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张天师的兴起与没落(夕阳篇) -- dreamflyer
干吗人家不说:“鬼迷张七,有法没处使”
仅仅过了八十多天,张元旭先生便沮丧地发现,这场突如其来的“好运气”,其真相是这样的:老天爷和袁世凯开了一个大玩笑,袁世凯也因此和张天师开了一个小玩笑。在这八十多天的时间里,中国的历史,迅速地往后摆动了一下,又迅速地摆回了原点。
主要的当事人,都对当时的形势作出了错误的判断。袁世凯先生以为,中国人几千年来,都一直有个皇帝在上头管着。现在一下子没有了,怕是心里空荡荡的很难受,会很不适应。没有办法,自己只好挺身而出,勉为其难了。“洪宪皇帝”感慨地对“臣下”说,当今这世道,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啊!
张天师呢,则习惯性地把这场闹剧,看成了另一次简单的改朝换代事件。他和袁世凯都没有意识到,几千年皇帝的统治,让中国人对于帝制,产生了一种深入骨髓的仇恨。当时的中国人,仿佛那只被困在井中多年的青蛙,当它跳出了井口,看到外面广阔的蓝天,无垠的大海之后,你还指望它会再一次跳回井里吗?
张元旭先生黯然地收起了“天师”的招牌。渴盼已久的“好皇帝”,三下两下便翘辫子了。朝廷没有了,封号也没有了,田产也被重新被查封。所谓的“三等嘉禾章”,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的摆设品。只有“道契崆峒”的匾额,仍然高悬在天师府的屋檐下,和各朝各代皇帝所赏赐的匾额一起,记载着张家又一次昙花一现的光荣。
当时的社会情势千变万化,连袁世凯这样高智商的脑袋都反应不过来。说起来,我们也不好太多地责怪张元旭天师。最多,只能说他学艺不精,业务能力不突出。张家祖传的扶乩之术,号称灵验无比。结果到了这位天师的手中,却一点效果都没有显示出来。如果沙盘有灵,明确地提示张元旭先生:当心哟,这位袁大皇帝,怕是日子不长啊!张元旭先生多半不会去蹈这趟浑水。
现在好了,袁世凯先生成了万人唾骂的“窃国大盗”,张天师不用说,也成了标准的“封建余孽”。袁大皇帝重新变成了袁大总统,最后还干脆一死了之。一了百了,但留下张天师怎么办?只好一个人红着脸躲在龙虎山,郁闷地看着山下喧嚣的世界,以及不停变幻的,那一面面的“大王旗”。
孔子说过,“危邦不人,乱邦不居。天下人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具体的做法呢?则应该是这样的:“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作为道教中人,理应比平常老百姓心胸更加豁达,对荣辱得失看得更开。时逢乱世,作为中国道教的领袖。张天师正确的做法,应该是静居龙虎山,修身养性,独善其身。一面“道契崆峒”的破牌匾,厚者脸皮求来挂在屋檐下,到底能给这千年家族,增添多少风光?《道德经》中有言:“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 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知足常乐”这句话,随便找个人来,都懂得它的意思,但当时的道教当家人就是不懂。这一点非常令人感慨。不过,话又说回来,在清末民初,又有几个道士,还会真正去读一读《道德经》呢?
更难堪的事情还在后头。因为另一个张姓江西老乡挑起的闹剧,张天师又一次急急忙忙地送上门去,足斤足两地出了一回丑。
这位张天师的江西本家,在近代中国,名声相当的大。前朝满清时期,他曾经历任江南提督、两江总督等职。算起来,官位不见得比曾文正公、左文襄公小多少。可能正因为如此吧,他一生对清廷算得上是忠心耿耿。不少遗老遗少,提到他的名字,都会竖起一根大拇指,称他是文天祥第二,“与文信国同乡闾,当附文信国同列传,其事虽殊,其忠不异”,而且“挽狂澜于既倒,当经千载公论”。
不过,如果真的把他的传记附在文天祥的传记后面,文天祥在天之灵听了,一定会相当的不开心。因为这位“文天祥第二,除了和文天祥一样死抱着一个“忠”字外,脑后还多了一条难看的辫子。不仅自己留着一条辫子,他还强令手下的将官兵丁,每个人都不准学那些该死的革命党,辫子都得好好地给我留着!
所以,当时的人们称他为“辫帅”,称他手下的军队为“辫子军”。写到这里大家都该知道了,这位犟脾气的“忠臣”正是张勋。他和袁世凯的关系不错,曾经被袁大总统封为“定武上将军”。所以,你当着他的面,是不好说他的军队是“辫子军”的,应该有礼貌地称之为“定武军”。否则, “辫帅”生气就不好办了。带兵的人,脾气都不是很好。
张元旭天师籍贯是江西贵溪,张勋辫帅籍贯是江西奉新,两人估计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亲戚关系。不过,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同乡又加上同姓,因此,两人的关系应该是相当不错的。当初袁大总统这么看重张天师,原因之一,也是由于当初还是长江巡阅使的张辫帅的从中关说。从这件事,两人的关系可见一斑。
民国六年(公元1917年),由于北京的“府院之争”,张勋乘机登上中国政治舞台的中心,拥戴满清“废帝”溥仪复辟。细细算起来,他在这个政治舞台,总共只停留了十一天。让所有相关人员,如溥仪、康有为、杨度等,还包括张元旭天师,统统地空欢喜了一场。
当时已经有了电报,消息传得很快。全国各地到处都在传说,宣统爷又坐龙庭了,北京又有皇帝了,大家放下辫子吧!鲁迅的小说《风波》中,绍兴乡下的赵七爷,利用着这件事情,把船夫七斤吓个半死!原因仅仅是因为他前些日子进城,被几个“不好的”革命党,三下两下剪了辫子。“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有些时候,发型这种无聊的事情,也会给人们惹来相当大的麻烦。
龙虎山上的张天师倒没有这种烦恼,从古到今,道士们的发型均保持一致。各朝各代的皇帝对此,都表现出了难得的理解。所以,清末民初,张天师不必像一般老百姓一样,一条辫子解下来又盘上去,盘上去又解下来,弄得手忙脚乱,白白受了很多不必要的惊吓。
一听说皇帝复辟,而且,主要操盘手还是老朋友辫帅张勋,龙虎山上的张元旭天师大喜!奶奶的,这几年,可让那些“柿油党”们给折腾够了。事不宜迟,当下,张元旭先生胡乱收拾几道祥瑞之物,匆忙写就一份奏表,乐颠乐颠地便往京城赶。鲜花着锦,哪里比得上雪中送炭?宣统皇帝刚刚复辟,身边没有可用之人,想必很是寂寞。这个时候,张天师的祥瑞一上,小皇帝一定会感到得热泪盈眶吧?恢复田产封号那是不用讲的,说不定,心情好时,还会赐个一官半职也不一定呀!
从江西到北京,沿途要经过安徽、河南、山东几省,路途遥远。很惭愧的,张元旭先生没有学会“土遁”之术,更不会御剑飞行。没办法,只好充分利用各种现代化交通工具,一路狂奔!在最短的时间里,迅速横跨几省,顺利地进入了河北境内。眼看终点在望,北京,这千年的古都,中国的心脏之地,就在前面不远之处了。胜利在望,张天师也累得够呛。他决定放缓脚步,在城外稍微休息休息。
他落脚的地方叫“丰台”,紧邻北京城外的一个小站。当时,时间已经是七月十日。张勋是在七月一日开始复辟的,真正的幕后高人段祺瑞,七月三日便组织了“讨逆军”,在天津马场誓师讨伐张勋。我们不得不说,张天师的脚步的确跑得相当快,几天时间,便从江西一路跑到了北京的城门口。但遗憾的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张天师真的是够倒霉的了。他一到丰台,便惊讶地发现,前后左右都是端着洋枪洋炮的士兵,一脸警惕地注视着他。
——站住!来干啥的涅?士兵问张天师。
张天师很兴奋,本家张辫帅干得不错,你瞧这兵强马壮的架势!——“俺是从江西赶来,专门进京献祥瑞,递奏章的!”
——啥?奏章?献给谁涅?
张天师抽出奏章得意地一晃:那还用问,当然是当今圣上宣统皇帝呀,这不刚刚……——话刚说出口他便赶紧打住,因为,就在这时,张元旭先生发现有些不对劲了:
——怎么这些丘八爷,后脑勺上,都没有辫子涅?
每篇必看。请勿停手。
献花速度太慢,不知还是板凳否?
妙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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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用常人的判断力了.
遗憾,深表一哈.
易经里上卦,区区宁愿说外卦了;和内卦有阴阳对应的便是好卦; 在人的事情上说,大概是各种人的想法都知道些会有好处.
龙虎山是好,但是到了变局的时候难免闭塞了, 大概也是地运有循环之说,没有什么地方是一成不变的好风水吧.另外一个解决方法是各处都设'路透社'.四川虽居内地,而川人多外出,如果居川,眼界可能比江西好?
只是些替龙虎山不值的揣测,龙虎山千年的基业,他的根基应该不简单,有机会能窥门户,是大好事.谢梦飞兄乐.
这不是要断我们沙发党的生路吗?
民国六年七月,上京朝贺的第六十二代天师张元旭先生,在河北丰台北“讨逆军”扣留,饱受了一番惊吓。还好,最后只是虚惊一场,“讨逆军”很客气地把他放了。当时的中国,虽然龙蛇混杂,政治风云变幻不定,但台面上的人物手段都还算比较温柔。不像后来的那些人,动不动就大开杀戒。一般来说,不幸失败的“大王”们,只要简单地发个“下野通告”,便可安安稳稳地躲进租界里做寓公了。
比如这一次挑起事端的张勋先生,手下总共才三千辫子军,就冒冒失失地打算复辟一个王朝。结果,手下的军队三下两下被打得四散奔逃。自己独自一人,跑到荷兰大使馆躲了起来。等事情稍微平定后,便在天津租界找了所房子住了下来。生活好像还不错,结交的都是些社会名流。1919年,张勋先生六十五岁生日,著名的“老怪物”辜鸿铭,还特地送他一副对联: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擎雨盖”暗指清朝的红缨大官帽,“傲霜枝”指的是脑后那条大辫子。辜鸿铭自己也把“傲霜枝”一直保留着,因此,他对同道中人张勋先生很是欣赏。
张元旭天师倒不用往租界里躲,毕竟不是辫子军中的一员,最多算是个凑热闹的。——没关系,一切都是误会,大家安慰他说,谁没有判断错误的时候?
但张天师的心情多少还是有些黯然:作为一个号称可以“未卜先知“的道教天师,张元旭先生这几年的判断错误,似乎次数多了一些。他闷闷不乐地返回了龙虎山,再也不敢轻易乱跑下来献”祥瑞”了。空闲的日子,便专心编撰《补天师世家》,试图使自己的心境,真正地平静下来。但恰逢乱世,能在中国像陶渊明似的活下去,基本上属于痴心妄想。更何况,张元旭先生还根本不是这样的一个人。
末代皇帝溥仪如此,第六十二代天师张元旭也是如此,任何一个人,当头上顶着“皇帝”、“天师”之类的符号时,自己多半也会变成一个符号,一切事情,均会身不由己。很难说,这算是祖宗传下来的光荣,还是祖宗传下来的“原罪”?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张元旭先生并没有老老实实地呆在龙虎山修身养性。他曾经多次下山,会见过诸如吴佩孚和孙传芳之类的头面人物,后者还请他风光大筵了一回。不过,张天师很谨慎地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前两次的教训,给他留下了惨痛的记忆。1919年,张元旭被推为“万国道德会”名誉会长,次年还当选为“五教会”道教会会长。
“万国道德会”这一类的民间团体,名字取得虽然响亮,但在当时的中国,基本上没有什么实际影响。张元旭先生自己多半也清楚,对方看得起的,多半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头上那顶“天师”的帽子。请去当什么“名誉会长”,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在主席台混个前排中央的位置。然后,主要的工作,除了喝茶以外,便是微笑和拍手了。
…… ……
从古到今,中国人都相信各种稀奇古怪的预言征兆。其中,最为灵验的,大概要数各种童谚民谣了。《后汉书》中记载,当初董卓先生要完蛋的时候,城里到处传唱着:“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甚至到了民国时候,也有此类的谣谚出现。比如,“五色旗,没有边儿;袁世凯,没有几天儿。”人们纷纷传说,这类的童谣,是天上的神仙——尤其是那位神出鬼没的吕洞宾先生,特意借懵懂儿童之口,来让世人警醒的。
前面说过,神仙的诸多所作所为,多半比较无聊。有话你就直说不行吗?玩什么玄虚呀!要真是“天机不可泄漏”,不如干脆闭上嘴巴好了。《西游记》三十二回中,日值功曹在孙悟空面前,竟然也玩这样的把戏。结果惹火了猴子,被劈头骂了个痛快:“……就纵云赶上,骂了几声毛鬼,道:‘你怎么有话不来直说,却那般变化了,演样老孙?’”
张天师据说有请神的本事,却还没有孙悟空那样骂神仙的本钱。所以,当他们听到对自己不利的谣谚时,也是干瞪眼儿没有办法。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据说,江南一带盛传龙虎山道教正一派教主张天师的民谣:“绝不绝,灭不灭,六十三代有一歇。”
民国十三年(公元1924年),第六十二代天师张元旭先生逝世。其长子张恩溥即位,成为道教正一派天师。屈指一算,恰好是第六十三代!
张恩溥,字鹤琴,号瑞龄,谱名道生(又名岩生),生于清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作为道教的天师,张恩溥先生“精道法、擅符箓”。他还有一样绝招,画起符来,“笔力道劲,先后如一”,可以画百贴如一幅,模样大小不差分毫。正因为如此,据说,他画的符特别灵,上门来求符的信众络绎不绝。我们知道,后来也有不少道士可以轻易地做到这一点,只不过,他们借助的是现代印刷术。对付克隆而成的鬼怪,可能会有些效果。至于拿传统意义上的鬼怪有没有办法,那就不得而知了。
有一件事张恩溥先生多少让人感到遗憾:他是一个先天的驼背。不过,作为天师府的嫡子,这一点点缺陷不算什么。刘罗锅不是驼背么?还不是照样可以当宰相?
当时,对张家很不友好的李烈钧都督,早就被袁大总统赶出了江西。二十年代初期,他紧随孙中山前后,成为了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中的一员。山高皇帝远,再加上中央事情忙,根本无暇顾及张天师。因此,二十年代的头几年,张天师在江西过着惬意的生活:官方的头衔虽然没有了,但远近的农民,对张家仍然崇敬有加。天师还是天师,得罪不起的,惹火了呼风唤雨,撒豆成兵,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李烈钧没收的张家的田产,被袁大总统慷慨地还给原主人。袁世凯呜呼哀哉后,按理说,这些田产,应该统统收归国有。但问题时,当时的“国”,究竟是谁家的国?
没有人愿意管这件事。除了李烈钧这类的好事者之外,当时的人大多不想去主动得罪张天师。是的,张家的法术可能是假的,但,万一是真的怎么办?——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中庸”一点,走到哪里都没有坏处的。
当时江西的主政者是著名军阀孙传芳,这人和张恩溥的老爸张元旭天师关系不错,请他吃过一顿饭。孙传芳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要帮前都督李烈钧先生革命到底。所以,等到张恩溥先生即位后,他发现,自己的境遇,并不想当初想象中的那样糟糕:除了上清宫,他还拥有十多处庄园巨宅,以及面积遍及附近八个县的范围的,五千多亩不用上官税的良田。家中仆佣下人上百,山下佃户雇农无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句话说得真是太有道理了!
于是,第六十三代天师张恩溥开始了他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据说,他花起钱来一直都比较潇洒。有人统计,张恩溥先生的常年花费,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目:银元八万六千五百多块!
这八万六千多块银元,不用说是早年创下的纪录。等张恩溥先生跟随蒋总统跑到台湾去之后,估计再威猛也不敢这样花了。再说,后来蒋总统也不喜欢有人用银元,他希望人们支持国家的银行系统,多用纸币。——结果人们真的用了很多纸币,后来,据说要买个烧饼,都得提一篮子钞票去!到了那个年代,恐怕有钱如张天师者,都会无限怀念当年那些白花花的银元的。——当然,这是题外话。
…… ……
很多很多年前,有一个年轻的绝世奇才来到江西。他到了江西首府南昌的名胜滕王阁,碰巧蹭了一顿不要钱的饭。席间,碰巧接过别人递来的纸笔,随手写下了一篇赋。一不小心,碰巧又写得太好了一点,成为了中国文坛上的千古绝唱……
这个年轻人就是王勃,这篇赋,便是足以让每个江西人都感到自豪的《滕王阁序》。
在《滕王阁序》中,王勃是这样总结江西省这个地方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这句话说得真没错,江西山川秀美,物产丰富。自古以来,便是人才辈出之地。光是可以得国家级杰出贡献奖的,就有:陶渊明、晏殊、欧阳修、王安石、黄庭坚、朱熹、姜夔、文天祥、汤显祖、宋应星、詹天佑、陈寅恪、袁隆平等等,至于张勋李烈钧这个档次的,根本就派不上号。如果再把张天师祖孙一家都算上,可以给这个名单,一家伙增添好几十号人。
常言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最先对这句话深有体会的是张元旭天师,因为曾经最让他两眼泪汪汪的,不是别人,正是江西老乡李烈钧先生。不过,江西老乡间的恩恩怨怨还远远没有结束。等到了张元旭先生的儿子张恩溥天师,方才真正体会到了江西人杰地灵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