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Test:英雄无泪,化为碧血。(请勿跟帖,谢谢) -- AleaJacta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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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西柠:水浒英雄赞 -- 教头舞断风雪路II

抟风滞北溟

朱贵店中,酒后的教头在白粉壁上写下了八句诗。似乎恰恰符合他的性格与所期待扮演的角色: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 是那个曾经忠厚宽仁的凡人林教头的写照;“江湖驰闻望,慷慨聚英雄” 是对教头武艺声望的自许;“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 是悲叹平凡者的幸福已不再回,而建功立名又遥不可及;“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又是要的什么呢?林教头是什么样的“志” 呢?“功名”又是怎样的“功名”呢?

终于,他来到梁山泊 -- 王伦的梁山泊 -- 这个他无法选择的舞台,然而那台上的主角怕他抢了戏份, 万般无奈之际,他舞起朴刀,去演一个自己以前绝不会演的角色,去取“投名状” -- 杀无辜者换取自己能够被留在这舞台演出的权利。他无从选择,那是一个他必须融入的团体,那个团体的宗旨就是“打家劫舍” ,他也只能跟从。这, 却不是又一次“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 吗? 我们还可以再比对一下鲁智深初上二龙山的情形:智深“打听的这里二龙山宝珠寺,可以安身”,“特地来奔他邓龙入夥” ,“叵耐那厮不肯安着洒家在这山上” ,“和俺厮拼”,“那撮鸟连输与洒家两遍,那厮小肚上被俺一脚点翻了。却待再要打那厮一顿,结果了他性命,被他那里人多,救了上山去” 。别人倘若不容花和尚在那舞台上演出,花和尚便要夺了来,若一个团体不接纳,智深便要夺取那团体的主导权,由自己来领导;林冲,却只能扭曲自己来换取别人的接纳。相形之下,花和尚自然又一次成为站在白云上的角色,林教头,却更像现实里的人物,他不可能像“天孤星” 鲁智深那样, 独立于团体之外或者另立系统。

林冲也终并不能真的融入那个王伦占据的舞台:“自从上山之后,欲要搬取妻子上山来。因见王伦心术不定,难以过活,一向蹉跎过了” ,所幸,晁盖一伙来了。 火并王伦一节,林冲依然只是个演员,虽然他夺了王伦的主角地位,但导演却是吴用晁盖一干人。这一节里, 吴用他们是具有统治者智慧的,而林冲,更多的是扮演了一个替人改朝换代的角色,那些行动, 不是为了林冲一个人的需求。 他不仅仅是为自己,更多地是在为一个他不得不选择的团体推翻旧的团体,夺取那个舞台,以赢取真正的融入。晁盖的团体,宗旨主要是“拒敌官军” ,虽然也打家劫舍, 却“善取金帛财物”,“不可伤害于人”。这与林冲在火并王伦的后所说出的期望与志愿是不相违的:“非林冲要图此位。据着我胸襟胆气,焉敢拒敌官军,剪除君侧元凶首恶。今有晁兄仗义疏财,智勇足备。方今天下,人闻其名,无有不伏。我今日以义气为重,立他为山寨之主。” 也就是说,林冲是为了晁盖能够有“拒敌官军” 的宗旨与能力才推他为主的。从此,林冲也才真正找到和安于自己在这一团体里的位置,才会“见晁盖作事宽洪,疏财仗义,安顿各家老小在山,蓦然思念妻子在京师”,谁料妻子为高衙内所逼自尽, 丈人也已故,林冲便也“杜绝了心中挂念” ,一心在梁山的舞台上演出,演好他“拒敌官军” 的角色,以期有一日能“剪除君侧元凶首恶” , 能报“高俅那贼” 的血仇, 能“威镇泰山东” ,这便是他此时的“志” 与“功名” , 他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 你看花荣秦明来到梁山时,由於情况不明, 被当作是官军, 林冲是怎样对他们叫喊的:“汝等是什么人?那里的官军,敢来收捕我们?教你人人皆死,个个不留!你也须知俺梁山泊的大名!” 这次,林教头是真的找到此时的舞台了,可能想象: 如此堂堂正正、 掷地有声的话,会从前面那个“绕树三匝, 无枝可依” 的林冲嘴里说出吗?!

碌碌迷藏器

然而,随着晁盖的死去,水泊中人必须另立新主,林冲在这一过程中又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他推立宋江的理由是什么呢:“山寨中事业,岂可无主。四海万里疆宇之内,皆闻哥哥大名,来日吉日良辰,请哥哥为山寨之主,诸人拱听号令。” 也就是说,推立宋江, 是因为他的名气,而非推立晁盖时所依据的宗旨和能力。宋江位置坐稳以后,他的梁山宗旨被转变作“替天行道” ,那“剪除君侧元凶” 的主题,也不在这个舞台上演,“首恶” 高俅日后也会从阶下囚改作座上宾, 这自然是偏离了林冲志向的。菊花会上,有叛逆精神、 对世事认识深刻、 也做过团体领袖的鲁智深,能够喊出“只今满朝文武,俱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有凛然傲气不肯妥协的武松可以喊出“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甚至连因无知而无惧的李逵也可喊出“招安,招安!招甚鸟安!”;希图“剪除君侧元凶首恶” 的林冲却不能。他何尝不赞成鲁智深的“招安不济事” 的论调,何尝不会像武松一样因招安而“冷了” 心,然而,他却不终能喊出些什么,因为,这些反抗毕竟只是个体意愿的表现,林冲的背后,少了一个如晁盖团体般可以与梁山主流力量相抗衡的后援 -- 不曾勇于游离于团体以外的林冲,不曾领导过团体的林冲,儒者林冲,舞者林冲,无力也无心喊出些什么, 他只能默默地再一次扭曲自己,放弃“但提起,毛发植立” 的血海深仇,放弃剪除“高俅那贼” 的念头,随着这个宋江领导的团体受招安,随着这个团体对着自己仇人低头,随着这个团体去南征北讨,剪除同样的末路英雄去了。最多谏两句“朝廷中贵官来时,有多少装么,中间未必是好事。”是的,林教头终还是妥协,随那个团体妥协了,他在山神庙被迫放弃了平常人的幸福,放弃了大宋的“功名” ,却无法在忠义堂前放弃在梁山团体内建立的兄弟情谊与声望,那些,是他逃不开的另一道“功名”。有人以为,作者写到后面善待高俅受招安时是忘记林冲、 忽视林冲了,我却以为不然。那个会委屈自己而顺从团体意志亦即团体领袖意志的林冲才是真实的,他只是一个能够为一个团体推翻旧体制的人,却不是真正能独立建立新体制的人,他只是一个演员。 不是作者忽视了林冲,而是林冲的个人意愿,注定会被忽视。“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除奸” ,这才是又一出<<野猪林>>在一个把不牢、 做不彻的林冲的生命里的上演。。。

而除他以外许许多多的梁山好汉们,不也是一样吗? 他们或主动或随从地选择宋江,宋江选择忠义,他们就已选择了必有的悲剧,他们,只是又一群无奈的舞者,在另一条野猪林的绳索绑缚下,在宋朝廷的战场上出演同样的悲剧。梁山的所谓“忠义” 的团体观念,只是强权的另一种表现形势, 只能生活在那条团体观念绳索下的林冲们,永远也没法真正做到鲁智深说的那样“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他们,注定无法拯救自己。

李贽以为,强权世界之于水浒英雄们的关系,如同“力小者缚人,而力大者缚于人” ,因此“力大” 的英雄们的反抗是必然的。然而,真实世界的权力,要大过英雄们的能力太多太多。那个叫嚷要教高衙内“吃洒家三百禅杖” 鲁智深 ,终也只能在敌人来时,烧了菜园“逃走在江湖上”。个人之力渺小,而全梁山一百单八好汉的能力也大不到哪里去, 且不说征方腊时好汉们在朝廷重兵辅助下还损兵折将,是否有能力压服全国还很成问题,就算真的杀上东京,除却道君皇帝,也只不过是在另一轮强权下生活的开始罢了,那个要砍李逵项上黑头的忠义堂,难保不变作再一个斩杀林冲的白虎节堂。就便如鲁智深,救得渭州的金翠莲,却也改变不了她在七宝村依旧为人仆妾的命运;救得野猪林的林冲,也依旧改变不了他无法彻底报仇雪恨的命运。这个意义上说,那个能倒拔垂杨柳大吼“洒家怕他甚鸟!” 的鲁智深真的是“醉了”,就如那个走过蜈蚣岭打伤孔亮后在溪中挣扎的武行者,就如那个在山神庙杀人逃亡后却不能尽报血仇倒在雪地中的林冲,就如许许多多在梁山上“大碗吃酒” 的好汉们一样,“醉了” ,他们,醉倒在一个那个时代注定不能实现的理想中。

千古叹伶仃

真实世界里的林冲们,命运对他们也是如此残酷。 不能独立于体系以外的文人, 从屈原到郭沫若,可以在各自的文字里呼风唤雨翻江倒海,却依旧是实际强权世间的无奈舞者:屈原, 身死于不肯扭曲的自己;郭沫若,心死于扭曲后的自己; 点评水浒的李贽,死于强权; 金圣叹,死于反抗强权。。。种种文人,身死者心死者,其悲更有胜于林冲。“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身轻白虎堂” ,即便是写这诗的聂绀弩又何曾轻松,那颗刻在世世代代文人心中的黄金印上的绶带,会绑缚得他们永世无法轻松。在舞台上“搏得个斗转天回,管教你海沸山摇” 的舞者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个在<<野猪林>>中饰演林冲唱“壮怀得舒展”的京剧大师李少春,也只能背着“艺术上很有能力,要控制使用” 的批示,在“都知道我是糊涂的也好了”的喃喃自语中,郁郁而终于强权年代。水浒的故事一代代在那舞台上演出着。 这, 才是所有林冲们无法逃脱的最悲哀的风雪不归路。

林冲在征方腊后宋江回京前风瘫,在六和寺武松的照顾下半载后无言而亡。“回首西山日影斜,天涯孤客真难渡。 丈夫有泪不轻弹, 只因未到伤心处。” 他们,是西湖边最后寂寞的无力的舞者,他们,是两颗被遗忘在尘世水边,无处回归的堕落天星。

或许很多人都会觉得林冲太窝囊,不像个该被列入英雄榜的。然而他却是水浒好汉中被逼上梁山的第一人,他的无法抗拒的随众招安的命运,也是许多水泊中人的代表。不要再苛求林冲了吧,也不要再对其他水浒英雄们,求全责备了吧: 他们是无权弱者中的有力者,是无权的弱者中,更被有权者忌惮的人,因而,他们这些属于力的浪漫世界里的喑呜叱吒的强人, 却只不过是在大虫盘踞的白虎节堂前,真实的强权社会中,风雪末路上的弱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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