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哈 怂 -- 莫大

共:💬34 🌺62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家园 【原创】哈 怂

在河里潜水很久,看到诸多河马,水牛纵横河中,实在是非常佩服。自己也不仅手痒,想要吐个泡泡。今天终于决定发帖了。虽然不过是条小河鱼吹泡泡,惶恐之下,还是希望大家喜欢。

“哈怂(ha4song4)”是我们那边的方言,我认为是“坏种”的方言版。当然意思是指一个人是坏蛋,不是好人。但是我总觉得对于家乡人而言,这个词用到一个人身上,常常却带着点赞赏的口味。就好似说一个男孩子顽劣,固然是不好,可也有些男孩本该如此的意思。在我的印象中,我们那里一个人能被称为“大哈怂”,是很不容易的。必须很得做点出格的事,创出一些或好或坏的名堂,才能得了这样的名号。在我家的附近,我能想到一个人,曾经有过这样的名声。

他姓关,名字我就不说了,是我们村南面一个村子里的人。他和我父亲的关系不错,经常到我家来串门。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的他的时候,自己当时还很小。那天我父母带我去县城,把我放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坐着。正要出了村子,远远的看见一个人,推着自行车迎面走过来。旁边一个女人,后来知道那是他的老婆。还有一段距离呢,就见他满面笑容地高声打招呼:“四哥,四嫂,带娃上县去?”他老婆也跟着打招呼:“四嫂,这就是你家小子?”我父母也赶忙应答。我的第一印象,并没有觉得他有什么特别,只是感觉很热情。临到要离开时,非要送我很长的一根甘蔗,是他们刚买的,让我一路啃到了县城。后来回家,我问起今天见到的人是谁。母亲郑重其事的对我说:这个人可不是平处卧的,是我们这边的“大哈怂”。这是我第一次听母亲把这么个称号送给一个人。但是我怎么也没有办法把当天遇到的那个谦和热情,满脸堆笑的人,和这样的称呼联系起来。问母亲这个人做了什么坏事,母亲不肯说。我想母亲可能是担心我加深了印象,指不定哪天会当着这位的面,对他说我妈说你是个“大哈怂”。不过母亲最后加了一句:“这人嘴很甜。”

自此,我就留心上了他。慢慢得,也知道了不少关于他三三两两的事情。他是我们这附近的一霸,在他的村子里面,有着很大的号召力。比如说,他们村是我们这附近,唯一从来都不缴纳公粮的村子。在我的印象中,每年到收粮的时候,别的村子从来都是鸡飞狗跳,打打闹闹的。当然,我们这边的农民,虽然要闹,但对于缴纳公粮的义务还是很认可的。就像我姑的儿子说的:自古以来,皇粮国税,天经地义。但是关的那个村子,却就是从来不缴。乡里曾经组织人去强行收粮,结果关组织起来村民,让老人躺在车的前面,扣了车;然后年轻人一顿镢头,棍子, 把乡里的工作人员打了一顿赶出去。我父亲也作过我们村一段时间村长。收粮的那段时间,他整天黑着脸,在村里吼来吼去。我曾对他建议:“你不如也像关一样,带着大家不缴粮?”我父亲在我屁股上给了一脚,让我赶紧读书去。

关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年龄大一点,我见过几次,挺刁蛮的一个小女孩。儿子反而显得很老实。小女孩身上有点烧伤的痕迹。那是有一次他们村的小孩在一起玩,有个孩子点着了麦垛,结果关的女儿给困在了里面。关事后的做法,是将那个肇事小孩的父亲打成了残废。他有没有因此坐牢?好像没有。或者是因为那家人怕被报复,或者是因为公安的人也并不在乎这些事情。总而言之,这件事情不了了之。

对于他的厉害之处,我全都是听说而来,却从未亲眼见过。真见过的一次,居然是他认输服软。现在依然记得那时是夏天的晚上,我家所有的门都大敞着,穿堂风凉簌簌地吹过。我正在看电视。我父亲和关在门口那边谈事情。后来听母亲说,关和我们村的人发生矛盾,我父亲在中间说和。忽然他们两人的声音高了起来,我看见关在那里指天划地,而我父亲忽然把身下的凳子提了起来,两人就要开打。母亲慌忙从厨房里赶过来,死死的拉住了父亲。这个时候,关却笑了起来,说:“四哥有话好好说,咱兄弟何必这样。”母亲事后说她当时腿都软了。要是双方开打,我家肯定落不着好,关的势力不是我父亲能比的。后来他还是经常来我家,就像这件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到了我初中毕业的那个夏天。猛然,有天早上,听到周围的人议论纷纷,说是关死了,被人杀了。杀人的是弟兄五个,和关是一个村子里面的,甚至还有点远亲。他们之间的冤仇,究竟是怎么样开始结下的,现在已经说不清楚了。但是这兄弟五个,全都被关赶出了村子,只能在村外建房子。导致杀人的直接起因,却很清楚。当这弟兄五个的父亲死了,要下葬的时候,关发动全村的人,不去参加葬礼,也没有人抬棺材。没有同村人参加葬礼,没有同村人抬棺材,在我们那边是很丢人的一件事情。这说明这家人在村里,把人给活臭了。兄弟五个只有在大雨之中,一家一家地去求人,甚至到了要下跪的地步。最后总算是凑齐了送葬的人。这时候关又使了个坏。他让人在放棺木入穴的时候,忽然松开了一边的绳子。结果那五兄弟的父亲,是脑袋朝下下的葬。我父亲和这五兄弟中的老四关系也不错,还曾想过在他们中间说和。可事情至此,大家就知道毫无回转的余地了。那位老四我也见过。印象比较深的,是有次在我家打麻将,当散场之后,他留下来和我父亲说话。当时只开着台灯,暗暗的显出父亲和他黑色的轮廓。打了整整一个晚上的麻将,房间里面烟雾缭绕,他们脸上的表情都看不清楚。他们的声音低沉而琐碎,我在半睡半醒之中努力想要听清楚他们的谈话,却似乎连一句话都弄不明白。但那位老四幽幽的一句话却直到今日依然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之中:“四哥,我们兄弟五个现在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个世上。我现在每天是把屁股当脸用。他不死,我们兄弟五个就是五个死人。”

关是明白知道那兄弟五个的心思地。他也做了准备,每天家里面都是有他的朋友守着。那时是夏天,他们家又是平房,关就全家睡到了平房顶上。这样做本是万无一失的。但后来有天下雨,想着村子里都是他的人,他于是就搬回到房里。五兄弟于是就在这天动了手。其实关还是很小心,他当天晚上一直没睡,和他的朋友聊到凌晨四五点钟。后来大家实在累了,他就让朋友都回各人自己家睡觉。后来大家推断,这肯定是有人告了密,否则五兄弟怎么知道关当天一定在自己家,而不是别人家?他们又怎么会知道关的朋友在那个时候都回家睡觉了。其实五兄弟当时的机会也不多了,因为关已经厌倦了这样整天提防,想着要对五兄弟动手了。大概是那天的早上六点钟,那兄弟五个出发了。我觉得他们一定是商议了一夜,否则不可能是一起准时出发。那么现在看来关最后还是大意了,他本来可以派人监视五兄弟的,这样就不会有什么事情。想来他还是认为,这弟兄五个是没有胆量真的向他报复的。不管怎么说,关家的门第二脚就被踹开了,五兄弟就冲了进去。关刚从炕上下来,就被一刀捅倒,然后是一阵乱刀。据关的老婆后来讲述,在第一下踹门的时候她被惊醒了,刚要爬到窗口喊人,屁股上已经被捅了一刀。不过还好他们没有伤关的儿女。村里的人听到了打斗声,很快地冲了过来,但这个时候关的尸体已经被拖到了门外。前后不过两分钟的时间。五兄弟并没有走,而是站在那里看有谁敢向他们动手。关已经死了,没人能来领头,五兄弟没有一点事就离开了关家。

五兄弟本来有过约定,因为最小的那个没有成家,了无牵挂,就打算让他一个人顶罪,一命换一命。可事实是他们没回家就分头逃亡,公安一个也没能抓住。大家都说公安恐怕高兴还来不及。去了这么个刺头,他们少了多少麻烦,怎么还会着急去抓人呢?关家把关的尸体停了一个月,逼着公安局来破案。后来时间长了,尸体实在是腐烂的不行,才下的葬。下葬那天,我也远远的去看了看。为了遮掩尸体腐败的味道,棺材里面放了很多腌咸菜。一阵风吹过,尸体和腌菜混合得味道让人作呕。关的朋友们一个个神情沮丧。他的儿子很小,穿着一身白色得孝服,倒没有什么悲哀的神色。葬礼结束时还和别的小孩争抢花圈上的花。

我总感觉不甘心,去问母亲,这件事就这么完了?那时母亲正在烙锅盔,让我赶紧给灶里面加点柴。红红的火焰舔着黑色的锅底,快要熟了的面饼的香味一阵阵的传出来。“可不就完了。除非等到他儿子长大了,看能不能给他报仇。”想想他儿子抢花圈时的样子,我也觉得这事就这么完了。

后来居然又一次见到了那五兄弟中的老四。那时我已经读研究生了。暑假回家,有天从外面回来,看到父母和一个瘦瘦的汉子说话。我打了个招呼。那个汉子看着我,居然什么都不说。后来,父母才告诉我,他就是那位老四。他的变化很大。记得当年可是个帅小伙子,有很多姑娘喜欢。可我看到的那个人,已经和英俊没有什么关系了。他逃跑到新疆,在那边重新结婚,生子。这次回来,是要接他抛在家里的老婆孩子过去。这么说来,是要永远都不再回来了。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