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大唐夕照第一章(一) -- 唐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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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第一章(四)

罗子轩在江边来回走了几趟,一时有些无聊。他在江边站定,抬头忘过去,只见远处云雾笼罩中的峨嵋山隐隐可见。看到峨嵋山,他就想起了师父,心想师父怎么现在还没来,该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不过转念一想师父的本领如此高强,哪里能出什么意外,就宽下心来,继续静静等候。

此时,大佛的左耳朵眼里站立着的一个青衣蒙面人正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罗子轩。这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他已在那里已经多久了。良久,蒙面人把目光从罗子轩身上收回,往远处看了一眼,转身一跃跳到了大佛背后的山体上,他脚步不停,几个起落就翻过栖鸾峰,消失不见了。

对此一无所知的罗子轩仍是静静的站立在那里等候着。过了片刻,他突然转头往右前方看去,脸上涌上一阵喜悦之情,快步向右前方迎去。他刚跑出没两步,一个老者已轻飘飘的落在他面前。

这老者正是罗子轩的师父,他昨日一早下山,前往犍为办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事情办妥后,他连夜往回赶,到现在终于赶到了龙游。

罗子轩见师父满脸风尘,心想师父定是急着赶来与自己相会才会如此劳顿,心下不忍,低声说道:“师父,您辛苦了!”

老者淡淡一笑:“怎么样子轩,一路还顺利吗?”罗子轩点点头:“徒儿昨晚就到了龙游了,路上还结识了一个好朋友。他去城里买酒菜去了,一会儿就能回来。”他说着指着对面的龙游城。

老者有些意外:“是吗?”罗子轩点点头,把与张健的结识经过及其来历告诉了师父。

老者听说这张健乃是张敬轩的弟子,不由得微微一笑:“想不到这老家伙也收了个徒弟。”罗子轩有些好奇:“怎么,师父您认识张大侠吗?”老者点点头:“四十年前曾在西域见过一面,还险些交上了手。”

罗子轩有些紧张:“那后来呢?”

老者听出了罗子轩语中的紧张之情,又是一笑:“你不必担心,师父后来虽也和他打过几次交道,但已是友非敌。想不到他小我十余岁,却先我而去。”老者说到这里隐隐有些感伤,也许是怕感染了徒儿,他很快就将这丝情怀收起,“其实这张敬轩行事虽有些鲁莽暴躁,但秉性正直,嫉恶如仇,实是不愧大侠之名。”

罗子轩正在埋怨自己多嘴,听到师父说张敬轩鲁莽暴躁,想起张健来,不由得好笑,心想这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啊。

老者却像是没发现他这份心思,沉吟不语起来。罗子轩探寻的问道:“师父,出什么事情了吗?”

老者略一思索:“昨晚我赶到犍为,除去了一个参与策划杀害李绛大人的凶手。”

罗子轩知道这李绛大人曾任宰相,今年二月在山南西道节度使任上被害,师父上次下山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情,当下问道:“这人的武功十分厉害吗?”老者知道他担心自己:“此人身手倒也十分平常。不过我瞧他功夫传承,倒像是有着圆净雷神掌的影子。”

这圆净和雷神掌的名字罗子轩却从没听说过,不知是何方神圣,当下问道:“师父,圆净是什么人,雷神掌又是什么武功?”老者道:“圆净此人乃是当年黑道武林大豪,十五年前已连同他的两个弟子一起被擒身亡了。这雷神掌据说是从波斯传来,威力巨大无比,每次现身江湖总是掀起腥风血雨,好在其门户不旺,在圆净之前已多年未现江湖。”

罗子轩若有所悟的点点头:“师父是奇怪那人的武功来历吗?”老者点点头:“这人虽只是初学乍练,未得皮毛,但已说明雷神掌在圆净之外还另有传人。”顿了顿郑重叮嘱道:“子轩你记住,如果遇见使用这雷神掌之人,绝不可与其正面交锋。”

罗子轩见师父说得郑重,不敢大意,但又心有不甘:“这雷神掌如此厉害,难道咱们的朝阳剑法也不是对手吗?”

老者当然明白他的心思,淡淡一笑:“这雷神掌虽然厉害,但毕竟是歪门邪道,不能与朝阳剑法相提并论。不过眼下你功力尚浅,后面几式也未完全掌握,对雷神掌绝不可小心大意,等闲视之。”

罗子轩郑重的点点头:“师父,徒儿记下了。”

老者点点头,回过头来看看大佛:“这大佛你仔细瞧过了吧。”罗子轩点点头,想起自己的疑问:“师父,徒儿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建这座大佛。”

老者反问:“他们?你是说海通大师,韦皋大人,还是亲手修建大佛的工人?”

罗子轩一下子就被问住了,他可没想过一个他们还有这许多区别。老者看明白了他的心思:“参与修建大佛的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独特的理由。这些理由可能很简单,也可能很复杂,可能很普通,也很可能不为人理解,甚至无法言说。离开了具体的个人,是无法讨论修建大佛的意义的。”

罗子轩若有所悟的点点头,却还是有些疑问:“徒儿听明白了,每个人做一件事当然都是有他自己的理由的,可是这每件事本身就应该有它自己的意义啊。这座大佛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老者沉吟半晌,这才回答:“你说的事物的本身的意义是什么?”罗子轩略一思索:“比如说食物,不管做它的人是什么理由,食物本身供人食用的意义却不会改变。”老者摇摇头:“你仔细想想你这番话有什么问题没有。”

罗子轩侧头想了片刻,摇摇头正要开口请师父指点,忽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师父。我说的前面的这个食物,是某个人做出来的具体的一份,后面说食物本身的意义的时候却是宽泛的指向了所有食物。”

老者满意的点了点头:“虽然食物都是供人食用的,但每份具体的食物却有着它自己的意义,可以是充饥,可以是供人品尝,可以是卖来赚钱,还可以……”

老者说到这里,罗子轩想起张建非要大摆酒菜给他赔罪的事,不由得脱口而出道:“还可以用来给人赔罪。”说完已是忍俊不禁。

老者虽稍有些意外,也不和他计较,继续说道:“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事物本身的意义也是人赋予的,这座大佛也是一样,对有的人来说是它游览的胜景,对有的人来说它是减少水患的堤坝,对有的人来说是一种纪念。就算是像你这样的质疑,也可以说是赋予它的意义的一种吧。”

若是在平时,罗子轩一定会认为师父把他的质疑也说成是赋予大佛的意义是对他的嘲讽。此刻却没有这么想,他用心思考着为什么人们会赋予这大佛种种不同的意义,以及这样的区别又代表着什么——关键是自己对大佛的质疑意味着什么。

老者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其实为师对大佛的态度最开始也和你一样,想不通为什么要耗费无数的人力物力和时间,来进行这看似永远也完不成的工程。后来虽然渐渐的开始了解,但直到最后因一件机缘亲身参与到大佛的建设上来,才真正的体会了这座大佛——或说修建这座大佛——它们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样的——的意义。”

罗子轩听到师父说他是亲自参与到大佛的建设中后才体会了大佛的意义,不由得一阵沮丧,心想大佛已经建成,自己已经失去了这样的机会,这意义恐怕是永远没法了解了。他正要开口表达这一意思,忽然觉得师父的这番话与前晚在峨眉山所说的剑道好像有些相似,当下低头沉思起来。

老者知道他有所领悟,停下来静静的看着他。良久,罗子轩抬起头来:“师父,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老者点点头,鼓励的看着他。罗子轩整理一下思绪,开口说道:“前天晚上您跟我说剑法即人道,说这套朝阳剑法包含了创立者所有的人生体验和领悟。徒儿觉得对这大佛的观感——用师父您的话说就是赋予大佛的意义——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不同,除了看待的角度不同之外,是不是还与人们的人生体验和领悟彼此不同有关呢?即使都是抱着游览的目的来参观大佛,每个人的感受也会有所不同吧。所以徒儿觉得我对这大佛的质疑跟我现在还不能体会这套朝阳剑法是同一个道理,都是因为缺乏相应的人生体验。”

老者听得连连点头。罗子轩受到师父的鼓励,继续说道:“刚才听到师父您说您是参与到大佛的建设后才体会到大佛的意义,徒儿不免有些沮丧。但转念一想,师父您没有参与这套朝阳剑法的创立,不也一样学成了它吗。所以徒儿觉得,大佛也好,剑法也好,都只是人们建立在自己的人生体验上的一种理解。不知道徒儿这番猜测对不对?”

老者想不到罗子轩竟然领悟到这般地步,一时惊喜交集,竟是语带颤声:“太对了,太对了。子轩,你说得太好了。”他强压下心头的激动,继续说道:“这套朝阳剑法传到师父手里的时候,虽仍九式俱存,但最后一式已因为太久无人练成而失去了名字,我这几年逐渐有了一点心得,于是这才按照自己的体会给它取了这沧海一粟的名字。为此为师一直颇有些不安,也没敢告诉你。现在你既已领悟到这般地步,我也就可以放下这些不必要的顾虑了。”

老者解开心头的一个心结,十分舒畅。罗子轩的一番论述得到了师父的认可,也是十分兴奋。老者想了想又叮嘱道:“他日你若真正领会到这最后一式,不必顾虑,尽管按自己的体会重新命名。”

老者说完,不待罗子轩回答,已开怀大笑起来:“为师这些年最大的一个心愿就是找一个可造之材把这套朝阳剑法传下去,现在心愿达成,为师再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

罗子轩又是感激又是感伤:“师父,您要去哪里去,您不回峨眉山了吗?”

老者淡淡一笑:“子轩,你已经长大了,该独自去江湖锻炼闯荡了,师父已是墓拱之年,自此浪迹山水,逍遥残生,不必牵挂。”

二人说话之际,张建已经提着一篮子酒菜远远的赶了过来,他见罗子轩正与老者说着话,一时愣在当场,不知道是否该过来。过了半晌,他瞧瞧二人,瞧瞧手里的酒菜,终于还是提着篮子就直奔过来。

老者早就瞧见了张建,说完这段话后正想让罗子轩招呼他过来,见他已自行赶来,不禁莞尔。罗子轩还沉浸在感伤里,见张建赶到近前,这才发现,他正待介绍,张建已把篮子在地上放好,拜下身去:“晚辈张建拜见前辈。”

老者赶紧示意罗子轩搀起张建:“张少侠不必客气。”

张建站起身来,就要拿出篮子里的酒菜。老者开口问道:“听说张少侠乃是河洛张敬轩大侠的高徒?”

张建听老者言中之意像是认识他师父,大喜过望,一时也忘了客气:“正是!前辈认得先师?”老者点点头:“四十年前有幸与尊师结识,后虽只略逢数面,但尊师的俨然神采,这些年却始终不曾忘怀,想不到天不予善,他竟先我这老朽而去。”

张建对师父的感情本就极深,听到老者此言,想起师父对自己的种种好处,一时悲从中来,双眼一红,眼泪就流了下来。老者早就从罗子轩口中得知张建颇具其师风采,又见其对师父情深意重,更是多了几分赞许。当下宽慰道:“尊师在晚年能有你这个好徒弟在身边相伴,定是含笑而去,张少侠切莫太过哀伤。”

罗子轩见张建思念师父,触景伤情,想到今日与师父一别,不知还能否再度相见,也难过起来,轻轻叫了声:“师父。”双眼已是红了。

老者见罗子轩如此,心头也是隐隐一痛,不过他毕竟不比二人少年,当下开口道:“张少侠虽然年纪尚轻,但行走江湖已颇有时日,我这劣徒初出门户,对江湖险恶一无所知,还望少侠多多村助。”

张建听得此言,当然满口答应:“前辈放心,我与罗兄一见投缘,自会互相帮村,断不会让人欺负了他去。”说完一大步跨过来,把手搭在罗子轩肩上。

罗子轩早就领教了他的莽撞,听他此言,大不以为然,若不是在师父面前,早就出言嘲讽了。饶是如此,也被他这份心意感动,把心头的那丝感伤给冲淡了下去。当下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搭在自己肩头的手。

老者见二人如此,回想起自己当年也是浦一出道就遇见了那位好友,并肩在江湖上闯荡,当下又是感动又是欣慰。他抬头看看天色,开口道:“子轩,你们准备一下就动身吧,见到舅舅了给我代声好。为师就先走一步了。”

说到“先走一步了”时他身形已起,一阵轻烟般掠出,话音未落人已在数丈之外,片刻就不见了踪影。

罗子轩默默地注视着老者消逝的方向,两行清泪悄悄滑过脸庞。他知道,他的师父,这个与他朝夕相处了十年,有着耍不完的把戏的“可恶”老头,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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