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渔猎 -- 九霄环珮
新生圩系列之一
[圩(音围):江河边的低洼地区,靠江河一侧建有防水堤。我的家乡就是长江下游的一个圩区,从前叫某某公社,后来叫某某乡,现在叫某某镇。新生圩,是我出于良好的愿望,自己给她取的一个名字。]
早些时候,新生圩就有许多沟渠密布。夏天的旱季,电泵把沟里的水提到田里给稻子喝。下雨的时候,水又从稻田流到沟里。除了一些奇形怪状的小池塘,大的沟渠有二十米左右宽,它们或明或暗地都能连在一起,最后汇到一个总渠,那里有一个电灌站。雨要是下得太多了,把沟都快下满了,电灌站就把水排到长江里去。
在村委会还是大队,村民小组还是生产队的时候,我父亲常常到这些水沟里去钓鱼。那时侯还没有时兴承包,所有的水沟都是集体所有,沟里多少有点鱼,并不是专人精心放养,基本上还处于野生状态。只要做得不过分,钓几条小鲫鱼并没有人来指责你。
钓鱼并不一定需要现代化的鱼竿。竹竿就是很好的竿材,万一坏了也不心疼。短鱼竿一根普通的竹竿就够了,一丈左右。要想做长也容易,找一根粗的,一根细的,再来一根中等的,把细的套进中等的,中等的再套进粗的,这就能够着三丈开外的大沟中心了。不过,通常犯不着要这么长的鱼竿。钓鱼嘛,工具虽说也重要,关键的那底下得有鱼,人要有耐心,老天还得给你点运气。鱼竿是自己随手捡的竹竿,鱼线和鱼钩呢?那可就要上镇上去买了。鱼线是细细的尼龙绳,几乎透明的。鱼钩很小,也就小指甲盖那么大。这种钩子最适合钓鲫鱼那么大小的鱼。鱼钩有个把儿,把上有个凹槽,那是拴线用的。拴线需要点基本技术,拴好以后拎起来鱼钩应该是躺着的姿态,不要趴着的。把线在钩子上拴好以后,再把浮子从另一头一个一个安到线上去。浮子一般是用白色的鹅毛梗子做的。安好浮子的鱼线就可以系到竹竿上了。一根简单实用的鱼竿也就做好了,总共花费不到五毛钱。也有时候在鱼竿梢子那儿固定一个开了一个小洞的乒乓球,可以在里面装点白米,送到水面上再倒进水里,这个地点就是一个钓鱼的“鱼窝子”。为什么要这样呢?也许是吸引鱼来的一个手段吧。还有人把米和糠加上香油炒得香喷喷的伺候鱼祖宗,但是我对此手段的效果有点怀疑。从我父亲到我,顶多望着一个地方用手扔一小把米做个鱼窝,咱一家人的门风就是凡事图个简单实用。
鱼饵倒是很重要,不能马虎。一般的小鱼,比如鲫鱼吧,就爱吃这个蚯蚓,还得是那种又小又红的,又肥又绿的只有黄鳝才喜欢。不同的鱼胃口不太一样,大青鱼比较喜欢吃螺蛳,黑鱼喜欢吃土田鸡。因为没有太大的野心,并且从简单哲学的角度,小红蚯蚓是钓鱼的最佳饵料。找准地方,一铁锹下去就能挖出足够用半天的小红,装在空火柴盒里慢慢用。小红的唯一的缺点是毕竟有点脏,不过洗洗手就是了。后来有人用面团当饵料,干净一些,但还是太素了,勉强能钓点扁鱼吧。鱼都上黄泉路了,还是要给它喂点好的吧!上饵很讲究,要很仔细地把小红穿在钩子上,钩子的锋芒不能露出来,鱼也贼的很。
把鱼饵在钩子上安好后,就可以放进水里了。刚才做的鱼窝可别忘记搁哪了!钩子沉到水底,浮子漂在水面,最好有几个浮子没入水面。时不时的往上掖一掖鱼钩,这跟街上卖东西的贩子似的,是对鱼的一种无声的吆喝。有时侯一掖,掖不动了,那是给水下的树枝给勾住了,运气好的话,能把树枝给提上来,否则够你头疼的(这里省去N种处理措施)。事先清一下场可以防患于未然,不过据我所知,清场这种事干的人很少。钓鱼钓到树枝毕竟还是少数情况,多数情况下就是浮子半天也不见动静,或者随着波纹轻轻地摇荡。突然,浮子象打摆子似的颤动起来,这是鱼咬钩子了。这时候要沉着冷静,先别用太大的劲,提起鱼钩“听听”鱼的斤两,小鱼,那就果断提上来;大鱼,那要慢慢来,这话也先搁着后面再接着说。不同的鱼,浮子动得不太一样,除了象打摆子似的微微颤动,还有的象缝纫机似的上下抖动。还有的一下子就给你扯得老远,然后又把浮子送上来,你一提,嗨,什么也没有,这大概是鱼没咬到钩子而是咬着线了,让你白欢喜一场。有些鱼很狡诈,它不轻易吞钩子,而是把鱼饵轻轻含进去一点点,在嘴里捂着,你一提它就松了口。但这还不是最可恶的,最可恶的是那些长一张尖嘴的,把小红一点点地蚕食,一点点撕咬,上面的你明知道下面有鱼,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鱼钩渐渐被剥光袒露出来。遇到这种赖皮鬼,没办法,只好换个窝罗。
我常常想起在一个春天的雾蔼朦胧之中,父亲带着一身水汽,从野外拎回来钓到的几条小鲫鱼。这时的他就象一个原始社会的出去渔猎的先民。深青的脊背,白亮的肚腹,当这些猎物被烧好端上饭桌的时候,他兴致起来偶尔会说起早年那些美妙的时光。那还是他挎着书包上学的时候。学校离家很远很远,他每天要起得很早很早。这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夜里的一场大雨才住脚,稻田里的雨水从豁口往沟里直灌。父亲走到一块田间的小路,突然看见稻田里白花花的一片,还啪啦啪啦地响。仔细一瞧,原来都是筷子长的大鲫鱼哪。这些鱼是从沟里顺着豁口游到田里的。田里水太浅,它们都游不起来啦,一个个躺在那里,等待着第一个发现者。那还等什么?父亲立即把书包里的书腾出来,卷起裤脚就下田了。一般情况下鱼要靠捉才能到手,这种情况就只需要“拾”啦,一个书包都装不完。什么叫彼彼皆是?这些大鲫鱼就叫彼彼皆是啊。这真是“睡觉睡到自然醒,拾鱼拾到手抽筋”!这种好事我虽然没有遇到,但这种境界却也体会过。
因为受到父亲的影响,我在小时候也酷爱钓鱼。记得有一次提上来一个怪物,乍一看以为是个破鞋呢,却原来是个小老鳖。希奇的是钩子勾住的不是它的嘴巴而是手掌心。老鳖是不爱吃蚯蚓的,一般的鱼钩也是钓不上老鳖的。但这只小鳖估计看到钩子上的蚯蚓起了玩弄的心思,哎呀对不住,这可不是好玩的,小命都给搭进去了。俗话说井绳子黄鳝马蹄子鳖。老鳖还是小的比较好。这件事虽然也比较少见,但还没达到“拾鱼拾到手抽筋”的境界。但有时候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我把鱼窝就做在我家房子山墙下面的树荫覆盖的一处水面。没两分钟,两条昂刺鱼前脚接后脚蹭蹭地上钩。筷子长的昂刺鱼可不常见。它们长着长长的背刺和胸刺,还有胡须,貌相凶恶老成,实际上是个呆子鱼。掐住它的时候还吱吱叫。拎上来两条大的,我还担心把运气都用光了呢,哪知道后面还是一个接一个还是蹭蹭上,搞得我上饵都嫌慢,知道下面都在等者呢。这个效率把看书的姐姐都惊动了,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下面一伙昂刺鱼在开神仙会,我把它们都请到饭桌上来坐坐。一刻功夫(基本上都花在上鱼饵了)就拎上来十几条大昂刺鱼。这种事已经不叫钓鱼了,只能叫拎鱼。鱼钩一沉下去就提上一条来,这不就是“拎”鱼吗?而且是“拎鱼拎到手抽筋”啊!
新生圩的水沟里除了常见的鲫鱼,还有著名的四大家鱼,就是青鱼,草鱼,鲢鱼,和鳙鱼。这些鱼生长快,抗病力强,从古代就开始大量综合放养了。在这些家鱼中间,还有一些所谓的“野鱼”,它们不是人工专门放养的,而是凭着自身顽强的生命力一代代在新生圩的水沟里繁衍至今。黑鱼就是其中一种凶悍的野鱼,它就象淡水沟里的鲨鱼,拥有锐利的牙齿和强劲的肌肉。许多年前的一个夏日,我和父亲查看完水稻长势之后往回走,走着走着,父亲突然不走了。干嘛呢?他悄悄往旁边水沟一指,青草叶子动得有些异乎寻常。定睛一看,一个模糊的黑影在几簇青草间的水下缓缓移动。那是一条大黑鱼!看样子它正在那里逡巡着看护刚产下的卵。“快去取个鱼叉来。”父亲低声交代说。我于是轻轻抬脚走远点,然后飞奔回家去取鱼叉。这种鱼叉和画上的母夜叉举的那种二齿叉大不一样。实用的鱼叉是五齿,都有倒刺。中间一个主齿较长,其它四齿均匀分布在主齿周围。鱼叉不大,腰围不超过一个攥紧的拳头,长也就手掌那么长。鱼叉铁齿固定在一根长竹竿的一头,竹竿另一头栓上尼龙绳。我挺着这个家伙气喘吁吁赶到现场附近,又放轻脚步,把家伙递给父亲。那条黑煞还在,父亲把鱼叉的尼龙绳缠在左手,端起鱼叉,瞄准,狠狠就是一下。水中顿时卷起一个大旋涡,然后就见掷出去的鱼叉有气无力地浮在水面上。没戳着!“你会不会戳鱼?”我很不满意。“要是你清武叔这条鱼肯定走不掉。”父亲并不在意这个偶然的得失。后来想想,人家刚产完崽,老天爷让咱们积点德呢。我父亲戳鱼的功夫不到家,但是钓鱼的功夫那是没得话说。钓鱼的功夫,只有在钓大鱼的时候才能体现出来。
那也是一个夏日的午后,父亲跑到圩埂下面的一个水沟去活动。这似乎又是一个普通的日子,不疼不痒地到手两条小鲫鱼,正准备收摊的时候,突然浮子又动了,一提,很沉,再一听,有动静,不是树枝!是条大的,很大!它在衔着钩子跑,放松鱼线让它跑。它跑者跑着又不跑了,以为安全了。再提,它又怕了,又跑,再让它跑。它跑着跑着又不跑了......鱼没有上钩的时候需要耐心,鱼上钩了,对待这种大鱼也需要耐心。要是你硬提,那么结局可能有三种:钩子脱鱼口;鱼线断;没准鱼竿也能拗断。总之不能硬来。跟它玩,咱有的是耐心,非把它玩死玩软不可。那次我父亲就这么折腾了有半小时,跟它兜圈子绕弯子,最后底下那位终于不行了,软了,胸闷,终于浮起来了。嘿!还真是个大家伙。这时候鱼兜子就用上了。这是条大青鱼,真肥!平常的青鱼都是细长个,这条特别宽,特别厚。上了岸,它还不服,慢慢弓起身子,慢慢蓄势,啪地一下反弹回来,你要是没拿稳那可就脱手了,没准脸还给它尾巴扫得生疼,你慌慌张张再去逮它的时候,它可能跳着跳着就跳回沟里去了,结果算下来,你帮它把钩子取下,它吃你一条小红反而上算了。有经验的早防着它这一手了。十几斤!普通的鲫鱼钩子!这是个成就!可是怎么处置呢?太大了反而造成一个问题。吃又吃不掉,夏天没听说腌鱼的。卖掉,能换很多香烟!正好外婆准备上街,父亲就委托她卖给饭馆。外婆傍晚回来的时候,说鱼是卖掉了,钱是不少,可是钱在路上弄丢了!原来到底还是白忙一场。“这条鱼不属于我,这个钱落到腰包要倒霉。”父亲是这样想的。
我们父子,钓过鱼,拾过鱼,拎过鱼,戳过鱼,钓过小鱼也钓过大鱼。说我们是渔夫父子也没什么大错吧。可是呢,渔夫的生活只是生活的一个小侧面,真实的生活并没有这么简单。新生圩里广大人民的生活,也更加复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