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我知道的老兵故事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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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有皮定钧的传记

《百战将星皮定钧》,90年代出的。

家园 这是连环坑啊,等着看朱正常吧。送花

这才是真正的英雄啊——

家园 【原创】我知道的老兵故事(三)

朱伯伯比老王老邓年纪大,是个挺温和的老头,喜欢看报纸也喜欢下象棋,当时他有具名言:“看报么,要懂得看《参考消息》;下棋么,要懂得边路马”。所以马甲爹下棋的时候,总是对他马的去向很紧张。

老朱走路慢吞吞的,什么时候手里都端着个大号的搪瓷茶杯,浑不象个当过兵的人。他儿子朱小明倒是参过军,海军,记得当时陆军还是在穿两个兜、四个兜时,马甲看见朱家哥哥的无檐大盖帽,简直激动得要命。朱哥哥后来上了大连海军学院,再后来又去了美国。上大学后去留学的人马甲见得多了,可上过军校再留洋的,偶还只听说他一个。老朱头现在跟着女儿定居澳洲了,马甲报出他家真名真姓估计也就无所谓了吧。

可在当时,马甲爹对老朱的事可不大愿意讲。他因为受“林彪事件”的影响(林帅的侄子曾经是马甲爹的领导),很长时间都挺郁闷的,不想惹事。好在马甲娘倒不在乎什么,痛痛快快地就说了。

老朱的前半生是由两次稀里糊涂决定的,第一次就是他当兵。

老朱是徐州人,他的家乡在解放战争的一段时期内属于国共双方拉锯地带。当时老朱中学还没毕业,放假的时候,他跑到乡下同学家玩,玩没多久,国军来抓丁了,两人赶紧到柴房里躲起来。老朱腿勤点,爬柴堆顶上趴着,同学腿懒点,钻柴堆后面藏着。国军进来,两刺刀就把他同学给捅出来了,老朱则没被发现,躲过去了。可老朱这位同学后来当了什么军警,欠了血债,解放后被镇压了,临了时,为证明自己当初是被迫的,把老朱给供出来当证明人,弄得老朱自己好久都说不清楚(比如老王头就说过“老朱是混进革命队伍的”之类的话)。

当时听说国军还在附近抓丁,老朱一时就不敢回家,继续在同学家呆着,反正国军刚刚来过不至于马上再来。呆了两天,国军没来,共军来了,老朱连忙又跑回柴房柴堆上。共军倒没有去搜查柴房,可他们挑水、担柴、扫院子,住下了。一来二去,大家就发现了老朱,一来二去,大家也就认为应该给这小伙子做做工作……于是乎,老朱在躲过了反动派军队之后,稀里糊涂地参加了解放军。

老朱也立过功,可那不是在战场上。渡江战役时,老朱是营部的文书,部队解放南京后,老朱也来到城里逛,逛来逛去,他发现问题了。那时侯进城部队多住在旧官邸、资本家公司或者教堂寺庙内,于是有人就把门窗拆了做床铺、有人随地大小便,还有人放任老百姓乱拿东西乱抬家具……老朱觉得这样不好,就写了封信交给军管会,没想到军管会很重视,不仅给老朱记了三等功,还把他调到军管会,参加纠察工作。

52年的时候,老朱回到家乡(那时候徐州归属山东),在军管会从事征兵工作,老邓他们这批人就是老朱后来招的补充兵,兵龄比老王头他们晚。等他们到朝鲜战场,皮定均已由军长升任志愿军副司令,军长也换人了。因此,老王头才会说“老邓不是皮定均的队伍,是朱正常的队伍”,现在想起来,我才明白老王头之所以如此,其实是为了显示自己工龄比别人长。毕竟,在那时,工龄是个很重要的标准。

老朱把老邓这些补充兵带到朝鲜,顺便也就把自己补充成了连长,这是他这一辈子唯一一次担任主官。但也许他确实不是当主官的料,所以没多久就到团部去当参谋了。按道理,这“参谋不带长”虽没什么大权利,却也不容易捅啥漏子,可老朱这参谋却稀里糊涂犯了个大错。

金城战役前期,需要部队进行战术穿插。事前,师、团各级开会传达作战意图,老朱都参加了,并且还跟随朝鲜向导去观察了穿插线路及参照物,回来制作了沙盘。战役开始前,老王被分派到穿插部队,负责给一个经过加强的营级单位带路,这本是小事一桩。到了晚上,部队出发了,在山里面转了两圈以后,平原地里长大的老朱就迷路了。可他还不好意思说,闷着头边走边琢磨,部队也就跟着他瞎跑。就这么跑了大半夜,连带队的那个营长都觉得不对劲了,扯住老朱问怎么回事,老朱才说:“可能走错地方了吧”。

这下可把营长吓坏了,赶紧命令停止前进、就地隐蔽,派人原路返回报告情况。要知道,穿插行动走错了位置,不仅穿插部队被消灭是理所当然,还有可能提前暴露战役意图。后果很严重啊!结果,老朱带领的这支部队没有能够参加战斗,退回出发地域了。

这件事如果处理严肃点,枪毙了老朱都不冤枉。可大概因为金城战役各部队后来打得都不错,再加上老朱多少是个知识分子,最后只是把他职务撤了,让他去给伤兵上文化课,朱参谋成了朱教员。等到部队回国,老朱又碰上反革命同学的事,于是教员也当不成了,复员,修理汽车去。

老朱其实是个极富智慧的人,还记得每当夏夜纳凉,听老朱讲史论文、谈天说地的人总围了一大圈;也记得老朱家的各类书籍报纸比马甲家要多得多。但老朱的智慧和知识与军队无关,在战争面前他永远是拙笨的。我想,如果当年的暑假,他没有跑到同学家的柴房里面去,如果当年他能够继续完成了自己的学业,他也许会是个优秀的文人吧。作为军人(工人)的老朱,与作为文人的老朱,哪一个的生命会更丰满一些呢?

老朱并没有选择军队,是军队选择了他。他参加解放战争,是胜利者的一员,参加朝鲜战争,仍是胜利的一员,作为军人,他是幸运的。但是,我总在想,今天,已年过古稀的老朱先生,在异乡的星空下追忆往事的时候,是会更多地庆幸战争给了他胜利者的光荣,亦或是遗憾战争割裂了他的人生轨迹呢?

如果军队是个熔炉,那么战争就是这个熔炉冶炼精品的过程。并不是所有的材料都适合丢到炉子里去的,比如老朱;但有些材料却可以在熔炉中焕发光彩,比如老王。军队给了老王头机会,战争使他的一生都充满了轻松与自豪。

那么,同样的这场战争。带给老邓的又应该是什么呢?

关键词(Tags): #老兵故事(landlord)通宝推:柴门夜归,匿名:1
家园 送花+友情提醒

系列帖最好跟在自己的主帖后面,这样我们就都能及时看到。

好文,再赞一遍。

家园 报告黎叔,事情是这样滴:

刚才电话问了王家老五。老王头是52年参军入朝的,当时志愿军 24军的第一任军长就是皮老虎(政委也是他)。后来皮军长当上志愿军副司令员了,军长就换人了(换谁了不知道)。

老王头爱咋呼皮军长的名头,是因为我们单位的志愿军老转一般都没见过军长,而老王不仅见过,还一起看过戏(慰问团演出)。

乱猜:该不是把原解放军24军一破二,然后拿一半给皮哥改编成志愿军 24军的吧。要不然入朝前招那么多新兵干嘛?

另:王家五小姐回答完毕之后才觉得不对劲,很紧张地问:马甲马甲,你打听我爹的事干什么???!!!

我回答:没啥,美国那边有朋友对你爹这事感兴趣,随便问问。

——嘎嘎,差点没把她吓死……

家园

我是新手,不懂,谢谢提醒了

家园 好文笔!

西西河的版面很特殊,一般都采用“后来者居上”的方法发系列帖。这就是一、……五、四、三、二的次序。你可以参考一下别人的帖子。

当然,就是现在这样也没关系!:)

家园 献花来听英雄故事会
家园 送花!

你说的都对,只是我一开始以为自称皮定均的部队的人应该是从老皮旅出来的,即原61军181师后来的60军181师(因为60军178师留川西了,为补足建制,181师调入)。

老皮之所以在二野的24军出现,据说是因为中原突围后,陈毅甚爱皮之有勇有谋,后来只放部队不放人,所以皮的老部队去了华北(此时华北已包括晋冀鲁豫和晋察冀两大块),老皮还是在华东,当王老虎必成的助手,从华野6纵一直到24军都是副司令副军长,因此有A兄一说,称其为老王(必成)部比称皮部还要更加准确。

但考虑到老王头52年才参军,此时志愿军24军(52年9月入朝)首任军长就是皮定钧,这样的战士大概对老首长并没有直接认识,能听到看到的更是当时的首长,因此自称皮部也并不为过。

24军当时下辖70、72和从原25军转来的74师(补足因为原71师调空军留下的建制空缺),战力从大到小来排的话,可能是70(24军主力师,有红军团210团?)、74(老底子可是新四军第五支队──四支队的一部,现在21军61师的亲兄弟)、72师。

24军最著名的战斗英雄应算狙击手张桃芳了,冷枪消灭上百敌军,皮定钧赠靴张桃芳的故事流传甚广。

家园 再花再顶!

如此好文,岂能潜水送花!

家园 现在解放军里面已经没有皮旅了

181师先是变成乙种师,前两年改为武警了。

家园 没看错,是个大坑

兄弟,你一定要深挖,精挖。这么多兄弟都在等着呢。

家园 两天没上西西河,错过多少好文章.花.
家园 我的同学中有俩国防科大毕业的,军人的干活。花!
家园 【原创】我知道的老兵故事(四)

马甲从朱伯伯那里得到确认:老邓确实是个勇敢的志愿军战士,受过伤,是残废军人,也立过一等功,并且他立的功还是双料的,既有中国的证书、还有朝鲜的勋章。这顿时让马甲更产生了无限的崇拜。

但是,与老邓头交流却是件十分困难的事。一则是因为老邓内向,平时话就少,很少搭理我们这些小孩;二则是他打儿子打出了名,弄得周边的小子们都挺怕他。所以,有好多次,从老邓身旁经过,马甲只是站着张了张嘴,却始终没有敢问什么。

就这么过了几个月,机会终于来了。

那一天,马甲爹到野外搞测量,遇见山上两头牛打架,打着打着,其中一头牛就被顶到坡底下去了。不久,生产队长赶来,看看倒在坡下的牛,发现腿摔断了,那时侯当地老百姓是不吃牛肉的,所以生产队长吩咐:“把牛杀了、皮剥了,埋掉”。马甲爹认识这个队长,立即上前去套近乎,结果商量下来,用两件棉大衣(灰黑色的劳保服)换了整头牛肉,这在那时,可真是天大的便宜了。

到现在也不清楚那些牛肉到底有多重。马甲只记得放学回家时,看见好多人围在家门外的公用水龙头旁边等着分肉,住在附近的人家基本上都来了。说是分肉,其实也没什么标准,就是胡乱地把牛支解了,大家根据自己家庭人口情况随便拿走一块两块的,无论多少与好坏,一切凭自觉。结果这样拿到最后,竟还剩下一大堆,马甲娘就作主送到老邓家去了。老邓很感激,晚上就端了一锅煮好的牛肉送来,马甲爹推辞不掉,只好去邀请了几个同事一起来会餐,朱正常伯伯也带着一塑料壶的白酒来了。

大人们谈论什么,马甲不关心。可是,等他们海阔天空聊得差不多的时候,马甲就希望听战斗故事了。

邓伯伯,你讲个打仗的故事吧

“打仗有什么好讲的,打仗不好。”

“哎呀,小孩子爱听,你就说说嘛”。马甲娘总是护着马甲的,看见马甲失望的样子,她便帮着求情。于是,片刻之后……

“打仗不好,真的,打仗不好。不管什么事,再难也难不过打仗,再狠也狠不过打仗”。马甲记得非常清楚,老邓的讲述是由此前言开始的。

参军之前,我也不知道打仗是什么样,可53年到朝鲜,还没上战场我就知道了。

那时侯,还是由朱教员带着我们(老邓头一直都称朱正常为朱教员),徒步行军到常德里(这个地名和马甲爹平时抽的“常德”烟很象,所以记住了),一路上美国飞机经常来轰炸,飞机一来我们就隐蔽,有时候敌人飞机飞得很近(低?),机枪能把地上的树都扫断。记得,那天是白天行军,当时公路已经被敌人炸坏了,有许多朝鲜老百姓在抢修,我们的队伍就挨着他们旁边走,就在这时,美国飞机突然来了。

我们的部队已经发警报了(就是急促地敲锣),可朝鲜同志却没有及时隐蔽。据说朝鲜方面有规定,与志愿军一起同时遇到袭击时,要先掩护志愿军。当时我们不知道,还以为他们不懂,有的人就去拉他们,结果,他们反而跑开了。

空袭过后,死了不少人。要知道,他们都是住在附近的老百姓,死掉的都是他们的亲人,可是,在现场,没有人哭,一点哭声也没有。离我不远,有一个女同志,背上背着个一岁大的孩子,当妈的没事,可孩子被弹片打死了,我们围过去,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家,可是,她解下孩子,抱着看一看,就放在路边上,然后拿着锄头继续修路。很年青的一个妇女啊,把脸都憋青了,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你相信么,那时侯要是冒出来个美国鬼子,大伙都能把他吃了!战争呀,把人的心都练狠了。

“朝鲜人民确实很坚强” 朱正常接着老邓头的话说:“都说朝鲜电影哭哭笑笑,其实战争期间我很少看见朝鲜同志哭。即使是在医院,我们的新兵也有哭的、有闹的,可就没见朝鲜同志哭叫过。说起来,哭得厉害的就两次,一次是53年停战,医院里所有人都哭,战士哭老百姓也哭。再一次就是55年我们回国,头一天,人民军的李团长说要把我们抬着送出营地,我们团长说,你一个团我也是一个团,你怎么抬我?李团长说你是一个师我也要抬。结果第二天人家真来了两个团,加上老百姓,人山人海啊,愣是把我们一个个从军营抬到了火车站。大家舍不得啊,哭啊,人民军的小姑娘,围着火车车厢唱歌,哭了唱,唱了哭的……那都是真感情啊”。

说到这里,马甲想听的打仗的事还没开始呢,这怎么行。“邓伯伯,你还是讲你打仗的故事吧”。

“我打的仗少,春节过后上前线,端午节就下来了,没什么好说的……”

“哦,可不能这么讲”朱伯伯又插话了:“老邓你第一次作战受奖,最后一次作战立功,很勇敢的嘛”。

据老朱介绍,老朱老邓他们于53年2月到常德里集结,那时侯24军已担任上甘岭地区的防御任务了,春节过后,他们这批人员被补充到70师,老邓到一线连队,先是在下甘岭2号阵地,后来又转到上甘岭的东南阵地;老朱则到团部任参谋(敢情他这个曾经的连长是从没带队打过仗的),到团部先熟悉了几天业务,第一次看战报,老朱就在各营上报的嘉奖名单中看到了老邓的名字。

“其实,那天我什么也没听见,我都冻木了”老邓开始叙述他的第一次战斗:“那天我跟着魏班长他们放观察哨……”

53年上半年,上甘岭地区的作战方式主要是坑道防御,据老邓描述,坑道是建在山背后的,有大有小,大的能藏一个连,小的只能躲几个人。平时部队都在坑道里,山脊的阵地上只留几组观察哨,除了固定观察哨,还有流动的侦察小组(我猜,这“流动侦察小组”或许就是现在所说的阻击手?),放观察哨的一般都是有经验的老兵,老邓这样的新兵能参加这个任务,是因为他“有时间”。那时侯,全连上下谁都没有手表,连级干部掌握时间要也靠闹钟,而闹钟就装在个木盒子里,由通讯员挎着(连长问:“时间?”,通讯员就赶紧往木头盒子里看一眼)。通讯员的另一个宝贝是手电筒。所以他日常三件事就是擦枪、检查电池、给闹钟上发条。老邓说,当通讯员的最怕摔跤了,因为一个跟头下去,人伤了没什么,闹钟和电筒可都是带玻璃的宝贝,摔坏了可不得了。

各观察哨位需要掌握时间,由于老邓这时已是指导员的通讯员,于是他就带着盒子闹钟参加值班了。老邓当通讯员的原因有两个版本。以老朱的说法是,他们这批补充兵源四川人多,山东人少,而70师的连营级干部大多是山东人,所以老邓当通讯员是因为了老乡的缘故。可按老邓自己的说法,他当通讯员是因为他会用留声机。原来,老邓到连队报到的时候,连长和指导员正为一个洋玩意伤脑筋,前几天,兄弟连队搞了次成功的夜袭,弄回不少好东西,他们连长跑去“分浮财”,别的没要,就抱回来一台留声机,连长和指导员都知道这是个能唱歌的机器,可就是怎么摇它也不响。老邓毕竟当过车马店的少掌柜,见过世面,在旁边看了一会,忍不住告诉长官,留声机是需要唱片配合的,没有那个圆盘盘,这台机器唱不了歌。连长和指导员一听,恍然大悟,连夸老邓聪明,决心把他留在身边好好培养,于是乎,老邓就当上了指导员的通讯员。

那天晚上,老邓参值的观察哨,位置在2号阵地的最西侧,差不多属于下甘岭与上甘岭的结合部。哨位上除了老邓,还有一个姓魏的班长以及另外一个战士。朝鲜的2月份是很冷的,夜里4点20分,就在老邓被冻得木头木脑、不知所措的时候,魏班长忽然悄声说“注意听,好象有动静……”

欲知后事如何,咱们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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