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江轮 -- 九霄环珮

新生圩系列之三

我小时候放过牛。放的当然不是地主家的牛，我出生在新中国，小时候放的是自家的牛。那时农村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刚刚颁布实行。象牛这样的重大牲口原来是生产队集体拥有，承包后就分到农户家里，通常是几家联合喂养和使用一条牛。

那时候农业没有机械化，牛是必不可少的最重要的牲口。比如秋季稻子收割以后要种小麦，这地必须重新翻过一遍。这种农活人力难以胜任，必须借助牲口和工具。工具就是犁。犁地的时候牛在前面拉着走，人在后面扶着犁。一大片田，一回儿就翻完了。虽然比机器慢一点，但这大概是工业化之前人类能想出的最好的办法了。

牛帮助人们从几乎无法胜任的重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要想牛发挥作用，就必须让牛吃饱吃好。你让它为你劳动对你好，你也应该对它们好，让它吃饱是最起码的要求。喂牛的一种饲料是干稻草裹点粮食。牛喜欢有人喂它。把干稻草弄成适合它下嘴的形状，中间撒上粮食，再塞进它最里。它的大眼睛扑闪着长睫毛一边吃一边看着你，瞳孔里面照得见你的脸。你坐在它面前一把把地喂它，这就象一种人和动物之间的对话，我相信牛是能够理解的。后来也有做好的成品饲料卖。那是一种比脸盆还大的牛饼，闻着有一股香气，大概也是草料粮食压制而成。把牛饼打碎了放在锅里煮烂，这也是牛爱吃的美餐。夏天有草的时候，把牛放出去啃草。大人们一般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放牛的常常是小孩。暑假里，放牛是我经常做的事情。

在我把它叫作新生圩的这个地方，沿着长江有一片长长的草滩。长江水位正常的时候，这片草滩高出江水一丈的样子，铺盖着一种茂盛的青藤草，是理想的放牛牧场。草滩下面是衔接着江水的沙滩。虽说是沙滩，但在这个长江下游地区，沙也不象沙，土也不是土。江浪时常漫上沙滩，吞吐着白色的泡沫。沙滩一会儿干，一会湿。草滩和沙滩之间是一道微型的沙土悬崖，悬崖底下有许多小洞，那是一种小江蟹的家园。常常看见这些小东西在沙滩上忙碌地穿梭。这种小蟹玩玩可以，却是不能吃的。它们不但没有肉，没准还有毒。

江对岸是什么地方？那是江心的一个洲岛，只看见一排排的树木和中间若隐若现的房屋。靠着江岸，对面还有一个小型的造船厂，也许是修船厂，经常传过来一些轰隆声。我不知道多少次端详着在我心里带有一丝神秘的对岸，总想着把对面看得更真切一些，更远一些，但我没有望远镜，也从来没有上去过。也许是一种错觉，似乎对岸正一天天地靠过来，觉得总有一天对面的江岸就在眼前，一脚就可以跨过去了。

来去放牛的路很近，刚开始喜欢骑到牛背上去，后来就没有多少意思了。到了草滩，把牛绳绕在牛角上任它去啃草。若是现在，我可以想出若干种娱乐度过那些悠闲的夏日。可以吹一只竹笛，嘹亮的声音在旷野不会吵到任何人，包括牛。可以在阳光下看书，可以听收音机，甚至可以和别人打扑克牌。可我并不记得做过这些事情，在绝大多数时间都是望着对岸，听着波浪。就在这样的百般无聊中，一样不寻常的东西常常不期而至，那是江轮。

这是一种巨大的轮船，有好多层。在她到来之前有报信的使者，那是大浪。有多大的轮船就多多大的江浪。小船过来，江浪比池塘的涟漪大不了多少。大江轮还没有到，一排排的大浪席卷着扑上来，砸碎在草滩下的悬崖。她从远处开过来，模糊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正对眼前时仿佛能看见上面的窗户。她是被精雕细琢过的，身段优美华丽。她不象仙女，却象是另一个宇宙的异景，抖然折现在我们这个宇宙，在你要把她细细端详的时候又飘然划过，消失在远方，带走你的神思，让你半天不想说话，只沉浸在方才的情景之中。江面再次风平浪静的时候，刚才的所见仿佛都只不过是错觉，一个想像，又变得不真实了。不知道有多少次看见她，她让你觉得熟悉，可你总也看不真切，更不能踏足上前，摸一摸她的栏杆陈设——她总是离你很远。

在炎热的夏季夜晚，圩埂是一个美妙的纳凉处所。这是人们多年用肩膀和小担硬挑起来的大江堤，在数次大洪水的威胁之下保住了一片家园。梯形的横截面，上面的堤面窄处有两丈宽，宽处有三丈开外。江风徐徐送来，带走令人烦恼的闷热。在没有现代娱乐活动的夜晚，人们所能做的除了闲聊，似乎就只剩下凝望天上的星斗了。北斗星座的大勺子一天天地悄悄挪动着位置。仿佛同情人们的乏味，江轮常常也出现在这样的夜晚。这时的她，每一个窗户都亮着灯，还有另外的五颜六色的各种灯光。她象一个巨大的神话中的宝莲灯，从远处，流着光，溢着采，顾着影，轻轻地移过来，飘过来，暗淡了天上的星，点亮了人们的心。当她在最近的地方正对着你，周边的景物在夜幕中仿佛消失了，这个世界只留下她，她在无限的空间之中放大着自己，仿佛就在你的眼前，仿佛是一个让你唾手可得的梦。可还没等你伸出手去触摸她，她已款款地移走了，越来越远，消失在远方的天际，星星的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