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精英与底层——从鲁迅先生说开去(下之一) -- 陈郢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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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精英与底层——从鲁迅先生说开去(下之一)

上承:陈郢客:精英与底层——从鲁迅先生说开去(中)

前几天,我走过附近场馆,恰从吃饭的民工中穿过,那时我意识到我们是不同的人,我多少是有几分幸存感的,侥幸家族两三代前的努力,于是今日不至于此。他们大口地在吃豆腐白菜,脸黑黑的,不会注意到我这个路过者。中国奥运场馆就是这些人修起来的,中国的公路、市政建设也是这些人修起来的,这些没有足够福利保障的人们,每天工作都是扎扎实实的任务,他们为特权精英们呈上了所要的一切排场、威仪;自己的血汗,甚至还有子孙们的命运。

他们多数不会上网(上网和手机短信都是需要拼音的),也不知道国家投资黑石损失的钱得他们多少血汗;他们不知道钱生钱的窍门。在这样的金融世界里,他们必然被蚕食,甚至被遗忘。小资们会调侃他们有时肩搂着肩,太像gay了,没多少人真正关心他们的性生活。这些一年到头呆在临时建筑里的人们,一座楼房建好了,几乎一个房格都意味着一户人家花百万住进了;这跟他们俨然无关。他们转向另一个工地。去年广州暴雪,那些在火车站里心急如焚涌动着的蚂蚁们,当日我还有些躁急,“这些人干嘛非要回家?添乱嘛。”身边的老妈悠悠地说,“他们一年只能回一次家啊。恐怕有些人好几年都没回家了。”是的。我险些就将他们视为愚昧不灵光了,一些语词简直冲脑而来;这实在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彼此之间的价值观就像墙一样隔离了我们。他们在公交上在商场里很好认出,人们的目光很快注意到他们身上的土性,很快地将眼神回避一旁;沉默的不讨人喜欢的风景,这就是他们的存在。我们并没有为他们做过事情,我们习惯了用自家阶层的标准去要求他们,这意味着用一些词将他们固定,不过如此而已。我们想不到,他们的命运和我们息息相关。

2005年12月26日,清华大学副教授(女)熊沈蜀被杀于自家上地东里小区的楼道里。详情当日这新闻不过也是因为学校的缘故;这亦是一朋友笑说如自己暴死起码也能上个社会版的道理。来京无业人员庞某,这也是我们所习惯的凶手描述,有心的或许还会看下他的省籍,防范名单上再添一省(北京是河南、东北、山西……上海或是安徽苏北……广州或是广西、湖南……);快元旦了,有人想搞点钱回家,这就是此案背景。我们只晓得年关之际盗案抢案必是高峰,不会推及这些盗、抢中有多少是道德败坏又有多少是走投无路?有阵子我很爱看窦文涛的《文涛拍案》,印象最为难忘的是少年阿星事件。这孩子和他的同乡们不同,他本来是看不惯砍手党宁可自己打工的人;然而,因被克扣工资,怒火中烧,他却干下了比他的砍手党同乡更可怕的事情:他把这位主管给杀了!这直接让一个家庭陷入困境,主管死后,“家里只剩下3个女人,我都不敢想今后该怎么办。”被害人女儿说。

当我听到这位副教授被杀案的时候,很是有些头皮发麻,我对几个朋友说,“天,他不知道我们身上现金哪里会有多少呢;现在都是卡了。不过一两百零用而已。就算哪天带了几千现金,他抢,我绝对给的,而且也绝对不报警的,算消灾或捐款罢了;可是如果抢到他一两年的工资,他多半会杀了我的,他哪里知道这些钱于我们并不是巨款呢?哪里会相信我们非常在乎自己的生命价值绝不会看重这点钱呢?你看,这简直难以谈判;真是要命。”

朋友们多熟悉我的联想推理,一个朋友说,算了,算了,又没到那时候,何必自己吓自己呢?没人能说:你是杞人忧天。其实,我多么盼望这句话啊。熊沈蜀1970年出生,15岁考入清华大学,发表学术论文70余篇,其中被SCI或EI收录30余篇;申请发明专利8项;是IEEE和中国机械工程学会会员。尚处在有为上升期,国家和家族付出种种代价培养出来的人,她的生命,在35岁时终结,最终上的却是社会新闻版。

惭愧地说,这恰是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命运与我们相关的起点。否则,有一天,他们中某一个人会拉上我们中的一个人陪葬的。我自认我们这些人还是有些价值的,某种程度上我喜欢俱乐部式的小圈子,浸淫其中,也颇有些年头;我们互相欣赏互相喜欢,大家凑在一起更容易觉得自己的聪明,而且并不孤单。

事实上,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那些花了百万买了民工眼中一空格的人的确和他们的命运越来越紧密地联在了一起。本世纪初外企小资意味着什么,如今光环却大不如前,大家开始拼命挤公务员了。如果你对时代多少有些记忆,定知我所言不虚。姜岩,这位去年底因卑劣前夫坠落高楼的女子,我敢说本世纪初她在论坛上和一些朋友们相交并在生活中畅谈畅游的日子大约是她一生中最轻松快乐的时候;当她以雪铁龙中层的身份死去之时,工作压力、房贷压力,以及房本上并无她的名字,她并不乐观的未来和抑郁症,更兼直面超过每个人忍受神经的卑劣,让她终于从24楼一跃而下。这件事并不单纯是一个刚进入老女人之列的人被小三和前夫算计,不身处中国的人是没法理解那些巨大的笼罩在人们心里的种种暗影。所以天涯上许多时尚的广告业中层默默地达成了共识,前夫别想在这行混了;因为每个人,即便是小资、四大中层、中产的人们,终于明白我们每个人都在承受绥靖的代价,代价已然高昂得不堪承受;我们捍卫这个女子用死示警的价值,其实不过是捍卫自己。所以我会忍不住拿她和王国维投湖,梁济投湖相提并论,固然后两位都是大师,但当日之死所为何来,窃以为却是相似的。好人苦不堪活;是的,包括人大博导余虹自杀,这世界的苗头,让人触目惊心。

我的童年是安稳的平均主义时代,世道已新,仁厚尚在。当我看到《小武》时,悲悯和鉴赏有趣的心均存,那的确是我尚不熟悉的生活;贾樟柯的家境远比我家恶劣,所以这位做了移动“我能,我可以”广告的人,在他成名安稳之后写了篇我难受我现在的生活,此文让我刻骨难忘。他将自己从小混混、当兵(当兵回去可是可能有崔英杰的命运的)、煤窑工的命运可能中拔身而出;还帮了表弟韩三明,这位窑工,即使本色也好歹拿了奖。他拍《三峡好人》的访谈访谈录更让我震撼,所有的变化都已完成;现在惟欠普通人正视并作出决定。于此我亦有同感;其不凡恰在于他从来沉浸时代之中全心感受,并用镜头直面时代;他拍的电影和鲁迅写的杂文一脉相承;其实也真的是一件事。这就是日本资深影人早已将贾樟柯视为黑泽明的缘故;虽然他还年轻,他在电影史的地位早已决定;堪称大陆的侯孝贤;后世他的地位远远高于今天电影院里25元尚冷场的待遇。北大首映时我去了,票价不过5元。我们多少习惯了电视里的辫子戏宫廷戏,事实上现在的人们看电影也多少有些美国大萧条时代邓波儿走红的意味;我们不是不知道现实,老兄,拜托,生活已经很累了能不能让我在电影里快活会儿?我干嘛到这里还要直面沉重呢?那些巨资大片自有它们的好处,每个人都不怀指望甚至不怀好意地去凑热闹,正好借着电影笑骂一番一抒郁闷——这就是我看见某些影评者对此较真坚持不专业者不要发文反而要失笑的缘故,群众一点不傻,倒是您没发现,这些大片所具备的社会心理学意味。

真的。当你看见有些呆子们自以为是,张口塔可夫斯基、费里尼以吓人时,你只好无奈而笑。电影在下虽也是颇下过一番功夫,可你也得知道群众醉翁之意绝不在酒;李承鹏才深知这个时代,你看人家的文章,哪里是在说足球,弄潮并按摩大众心理而已。这才是清楚的聪明人。这也确是这样的时代。

我来到西西河,亦出于偶然;大家萍聚于此,这里的“土共”说法,亦给了我极大提示。我写《伶人往事及其他》(上)伶人往事及其他(下)的时候,无非当日读史颇有些五味杂陈。文革整死了不少高贵者,老舍、傅雷夫妇等每一想起便不免血冲于顶;可是,在(下)附注本起意于友朋娱乐,没存正经作文之心;远点算倒可追溯一幕场景中“此书气象略失我望,势利语、关系语、软骨、矫情……华丽袍上的虱子,小处甚为不适。唉。汉唐六朝世家气象早已不存,倒似早入城籍者急扯幕幛,令人一叹。看此书别生一种悲凉,金玉早失,纵有千金,却无处可买遗骨了。”也是心声。湖广会馆即是张居正故居,虽好伶人佳曲,思及早已不存的张氏家族,不免别生情绪,当代各路人马都敢言称贵族,可是谢安谢玄之贵族王羲之王献之贵族张居正孔融家族之贵族?贵族是自有其气象代价的。今天有些小资青年们跟着某些人全面否定文革,先看祖上什么出身,若爷爷辈爸爸辈还是底层,若无毛公之翻身中国,未必有你读书当小资的机会!这绝不是民主社会的走向,民工们的子孙,若聪颖者当有权利借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才是民主社会的重要标志。亦是封建社会千年科举取士的合理所在。欧阳修在沙子上练成的书法,学得的文字;范进中举便可改变自己命运,这其实是合理的。

于是将《伶人往事》作为文化政治学文本解读一番;巴金之《随想录》当不朽,因为他直面自己身于其中的作为,也追问文革的得失;结果此书他不过收获了敬重,“文革博物馆”的心愿官方可有此意?官方不过孜孜于呼吸机、营养液,使他的卒年成为一个奇迹,不过如此而已。我曾在某日发现了中国文革网,down了些资源,当日没down全,如今可再也上不去了。这又因何?小猪和陈经俱是大才,陈经“官办经济”之坦率;小猪于当日工业化、医疗的发掘,两者均立足今日,亦有力于今日。我们生来就开放了;以开放之心度当日冷战场景,便有些天真。现代中国最伟大的科技人员必是邓稼先和袁隆平;勒裤腰带也要搞核绝对没错;不过今日偏偏流行在美国体制里不易声望养老又跑到中国享其厚待的杨振宁,群众虽然对他嫉恨,但是每个人多少都怀着他的心思。杨振宁走的是一条传统精英们主流默认的道路:少年艰苦,中年有成,老年享受。只有少数人,像张居正,以及现代之邓稼先、鲁迅,能斩断这条自我的道路,投身于我以此心荐轩辕的大道上。这条路极不容易,代价亦极高,于己于家族也未必有什么好处;毛公当年是希望精英能够改造成这样的,却不幸断送了一批实心眼的真人,心凉了一批摇摆不定的好人;对此不甘亦不服的人们,日后占了上风,实乃历史之吊诡。

是的。改革开放三十年,到了该反思的时候。青年们看《血色浪漫》时是否意识到了钟跃民等人“以资源壳”而为某公司高层的不妥?权钱结合,锐不可当;有如“回避”“太平”之吆喝,一路清道。我们现在默契流行的或潜移默化的意识形态是很有些问题的。近几年来不知为何,我越来越想起了夏衍的《包身工》,《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教科书确实要命,时代就算过去,尚有受教育之遗存,承受价值观之沉默注视,那些人今日还能幸存吗?有些人不是已经被打回原形了吗?它们存在便让人不安,于是专家们建议把“狼牙山五壮士”去掉,把阶级弟兄这样不称大家的过时的报告文学去掉,这和台湾教科书辛亥革命“起义”改成“起事”是一个道理。我虽然大家们的书读得相当不少,却觉得,大家之作,课外阅读补本多列就好,也不必非要褫夺了这两三篇;这几篇还是颇有留存的价值的。若无这几篇,后来的孩子们,绝不会知道曾经还有这样的时代的。这并非复古翻案之心,而是有助于他们取用曾经前人的经验教训,发现并解决他们时代的问题。否则,发现恐怕都要费上半天力气。如果你翻古书或民国报刊,你会明白,太阳之下,永无新事;不过名目换以种种,一套特权精英们自己用的,是为霸道;一套特权精英们说给别人听的,是为王道。你还会知道,曾经的有识之士其热血或理智高见,亦是太阳之下,应有尽有,不过当日扔在一边,日后束之高阁而已,能看到它们的,不过是少数之少数;然后他们写研究报告或论文,靠这个搞定自己职称与前途,不过也就如此而已。官方养士,无非一些人为我所用,为我张目;另一些人,养为沉默或小众,不接地气,如此,如上帝第7日之言,——可也,臻于至善。

后续:陈郢客:精英与底层——从鲁迅先生说开去(下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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