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大地的孩子 -- 榴芒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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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大地的孩子

去年底研究所开年会,近两年的所长是做给水处理的大教授,站在礼堂前面妙语连珠地发表年度总结报告,礼堂里一片欢笑,气氛很愉快。头儿坐在我的右边,突然问我有没有收到他发给我关于中国政府对于环境污染态度的一篇文章,难道中国真的要把环境污染作为经济发展的代价?而后还用一种真诚混杂狡黠,不可思议般的表情看着我。

我立刻郁闷了。他发给我的那篇东西全是乱码,不知道上面都是些什么厥词就没办法反驳,只好虚弱地反问他,德国在二十年前是个什么状况。头儿明显愣了一下,很老实地说,当时德国的环境几乎同样糟糕。我说,也许先污染再治理真的是不可避免的发展规律吧。头儿点点头,大概是这样吧。

可是,对环境的污染,甚至于在某些地区近乎毁灭程度的破坏,真的是不可避免的吗?我其实真的不明白。

小时候爸妈都忙,我被送到奶奶家和姥姥家轮换着住。两家附近能跑得到的野地,翻得进去的厂房都被我转了个遍。

城东的奶奶家门外不远有一条小河,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很是了不起。因为只要沿着它一直走,就能走到人民公园。所以尽管颇有点浑浑臭臭,我还是喜爱它。小河挨着一间妇婴医院的外墙流过,墙边总是有一大堆垃圾,现在想起来应该是该医院产生的医疗垃圾,而且不仅仅是垃圾。某天下午,几个小伙伴把我拉到阳光金灿灿的河边,远远地指着对面的垃圾堆,叫我看上面的一个花被包。我从小就眼神不济,明明没看着,也懵懵懂懂地跟着哼哼。据说里面包着一个弃婴,似乎某家的大人已经去抱那个可怜的小孩了。事情到底是真是假以及后面的发展,我迷迷糊糊全不清楚,只有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和脏兮兮的小河留给我一种对新生命神秘的好奇。我爸对这条河的记忆和我完全两样,他小时候在河边得到的乐趣是我不能想象的。那时的小河每天随着潮汐涨落,河水清澈见底,各种大鱼小螃蟹多得很,在水里摸鱼玩耍不小心还会被海蛰蛰一口。海蛰对水质要求很高,照这样看来,河水当年无疑是一类水体。前几年回家坐汽车经过那里,我伸着脖子去找那条河,了无痕迹。已经被填平了。它的灵魂大概会像千与千寻里的白龙,找不到回家的路吧。

城西的姥姥家是老城区,大胡同外面一个占地很大的工厂,我们小孩子叫它电火花。厂区里面好玩的很,前院有一个微型儿童乐园和一个很大的花园,春天摘花夏天抓虫都是我们的好消遣;可比起后院的大观塘,这些都不值一提。姥姥说,大观塘当年是非常大而且深的一个水塘,塘上曾经出现海市蜃楼的奇观,水面下却凶险异常,不知道有多少人去塘里游泳,结果送了性命。尽管水里的鲫鱼多得自己往外跳,却从来没人动。建国后电火花厂成立,就把大观塘圈进厂区,把烧出来的炉渣填进塘里。一天不停地填了几十年,到八几年我闯进去玩时,塘面还有十余米的直径,水深仍不可测。听了故事,我对大观塘又爱又怕,踯躅往还,想着姥姥的教训又不敢上前,只好站在几米外数水边的鲫鱼干儿。现在的电火花肯定早已停产,不知道水还剩下多少。

家乡坐落在辽河的入海口,沿河修建了绿柳成荫的河滨公园。我爸很疼我,一有空就骑上他的大二八自行车,把站在一旁小不点的我捞起来往横梁上一搁,父女俩四处转转。河滨我们爷俩是常去的。我还记得,初次见到满天飞着的白鸟,惊异于它洁白的羽毛和野猫般的叫声,老爸耐心地教我读它的名字海鸥。河里总有人游泳,岸边有人垂钓,西边海口总有很多轮船轰轰地鸣笛缓缓移动。姥姥告诉我,入海口那里是由两只大海虾镇守的。大虾非常大,偶尔头抬得高了点,露出海面的虾枪有电线杆那么粗,映红了半边天。我就总在火烧云打卷晚霞半天的时候扬着脖儿,用笨拙的眼睛使劲往西边看,希望能看到大虾枪,心里免不了还想着虾的滋味。姥姥还说,河里的东西是不许进海的。从前有一天,船夫划船渡人出海,客人很多,临到入海口的一站又上来两个黑小伙。本来平稳前进的船在河上颠簸起来,越到海口越厉害,船家几乎控制不住,渡船像片叶子眼看要被打翻。船老大有经验,对船上的客人们说:各位老少爷们,有哪位是不该出海的,对不住了,请您还是回去吧。见情况实在混不过去,船老大话音一落,后上船的两个黑小伙就扑通翻身跳到水里,水面立刻恢复了平静。原来两个黑小伙是两条淡水黑鱼啊。本来这样生机盎然的河口,在我上中学的时候海鸥就已经飞散了。我曾经站在水泥护栏旁,看着纺织厂的污水五颜六色冒着热气儿从排水口未经任何处理直接流进辽河。本科时候听过这样一句话,中国除几个大城市外,其他中小城市是没有污水处理厂的。不记得这话是哪个老师说的,是否属实。可我隐隐感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句话很可能是真的。

家乡最西边靠海,有一座清代末期的炮台,据说是甲午海战遗留下来的。炮台上仍有几口古炮,外墙有点风化,看得到墙体一层层非常密实,老爸说当初是用黄米煮汤加黄土和匀夯上去的。我的小心灵里激荡着莫名的找不到出口的崇敬之情,如果是现在,一定会热情赞扬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老人们说,我们那里自东向西是一片退海之地。西炮台的东边南边方圆数里都是浩渺的芦苇荡,也就是现在说的地球之肺——湿地。今天当然早已变成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我小时候,那里还是荒无人烟的沼泽,在土路埂上走过,会惊起芦苇丛里一阵扑啦啦的慌乱。一年夏天,暴雨前的狂风强劲地从西南吹过来,带来了来自苇海的不速之客,空气里密密实实满布着蚊子,对幼小的我也是一个很特别的大事件。

记得一个秋天的午后,天色暗暗的黄,芦苇荡黄得鲜艳。爸爸用二八大车载着我,慢慢向古炮台骑去。而路旁黄黄的苇丛中,忽然浮起一只白鹤,优雅地徐徐扇动翅膀,缓缓地和我们并行一段,终于悠悠地飞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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