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李陵碑:也来说一说李家祖孙 -- 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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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李陵碑(结束篇): 李陵之千古悬念

[按] 土生的右手手指受伤后,这几日指甲剥落,这让我敲字的时候,虽然不感到非常疼痛,但指尖的新肉似乎吹弹及破,十分敏感,也大大延缓了速度。更让我有些抓狂的是,写字速度是大大地降低了,但脑袋中的思绪依然如常,算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所以,土生决定将以前打算再用两到三篇完成的〈〈李陵碑(下): 李陵〉〉部分合在这一篇里完成。其中的简陋,就请广大河友见谅了。另外,土生也打算多引用,少展开。“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同一件事,任由大家评说吧。

李陵率军苦战,屡创二十倍于己的匈奴王师,其铁铸一般的意志,已经快要摧垮对手的最后精神防线。

汉书,李广苏建传

是日捕得虏,言“单于曰:‘此汉精兵,击之不能下,日夜引吾南近塞,得毋有伏兵乎?’诸当户、君长皆言‘单于自将数万骑击汉数千人不能灭,后无以复使边臣,令汉益轻匈奴。复力战山谷间,尚四五十里得平地,不能破,乃还。’”

从这里可以看处这样几件事:

一, 大单于且鞮侯根据李陵的行进方向和战斗力,得出两个结论,其一,此汉之精兵;其二,李陵正在将自己引入一个危险的境地:战不能下,还把我们向其大本营的方向引,如有伏兵,后果堪忧。

二, 单于下面的当户、君长已对单于“自将”骑兵而不能灭汉卒而心生寒意,“后无以复使边臣,令汉益轻匈奴”,其士气已受重搓。

三, 匈奴已有撤退计划。

李陵的机会似乎来了。

《资治通鉴》,卷第二十一

是时陵军益急,匈奴骑多,战一日数十合,复伤杀虏二千馀人。虏不利,欲去,会陵军候管敢为校尉所辱,亡降匈奴,具言:“陵军无后救,射矢且尽,独将军麾下及校尉成安侯韩延年各八百人为前行,以黄与白为帜。当使精骑射之,即破矣。”单于得敢大喜,使骑并攻汉军,疾呼曰:“李陵、韩延年趣降!”

从当初的“连站”,到现在的“战一日数十合”,这些虎贲之卒也算身经百战了。就在匈奴人欲去的时候,出来位名叫“管敢”的先生,也不用对这先生多说什么,从古到今以至以后,这类人总还是要有的。至此,单于终于搞明白了一件事:对手虽然战力可怕,但其实是一支被大汉天子抛弃的队伍,“陵军无后救”,既然如此,我十万铁骑再无后顾之忧,而且,无论代价如何,也不能放虎归山,现在对面的每一个人,是大汉的精英战士,我匈奴的恶魔,而且,如让其南归成功,对我人心士气将是无法估量的摧残。

所以,大单于且鞮侯这时候算是把武帝刘彻的底牌给摸到了。他也许并不知道刘彻为什么这样做,但他也不需要知道。他要做的很简单,放手干就可以了,他甚至已经不用担心现在已近大汉的边塞。大单于且鞮侯对形势的判定没有错。

让我们看看这五千战士的最后归宿:

汉书,李广苏建传

陵居谷中,虏在山上,四面射,矢如雨下。汉军南行,未至鞮汗山一日,五十万矢皆尽,即弃车去。士尚三千余人,徒斩车辐而持之,军吏持尺刀,抵山入狭谷。单于遮其后,乘隅,下垒石,士卒多死,不得行。昏后,陵便衣独步出营,止左右:“毋随我,丈夫一取单于耳!”良久,陵还,太息曰:“兵败,死矣!”军吏或曰:“将军威震匈奴,天命不遂,后求道径还归,如浞野侯为虏所得,后亡还,天子客遇之,况于将军乎!”陵曰:“公止!吾不死,非壮士也。”于是尽斩旌旗,及珍宝埋地中,陵叹曰:“复得数十矢,足以脱矣。今无兵复战,天明坐受缚矣!各鸟兽散,犹有得脱归报天子者。”令军士人持二升糒,一半(判)冰,期至遮虏障者相待。夜半时,击鼓起士,鼓不鸣。陵与韩延年俱上马,壮士从者十余人。虏骑数千追之,韩延年战死,陵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军人分散,脱至塞者四百余人。

土生是无法想象这些经过多年苦炼,今又浴血百战的汉子是如何面对万箭攅射的,还有那些血肉之躯如何被纷纷而来的巨石碾碎的,对这些手中已无寸铁的汉子来说,这是屠杀。这些士兵,本应该成为大汉帝国最宝贵的财富,他们不但是“皆荆楚勇士奇材剑客也,力扼虎,射命中”,而且,他们又刚刚经历过最残酷的血的洗礼,如果用一个相近的比喻,他们本应该就象刚经历了长征的而活下来的红军战士,每一个人都是珍贵的,他们完全有能力去托起一个全新的帝国。但历史没有给他们机会。大单于且鞮侯这时候在进行着最惬意,最昂贵的屠杀,武帝刘彻在干什么呢?

他在等李陵战死。

汉书,李广苏建传

“陵败处去塞百余里,边塞以闻。上欲陵死战。。。”

陵败处去塞百余里。戍边将士可以听到嘶杀声。可并没有出兵的命令。每读到这里,土生总是想起古罗马斗兽场。可现在是匈奴对中华壮士的屠杀,我KAO!刘彻“欲陵死战”,当然,还包括所有的五千壮士。我KAOOOOOO!!!如果你认为大汉帝国就是刘彻的,让几个人去死是他自己的事,那我也无话可说。如果你认为这天下也是老百姓的,这五千人也是我们的先人,就让土生说一声老P夫。

有时土生就想,千年以来,人们唾骂秦烩,其实他不过就是皇帝老儿的一条狗,岳飞遇害,大家都应该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杀人之手。如果君即国,秦烩不过是为国办事;如果国家也是老百姓的,那我们就不要只唾骂秦烩。

让我们回到李陵身上。武帝抛弃在先,这连李陵军中的中下级军官管敢都晓得;现在李陵降了,这怎么说?再看这一段话:

《汉书》,李广苏建传

军吏或曰:“将军威震匈奴,天命不遂,后求道径还归,如浞野侯为虏所得,后亡还,天子客遇之,况于将军乎!”

这个浞野侯(即原从骠侯赵破奴)在前100年(李陵出兵前一年)兵败投降,后逃回,武帝给予礼遇。有这一幕,所以才有军吏的这一段话。多年以后,李陵又向苏武表示自己当时确有效仿曹刿劫齐桓公、立功还朝之意(《汉书》苏武传)。

司马迁猜到并表达了李陵的这番意思,成为满朝文武中唯一敢为李陵辩白的人,结果被汉武帝处以腐刑,遭受奇耻大辱。

汉书》,李广苏建传

迁盛言:“陵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畜(蓄)积也(2),有国士之风。今举事一不幸,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糵其短,诚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蹂戎马之地,抑数万之师,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攻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初,上遣贰师大军出,财(才)令陵为助兵,及陵与单于相值,而贰师功少。上以迁诬罔,欲沮贰师,为陵游说,下迁腐刑。

不知道大家在看了司马迁的这段话会怎么想。“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司马迁用“古名将不过也”来评李陵,实在是很高的评价(同代之人一般都轻现今之人而重古人)。并且,“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攻围之”一方面是举国全力攻之,自己一边是“上欲陵死战”,在这种情况下,“矢尽道穷”,这些勇士已经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无论如何,他们都已无愧于中华民族。况且,作为“有国士之风”的李陵,如果只是简单的穷途自刎,在一定程度上到让人看不出其忍辱负重的大才之风,不过一烈士耳。

吕思勉在《中国制度史》说,

李陵提步卒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诇之往史,莫之能再,汉之负陵则深矣。……使汉武能以法任人,善用其众,国威之遐畅岂值如两汉之已世哉!

“诇之往史,莫之能再”,正如钱穆曾写到“李陵之才气,及其全军之勇决,令千载下读史者为之想慕不已。”

以土生的寡陋所闻,实在是在古今中外找不出五千步卒对十多万骑兵在山地和大漠战百合而不败的战例,其后的失败,是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已不算战斗,而是屠杀了。也正因为如此,千百年来,无数的人才不断地评说着此战的功过。

单从李陵的能文能武的纵横才气,如果只是希望其引刀自刎,血溅三尺,岂不是以我燕雀之目光看鸿鹄之胸襟?何况,还有前一年赵破奴的先降后归;何况,还有其祖父的被俘而还;何况,以李陵之文采,怎会不知道卧薪尝胆,先辱后荣?当然,这是猜想。如果武帝后来能宽容些,如果,李陵能幸运些,我们未尝不可以看到一位战争之神的诞生。但不幸的是,他生于反复无常的武帝的时代。

“上欲陵死战”而不出援手,为什么呢?再重读看这一段:

上遣贰师大军出,财(才)令陵为助兵,及陵与单于相值,而贰师功少。上以(司马)迁诬罔,欲沮贰师

李陵先不原屈从李广利,已经是对武帝用人眼光的质疑。其后,李广利的三万骑兵让大单于砍掉二万,自己若不是有

假司马陇西赵充国与士百馀人溃围陷陈,贰师引兵随之,遂得解。(《资治通鉴》,卷第二十一)

且看这里“赵充国与士百馀人溃围陷陈”,不然,贰师将军李广利就歇了。所以“贰师功少”,而且,李陵此战,更反衬出李广利的无用,是一种对武帝的嘲笑,所以,才无有援军,即使最后的战场就在自己的身边,才会有"上欲陵死战",所以,武帝认为司马迁是“欲沮贰师”,也就算是对自己的挑战,这李陵的下场也就是基本注定了。

所以,这里的李陵和司马迁其实得罪的都是皇帝老儿。就象岳飞得罪的其实也是皇帝老儿,不过被老小子假秦烩之手来个“莫须有”;现在,刘彻是假匈奴人之手,外加五千壮士,来等待李陵的死。但李陵没死,而是降了。“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土生这样说李陵,实在是因为他还有一个思想的同盟者,司马迁。司马迁因李陵而获罪当死,其时有三个选择:一,掉上面的,就是脑袋;二,能拿钱来也行;三,掉下面的,就是JJ。司马迁钱是没有的,那么以那时候的大多数人选择,就是掉上面的。但司马迁选择去掉JJ。

写到这里,土生向司马先生跪谢了。谢谢啊。没有了司马,我们就读不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如果司马迁能有钱而免罪,也不会说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也许也不会写出《货殖列传》;也不会有《史记》,那么,许多我中华民族优秀的先人并不会为后人所知。

这一割,让司马迁从此不在是“士大夫”,不再被其族人认可(当时司马同族,将司马分开,再加两点而成"周"和"冯",这两点,有点象什么?);甚至,不再是男人,似乎女人也不是。其痛苦,实在是比死更强,“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如果有人还拿怕死说事,那么,土生送你三个字母:CAO!

司马不死,是因为他有大事未了,身轻而事重,所以忍辱偷生,以实现自己的宏愿。如果我们称司马迁“国士”,应该不会有人反对吧。对于司马迁说称有国士之风的李陵,土生相信,他也是在忍辱而图东山再起。"陵自不难刺七寸切心以自明,刎亡粉切颈以见志,顾国

家於我已矣"(《答苏武书》);一死易,不死难,自己且暂留此有用之身,待来日寻的时机再立奇 功,譬如生擒或刺杀单于,到时既报家国,还朝或还能还我清白。 但李陵错了。他以为"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但对武帝如此作要求,则实在有些高看刘彻了。

其后,由于听信错误信息,李陵三族被诛。尤其李陵的母亲,含辛茹苦将李陵独自带大,其被杀,实在是李陵的彻骨之痛。

以常人之念,“上念老母,临年被戮; 妻子无辜,并为鲸鲵”,这里的“妻子”应是“老婆和孩子”的意思,此时李陵已和刘彻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他并没有为匈奴练兵,而是冒着生命将为匈奴练兵的李绪刺杀,为汉朝除了一个隐患。李陵因此得罪了匈奴的大阏氏。大阏氏要杀李陵,单于只好把李陵藏在匈奴的北方,直到大阏氏死了,李陵才回来。不算前面杀敌无数,光是这一点,土生也要说一声“壮士”。至此,李陵归路已绝。

征和三年(前九O年),“匈奴使大将与李陵将叁万馀骑追汉军,至浚稽山合,转战九日,汉兵陷陈却敌,杀 伤虏甚众。至蒲奴水,虏不利,还去。”这是唯一一次李陵参与对汉军,这数十字,更也为后人留下了无穷的想象空间。

土生要问,李陵为什么不帮匈奴练兵?

此战之前,李陵为何没有参与对汉战争?

李陵所带的匈奴军,和汉御史大夫商丘成所领之汉兵,会战于浚稽山。一个是有名的战将,一个是御史大夫;且在李陵熟悉的浚稽山,为何李陵不复当年之勇?

此战之后,李陵为何不再有对汉的征战?

大家自己分析吧。

李陵后来被单于封为右贤王,他管辖的区域是在坚昆一带(现今吉尔吉斯)。和他太太跖跋氏生养了几个儿女,余则基本 无所事事,惟苟且其百死之身而已。其间,当说客去劝降老朋友 苏武,两人见面的时候,更象是老朋友叙旧,后来苏武还朝,还颇为李陵讲了几句话。后元二年(前八七年),汉武帝死,八岁的汉昭帝继位,由大司马大将军霍光等三公辅政。曾派任立政等前往匈奴试图请回李陵。李陵心已早如死灰,故国如梦而亲人不再,破家亡亲身败名裂之人,待死而已, 复归何益?因此只有以“丈夫不能再辱”婉拒了。这里,不是怕回去还会受辱,而是“回去本身就是再辱”。

李陵,其灵魂在其全家被杀,南归无望之后应该就已经算是半死了。他和自己后来的孩子也不太亲近,太太跖跋氏也只能精神孤寂的扶养孩子们长大。

元平元年(前七四年),在匈奴二十五年后,李陵病死于匈奴蛮荒之地,应了其“男儿生 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之言。

李陵的儿子,似乎秉承了先父孤傲的血,在和大单于不和后不知所终。

又过近千年,有一支自称为李陵后人的部族曾帮助大唐王朝而战。

但愿,李陵的血脉,依然在我中华大地之上。

作为结束语,土生一直认为李陵和司马迁等是不世出的大才:司马迁是不幸的,但最终又是幸运的,因为他最终得以完成父亲和自己的心愿;李陵最终是不幸的,虽有惊天动地的一战, 却最终没有机会演绎一段传奇。这些人,他们不为时光所阻,是上天赋予人类的礼物,是不可代替的。如果,司马迁选择了死亡,其损失是不可修复的;同样,李陵之后,也再没有那样让人回肠荡气的战斗。至于武帝,他不过有幸处于帝国的扩张时期,如果没有刘彻,还会有刘某某来成为汉武帝。刘彻的婀娜一刀,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司马迁,也彻底摧毁了一个可能的武圣,而这些人,本来都是我中华民族的精英。

可叹李家一门,在为之无数血战的中华大地,却都不得善终;而在荒凉的死敌之地,却为李氏留下一屡血脉。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后记]这篇“李陵碑”是在土生不十分方便的时候写就,尤其后部,让人有虎头蛇尾的感觉。土生这里先道歉了。关于河里众多河友的好文,可说得上见仁见智,让土生受益匪浅。对于一些有争议的话题,土生没有过多参与,主要还是手指有伤的原因,有些惜墨,倒不是别的原因,也希望大家见谅。

关键词(Tags): #李陵#司吗迁#汉武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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