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大一统的语言与麻烦 -- 江上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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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6

接下来再说文言与白话。所谓文言,就是指书面语言,而白话,则是指口头语言。秦汉之交的文言和白话,其区别还是不甚明显的。但再往后走,到东汉魏晋之间,日常用语和书面文字就开始出现分歧。东汉的郑玄就已经认为春秋战国的书籍有些读不懂了,而再往后,到刘宋的《世说新语》,作为当时口语的记录,和同时的文赋比起来,差距就已经相当明显了。

文言和白话的分离,有点像龟兔赛跑。口语和生活的发展是同步的,而文学语言的发展需要有相当长时间的积累,离起跑点越远,两者的差距就越大,最终达到两者无法相互联系的地步。从这点上看,文言是乌龟,白话却是兔子,而且是不会打盹的兔子,所以乌龟总是落后。在今天,一个有点文言文常识的人,就可以轻易读懂两千年前的《谏逐客书》;但即便是对古代语音有相当了解的专家,也难以用两千年前的古音把这篇文章读出来。从汉语发展的历史来看,每一次语音的大变革与词汇的大发展,总是出现在蛮族入侵或是民族大融合之后。这些入侵或是融合,加速了帝国社会中日常用语的发展,但对书面语言的推动却极其有限——那些连文字都欠缺的蛮族文化,还不足以影响华夏世界对《史记》之类经典的效法。一个生动的例子就是,在经历了几次大的蛮族入侵之后,传统的入声韵便已在元朝版的北方拼音方案《中原音韵》中消失,但元朝人写出的文章,仍然和前代相仿佛。一直要等到帝国时代结束之后,在另一个新时代里,才会有聪明人站出来,推动白话文的写作,从此口语与文学才又一次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其中的好处,相信大家都已经深有体会了。

然而再一次的文白归一,对于帝国时代的人们来说还遥远得很,于是那些书生们就免不了要头疼了,他们面对着一堆难题。

首先,如果他们要写文章去表述自己的思想,传统就会要求他们一定要使用“古时候”的语言,而不是用当下的白话去描述事实,否则就会被认为是没文化,所有的同僚都会瞧不起他。于是,他就必须刻苦钻研古人的语言和思想,而不是去钻研如何说好自己的语言和了解自己所处的时代,这样苦读出来的书呆子,常常便和现实社会中的生活产生了隔阂,当他们在台上之乎者也地讲大道理时,台下的听众们往往都在睡大觉。于是这个帝国从文化形态上被分裂了:上层的精英们使用着一种化石般的语言去统治国家,而下层的老百姓则是用另一种鲜活得多的语言去过日子。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也越来越难以相互理解,他们不再能够像起初那样亲密无间了。皇帝和他的助手们常常会发现,即便是利国利民的伟大事业,他也很难通过劝说而获得子民的认真支持,于是他只好采取暴力威胁。而习惯了在鞭子下出工不出力的老百姓,对国家事务也越来越没有责任感——反正他们既看不懂公示牌上的布告,也听不懂书呆子们的演讲。他们很无奈地总结出自己的国家哲学:谁当皇帝,就给谁纳粮呗!当没有鞭子或是鞭子的力度比较小时,他们就倾向于磨洋工。而当这些老百姓中的某个人,因为偶然的机遇坐上皇帝的宝座后,他就会习惯性地觉得使用鞭子是理所当然,甚至更进一步,把鞭子换成刀子。一种权宜之计,一旦被人们习惯,就成为了难以被改动的传统。而后人们一旦忘怀了那些很可能是出于高尚目的的初衷,他们往往还会把权宜之计变得更加俗不可耐。

而且,即便是精通化石语言的精英们仍然会有烦恼。他们常常吃不准到底该用哪个时代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该简洁朴实好呢,还是雍容华丽好?不同的朝代有过不同的文风,深厚的积累不但给后代的书呆子们提供了学习资料,也提供了无尽的烦恼,让他们眼花缭乱之余,却不知道到底学谁好。他们拼命地效仿那些伟大的前辈,可是时代的差异注定了他们达不到那样的高度。于是,唐诗之后不再有唐诗,而宋词之后也不再有宋词,明清人虽然努力地效仿,但他们做得最好的还得算是时调和小说。

文学思想与表述方法也成为了帝国的精英们吵架的重要话题,这些书生们形成了许多派别,很少有不党同伐异的。越往帝国的晚期走,派别就越多,每一派别都有自己的师法,千篇一律地把一些鼎鼎大名的历史人物奉作祖师爷。于是这些本该去创造思想的人们,往往就在吵架中碌碌无为,白白地耗尽了自己的岁月。这个帝国的思想越来越少,口水却越来越多。

我们当然不喜欢鞭子,也不喜欢吵架,可谁让这个帝国在漫长的历程中,给我们留下了那么多辉煌得不容置疑的回忆呢?我们必须承认,深厚的历史积淀是一柄双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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