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我抢个先[旧贴]北京,记忆中的城市(1) -- 人来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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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北京,记忆中的城市(3)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面对着语言时都会感到焦虑。我对语言的焦虑来自于我对北京那座城市的想象和表达。对於北京的肯定性陈述与北京本身是不一样的,这似乎是一个简单的道理,可如何解释两者之间的关联却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你能够描述北京吗?我焦虑的拷问着自己,在一个闷热的夏日夜晚。那时我身处紫竹院中间的湖心,有弯弯的月亮在水中倒映,有二胡和丝竹在空气中传送。我也许一直不明白,我所描述的北京从未存在过。那里有镶金镂银的皇宫,有巨大的喷泉写满诗意,混合着西方风格和江南流水人家的园林,有能歌善舞的长着月亮般眸子的异族少女,地上铺满了黄色的金银,空气中散发着销魂的香味,有四季长青的果园。

错误的只能是语言,事物本身永远不会错。假如,我以这样的描述开始是不是会离事物接近一些:刺耳的车鸣声,欲望与恐惧混杂,静止的历史,荒谬的嘲讽。可是任何脱离主体而抽象存在的事物能够出现吗?我是宁愿相信,“存在的本质就在於被感知” 了,还是宁愿相信后现代主义振聋发聩的论断,“所有的存在仅仅是一场主观建构的过程” 了。即使我能心满意足的领会那存在的本质,可是我依然必须面对语言的表达性焦虑。

那个场景的叙述让我尴尬了很久,也许我寻求叙述的过程已经掩盖了我对过去的回首。发生的地点是研究生楼的一个宿舍,房间号已经无法确定。有一间桌子在房间的中间,上面有两杯菊花茶散发着热气预示着故事的主角是两个人,还有两本书,一本是维特根斯坦的结构语言学,另一本是罗兰巴特的符号学原理,故事的主角之一是我,主角之二是语言系的雅,光线是金黄色的,也许是由於临近下午的原因,墙壁是雪白的,还有音乐,一个黑人男歌手嗓音嘶哑。

那个下午我们是如此地纠缠于一些我无法理解的概念,能指,所指和意指。在一段时间里,我曾经劝说自己相信对於它们的理解已经开始。没有一种理解是可能发生的,当你认为自己开始理解的时候,实际上你已经离理解越走越远。倘若以科学的名义,我根据自己的耳闻目睹去进行一场“经历式”叙事,那我不得不告诉你,北京是一个毫无特色的城市,有纯朴的市民骑着自行车上下班,有热情洋溢的老人们扭着秧歌,载满乘客的320晃晃悠悠,有老旧的四合院与现代的摩天大楼,它有着很多美德,也有着很多过失。你会问,这样的话是真实的吗?你会觉得奇怪,为什么那些狭小胡同里躲藏着那么多光阴的故事,为什么在那些辉煌的建筑物面前又沉默着数不尽的秘密,可是你能够表达吗?那些天才文人们和天才历史学家们已经替你穷尽了所有可能的语言,你费尽心机的努力不过是一场重述,一场自己也不能确定的重述。你认识了北京这座城市了吗?在某次茶饭之余,你会绝望的发现这只不过是自以为是的骗局,而你不过是那巨大的语言结构中的一个棋子。

我执着的坚持,我曾经在一个名叫北京的城市里停留过,却看不见那每天在地上悄然成长的北京。记忆中保存着三个北京,也许我能够描述的只是其中的一个,那个我经历过的城市,另外一个则在它产生的同时就同时消亡,还有一个埋没于天才们的词汇中。

北京是一座自我囚禁的城市,凭借福科的“规训”概念,我获得了超常的预见能力并借此了解另外一面的北京,那水中的北京与恐惧和欲望的运行逻辑是何其的相象。也许在我的记忆中,北京是一个无穷可能的空间排列。我日渐困惑于我最初变化的起点。就象马克思韦伯说的,我们得有一个理想形态,在这个理想形态的基础上,我们所有的逻辑才得以演绎。也许在我的心里一直掩藏着一个理想形态的城市,根据它就可以演变出任何可能。

卡尔维诺有过关于如何建构理想形态的经典论述。一种取向完全依赖于先验的知识,只要确立了关于城市的先验常规,我们就可以依靠这些常规去接近那理想城市。另一种取向则依赖于经验的逻辑排除,起点是我们先确立一个不可能存在的城市,这个城市包含了最大可能的矛盾,悖论以及荒谬,那未,我们只要削减它的结构成分,剔除过多的悖论,一个可能存在的理想城市就会被无限接近。

抽象的逻辑如果与现实相脱节就会变得毫无意义,甚至有着过多可笑的色彩。我是出於对语言的焦虑而怀疑北京这座城市的存在。另一方面,我又是如此的依赖于逻辑来推演,来无限可能的贴进那个可能的北京。其实,从一开始,科学就和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因为在认真的把符号学原理读完以后,我不得不承认,逻辑本身就是符号的一个子集。我幼稚的如此可笑,一方面深深怀疑着元集合的功用性,另一方面又是迫不及待的扑向子集充饥解渴。

也许,我已经饿得太久。(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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