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来自北方的风暴 -- 南山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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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来自北方的风暴

793年6月的一天,英格兰北海沿岸的林第斯法恩岛靠上了几艘样子奇特的船,一伙金发垂腰,碧眼长毛的家伙冲上岸来,他们袭击了修道院,屠杀了很多修士,把剩下的人掠为奴隶,他们抢走一切财物,尤其是喜欢金银珠宝这些闪光的东西,整个基督教世界都震惊了,他们不知道这只是一个时代的开始,在之后的三百年里这样的袭击不断上演,来自北方的恐怖阴云将覆盖整个欧洲沿海,北方的金发巨人们将让所有欧洲人颤抖。对于这场灾难三个世纪后的英国修士达拉莫的西门描述道:这些北方来的异教徒乘船来到不列颠,像蜇人的大黄蜂,又像可怕的狼群迅速散布到每个角落,他们到了林第斯法恩的教堂,在疯狂劫掠时将所有的东西都糟蹋殆尽。他们肮脏的脚印玷污了圣地,他们在神坛下使劲地挖掘,抢走了教堂里的所有财宝,他们杀死了一些教士,又绑走了一些,被他们掠走的教友,往往被迫赤身裸体,受尽屈辱,有一些则淹死在海里。

“人们远行,只为了寻找黄金。”维京人的这个墓志铭真是直白,不过他们并不是只喜欢黄金,白银、珠宝、锦缎、丝绸,凡是闪光华美的东西他们都喜欢,维京人非常喜欢华丽的东西,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普通百姓的家庭用品也尽可能的装饰的绚丽多彩,即使是绕线盘这样的小东西他们也要不耐其烦的装饰上繁复的花纹,他们掠夺金银不是为了花天酒地,钱币、珠宝、十字架都会被熔铸成艺术品,或者说是实用品,所有的东西都有实用价值,只是它们看起来更像艺术品。

一个典型的维京人应该是这样:身穿红色上衣,外披灰色的毛皮斗篷,头戴一顶熊皮帽,右手总是扶在剑柄上。剑柄华贵非凡,上面总是镀金嵌银,用乌银制成的图案点缀在银线分割成的区域中。

对欧洲人来说维京不是陌生人,早在公元前1500年,他们就泛舟渡过北海,到达爱尔兰和当地人贸易,伊特鲁里亚斯人的贸易伙伴也包括维京人,那时候维京人在他们北方的城镇中接待这些外国商人。这些伊特鲁里亚斯人、罗马人向维京人打开了外面富庶世界的大门,他们萌发了掠夺的野心,只是汹涌的北海阻碍他们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现。维京人的浆船虽然早就带着他们横渡本国的峡湾,也能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偶尔让越过汪洋,只是这种天气对北海来说太稀有了。到了8世纪,维京长船的建造终于让他们拥有了对抗风浪的能力,它坚固、轻捷、吃水浅、耐风浪、适于在海岸登陆,还能深入内河,成为维京人对外掠夺和商贸的最好工具。

维京人不是最早的海盗,但是他们是名气最大的海盗,因为他们和其他海盗最大的区别是他们劫掠的主要对象不是船而是陆地。初期,海盗们只是小队人马,他们只能袭击沿海浅近的目标,采用的多是速来速走,危害还不是很大,但是不久之后丹麦、挪威、瑞典的国王和军事首领们开始组织起规模庞大、组织严密、高效强大的海盗队伍,对外扩张和索取贡金。早期的维京海盗不断的袭击不列颠和大陆沿海的教堂,这些神出鬼没的可怕袭击者给当时的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人们认为他们是魔鬼般的军队,喜欢玷污基督教和神圣的教堂。查理曼的牧师阿尔昆说:他们就像大街上的畜粪一样,在上帝的殿堂里玷污圣徒的身体。

维京人对基督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恶,早在9世纪初,日尔曼教士安斯加尔就开始在斯堪的那维亚传教了。他们偏爱袭击教堂和修道院只是因为教士们太富裕,镶金的十字架和嵌满珠宝的福音书实在太诱人,而教士们相对领主们又太好抢劫了。800年左右的时候,他们的目标开始从沿海和海岛转向内陆,810年查理大帝还在位上,丹麦国王戈德弗雷德就挥军袭击了弗里西亚海岸(荷兰和德国部分沿海,至今还有弗利西亚群岛)和法国沿海,他野心勃勃地扬言要征服整个德意志。可惜不久他就被暗杀了,没有机会实现他的梦想。

暗杀在维京人中很常见,即使是国王也是如此,维京人的各王国,政变、叛乱、暗杀曾出不穷,加上战死,几乎没有几个国王是善终的。

维京人各支的掠夺方向虽然有所重叠,大体上还是依据地理位置划分出势力范围的,峡湾中的挪威人渴望土地,他们一方面向冰岛开拓殖民地,一方面向南绕过设得兰群岛和奥克尼群岛以及苏格兰,进攻爱尔兰。瑞典人越过波罗的海到俄罗斯掠夺白银和奴隶,在斯拉夫人腹地建立要塞,进行贸易,并最终建立罗斯。丹麦人位于最南端,他们对英吉利海峡两岸的富饶土地垂涎三尺,只是这里早就有强大势力存在,他们的企图不大容易实现而已。

830年挪威人把目光对准了因为分裂成诸多小国而势单力薄的不列颠,他们第一个目标就是爱尔兰,他们控制了爱尔兰大部分地区,建立都柏林等一些城镇,丹麦人紧随其后,和他们展开激烈的争夺,挪威军事首领奥拉夫在853年最终击败丹麦,统治都柏林王国,直到871年。关于这段历史记载中有大量虚假的想象成分,例如邪恶的挪威首领图尔盖斯率领万名海盗乘坐100艘大船于840年登陆阿尔斯特,洗劫了阿尔玛的圣帕特里克修道院,然后把这里变成异教的神殿,他的妻子奥塔是个巫师,能呼风唤雨……直到爱尔兰的米斯国王出现,他派自己的女儿和15名勇士假扮的少女,乘船引诱图尔盖斯和他的首领在湖边约会,把他们都淹死在湖里…….

在英格兰丹麦人和挪威人轮番上阵,其中有些人非常残暴,例如无骨者(断骨者)伊瓦尔,他在866年和古特伦等人一起率领大批战士登陆英格兰,他们打败东盎格鲁王国,把俘虏的国王埃蒙德绑在树上乱箭射死,某些文献中说国王当时就像个海胆;英格兰人则把俘虏的丹麦人剥皮,把人皮钉在教堂门上。直到阿尔弗莱德大帝(英国人这么叫)韦塞克斯国王出现,他把入侵者赶出了英格兰南部,驱逐到东北部的丹麦法施行地,阿尔弗莱德之前的统治者为了求得暂时的和平往往都支付丹麦人大量贡品,称为丹麦金,它使得当地势力愈加穷困薄弱,阿尔弗莱德不愿意那样做,他召集军队抵抗进逼韦塞克斯德古特伦,最终迫使其接受协议,从而使自己获得了对本国和邻国麦西亚的统治权,作为赔偿,丹麦人控制英格兰北部和东部的大片土地,从泰晤士河口到爱尔兰海,斜跨英格兰,占地面积为25000平方英里。丹麦人吃了憋,又瞄上了刚刚分裂的法兰克王国。

885年11月24日,巴黎人一早醒来,就发现最可怕的噩梦又降临了,满载士兵的长船在塞纳河上一眼看不到头,法国僧侣富留瑞的阿布记载道:超过四万的敌军,一群野蛮的敌人,一共使用了700多艘船运载,从下游扼住了巴黎的喉咙,人数之多以至于巴黎人完全看不到河水,只能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桅杆。这些野兽让父亲、孩子和母亲鲜血飞溅……

虔诚的信徒们以为上帝已经抛弃了他们,恶魔从梦中回来了,巴黎似乎不可避免毁灭的命运。但是事实并非如此。845年海盗曾经进攻过巴黎,只是没有攻破城堡,这次噩梦再次降临。

丹麦入侵者在国王西格弗雷德率领下,希望找到一种更好的方式,可以无需消耗自己的兵力就能掠夺到需要的物品,毕竟不论对什么人来说生存都比死亡更有价值,即使他是个维京人。况且巴黎并不是他们的目标,严冬将至,他们打算劫掠上游的几个城镇 ,那里土地富饶,存贮了大量谷物,维京人需要粮食来度过严冬。只是巴黎有几座横跨塞纳河的桥梁阻挠了他们前进的步伐,当时的巴黎城堡位于河道中心的岛上,几座低矮的桥梁连接两岸,要想通过,就必须攻占城堡或者说劝说巴黎人让他们自由通过。

西格弗雷德派遣使者面见巴黎的约斯兰主教和奥多伯爵,奉劝他们如果要保护他的信徒就最好屈服,他对他们说:请赐予你自己和你的信徒怜悯之心,请听好,我们只是请求你们放行,绝不侵扰你们。

主教和伯爵回答西格弗雷德巴黎负有阻止北欧海盗前进的神圣使命,国王“胖子”查理——查理曼(814年去世)之子已经下令要坚守城市和桥梁。约斯兰告诉斯格弗雷德,君主、国王和上帝统治下的所有土地都不容侵犯,王国不能被毁灭,他们要通过坚守巴黎来自救。他接着又忧愁的询问西格弗雷德,他们将采取什么行动,是否战争无法避免?西格弗雷德回答:我从不让手中的剑做不光彩盒无价值的事,但是,如果你确实无法满足我提出的要求,那我只能告诉你,我们会在破晓时分射出毒箭,一直战到夜晚,或许大家都会感到十分疲惫,但战斗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

第二天凌晨,法兰克军队的哨塔发现北欧人正手持弓箭、矛、投石器,高举大盾水路并进向城堡发起进攻。双方同时展开了攻势,“石块在鲜艳的盾牌上撞成粉末,嘭嘭作响,如雨点般的箭穿过入侵者的盔甲,他们倒在地上呻吟、死去”。攻城者用盾牌掩护靠近城墙,弓箭向城上反击,攻城槌被高大的士兵们抬着冲到城下,猛烈的撞击城墙。城上的守卫者从上面倾倒烧沸的油和燃烧的沥青,把北欧人的头发和头皮都烫熟了。他们痛苦的尖叫着跳进河里,巴黎市民把任何可以扔下的东西都向下乱掷,一只大车轮就能击倒好几个丹麦人。

北岸的塔楼比较低矮,丹麦人把他作为主攻方向,这里的战斗最为激烈,燃烧的油和沥青把这里变成了地域,北欧妇女们对他们死去的丈夫呼喊:你从哪里来?是从烤炉里出来的么?于是这里就被称作了烤炉。

北欧女人在家里很强势,虽然不参与袭击行动,但是女人们常常驱使丈夫去干些鲁莽残酷的事情,北欧谚语说:女人天生冷酷无情。这个谚语在冰岛的《尼雅尔英雄传奇》中有生动表现,我们以后再说。

战斗持续到夜晚,即使维京人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惨烈的战斗,巴黎城内有些地方被射进来的火箭引燃,火光映红了大片天空,堡垒中的巴黎市民仍然坚持抵抗,西格弗雷德意识到再继续进攻也不能立刻攻破城门,于是他决定不再把兵力浪费在攻城上,转而改用围困战术。他在桥头扎下营房,开始了漫长的围困。由于巴黎有桥梁沟通两岸,围困的效果不佳,于是他试图切断这些桥梁。

886年1月,丹麦人从上游放下三艘燃烧的大船,让它顺水漂向通向南岸的桥梁。结果西格弗雷德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撞在石头桥墩上,徒劳的燃尽在河水里。巴黎人受到鼓舞,他们相信这是圣人的帮助。巴黎主叫圣杰梅的心脏就被埋在堡垒旁边,他们相信他在守护着它们。

2月,春汛冲毁了一座桥梁,北欧人的分队迅速穿过,扑向上游的村镇,他们现在非常需要进行劫掠来补充给养,巴黎附近的地区已经被蹂躏的破败不堪,无法供养这些人,他们此次不仅战士数量众多,还有大批妇女随军,可见这次他们的目的不仅仅是掠夺,很有征服某处土地并长期定居的打算。

886年11月,慢动作的查理终于率军抵达巴黎,双方展开了一次大战,查理的军队损失惨重,他被迫同意为维京人开放通向上游的河道,巴黎人一年的英勇抵抗化为乌有。同时查理还要支付700磅白银作为送别费,西格弗雷德也作出让步,他将在春天到来后撤退。巴黎人被激怒了,他们无法忍受自己努力被这个懦弱的家伙葬送,于是在他们的支持下,查理被废黜,奥多伯爵接替了他的王位。

继续战斗对新国王来说也无法承受,通过废黜国王巴黎人也部分释放了怒气,协议还是要继续执行。丹麦人春天的时候携带着大量的战利品和700磅白银撤退了,他们向海岸进发,在那里他们找到了更适于定居的地方——诺曼底。

西格弗雷德的部分军事首领在法兰克接受了基督教,于是他们就从维京人转变成了诺曼人。新的西法兰克国王奥多把诺曼底的罗洛割让给诺曼人,罗洛是征服该地的诺曼人首领,他不是丹麦人,而是挪威人,在他的国家里人们称他“工头罗夫”,或者“步行者罗夫”。他肚子很大,据说“没有一匹马可以载得动他”。他虽然是挪威人,却参加了丹麦人的远征,这在维京人中很常见,他们毕竟是同一种语言和文化,国家的观念仍然很淡泊,军事首领们在另一国统治者手下战斗并不少见。

罗夫是挪威贵族罗戈瓦尔之子,罗戈瓦尔生活的时代,正是可怕的金发王哈拉尔德统治时期,哈拉尔德非常残暴,经常处死哪些反对他的首领,很多挪威军事首领都被迫逃亡他乡,这也掀起了一番征服新领地的高潮,关于他的故事很多,容后再述。罗戈瓦尔没有像他的那些朋友那样远走他乡,他选择了屈从于哈拉尔德,并且成为哈拉尔德最宠爱的亲信。哈拉尔德为了更有效的统治挪威对外进行征服,颁布了一条敕令:任何劫掠都必须服从于国家的指令,否则将受到最严酷的惩罚。

罗夫虽然有个不能骑马的大肚子,却非常热衷于掠夺,他年轻的心理燃烧着对于抢掠的渴望。他不顾国王的禁令出去做了一次“斯特兰赫格”——一次到远方海岸的劫掠。哈拉尔德无法容忍对他权威的冒犯,他召集了一次司法会议,宣布罗夫违背了法律,罗夫的母亲向国王求情,乞求他宽恕自己的儿子,并警告罗夫,如果他不屈服就会成为国王饲养的野兽的食物。罗夫聪明的选择了溜走,跑到远离哈拉尔德的地方,在那里他的嗜好可以尽情享受。于是他跑到了法兰克,参加了丹麦人的军队。他为自己争取了一块伯爵领地,这里被称为诺曼底。911年,昏庸者查理成为法兰克国王,他做出让步,将诺曼底划给罗夫作为采邑,法兰克人称他为罗洛,作为封臣罗洛也发誓信仰基督,并对法兰克国王效忠,抵抗北欧海盗对法兰克的侵袭,同时娶了一位法兰克贵族妇女,归化到法兰克文化之中。与当地妇女结婚,逐渐融入当地文化在各个维京人征服地都有上演,丹麦人在英格兰的营地中发现的尸骨中很多女性都是当地的英格兰妇女,丹麦人还改变了他们肮脏的生活习惯,每周六洗澡,定期换衣服,来适应他们妻子的习惯。

说到维京人的卫生习惯,真的是非常糟糕。瑞典的维京人,在俄罗斯建立殖民地,在那里他们成为罗斯人。拜占庭和阿拉伯人和罗斯人有商业往来,一位巴格达哈里发的使者伊本.法兰德曾经在出使保加尔人的时候和罗斯人有过接触,对罗斯人的肮脏生活习惯有过一番描写:他们是上帝创造的生物中最肮脏的,他们大小便后不擦拭干净,吃饭后也不洗手,他们跟野驴差不多。他们不仅不保持个人卫生,还尽可能的保持着他们认为最肮脏、污秽的生活方式。每天早晨,女奴会为主人端上一盆水,让主人洗手、脸、和头发,清洗后,主人会深吸鼻子,然后往水里吐痰,当他做完这一切后,仆人会将这盆水再端给另一个人,而他会继续用这盆水清洗自己,并同样往水里吐痰,分享同一盆水似乎是他们表达友好的一种方式。

除了对罗斯人的肮脏生活习惯印象深刻以外,伊本.法兰德还为这些罗斯人的高大而惊讶:我从未见过如此完美的体型,他们足足有成熟的棕榈树那么高,头发金黄,而且面色红润。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把战斧、剑和刀,并从不离身,总是随身携带。他们从手指到颈部,都刺有黑色的纹身,这种弯弯曲曲的图案看起来像是树木。

罗斯人几乎延续了维京人的生活方式,他们没什么羞怯的心理,这是北欧生活的副产品,在那里严寒迫使人们生活在公用的大屋子里,远征中更是长期挤在船上,个人根本没有什么隐私可言,所以即使是自慰这样的事情,对罗斯人来说也没什么值得羞怯,需要回避的,更不必说和女人的性事。伊本.法兰德曾经进入过罗斯人的帐篷,见识过罗斯人在这方面的习惯。(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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