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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读司马温公正闰之论 -- 履虎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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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读司马温公正闰之论

历史巨著《资治通鉴》除了是一部秉笔直书信史,还体现了历史为现实服务的史鉴精神。书中的史评“臣光曰”,就是司马温公以古为鉴,垂训后世史学思想的具体体现。《资治通鉴》中的一百一十几篇“臣光曰”,是全书的重要组成部分,把对历史的叙述上升到理论的高度。正是由于如此,我们阅读《通鉴》不可不细读“臣光曰”。

《资治通鉴》中关于“正闰”的论说,在《通鉴》卷六十九魏文帝黄初二年的“臣光曰”中,司马温公说道:

“汉兴,学者始推五德生胜,以秦为闰位,在木火之间,霸而不王,于是正闰之论兴矣。”

唯物主义历史观认为,历史发展是有规律可循的,这就是几十年来教科书所灌输的五种社会形态理论。其实,在唯物史观传入之前,中国古代史学家早就开始了对历史发展规律的探索。“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就是对历史规律的求索。“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这是孟老夫子的历史规律观;黑、白、赤三统循环说,这是董仲舒的历史规律观;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虽然是小说家言,但也是一种对历史规律的探究。

在中国古代的各种历史规律观中,有一个理论影响最为深远,这就是“五行终始”说。五行终始说其实包括两套内容,一套是五行相胜说,一套是五行相生说。按照五行相胜说的理论,则是“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后一个朝代克制前一朝代;按照五行相生说的理论,则“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 ”,后一个朝代生于前一朝代。

正闰之争,最初是“正统”与“非正统”之争。产生于西汉时期有关正闰的争论,就是探讨西汉国统究竟来自何处,是继承姬周,还是继承嬴秦?汉代学者以“五德相生”的理论来解释历史,认为周为木德,汉为火德,五德相生“木生火”,汉承周运。处于周汉之间的嬴秦,得水德,处“木火之间”,不在五德运行的正位,乃是闰位。由此推出的结论是,秦的帝号不正,只能称霸(伯)而不能称帝称王。

关于秦的历史地位问题的争论,就是 “正闰”之争最初的内容。在周汉之间的秦朝,是否正统呢?此问题在今人看来,似乎已经不成为问题了。但在古代,在旧的史学体系中,这却是一个十分重要问题,因为此事关乎西汉的国统。

如果我们按照古人的思路,对历史继承的正统与非正统格外认真一番的话,我们会发现,在周汉之间,出现正闰问题的不仅仅是一个秦朝,除了嬴秦之外,还有一个被今人忽略的朝代,这就是“楚”,楚朝。关于楚朝,史有明文:陈涉首义,建号“张楚”,此其一;项氏举义,拥立怀王,此其二;项羽分封诸侯,自称“西楚霸王”,也还是离不开一个“楚”字,此其三。在《太史公书》中,既有《陈涉世家》,《项羽本纪》,又有《秦楚之际月表》,总之有正史可征。你看,秦汉之间,这不是明明白白的存在着一个承前启后的政权——“楚”吗?

在旧的史学理论体系中,除了楚这样的被忽略的政权之外,还有一些实际上存在过,但不被承认为正统的朝代。譬如,两汉之间王莽的新朝,被视为“伪新”;桓玄建立的楚朝,被称为“伪楚”;武则天建立的周朝,则是“伪周”,等等。甚至于,像元朝清朝这样长达百年数百年的朝代,也有人因其是少数族的政权而质疑其历史地位问题。

关于正统与非正统争论,直到现代还没有结束。今天,我们说起末代皇帝,都说是末帝溥仪,末帝宣统,爱新觉罗溥仪是清朝的最后一个皇帝,也是中国的最后一个皇帝。其实,在宣统之后还出现过一个皇帝呐,这就是洪宪皇帝啊。袁世凯改中华民国国号为中华帝国,改民国五年为洪宪元年,做了八十三天的洪宪皇帝。这件事确确实实地发生过,这事实确确实实地存在过,袁世凯确确实实的将国家窃为己有,大盗窃国铁案如山。可是,谁也不称老袁为末代皇帝,呵呵,老袁倒是想被如此称呼啊,可是咱们拒绝承认。

司马温公把“正闰之论”的这段“臣光曰”放在魏文帝黄初二年,这是因为历史发展到此时,关于正闰的争论出现了新的内容,这就是“正统”与“伪僭”的区别。

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的大分裂时期。长达四百年的时间内,除了西晋时期短暂的几十年外,一直是几个政权的分裂对峙。在这种分裂割据的局面下,各割据政权都以自己为正统,称自己为华夏神器国统所系,而贬低对方为“僭伪”。沈约的《宋书》有“索虏列传”;魏收的《魏书》则回敬以“列传岛夷”,呵呵,亦即温公所谓“南谓北为索虏,北谓南为岛夷”也。

温公把这段“臣光曰”放在魏文帝黄初二年,除了是由于分裂开始于曹丕篡汉之外,还因为关于三国时期何为正统何为僭伪的争论,到北宋时期出现了新的变化。

在唐代以前,人们对魏蜀吴鼎立三方是等同看待的,关于曹魏与蜀汉之间谁是正统谁是“僭伪”,本来没什么问题。李商隐《骄儿诗》中说,“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可见对曹魏蜀汉并没有什么争论。诗圣杜甫在《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中也赞道: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英雄割据今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

杜甫恭维曹霸,称其为曹操的后代子孙,对曹操的评价也相当高。然而到了北宋初年,鉴于五代时期武臣篡国的历史,人们的历史感情开始发生转移。人们开始谴责篡汉的曹氏,以曹魏为僭伪,而以蜀汉为正统。北宋学者如欧阳修王安石三苏等一概不能免俗。苏轼在《东坡志林》“涂巷小儿听说三国语”条记载王彭的一段话:

“涂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颦蹙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

涂巷小儿的好恶,反映的是北宋时期的社会舆论,人们已经普遍地把蜀汉视为正统,把曹魏看作僭伪。

历史,是一种客观过程,历史本身是没有感情,没有善恶是非的。但是,历史又是由人来研究的,研究历史的人却有着爱憎分明的情感,于是,就由学习历史研究历史的人,把自己的情感赋予了本来没有情感的客观过程。这样,历史开始有了是非与善恶,有了情感与价值。中国的第一部史学著作《春秋》,就是孔夫子微言大义,寓褒贬别善恶的作品。孔子把自己的历史观价值观贯串其中,于是有了“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的说法。这些,是中国历史研究的一个鲜明特点,也是中国历史研究的优良传统。

由《春秋》开始的情感赋予,从三国时代开始的正统判断,影响深远,一直到今日。其影响广泛,超出了中国疆域。譬如,“南朝鲜”与“北韩”,“首尔”与“汉城”等等名词,就不允许轻易说错。几年前,倭国代表在联合国大会发言时候,悍然称“朝鲜民族主义人民共和国”为“北韩”,当即遭到“小日本!小日本!”的毫不客气的回敬。

司马温公说,“臣愚,诚不足以识前代之正闰”。其实,温公自己对三国对五代并非没有是非善恶的判断,只不过,温公不愿意用著史者个人的情感,干扰历史的客观真实罢了。

温公接着说道:

“臣今所述,止欲叙国家之兴衰,著生民之休戚,使观者自择其善恶得失,以为劝戒,非若《春秋》立褒贬之法,拔乱世反诸正也。”

历史真是太难了,也太有趣了,俺履虎尾也更愚,越说越糊涂。呵呵,咱们还是来读温公的原文吧。

附“臣光曰”原文:

臣光曰:天生蒸民,其势不能自治,必相与戴君以治之。苟能禁暴除害以保全其生,赏善罚恶使不至于乱,斯可谓之君矣。是以三代之前,海内诸侯,何啻万国,有民人、社稷者,通谓之君。合万国而君之,立法度,班号令,而天下莫敢违者,乃谓之王。王德既衰,强大之国能帅诸侯以尊天子者,则谓之霸。故自古天下无道,诸侯力争,或旷世无王者,固亦多矣。秦焚书坑儒,汉兴,学者始推五德生、胜,以秦为闰位,在木火之间,霸而不王,于是正闰之论兴矣。及汉室颠覆,三国鼎踤。晋氏失驭,五胡云扰。宋、魏以降,南北分治,各有国史,互相排黜,南谓北为索虏,北谓南为岛夷。朱氏代唐,四方幅裂,硃邪入汴,比之穷、新,运历年纪,皆弃而不数,此皆私己之偏辞,非大公之通论也。

  

臣愚诚不足以识前代之正闰,窃以为苟不能使九州合为一统,皆有天子之名,而无其实者也。虽华夷仁暴,大小强弱,或时不同,要皆与古之列国无异,岂得独尊奖一国谓之正统,而其馀皆为僭伪哉!若以自上相授受者为正邪,则陈氏何所授?拓跋氏何所受?若以居中夏者为正邪,则刘、石、慕容、苻、姚、赫连所得之土,皆五帝、三王之旧都也。若有以道德者为正邪,则蕞尔之国,必有令主,三代之季,岂无僻王!是以正闰之论,自古及今,未有能通其义,确然使人不可移夺者也。

臣今所述,止欲叙国家之兴衰,著生民之休戚,使观者自择其善恶得失,以为劝戒,非若《春秋》立褒贬之法,拔乱世反诸正也。正闰之际,非所敢知,但据其功业之实而言之。周、秦、汉、晋、隋、唐,皆尝混壹九州,传祚于后,子孙虽微弱播迁,犹承祖宗之业,有绍复之望,四方与之争衡者,皆其故臣也,故全用天子之制以临之。其馀地丑德齐,莫能相壹,名号不异,本非君臣者,皆以列国之制处之,彼此钧敌,无所抑扬,庶几不诬事实,近于至公。然天下离析之际,不可无岁、时、月、日以识事之先后。据汉传于魏而晋受之,晋传于宋以至于陈而隋取之,唐传于梁以至于周而大宋承之,故不得不取魏、宋、齐、梁、陈、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年号,以纪诸国之事,非尊此而卑彼,有正闰之辨也。昭烈之汉,虽云中山靖王之后,而族属疏远,不能纪其世数名位,亦犹宋高祖称楚元王后,南唐烈祖称吴王恪后,是非难辨,故不敢以光武及晋元帝为比,使得绍汉氏之遗统也。

关键词(Tags): #正闰之论#司马光#资治通鉴#臣光曰元宝推荐:范适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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