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沦陷——摆活一下外患时期的内斗(连载) -- 轻疯王通

共:💬105 🌺134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家园 【原创】沦陷(11)

(11)

次年收秋前,传仕从铁路那边娶来了十七岁的赵家二丫头二秀,传仕三十五岁,二秀娘赵汪氏三十七岁。

青柳河夏日欢快秋冬没精打采,它只知一年四季绿了坡黄了山,对来来往往的热血汉子热血事熟视无睹。

传仕打算动些土木加道院墙关了门朝天过,又顾虑做法显出了心虚,显出他和一个大庄上上下下齐截截地不中用了,他还得证明自己个中用,不是外边人传浑身上下没个发硬地方,动则流汤。传仕要纳二房。先对媒婆声明再也不要十五岁的闺女,出忠魁娘一个足够让他苦一辈子,反正差个“正”字号,是不是黄花大闺女也可略去不计,只求一个利利索索干干净净的女人。媒人边四处奔忙边数手指头,数着数着就把赵家二秀纳入了眼界,鉴于东家有言在先,一咬牙便给丫头加了两年虚岁,说那边孩子爹没了,娘舍不得嫁女,不知不觉就到了十九,着急了,满世界打探,你想,女过二十可有人敢要?

三日回门,胸挂红花的传仕照礼数要走在驴前,为开脸梳起了妇人鬏鬏的二秀牵驴,驴尾巴后头还是驴,由脖上吊了大枪的枣核儿牵,驴背上一左一右驮了两只朱红色的礼盒。清晨凉嗖嗖的石板路上响着黑驴“巴哒巴哒”的蹄子声。

深幽的山峪里响着布谷,涧溪边此时更见茅草饱满,绿得仿佛要把那饱胀的汁浆滴落下来。果然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有魂无魂都明透个来日无多,来日无多便更有心挣个爆烈烈一现。

野峪里也有拾掇秋的汉子在歌,声调儿高一句低一句呼得出奇,那歌唱道:“半身不遂呀嗨百会先,绝骨肝俞呀嗨阳陵泉,环跳昆仑呀嗨足三里,地仓颊车呀嗨独占全……”

再唱:“乌黑的天乌黑的地,乌黑的天地摸家里。搂住嫂子做了个嘴,嗐!又当你是俺那二姑娘哩。”

打头一段传仕听出下地汉子在家从医,当个郎中,想也不差,乡下里能被人尊为先生的,除去教书房的一个就剩郎中了,郎中先生。又断断续续听了下一曲儿,改想这是个啥也明透一些的风趣活宝了,守了几分保命地家里有个热炕头,过的是平平淡淡的百姓日子,才不管满世界打出花来。

传仕向往这活法了,嫌焦土来焦土去累杀人。池边曾问传仕讲得出讲不出国民政府怎丢了国都,说打城的“黄军”只有十几个联队,换为支那军编制不过十几个团,而守卫南京的唐生智长官却带了十几个师,就算“黄军”去了几架战机助战,可唐长官有经营了多年的国防工事层层布防,而且十几个师里有超过日本的德国装备,那么为何打不赢?传仕自然想不通,只知那姓唐的若带十几个营,打不赢时脸还有地场儿搁,不丢人。池边还说,早年贵国北洋水师为亚洲一流,有火力强大的英国战舰,水师一动浩浩荡荡威风凛凛,可黄海一战又如何落北?传仕不服,但嘴巴硬不行,池边跟你不紧不慢摆事实,世间唯有这种人最可恨,能把你气得浑身发绿打冷摆子,但你没话可摆活,面对一片混沌,你只是浑身发绿打冷摆子而已。池边后来说答案了,那话就如同转子爹放了个屁臭气走了两条裤管一样:一茬茬的中国人在中国连奴隶都算不上,从根上看就不知这仗为谁打!

传仕清清嗓子亮了一句“乌黑的天乌黑的地……”却记不起下句了,咧开了嘴巴笑笑。

传仕能唱几句转子爹教的战歌,转子爹尊它为国歌,但有一天池边听忠魁唱那歌,就给纠偏了,指出黄龙帝国不存在了,眼下是民国。池边教忠魁新歌,歌曰:

于斯万年,东亚大民国。

山岳纵横独立帜,江河漫延文明波;

……

扬我五色民国徽,唱我民国歌。

听了池边这般教唱,大家看转子爹,那眼色是问他与日本人哪个对错,调调儿都一样,池边这边歌里却不见有金钟罩铁布衫,唱起来不见力量。可是,你要咋呼池边没弄对也不行,两下里一比,日本人教得更靠谱。

中国的歌,却是日本人教得更靠谱,世界就是这么不着四六。

这半年里传仕脸上总不见笑,冬春里闲下来拉围墙,学诚有事找传仕,三五遍问转子爹他去了哪里,转子爹三五遍说是去河道钓鱼了,学诚再找,沿河走数趟仍不见人——那时身裹件棉袄死气沉沉坐河边的传仕已不是人了,变为了河岸灰色石头。转子爹对学诚说叫东家分分心,等两年过去顺过了一股子劲,日本人和汪主席治下的大中国与大清国就差不多了,那时传仕才能不惦曾应允老伍的焦土而没焦。

传仕也不是颓废个不分轻重全放弃,明透有样东西得紧紧把牢。那时节要进大墙当兵吃粮的人多,何家湾几推不去,就地精选,参照民国二十二年实施的征兵制“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十亩地在前八亩地为后”改建一队子弟兵。

走前传仕就说见了二秀娘没法叫娘,二秀说那你叫啥,传仕嘿嘿一个,拿捏不出叫啥,只觉对着一个大不他几岁的女人叫娘是启不开口的,也想回过了一次门再也不登那赵家,叫不叫啥都是砂锅捣蒜一锤子买卖,到时看了再说。

传仕没想到这一回门对他一生产生了重大影响,引出了二十世纪里最惊天地泣鬼神的伟大的爱情故事。自然,照习惯按部就班的国人而言,传仕这时成了邪恶化身,成了“花生党”,会被一撇子走顺的民众唾弃,会成为反面教材被世人引用几千年,问题是传仕有枪,谁也奈何不了他,而且零碎舌头根子嚼多了,难讲被人传为佳话的可能。譬如抗日少帅张学良,日本人没见打了多少,他不放过的是下属的妻女姐妹。大汉民族看事物通常没有明确是非观,佛讲佛道讲道,一切取决于看我能不能弄残你,弄不残时便改为最大程度的依顺,可变伤风败俗为风流雅事,推开耻辱架就立封神榜。

赵汪氏和家里帮活的洪嫂早早候着二丫头回门,这是一个极干净利索的妇人,穿了皂色斜襟褂,腕上挂了翠绿镯,下身是白凌凌的绸缎裤,黑绑腿一绑,就显出了一双周正典雅的小尖脚,鞋面绣着牡丹红花叶绿。传仕见了面带喜色的一个年轻妇人,真就叫不出一声娘来,只从喉咙里咕噜了一句,神仙下凡也听不出这是句啥。传仕不欠别的礼数,一口气鞠到了六七个躬上,听旁边洪嫂子笑着说行啦够啦,没完没了丈母娘还怕你闪了腰。

早晨屋外的日头也毒起来了,可一进正房情形大不一样,清清凉凉的,透着一种不经男人染污的闺气。想必那在赵府过了多年的洪嫂也是精细之人,把屋里青花春瓶粉彩罐罐清理得一尘不染。洪嫂上前接了传仕礼帽放到帽筒上。传仕想回去后再谢一次大媒,不为讨二房讨到了穿旗袍过门的黄花大闺女,只凭眼界里看到的一股清爽气,还有另种说不出的但却沁人心脾的快意,尤其一年多焦土来焦土去,腥风血雨,更叫人觉得有出世悠然。

没几句话说过,妇人眼里就有了泪,叹一声说嫁了闺女泼出了水,她两盆水这下算全泼净了,而且大丫头头春里也生了,等去找死老头子她心也安顿了。传仕早知自己那年纪不大的老泰山死了快两年了,是半夜里遭人闯进家里拖走的,等再见人时已被砸碎了脑袋扔进了地瓜沟里。传仕宽慰都怨那该死的日本鬼子,妇人不同意了,嘴一撇从鼻孔里发出一个轻笑,说就别往日本人头上扣屎盆子了,日本人坏那时可得有?人家还没来呢。怪只怪死老头子心疼家里两杆破枪,叫拉队伍的人眼馋,没白没黑惦着睡不着,好言求不去就来狠的,给你定个汉奸名弄出去砸死。

妇人去找洪嫂吩咐些啥,走动起来娉娉袅袅,传仕看得有些发呆,一时竟想当初转子他爹托媒,咋不把这家人说个明透?相比二秀的青涩,她的娘可真是一个熟透的香甜果子。传仕想想还有一比,可比二秀是九月里旺鲜的地瓜花,花盘赛碗口大过牡丹几倍红过牡丹几倍,可就是任你一头扎进花堆里,也闻不见星点香气,茉莉不大,只要有一个花骨嘟在,足让满屋香透了。

晌饭时洪嫂烫好酒端来了炖鸡,满满的两大海碗,洪嫂笑说人家丈母娘疼女婿是一顿一只老母鸡,这可好,今日一炖两只,你放开了肚子吃。传仕看年轻丈母娘,妇人也觉得已成事实的称谓滑稽得很,羞红了脸抿着嘴笑。

妇人说饭多吃一些酒少喝,铁路这边的酒烈,伤身,口里讲着,轻轻挽一挽袖口把镯子往上抹一下,给传仕卸来一条肥肥鸡腿。温存话语把传仕心泡得软软的,拿眼寻声望去,却见妇人慌慌张张躲避了,无来由地去呼闺女二丫了。

午后传仕感觉昏沉,身子躺上媳妇的炕,六分睡四分醒地眯瞪着,他染大烟已有了日子,闷闷时或饭后困倦习惯了来几口,眼下不是地方,一份特别的清静叫人舍不得打破。布帘外有妇人和媳妇轻曼的对话隐隐荡过来,妇人问媳妇这两天里还好,媳妇低低说好,妇人再问见过大娘了,是咋样的一个女人,媳妇说见了,时候短,也不知她是啥样一个女人,不过他们那叫忠魁的小孩子挺好玩,嘴也乖巧,开口闭口二娘二娘地叫,大娘说再等两年忠魁大大就叫他上县书房,不学他爹,一辈子走不出何家湾的男人才没出息。妇人听罢称许一句“是个懂情理的人”。

媳妇也觉得困倦,对娘说想上娘炕上歪歪身,妇人就嗔闺女一句没见过这样的,当了别人媳妇了还离不开娘,接着两人嘻笑一声。

妇人安顿了闺女,再晾好一碗茶给传仕端来,见传仕还睡着,轻轻放木几上后退,到帘前时又想拉一下被子给睡着的人盖盖脚,这一动传仕就醒透了,冒失失盯住了她身段子看,看到妇人面庞红红的。

妇人远远坐下,说些兵荒马乱年间里的事,不知从哪听来谁的枪走火打断了自个胳膊,提醒传仕仔细枪呀刀的,收个严实,虽说都是自个物件,但铁疙瘩们毕竟是凉的,不像狗那样还认个自家主人。说家里前头的两杆枪全被她砸毁塞进炉膛烧了,没了枪的家安生,早些儿把门闭了也就挡住了外边邪气,相反倒是有火枪时更多不清静,外边的人还寻思家里藏着金山银山,要不然你还使得枪来防护?脸上略略挂些哀愁的妇人话到这里微微现笑,有了些历尽沧桑后的超然,说一些理只怕反过来想,一反想就全想通了。

传仕呆呆地说:“我常过来走动走动,转转看看。”

妇人说倒也不用,他家大业大,操心的事多,这边有洪嫂陪着。

“要不你也搬了过去,搬过去一家人见面时候多些。”

妇人红着脸捂嘴,说那倒好,等她年老挪不动腿脚了,去那边养老,说:“怕到那会你该嫌哪里来的老太婆了。”

“哪会……请怕请不到,哪会嫌……”传仕心不在焉的越发狠了。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