阿骨打打赌,输一步往脸上划一刀,谩都诃的脸就成饺子馅了!
劾里钵高兴坏了,他对谩都诃说:“我罚你为阿骨打刻一个石碑,立在箭落的地方。从此以后,你这神射将的名头该拱手让人了。”谩都诃心服口服,连声答应。
观看了射箭表演的纥石烈部头领欣然与劾里钵结盟,但他附加了一个条件:“尊贵的劾里钵,你有健壮得如同老虎的儿子,我有像鹿一般美丽的姑娘,让他们结合在一起吧。”劾里钵哈哈大笑,欣然同意。
躺在床上的乌雅束翻了个身,继续思考着:“阿骨打长到青年时,更获得了谋良虎所没有的财富,那就是‘带兵的历练和传奇’。”又一个画面浮现在他的脑海。
三、铁掌狮子吼
卜灰城外,二十三岁的阿骨打上身仅披短甲,正英姿勃勃地徒步指挥部队合围。这是他第一次作为统帅带兵,就成功地将卜灰首领窝谋罕围困在城中。
窝谋罕躲在箭垛后面,对他左右的大将指点着:“看哪,看哪,看见没?就是那个,只穿短甲、指手画脚的那个,那就是阿骨打!很厉害啊,无人能敌哦!”
窝谋罕手下第一勇将太峪听不下去了。他胯下“霹雳兽”,掌中“破甲穿山矛”,也有万夫不挡的威名。主公这么啧啧称赞对手,是对部将莫大的侮辱。
他拒绝再听,下城跨上马背,趁围城军队尚未合围、阿骨打正忙于指挥的混乱局面,突然从城门中闪出、咬着发辫拍马疾进,要在苍茫暮色中以一枪突刺结果阿骨打性命。
完颜部的士兵喧哗着,紧张地排列成尚不熟悉的攻城阵型。太峪默默纵马突进,象在深海中滑行的鱼。
阿骨打猛然察觉骤然卷起的杀意,太峪凶狠的目光迫在眉睫。阿骨打来不及拔刀抵挡!
太峪枪已刺出、穿甲入肉,疼痛使阿骨打作出了本能的反应,他嗨地大吼一声,挥掌往太峪来抢劈去,只听“喀嚓”一声,杯口粗的枪杆击断,但断枪已斜斜割入阿骨打的左肋。
阿骨打忍痛拔出断枪,将其反刺入太峪坐骑“霹雳兽”的胸膛。铁掌、虎吼、断魂枪一气呵成,“英雄不识阿骨打,纵然偷袭也枉然”!
太峪是卜灰部第一勇士,历经腥风血雨、见过大阵仗,但面对阿骨打,他大惊失色,弃马落荒而逃,逃跑时走了顺拐,从此沙场上再无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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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老相解惑,可怜天下慈父心
一、父兄遗言
乌雅束又回想起父亲劾里钵的遗言。劾里钵曾对两个弟弟颇剌淑和盈歌说:“乌雅束太温厚了,要想振兴女真、打败契丹狗贼,得看阿骨打了。”
劾里钵这番话对阿骨打继位大有帮助。因为劾里钵能洞察天机,他生前发出的两个预言都实现了。
劾里钵临终的时候,对阿骨打的母亲、夫人孥懒氏叹气,夫人问:“老头子啊,你有什么放心不下呢?”他就说:“老婆啊,你再过一年就要来陪我喽。”孥懒氏哭着跑开了 --- “这老不死的,说什么呢!”
前来接受传位的弟弟颇剌淑见嫂子哭着跑出来,就问:“大嫂,你哭啥呢?”孥懒氏说:“你进去听听就知道了”。颇剌淑懵懵懂懂就进了土洞。
劾里钵见了他就开始上上下下地端详,端详完了便眼望洞顶盘算不已,盘算完就开始叹气。颇剌淑问:“二哥,您叹什么气啊?您有什么放心不下吗?”劾里钵早就等着这句话呢:“我是叹息啊,再过三年,你也要来陪我喽。”
颇剌淑出来大哭,对弟弟盈歌说:“你看咱们二哥,临走了也不说好话。”诡异的是,劾里钵死后一年,孥懒氏果然死了。三年后,颇剌淑也得了重病,他知道,劾里钵的遗言要彻底实现了。
颇剌淑心想:“这下好了,轮到我发表遗言了。”几十年的媳妇熬成婆,颇剌淑郑重宣布要发表遗言!
即将继位的盈歌对颇剌淑的遗言心里没底,他战战兢兢、口吃地问:“三哥啊,您有什么事放、放心不下?咱先说好,咱、咱不猜寿命,好、好吗?”
颇剌淑严肃地说:“我有一个梦!”盈歌伏在地上,心里说:“终于来、来了。”颇剌淑笑了,说:“弟弟你不必紧张,我开开玩笑而已。我没有二哥洞察未来的能力,我也不知道你继位后能活几年。”盈哥苦笑说:“臣弟知道,三哥您一直是个厚、啊厚道人。”
颇剌淑说:“唉,我要是不整天惦记着只能活三年、天天数着日子失眠,没准能多活几年。”盈歌说:“我懂、懂得。”
喘息片刻,颇剌淑说:“二哥的儿子中,乌雅束敦厚柔韧,能让完颜部挣脱樊笼、成就大业的,只有阿骨打啊。”
盈歌及众宗族亲贵赶紧拜服领命,表示懂得。颇剌淑喘息着说:“我遵从兄终弟及的传统,不传位给我的儿子,盈歌你将来也不能传位给儿子。你要传位给二哥的儿子乌雅束、阿骨打!”盈歌心悦诚服地点头应允。
这样,盈歌接过大位,也担负了培养侄儿、传位给侄儿的承诺。不过盈歌已经手舞足蹈、非常开心,因为颇剌淑没有预测他的寿命。
盈歌虽然口吃,但的确很厚道。他继位后,不但一直提携二哥的儿子乌雅束和阿骨打,而且看到大哥劾者一脉已渐渐被冷落,就提携劾者的长子撒改作他的国相。他对撒改真诚地说:“你爸啊,我大哥劾者啊,他、他是个厚、厚道人,他跟我二哥劾里钵不一样,他从来不、不、不猜人寿命。”
对于自己的儿子、刚决果敢的挞懒,盈歌也悉心培育,却不许他有非分之想。盈歌死后,顺利地将大位交给了乌雅束,没有作任何预测。
二、康宗托孤
“终于轮到我了”,回忆完毕的乌雅束心想。
乌雅束看得清形势:兄终弟及的传位方式不符合人的天性。人人有份的幻想很容易引起亲族仇杀。从他国经验看,汉人的南朝一直是父子相承。辽国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经过几番血雨腥风,也把兄弟、宗族轮流继位的制度硬改成父子相承。陋习始终要改,能不能从我改起呢?诱惑是巨大的。
但阿骨打已经建立了崇高的威望,他更有父亲和两位叔叔三朝酋长的遗言支持。乌雅束明白,传位给他是符合部落利益的。
“但是,假如阿骨打继位,谋良虎命运又将如何呢?父亲劾里钵除了阿骨打之外,最寄厚望的就是谋良虎。若按父亲的意思,显然希望我们这些兄弟之后,谋良虎成为下一辈的继任者。但阿骨打继位之后,他自己儿子日渐长大,定然从他们之中挑选一个继承大位。那时,谋良虎不就成了拦路虎?父亲的厚望不就反而成了戕害谋良虎的刀斧?”
乌雅束想到此处,不禁出了冷汗。他想起了宋朝的“烛影斧声”:“宋太祖与弟弟赵光义饮酒时突然暴亡,之后赵光义便坚称兄长死前曾口颁遗诏传位予他。他登大位之后,宋太祖的儿子都未得善终。以此推断,谋良虎岂非凶多吉少?”
乌雅束想到谋良虎可能死于非命,自己交大位于人,子孙却将凋零,不禁心内凄苦。他难以入睡:“不行,我还是要试探一下宗亲勋贵的意思。”
乌雅束在病榻上召集了国相撒改、阿离合懑、老将欢都、大将习不失、斡鲁等文武勋贵。对他们诉说了“射狼”梦境,问他们此梦何意?
浓眉深目、显得敦重睿智的国相撒改说:“啊,主上,这是大吉的梦兆啊。这说明,哥哥未能完成的功业,将在弟弟身上得以实现呢。”撒改是两届国相,又是劾者一支的代表,于国于家都位高权重。撒改率先表态后,他的弟弟、大将斡鲁表示赞同他大哥的意见。接着相当于副国相的阿离合懑、老将欢都也纷纷点头称是。只有习不失一人不置可否。
乌雅束知道阿骨打羽翼已丰、根基已深,心内不再犹疑挣扎,反而感到解脱。他点头认可这梦的含义。
是夜,乌雅束将最为信重的大将习不失招来,他指着谋良虎对习不失说:“谋良虎看起来勇武,但为人纯正善良,容易遭人陷害。你最知道没有父亲的孩子有多苦,所以我要拜托你,在我死后保护他。”
幼年丧父的习不失拉着谋良虎跪在乌雅束榻前,流泪说:“多年来蒙主公信重如同手足,今日又委以如此重托,我今后一定会像保护自己的儿子一般保护他。”
乌雅束便再招谋良虎上前,让他叩拜习不失,命他象侍奉自己一般侍奉习不失。
乌雅束又把粘翰招来,对他说:“你是谋良虎的结拜兄弟,又素来多智。我死后,请你好好帮助他。我这柄‘青虹剑’,曾是隋朝‘宇文成都’的爱物,赠予你吧。你不是号称‘青狼’吗?这恰好佩你。”粘翰含泪接过。
做完这些,乌雅束松了口气。他招阿骨打及所有大臣前来,重复梦中射狼之事,传位于阿骨打。阿骨打当众盟誓,会照顾乌雅束的子孙,尤其是谋良虎:“我会像锻炼手足一般锻炼他,我会像爱护眼睛一般爱护他。”
“安排完了,都安排完了”,卸下了国家、父亲双重重担的乌雅束闭上眼睛安然长眠。
阿骨打继位,让完颜部上下感到振奋,他们感到:铁血的征战,在前方等待着他们。完颜部崛起的势头,恰若干柴遇见了火星。
阿骨打心中感激国相撒改,在乌雅束犹豫时力挺自己。他继位后立刻传诏:“我与国相撒改分治诸部,匹脱水流域我亲自统领,涞流水流域由国相统领。”
这样一石三鸟。一来确立了阿骨打、撒改的政治同盟;二是由于撒改在家族中属于劾者的宗支,对他的重用可以平息宗亲们对劾里钵的子孙独霸权力的反感;三者,撒改经营内政,正可让阿骨打放开手脚专心于军事。阿骨打准备大干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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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辽有忠骨,惹得金刚瞠怒目
阿骨打对于乌雅束身死、自己继位的消息不予声张。但有两双眼睛在暗处恶狠狠地盯着他。
“马踏咸州全身而退,灌醉了你,调戏了我,狗日的阿骨打,胆子不小哇!”阿息保背着手,骂骂咧咧地跟耶律大石唠叨着,牙帮子骨咬得起了棱。
“大辽啊大辽,你就像老夫的卵蛋,徒具其表、徒具其表啊!阿骨打就像锥子,都刺出尖头了,醒醒吧,大辽!唉,大石啊,阿骨打接任,我连发两道奏表给朝廷,都石沉大海啊!高居殿堂的二萧、卖老婆逼的耶律俨,老夫算领教你们了!老夫要操你们的亲娘!”
阿息保伸出瘦干干的胳膊挥舞着。衙役们探了探头,撞见他愤怒的目光,又把头缩了回去。
“你行不行啊大人?别操不成娘,反被人发配到边疆喂马啊!到时候,嘿嘿,您只能跟马使劲了!”耶律大石苦笑着提醒显然亢奋过头的阿息保。
阿息保软了下来,感到了后悔:“操娘的话说不定马上就会被报到北枢密院,二萧对这种密报的处置速度可比军报快多了。喂马也不是玩笑,有前车之鉴。”他立刻泄了气、冷却了、萎缩了。一个主意却忽然浮现在脑海。
“大石啊,我想去吊唁,顺便探查一下完颜部的究竟。若是阿骨打确有不轨之心,我就用这把老骨头敲响警钟。要杀死一只鹰,最好趁他毛还没长硬的时候。”阿息保毒毒地说。
耶律大石肚子里也憋着气,他说:“大人要演一出‘诸葛吊孝’?好啊,我做您的赵子龙,咱们再去会会他!”一老一少想到要洗雪前耻,心里手舞足蹈。
阿息保、耶律大石先到宁江州,向完颜部通报了吊唁之意。乌雅束下葬这天,他们带着二十个军卒来到了完颜部。侍卫肃立,大道通向灵堂,灵堂中摆置着棺木。两人的目光穿越灵堂,可以隐约看见后面长长的墓道深入山陵。
完颜部的陵墓依山脉而建,各个宗支沿着不同的山棱下葬,井然有序。完颜部的人活着时站在一起,死了也呈战斗序列躺在一处,远征的战士能切实地感受到列祖列宗在背后默默的凝视和期许。
灵柩前跪坐的两人起身前来迎候。已显王者风范的是阿骨打,虎臂豹腰、目露英武之气的,是乌雅束的长子谋良虎,两人面上俱是血泪未干。
灵堂之外,燃烧着熊熊篝火,女眷啜泣着把肉食、酒浆、纸扎的宫殿、器物、人畜投入火中。男人们正刺面痛哭,用鲜血和着泪水表达怀念。
灵堂之上,白面黄目的希尹正头戴高高的飘拂珠穗的神帽,腰系五彩神裙,挎着腰鼓,一手舞弄神剑,一手击打腰鼓,时而念念有词,时而放声悲歌。他是部落里的大萨满,今日是他大展身手的场合。
阿息保与阿骨打寒暄已毕,突然沉下脸厉声问:“节度使去世,为何不向朝廷奏报?”阿骨打早知道阿息保来者不善,挺身答道:“大人看见了,亲戚尚在凭吊先兄,先兄尚未入土安眠,我们哪里有心情上报朝廷?”
说到此处,阿骨打把眼中蕴含的锋芒一吐:“怎么,大人怀疑这里面有阴谋,要治我的罪吗?”阿息保觉得巨岩逼胸,胸口发闷,忙退了一步。
他悻悻地转身,避开阿骨打,环视灵堂。阿骨打不依不饶,拿眼神追着他不放,耶律大石插身到两人中间,阿息保摆脱那目光,松出口气。
灵堂两侧,栓系着陪葬的牲畜,两匹骏马引人注目,阿息保顿时有了主意。他假装打个酒嗝,惺忪着眼来到马前,一面将马儿左右端详,一面抚摸花白的山羊胡须咕哝着:“嗯,好马,好马,拿这么好的马祭死人,太可惜了吧?”
阿骨打听出他在挑衅,隐忍着说:“这‘雪上轻烟’是我大哥生前所爱,这匹‘夜里摘星’是我的坐骑,这次也献给大哥,表达哀思。”
阿息保忽然撸起袖子扯住马缰,提起老腿奋力骑上“雪上轻烟”,立在棺前嬉皮笑脸说:“这畜生老子实在喜欢,死了他娘的实在可惜。你肯定是碍于做兄弟的情面,惺惺作态才将它献祭,心里不知有多疼!”
他抚弄着马鬃说:“嗳,你们女直人,大哥死了,嫂子们就归弟弟享有,一点不浪费。为什么对马就如此不同呢?你把这马送给我吧,令兄对大辽忠心耿耿,跟我也情谊深厚。他知道他的女人归了你们,马归了我,定然笑得牙也掉了。嘿嘿嘿嘿,哈哈哈哈。”
堂前祭奠的完颜宗室见他骑上献祭之马、出言不逊,始而大惊,继而震怒。怒吼声中,阇母、斡鲁古一如恶虎、一如狂豹扑了上来。习不失、斡鲁、蒲家奴、婆卢火及阿骨打的子侄粘翰、宗干、宗望、宗辅、宗弼也纷纷拥到阿息保身侧,手摸刀柄,杀意沸腾。
只要阿骨打一声令下,片刻间阿息保就会被拖下马,肢解成鸡零狗碎。耶律大石连忙上前板住最凶的阇母和斡鲁古,怒吼着:“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陪同的辽军也跟着呐喊,喊声却瑟瑟发抖。
粘翰揣着手站在后面,瞄着耶律大石的腰眼:“耶律大石若敢动手,我的青虹剑,就从这里扎进去。”
不自觉地,天湖用半个肩膀别住了谋良虎,完颜璎珞则站到了粘翰的身旁,她的身边立刻跟上了一愤怒就像害羞的扎保迪。
耶律大石感到粘翰的目光如刺般扎在背上,忙放开斡鲁古的肩膀,侧过身手按剑柄,却看见璎珞拧眉冷对。璎珞的明丽晃了他的眼,让他心里一动。
阿骨打知道阿息保有备而来,但对他一反儒雅常态,如此放肆却并无防备。他目中烈焰窜动,双拳紧握,想拖下阿息保,生生撕碎这把老筋骨。
一人上前按住了阿骨打窜动的手,正是谋良虎:“叔叔,阿息保大人虽然跟咱们打交道数十年,但对咱们的习俗竟然不熟。这马儿虽好,一旦献祭便在阴间注了名份,归了阎王统管。阿息保大人骑了这马,好比跟阎王抢宝贝,不能添福只能折寿啊。”
他又转头对阿息保说:“大人爱马,那再好不过。在下的坐骑‘云霞’,是跟高丽人打仗得来,比本地马、草原马都要高大健壮。大人此番来祭奠很辛苦,我将此马献上,聊表我部的谢意和对朝廷的一片忠心。”
阿骨打听了谋良虎的话已冷静下来:“谋良虎果然超群拔俗。阿息保大闹灵堂,连我都不能忍,而他却看得清、把得住,反应迅速。”
女真人对马极其看重。马的多寡、优劣是一个人地位的象征。战马更是金贵,女真人平时舍不得骑、舍不得用,只在打仗时才让它们显露威风。对于英雄来说,胯下有匹骏马比怀中有美人更有风采。部落里拥有几匹千里马,会让每个成员都津津乐道。
谋良虎所说的“云霞”,是“笑面虎”斡鲁在战场上杀死高丽大将后抢得,回师后献给了酋长乌雅束。乌雅束则将它奖赏给爱子,让这红马去配谋良虎爷爷传下来的“火烈双刀”。
“这一刀一马是谋良虎身份的象征。可他为了化解危机,转念之间将马送出,如同扔了件旧衣裳。嗯,谋良虎真是拿得起,放得下”,阿骨打想,“我情急时容易冲动,谋良虎刚中有柔,真是我的良助。”阿骨打神色已平如湖水,他转身对贴身侍卫仆刮剌说:“来啊,去牵马来。”
仆刮剌将“云霞”牵来,那马儿见了“雪上轻烟”和“夜里摘星”,如同英雄见了豪杰,起了比试之心。它奋起前蹄,仰天长嘶。身如金刚力士的仆刮剌奋力牵住它,臂上肌肉虯结,一人一马看上去恰如李赞华画的《力士骏马图》。
阿息保观察阿骨打与谋良虎,已然谦逊坦然、不卑不亢。他看到周围八大金刚仍满怀激愤,也不禁隐然愧疚:“乌雅束为人谦和豁达,一直对我以礼相待。我今日在他灵堂上强生事端,虽是为了国家,但确实违背人情、几近禽兽。”
他又想:“或许阿骨打身在其位,终于明白必须屈居我契丹人胯下,已改了不管不顾的野性?”他不再耍蛮闹事,恭敬地在乌雅束灵位前献上祭品、洒了祭酒。
一场危机化去,天湖凑到粘翰耳边说:“狼哥啊,你刚才要背后伤人的样子好吓人,脸是青的。”
粘翰不恼,笑嘻嘻地说:“你虎哥的脸倒是红的,你的脸也是。你们俩看上去好般配哦。”
天湖虽然知道他在挪揄,听了心里还是喜滋滋的。粘翰忽然冷下了脸,继续说:“只可惜你虎哥根本没注意到你那张臊红的大脸,他的心思全在那匹马上。”
“你…”天湖恨死粘翰了。
希尹宣布献祭开始。斡鲁古和阇母便将早准备好的黑猪拖到灵堂,摆在神位前的供桌上。希尹扯住猪耳朵,将祭祀用的清酒灌将进去,那猪便摇头摆尾挣扎起来。希尹喊:“天神受了祭品了”。众人便望天称谢,跪下叩头,阿息保、大石也跟着跪下叩头。
接着,黑猪被斡鲁古和阇母拉到堂下的青石台上,希尹接过刀望心口一扎,血汩汩冒了出来,黑猪的挣扎成了痉挛。希尹将刀往咽喉一划,过不多时,已剔出了猪的喉骨。
谋良虎拿条长杆,将猪的喉骨套上,又用白帛沾了热腾腾的猪血系在杆头,然后将长杆在院子里的杆台上插住,表示对天神的敬意。这边,希尹已将猪的心肝剖出,放在锡碗之中,用刀切成碎块供在杆台上,栖在院外树上的乌鸦便纷纷飞落碗边,啄食起来。
大孩子爬在墙上、树上,小孩子拖着鼻涕挤在院中,赶也赶不走。孩子们咬着乌黑的手指,看着大人们操弄猪肉,不停地往肚里咽唾沫。
阿骨打等人见怪不怪---部落里就是这么个样子,讨论军国大事的时候都会有孩子突然闯进屋来捣乱,更何况这希奇古怪的葬礼?这可是孩子们的娱乐盛典!
阿息保暗暗甩掉拖住他衣袖的两个孩子,对他们凶狠地瞪眼。看着衣袖上黏糊糊的鼻涕和黑手印,他心里暗骂:“山林野人,野种!”
正午时分,献祭的猪肉煮好,淋浆糕、清酒也已备好。阿骨打、谋良虎便拉阿息保、大石一齐入席食用,大家好像把剑拔弩张的一幕忘了。
希尹突然浑身颤抖,他翻起白眼怪声怪气地说:“黑猪我已领取,我将它赐还你们。你们必须一顿将它吃尽,否则便是对我不敬!”这是天神附体,表明天神对供奉的猪杂感到满意。
阿骨打等人对希尹拜了,起身热情地劝阿息保、耶律大石多吃。吃饱喝足,阿息保醉醺醺地骑了“云霞”,带着耶律大石和兵卒大摇大摆地走了。
走到半途,阿息保见已无外人,从怀里掏了块猪肉出来,低声对大石说:“天神说不能剩下,我偏偏剩下一大块,扔了坏他们好事。”说着要往地上扔。
耶律大石说:“大人且慢,若是惹恼了天神,也不知是报应在阿骨打头上,还是报应在大人头上?”
阿息保翻了翻眼:“妈的,女直野人的天神是个什么脾气呢?”他没有把握,只好把那块大肉一口一口吃下肚去。随行的辽兵见了,都相互摇头鄙夷:“他娘的,这越是当官的越他妈是畜生,吃了不算,还偷!连山林野人的肉也偷!同样是人,差别咋这么大呢?”
阿息保好歹把块大肉吃完,如释重负,抚摸自己撑得圆滚滚的肚子,放了个响屁。此时风过草原,吹得“云霞”一头红鬃如云般飘拂,好生漂亮。阿息保抚摸马头,自言自语:“虎父犬子啊,乌雅束想不到,他的弟弟、儿子竟然这么不争气吧。”
耶律大石忧郁地说:“大人没听说过吗?咬人的狗不叫啊。”阿息保心内一沉,觉得不对。他驻马回望,涞流河畔漫天夕阳。
愤怒之火在阿骨打胸中燎原,那火色早已炽热,如天边晚霞。他举手向天:“神啊,神啊!造反!造反!我决意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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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桥上君这淡淡的一句,是友情吧。
川端把他的和服往肩上抖了抖,眼前的红叶显得更红了。他白发中的几缕,在傍晚的秋色里飘舞起来。
他喜欢在蔡琴的歌声里,写他并不擅长的爱情故事,因他本人的故事只平凡温馨罢了,没有生离死别,也没有波澜壮阔。
也许,反复地追求,反复地追不到,那抹伤感,如这秋色般地美吧....
他在这秋色里,看淡了那事情的结果,
也许我会不断地伤感,不断地获得灵感的吧,他苦笑了,苦笑中,又真地高兴起来。
第十二章 冰谷桃花,他年可能仍依旧
宁江州外,萧挞不野的府中张灯结彩,今天是他五十八岁的大寿。稀奇的是,皇上竟派萧得里底大老远地跑来祝寿,于是各州各县的官员就像闻到臭味的苍蝇,乌泱泱都来了。
“嗳,风水轮流转啊,萧挞不野这个冷灶,咱们有七八年没烧了吧?怎么说热就热起来啦?”
“嗨,还不是下面惹的祸?”另一个官员指了指自己的裆部。
“啊?说来听听。”大家齐齐把头伸了过来,像一群被同一个饵钓住的乌龟。
“皇上前年春捺钵,看上了萧挞不野的女儿若柔,这次让萧得里底来,是要把若柔纳进深宫。萧挞不野这个老古董,不想竟有这等福气。”
“大家奴兄有什么不服气啊?你也有女儿啊,可她的屁股比猴子的脸还尖些,长得还没有你的圆呢,哈哈哈哈。”
“嗳,韩兄说笑了。愚弟看这事没那么简单。东边的女直最近很不太平啊,马踏咸州您听说过吗?萧挞不野虽然执拗,他的儿孙、弟子可多是镇守辽东的勇将。女直造反,他们若不挑大梁,这辽东可就塌了。皇上琢磨的,是屋里睡人家的姑娘,门外让人家父子把门。这挞不野的便宜,皇上是占尽喽。”
这么闹哄哄地说着,门口萧挞不野的儿子黄龙府防御使萧和尚、北院宣徽使萧特末已迎了出来。几个官员立刻收起调笑的面孔,微笑着拱手寒暄。
内堂厅里,萧得里底正在和萧挞不野说话:“我这次来,除了给老弟祝寿,还有一好一坏两件差使。老弟想听哪一件呢?”他年纪比挞不野略小,可是自恃身份高贵,因此便以兄长自诩。
萧挞不野说:“坏消息听惯了,先听坏消息吧。”
萧得里底说:“去年乌雅束死了,朝廷本该马上把节度使之职封给阿骨打,但阿骨打一身反骨,射鸿会扫了皇上兴,马踏咸州更是猖狂,皇上早想给他个下马威,所以一直没封他这个节度使。而今你和阿息保一直在上奏,说阿骨打在训练兵马、购买武器,皇上开恩,命我来把这节度使之职封给他。你说,委曲求全,这不是倒霉差使吗?”
萧挞不野说:“阿骨打心高气傲,你不封他,他未必反,你封了他,他也未必不反,这些表面文章糊弄不了他。你这消息算不得坏。你不妨把那好消息说来听听。”
萧得里底说:“你的女儿若柔可是美名远扬啊!我那小儿子自从春捺钵见过,还一直念念不忘呢。上个月我还跟他说,人家若柔姑娘是天上的月亮,你怎么佩得上哦。”说到此,萧得里底停顿了一下,等着萧挞不野跟他谦逊几句。萧挞不野却依然微笑着,凝神聆听。
这老古董!萧得里底心里骂了一句,只好清清嗓子继续说:“挞不野老弟,我话音未落,你猜谁找我说媒来了?”他笑嘻嘻地看着挞不野,好像叫花子在诡秘地谈着红烧肥猪肉一般。
萧挞不野的笑容渐渐凝住:看来这好消息果然未必好。
“是皇上啊!”萧得里底兴高采烈地说。他等待着萧挞不野的神情一下子飞扬起来,却没等到。他咽了下口水,惊诧地说:“你看不出这其中的好处吗?凭若柔的姿色,入宫得宠是意料中事。若是生个一男半女,封妃不在话下。这后宫之中除了我侄女和萧瑟瑟,可就数你女儿啦。你过去与陛下结下的梁子,也就一并解开,这不是一举两得、两全其美、珠联璧合么?”他对自己出口成章感到得意,他在朝堂上可很少说这么多话,今天算给足了面子。
萧挞不野曾经沧海难为水。耶律延禧的救命恩人、第一重臣他都做过了,然而两人终究势如冰炭,早到了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地步。他被打发到苦寒的边关,却觉得比在朝堂舒服自在。他觉得献女求荣颇为恶心,而且身为慈父,他已在众多追求者中为若柔选定了如意郎君。
于是,萧挞不野淡淡地说:“皇上和萧大人的美意,我心领了。只是小女已跟人定了婚约。俗话说的好:‘女儿大了管不得,管来管去管成仇。’且由她去吧。”
萧得里底愣住了:“谁这么大的势力?耶律淳?可他没有儿子啊。耶律挞遏里?”他把心里的政敌数了一遍,仍想不出来,正开口想问,萧挞不野却起身向堂外引他:“来,正事谈完了,咱们出去畅饮几杯。大人莫急,谜底马上就会揭开。”
……
谋良虎和粘翰在萧府门外已立了片刻。阿骨打要来宁江州接受册封,便先让谋良虎、粘翰来勘察情况。谋良虎便顺便过来给萧挞不野拜寿。
“你执意要去?”粘翰问。
“是,那日虎口脱险,我答应过她,一年以后来府上求婚。”
“可是大战在即,哪里容得下你儿女情长?你别忘了,咱们的头号对手,就是这萧挞不野。”
“她在等我,我总是要给她个交代。”
“你准备在她父亲的寿宴上,跟她解了这婚约?”
“我,我还没想好。”我怎么解这约?这约连着我的心呢。
“去吧,兄弟,该说明白的,便说个明白。上刀山下火海,大哥陪着你。”粘翰把手拍在谋良虎的肩膀上。
谋良虎冲粘翰微笑了一下,两人往台阶上行去。
“我们是完颜部的特使粘翰、谋良虎,前来给挞不野大人贺寿,并拜见钦差大人。”谋良虎递上了名札。侍卫去问过了挞不野,然后放行。
谋良虎和粘翰向前行去,两旁的契丹官员忽然都停止了交谈,齐把眼光看着他们,眼光里有沉默、有讥讽、有敌意。
粘翰冷冷地辨认着这些人,在即将发生的战事里,他们将是死敌。
萧挞不野身旁的两个中年人,身材高大如墙的是他的长子萧和尚,瘦削阴鸷的是他的次子萧特末。萧和尚身后虎背熊腰的少年,是他的儿子移敌骞。萧特末身后豹子头扫帚眉的青年,是他的儿子、天祚帝的北护卫太保萧术者,他这次是随萧得里底前来册封阿骨打的。
高高扬着下巴、神情倨傲的是宁江州防御使大家奴,粘翰瞥见他肥胖的腰身时心里窃笑:这腰身,还防御个屁啊。然后粘翰看见了跨着长剑的耶律谢十,发现耶律谢十也在研究着他们,两人目光碰在一起,激起了火花。谢十长剑的长柄上,七颗蓝色的宝石显示着主人的骄傲,晃着粘翰的眼。
所有人僵硬的身体和冷峭的神情,让谋良虎、粘翰觉得他们正通过坚冰为壁的峡谷。
“谋良虎,你来啦?”一个声音欢笑着从峡谷那头传来。她穿着件桃红的袍子,奔跑着过来,头发柔柔地摇摆着,好像峡谷中突然开满了桃花。
他握着了她伸来的手,啊,他的心融化在这桃花色里。同一时刻,另一个人脸色变了。
“父亲今天的心情很好!”她快活地悄声说,大眼睛忽闪着。这个暗示太拙劣,她自己就羞红了脸。
“我……”谋良虎不知如何叙说。
“挞不野,你说的定了亲的姑爷,该不是这山林野人吧?”萧得里底发出鸡啼般的叫声,他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萧挞不野哈哈笑着说:“大人勿惊,朝廷为了抚边,不是鼓励契丹人与女直各部通婚吗?我若把若柔下嫁,这不是率先垂范吗?而且谋良虎又不是外人,他是阿骨打节度使的侄子啊!”
“阿骨打?你,你难道不知……”萧得里底气得说不下去。
“谋良虎,你快去跟父亲说啊。这萧得里底是替皇上来纳我入宫的。”谋良虎没料到这局面:起义已步步邻近,我怎能……
他正犹豫着,一个人已大步从他身边掠过,他跪在了萧挞不野身前:“末将倾慕若柔小姐已久,特向大人求亲。”众人望去,此人二十七八年纪,面容坚毅而英朗,腰间长剑,剑柄上七颗寒星闪耀,正是萧塔不野的爱将耶律谢十。他出身皇族近支,却不愿留在皇帝身边享乐,而是主动请命到边关带兵,年纪轻轻已成为赫赫有名的军中新锐,位居军中十四狼之列。
萧塔不野眉开眼笑,这才是他心目中的如意郎君:“谢十,你有什么定亲礼啊。”
谢十向后面挥手,两个士卒行上前来,一个托着件黑色的貂袍,一个托着一盘金锭子。萧挞不野提起那貂袍,只见那貂袍通体几乎全黑,泛着柔柔的油光,几块白色的杂毛,都颇费心思地点缀在肩部和下摆,倒显得是那黑袍上落了几片霜雪,别有情趣。
萧挞不野说:“嗯,你白日练兵辛苦,晚上还花这许多心思,也不知少睡了多少觉,我可知道,这宁江州附近山上的黑貂快被捕绝了,白貂夜里也不敢出来了。”
萧若柔知道,父亲这话是说给自己听。她捅了捅谋良虎。谋良虎心如刀割,却不能表态。
“若柔”,萧挞不野一面招呼耶律谢十站起身来,一面冲女儿招手。
若柔心想:“虎哥显然没做准备,该下决心了。父亲,你不是教我柔中有刚吗?女儿今日里,就自己做了这回主。”
“父亲”,若柔喊了一声跪了下来。“女儿不孝,已跟谋良虎私定了终身。”
“私定了终身?”萧挞不野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契丹人作为游牧民族,本也有“放偷”私奔的习俗。没想到女儿人小鬼大,身子早给了这蛮族王子。“信物呢?这谋良虎可给了你信物?”
萧若柔解开衣襟,从胸口处摸了件东西攥在手里。她敞开了掌心,那是一颗好大的彩虹珠,正是她幼年时谋良虎送她的那颗。这许多年过去,那珠子仿佛汲取了她的思念,又被她少女的体香滋润,越发温润明艳了。
唉,这还是他少年时送你的,女儿啊,你竟然痴情如许吗?你难道不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萧挞不野想到自己也是个痴心人,便叹了口气。
谋良虎猛地把若柔揽在了怀里,看着她的眼睛:“不错。我要娶你为妻,非你不娶。”
他行前几步,跪在萧挞不野面前:“大人,请允许我娶若柔为妻,一年以后,我一定风风光光地迎娶她。从此疼她爱她,不离不弃。”
听到这青年铿锵地为女儿发出誓言,萧挞不野的心还是感动了。他想:谋良虎倒也是个好孩子,他是穷得拿不出彩礼,才约定一年之后呢。
谋良虎心里盘算的可是另外的主意:“一年之内,我们若战败了,那么我肯定已战死沙场,若柔跟着这佩剑的英雄,慢慢也便把我忘了。若是战胜了,拿下了宁江州,那我便可以风风光光地娶若柔为妻了。”
“唉,谢十啊,对不住,老夫虽然喜欢你,只是你听见了,若柔她自己给自己做了主…”,萧塔不野感到歉疚和黯然,“这礼物……”
耶律谢十心里酸痛,几乎支撑不住。六年来苦苦暗恋,希望和失望交替着焚烧他的心。而今日,这痴心燃烧的火焰终于被爱人宣告不过是无谓的野火。
“大人,若柔有了心上人,我,我为她欢喜。这聘金我收回,可这貂袍,是估量着她的身量做的,就算是我这做大哥的,给她的贺礼吧。”
心裂了,酸痛之泉在胸中泛滥蔓延。“顶住,谢十,你是契丹的英雄,莫让女直汉子看了笑话。”谢十掐着自己的肉,大度地笑着,笑得他不停地吞咽唾沫、眨着眼,抵挡着不断泛起的泪水。
粘翰注视着谋良虎与若柔的拥抱。他心里掀起苦涩的波澜:“那时,我也曾这样拥着我的月儿,然而契丹人,该死的银牌天使,把这一切都毁了。”
他抚摸着镶在剑锷上的半颗珠子:“不错,此仇一定要报。要把他们契丹人的好女子,都抢夺过来,让她们屈服在我的身体下呻吟,为我生儿育女。”
有两处垯变成了塔,有点刺眼。
宛若美人腿上的黑毛,腋下的赘肉,当街挖的鼻屎,随口啐在地上的痰,你若不爱她,也没什么,你若爱他,这便是风吹来的麦芒,的确刺眼。
第十三章 恨如狂潮,血战在即呼良朋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萧得里底对萧挞不野说:“好吧,既是如此,按圣上的旨意,我这好差使即便办不成,也得把这个送给若柔姑娘,算是对她前年保护蜀国公主的赏赐。”厅堂里宝光闪现,萧得里底拿出串玛瑙珠递给若柔。
若柔指着胸前说:“前年公主妹妹已赏了我这琥珀的璎珞了。”
“嗳,既是皇上所赐,你可不能拒绝哦。”萧得里底阴测测地笑着。
“多谢皇上恩典”,若柔款款施礼接过那手串,只见十六颗大珠子,每粒都如葡萄般大,一样的圆润剔透,映着盛夏的阳光,滴滴如血。
那艳红一晃,映进粘翰眼里,他忽然痴了。忽地一声黑影一闪,他已插到若柔前面,劈手夺下她手中的珠串,拿在手里验看,一向稳定的手有些抖。
那画面又映入他脑海:月儿赤裸的身体如玉,却有抹寒寒的青色,那姿态几乎仍是绝美,然而因为生命已逝,却如同毕露的兽牙般诡异凄厉。
那娇羞的角落,幽暗如花的所在,那么无助地彰露着,显得她那般无辜,他对她的爱那般粉碎。血如魔鬼的画笔,从她那娇嫩破损处蔓延开来。那血凝固了,如同珊瑚树般。然而这珊瑚树上真地结出了果实,如魔鬼的指甲,如最浓的血珠。
粘翰的手抚摸着这爱侣化成的青寒雕像,捡起这魔鬼留下的残片,强忍着忿怒还原着那一幕:玉儿挣扎了、反抗了,这反抗击碎了野兽的手串,也激起了野兽的残忍,所以她的生命便被凝固在这里。
他不忍再回忆,这是他生命里最黑的记忆。他举起了剑柄,剑锷上镶嵌着半颗破碎的珠子,一样艳红。那艳红在眼中模糊,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不错,不错,”青光一闪,利剑已对着萧得里底的咽喉。海浪,海浪,兽牙般的海浪,撕碎了海岸,撕碎了山崖上的他虬结的胸肌,狂嘶。月儿的眼神淹没在山崖下的浪花里,那是她望他的最后一眼……
“这珠串是谁的?是你?”他吼着,浑然不见他已身处刀丛之中。耶律谢十的七星剑、萧和尚、萧特末的腰刀、萧术者的豹头鞭、移敌骞的铁锤簇拥着他,这可是契丹军中的群狼。
“是谁,是谁杀死了她?”天地间没有簇拥的刀剑,只有恨,如海浪般澎湃汹涌的恨,杀尽契丹人!
谋良虎挣脱了若柔的手,拉住了粘翰的手:“大哥,咱们走。”粘翰的眼被那艳红染赤,赤色的眼里,滴下透明的泪。
玛瑙珠串碎在青石地上,每一颗都碎了,如溅起的一蓬血。在若柔心碎的目光里,谋良虎拉着粘翰向外快步走去。
青光纵横,萧府的门匾喀喇喇碎了,门柱也断了。粘翰忍不住这一剑,他劈得怒。
“嘿,这就走啦?”少年移敌骞忽地将铁锤抛了过来。谋良虎听他呼唤,扭头见他振臂,锤已到了粘翰背后。他忙抽刀闪在粘翰身前,铁锤打在钢刀上,他踉跄着后退,就要跌倒,粘翰有力的胳膊,抱住了他。
移敌骞寒着眼往上便闯,萧若柔哭喊着拉住了他。
“他日再见,便是死敌!”移敌骞扬锤大吼,粘翰嘿嘿笑了。
谋良虎和粘翰互相揽着,越走越远。“看他的步伐,移敌骞的锤该是没伤着他”。若柔痴痴看着,泪水夺眶而出。她当然看不见,谢十站在她身后,想去安慰她,却再也不能踏前一步。
……
“看来,咱们得赶快借兵了,契丹人和咱们,是‘仇人夫妻一个炕,不能一同看天明’了。”阿骨打对办坏了差使的粘翰和谋良虎说。
他没有责怪他们,他们犯的错误,一个是因为爱,一个是因为恨。没有这爱和恨,什么大事都干不成。
他把一份请柬递给两人:“阿斯懑死了,咱们的机会来了。”
耶懒路完颜部的首领是石土门、阿斯懑、迪古乃这三兄弟,他们跟阿骨打是同宗。说来话长,涞流水完颜部的先祖函普与耶懒路完颜部的先祖保活里是两兄弟。两人自立门户,各自率领部落游牧到不同地域。函普的完颜部在涞流水流域扎根;保活里的部落则去了耶懒路。这两个部落渐渐失去了联系。
劾里钵崛起后与耶懒路完颜部重续了久已断绝的关系,在弱肉强食的世界,谁都需要盟友,而血缘是天生的纽带。
石土门膀大肚圆,憨勇善战,看上去像头棕熊。有一次,敌对部落联合起来征讨他,勇将斡里本向他挑战。斡里本是有名的箭手,而石土门虽然身形胖大,却掌握了一门细活--“连珠箭”。他难忍斡里本的叫板,不顾身份慨然应战,扬弓跨箭杀向对方。
决斗中双方互射,箭若穿梭,在两人驰骋的马间流窜。石土门抢到先机,连珠三箭射死斡里本的战马,斡里本从马上摔下来。石土门抓住时机纵马杀来,却不料斡里本伏在马尸后面反射他,这一箭穿透了石土门腹部的皮甲,扎进了他圆滚滚的大肚子。
石土门怪眼怒张,从腹部把箭带肉拔出,挥舞着更加疯狂地杀向斡里本。此举甚为冒险,若是箭已穿透了肠子,他这一拔说不定连肠子也拔了出来。但是还好,肥厚的脂肪救了他。斡里本眼见石土门晃着手中带血带肉的羽箭杀来,精神崩溃---你可以战胜一个人,却很难摆平一个疯子。石土门就用手中血淋淋的羽箭射穿斡里本的咽喉,也击溃了目瞪口呆的敌军。
虽然打仗时很疯,不打仗时石土门有城府、有见识,更重要的是他有实力。阿骨打起义,必须借到他赫赫有名的大刀兵!
阿骨打带厚礼前去参加葬礼。大家见面后,寒暄了对死者的怀念,阿骨打终于单刀直入,问石土门对他起义的计划有何意见。面对阿骨打的猝然发问,石土门蹙眉沉思:“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啊!我得跟迪古乃好好商议商议。”他抚须沉吟,没有回答。
部下进来叫石土门去主持葬礼,把他从阿骨打灼灼的目光中解脱出来。站在祭台上,石土门强作镇定,心里乱如麻团理不出个头绪。他把眼神定在跳神的萨满身上,看起来倒像把阿骨打的问题抛到了脑后一般。
阿骨打的耐心极短,他不乏睿智,但并不深沉。他的呼吸越来越深。
葬礼继续进行,大家一起跟着石土门向天祈祷。忽然有乌鸦飞过祭场,嘎嘎的鸣叫声混杂着石土门的祈祷,让阿骨打心里更烦。他眼不抬,头不转,举弓过顶,引箭上弦。
“鹰翼”弓发箭如流星,乌鸦被穿透坠地,叫声立停,石土门的祈祷声也停了。沉默片刻,灵堂里响起了一片悉悉索索声,这是众人匆忙寻找刀剑的声音。
阿骨打随手一射甚是骇人,石土门的侍卫纷纷跳过来,挡在主公身前,手摸刀剑:“阿骨打射杀乌鸦什么意思?他是不是意在主公?这家伙是来砸场子的吧?”
石土门这才知道,性急的阿骨打已不容他有更多时间考虑---“我把心都掏给你了,你说考虑考虑,你回头去朝廷告我怎么办?别来虚的,你马上表态!”
俗话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阿骨打反常的外交动作,却对猛人石土门起了作用。
石土门分开侍卫,从容上前,捡起乌鸦,拍拍上面的尘土,意味深长地问:“你中意煲汤,或是红烧?”
---开个玩笑,石土门不是广东人,不会见了鸟首先就想到吃。
石土门分开侍卫,从容上前,捡起乌鸦,拍拍上面的尘土,意味深长地问:“啊,哈哈,乌鸦是人人讨厌的鸟啊,今天贤弟把他射下,人人欢喜啊。”石土门一面说,一面朝阿骨打眨着眼睛。
阿骨打想:“嗯,石土门对我眨眼睛,他支持我干掉辽国这只讨厌的大乌鸦。”于是他对石土门报以真诚感谢的笑,拥抱了他。
阿骨打兴致勃勃回来了。他招集部落首脑,把事情从头到尾叙述一遍:“……众位兄弟,这趟没白去,收获不小。咱们有援兵了!哎呀,忙活半天,心中石头总算落地,晚上我请客,吃野猪肉,都得来啊,一个也不能少。”
群臣有两种反应,思维直接的悍将,比如“笑面虎”斡鲁、“熊愣子”阇母、“雪豹王”斡鲁古,表情都很迷茫,心里说:“我听错了吗?石土门没答应借兵啊!”他们把目光转向读书多的几位,比如撒改、习不失、阿离合懑、谋良虎、粘翰、希尹。这几位的表情非常一致---呆滞,他们心里说:“坏了,老大让人耍了。”
交换一下目光,大家认为必须有人出面,让阿骨打明白真相。国相撒改因为德高望重,所以责无旁贷。他清了清嗓子,咽了口唾沫说:“主公,是这样哈,借兵是大事。臣等以为,石土门的表态可并不明确呀。您忘了当年谩都诃的教训了吗?”他把年迈的谩都诃叫上前来,当年的神射将,如今已神情呆滞。
呆滞的谩都诃竖在面前,勾起了阿骨打一段记忆。盈歌在位时曾想打垮敌库德部,但兵力不够,于是请石土门饮酒,向他借兵马五百。石土门一口答应:“好说,包在兄弟身上”。石土门这个人好面子,他不喜欢当面拒绝人。
盈歌大喜,决定玩得复杂点,使个连环计。他又去跟土人头领说:“我,我派勇将‘谩都诃’带五、五百兵马前来你们城下跟你们会合,咱们一起去打、打敌库德部。战利品均、均分啊行不?”土人首领见口吃的盈歌伸着巴掌瞪着眼费劲地比划,觉得他很有诚意,感动了,一拍大腿一口答应。
可是到了会合那一天,谩都诃孤零零站在土人城下,石土门却没派一个人来。土人首领大怒:“做买卖讲什么?信义!你们不派一个人来,打算让我们土人拼命,你们分战利品?你当我们土人傻啊?”
气愤的土人把谩都诃捆进城来,准备按土人秘方烧成肉汤。都开始剃毛了,得知消息的阿骨打从镇守部落的七十个铁甲兵里抽了四十个,亲自去把谩都诃硬要了回来。从那以后,谩都诃就不太爱喝肉汤、也不那么精神了。
回想起这段往事,阿骨打一拍脑门子:“啊呀呀,上了石土门的当了。”一想起石土门对他暧昧地眨眼睛,他就觉得反胃。
于是大家就开始分析怎么补救。撒改说:“若再去强逼石土门,只怕他吃软不吃硬。他若亮开肚皮上的伤疤说:‘要兵没有,要肉你从这里再挖一块!’,咱们可怎么办?”
粘翰说:“强扭的瓜不甜,造反这种事跟对付娘们可不一样,只能靠自愿,胁迫不行。”
大家闷头沉思。谋良虎说:“石土门的三弟迪古乃很有见识,相当于他们的国相,说话虽然少,倒还实在。咱们不如跟他谈,也给石土门些压力。”
于是阿骨打率队带着厚礼前去,不找石土门,专门拜访迪古乃。撒改亲自选拔了随从人员,谋良虎、粘翰、希尹,还有阿骨打颇有心计的长子宗干,脑子好用的几乎全上。原因不能明说:“咱们主公有点憨,你们几个要盯紧点,主公再让人耍了,脸丢不起!”
阿骨打豪华阵容的外交团回头杀来,石土门知道来者不善,就劝弟弟不见。迪古乃说:“你让我怎么推辞?‘嗳,这两天没葬礼啊,你们来干啥?’”不见就失了礼数,只好见。
阿骨打他们每天吃啊、喝啊、唱啊、跳啊,就不谈正事。---“我的来意,你很清楚,我的诚意,你也看到。就等你一句话,跟不跟我一起造反?”
到了第四天,阿骨打说:“石土门、迪古乃肯定已跟部将讨论了,咱们该探个实底了。”
这天晚上,阿骨打率团跟迪古乃畅饮!酒喝得变了味,肩膀也拍疼了,肝胆相照、比亲人更亲了,阿骨打搂着迪古乃的脖子,大着舌头说:
“告诉你吧,我啊,这次来吧,可不是无事登门,我呢,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嗯,说漏嘴了。说漏就说漏了吧,我啊,有求于你,嗳,对啦,有求于你。谁让你是我兄弟呢?谁让咱们流着一样的血呢?一样的血,一样的痛,对吧?你是不是我兄弟,嗳,是吧?四十年的好兄弟,对吧?这就对喽。嗳,我…我说到哪儿了…”---阿骨打的醉话提炼一下,是这样的:
“求你何事?求你决断大事!辽国貌似强大,其实徒有其表,一捅就破。天祚帝无道、大臣自私、将士胆怯,它江山不稳啊。我想举兵起义,挥师向西,给咱们女真人打一片自己的江山出来,你意下如何?”
迪古乃说:“您英武盖世,将士民众都乐于为您效死。辽帝荒于游猎、政令无常,打败他如折朽木!”他喀嚓掘折了手中的木柴,也扭伤了拇指。他疼得紧闭上嘴,再不说话。阿骨打再问他,他就微笑,他的风格跟石土门不同。
阿骨打环视众智囊,大家面面相觑:迪古乃好像确实对起义表示了支持。于是大家纷纷对主公点头。阿骨打一拍大腿:“妥了,有贤弟你这句话,咱们反了!”
女真的马贼和海盗都很厉害……有点像维京人……但他们并不游牧而喜欢劫掠。
至于契丹人,那就是跟突厥人一样的游牧民族了,而且似乎契丹人里也有突厥部落,如契丹的萧家,其实是突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