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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人物志之四 生哥哥 -- 端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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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人物志之四 生哥哥

初中时候看《射雕》,有同学撇嘴说:“什么靖哥哥,真嗲!哪有这么叫的。”我一时语塞——我从小都是这样叫的,姐姐、哥哥、弟弟、妹妹,要跟在名字后面不能省略的。我血缘上最近的哥哥,叫生哥哥。

生哥哥比我大3岁,是大伯和父亲这两房的一根独苗苗。他的姐姐有5个,下面还有个妹妹。这样环境下,没有被宠坏,很不容易。我妈说:天性好,厚道,坏不了。

6岁离开老家,好在离得不远,年节时分都可以回去。爸爸妈妈骑车,40里路,半天不到就回去了。当然是没办法打电话说“我们要回来了”,所以有时会碰到家里没人的情况。我们会被派去找人,我记得夏天就去水湾里,一准能找到小黑泥鳅似的生哥哥。他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笑着,不说话,带我们去找大伯、大娘或者奶奶。

小孩子的农村生活经验是很美好的。孩子接触不到泥土和植物,看不到蚂蚁、青虫,那是多么大的损失。回老家,孩子的生活就是玩。中秋的晚上,穿过高过人头的芦苇荡,到麦场上去。月光像罩在身上的美丽衣服,轻柔无声地随着脚步而行。多年不见那么好、那么纯粹的月光了,回想起来,居然有点头晕目眩。那条细细的小路,窄的只能一个人走,生哥哥走在前面,忽然说:“这里头有鬼啊。”吓得我和妹妹压着声音叫起来——声音太大怕会吵到鬼。生哥哥哈哈大笑,可是也不安慰我们说本来没有的。麦场上,村里的孩子差不多都在,闹闹嚷嚷的,比白天还高兴。生哥哥和男孩子从麦垛上往下出溜,看谁最快。冬天时候,水湾结冰,可以上去打出溜滑。生哥哥这时候会羡慕我们穿的塑料底的棉鞋,可以滑出去很远,他那手做纳底的新鞋,是有点涩的。生哥哥给我们做过几个冰嘎嘎,底下装了钢珠,转得快,时间也长。用细皮子编的鞭子,抽冰嘎嘎特别顺手。妹妹追在他屁股后头嚷嚷:“让我抽一下让我抽一下!”一步一滑跑到芦苇荡的另一边去。春天,他会用柳条拧哨子。选一节合适的柳条,切成两寸左右长,慢慢把外皮拧松,直到里面的白芯很容易抽走,然后把小管子两头捻一捻,可以吹出简单的声音。十几岁的时候,在市区街上偷偷拽了一根柳条,我企图自己做一个柳哨。结果非常失望,噗噗的一点都不响亮。

我的家一搬再搬,离故乡越来越远,亲戚往来越来越难。上初三的一天,老家里来电话,我妈接了,表情有点慌。奶奶病了,情况不好。84岁的老人,夏天伤了肠胃,一病不起。有一件事情,奶奶放不下的,唯一的孙子还没娶媳妇,还没让她看到重孙子。商量来去,决定让生哥哥结婚,冲冲喜。于是赶忙找人说媒。18岁的生哥哥,这么着订了亲。奶奶到底没等到孙媳妇过门,冬天的时候没了。亲事暂时放下。我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年,有一天放学回家,看我妈在打点东西,一五一十地数着红绿的被面。告诉我说,生哥哥要结婚了,她要回去一趟。我老气横秋地问:还带着孝呢,结什么婚?我妈的解释是,有某个人梦见我奶奶了,要求生哥哥赶紧结婚。于是,19岁的生哥哥,暂时没领结婚证,先把媳妇迎进门了。

这时候的我,已经把心思埋进了书本里,除了感觉这事有点愚昧,对生哥哥的婚事没有任何反应。他结婚了,他的日子像祖辈,像父辈,踏实,规律;不像我,未来充满不可知。

2年后,我有了小侄女;3年后,有了另外一个小侄女;又2年后,终于有了一个小侄子。生了儿子,他可以离开家,做些小生意了。

他的生意,原来是在家里给别人的毛皮工厂作加工,手套、帽子什么的。现在能出来了,就想找到自己的固定销售点,多挣一些。他那几年常常出现,从老家去山西、内蒙,路过时候就住两天。脸上的颜色还是黑黑的,透着太阳晒出来的铜色,牙齿整齐洁白,穿着揉皱的西装,袖口上的商标四边镶了一圈黑。父亲给他买过几双皮鞋,他舍不得穿,放在行李里面,到了谈生意时候再穿出来。父亲的大衣,有瘦了的,也给他。他的手浮在衣服面上往下一捋,说:“这在乡里没法穿,落了土就糟蹋了。” 他抽烟,笨笨的,其实根本没吃进去,只不过要有那个样子而已,给他的好烟,也是留着谈生意时敬人的。他送给我们姐妹手套,软软的羊皮,兔毛风边,颜色却酱酱的不显干净,于是我只在打雪仗时候戴上出去捏雪球。

那阵子放学回来,如果看到他坐在沙发上翻看报纸,叫一声:“生哥哥”,就去做作业了。我看见他的时候,一句话都没得说。他的日子似乎在镜子的背面,我什么也看不到。我听到他说皮货回款太慢,说化肥不好买,说种子有假,说老二学习还不错。我听到他生活的零零碎碎,却总也拼不成一个完整的样子。而那些零零碎碎,我越来越不懂了。

父亲的传统观念里,这个侄子比女儿要当用的多。也是,老家那些年啊节的,我都记不明白,应时该上的供烧的香,一概不懂。就算我明白我懂,又是个女的,轮不上。

父亲去世,生哥哥和几个堂姐都来了。他跟我妈说:“婶子放心,家里地都留好了,什么时候合适迁回去,说一声,都是我的事。” 语气里带着与生俱来的责任感。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乡里的世界真是一个男人的世界。之后三年,逢父亲的忌日,生哥哥都会赶两百多里的路来,跟着我们一起去陵园,和我妈把迁坟的事再说一遍。他给父亲烧纸的时候,哭得很悲伤,念叨着那些话,“冷了饿了就捎个信;钱别省着好好花”。我听着,会忘记自己的悲伤,会觉得我没有失去父亲,他不过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我们在这里说的做的,他都知道。

隔了一年,大伯也去世了。心脏病,清早起来说了句“不好过”,就没了。生哥哥操持着丧事,把商议了很久的爷爷奶奶迁坟合葬的事也一起做了。最近一次见到他,他说起新选的坟地风水,位置安排,大伯在哪,我父亲在哪,他以后在哪。他的眼睛里有自豪的光在闪,这么大的一件事,他做好了,这个家族在他的手上,延续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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