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地狱里也有天堂 – 读徐晓的《半生为人》 --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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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地狱里也有天堂 – 读徐晓的《半生为人》

[平面媒体用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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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回来,带回一本书

至今不能读完,徐晓女士的《半生为人》。

每次只能读一两页,不能读更多,否则我无法呼吸。

看了几天《半生为人》,我对自己的思路整理良久,结论只有三个字 --

洗灵魂。

这本书属于七十年代的人,它又不该只属于七十年代。

我和我在北京的朋友联系,一定要让他找一本来送给我的一个一面的朋友,她的丈夫刚刚猝然离世,这书里有力量。

更多的是有感动。

那种用平静让人颤粟的感动。

我不惊奇于这本书的惊奇,因为它只是还原一种古朴的真实。

徐晓的这部作品,记录了七十年代那一代被称作“文学青年”的人们,怎样伴随理想起舞,贯穿写的是周郿英和徐晓的爱情和他们的朋友们的故事。

郿英和徐晓的朋友们,都是一些在生活中把自己洗到素面布衣的普通人,尽管他们有的并不缺少名气,而徐晓写他们的时候,笔法也近乎白描。

徐晓写到丁玲请史铁生去见面,第一次史铁生出于对名人的距离也出于对名人的畏拒绝了,第二次丁玲又请,铁生答应了,可是还没去,丁玲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徐晓记下了史铁生谈起这件事的话,他说年龄是一堵墙,可是墙上应该可以有门和窗户。

萨想铁生有一点悔意,因为他善良。

这样富有灵气的话在这本书里我没法枚举,徐晓的灵气,徐晓的凌厉。你会喜欢的。

还记得有一张徐晓的照片,好像是在北海的划船上,笑眯眯的不看镜头,穿着裙子还拿着一瓶汽水。田晓丹说这是一个七七年的女大学生 -- 在革命理想和美好生活之间流连忘返,幻想着鱼与熊掌兼得。

网上也可以看到《半生为人》,然而我觉得看网书的缺点是看不到这些好照片了,那会减色很多。

其实书中的照片都很粗糙,惟其粗糙,始有沧桑。

唯一不粗糙的可能就是陈迈平(万之)在丹麦的那一张,英俊戴着眼镜的陈迈平坐在码头上,白衬衫,兰裤子,背景是白色的老船。

他在随照片写给徐晓的信说:“这不是《今天》时候的陈迈平了,这是1990年的老迈平。”

只这一句话,其中的滋味已让我心中一酸,那天恰好和我的老友晓筠联系上,她说哎呀你的声音一点儿也没有变,鬼使神差,我说,这不是当年的萨苏了,这是二十年后的老萨苏。

迈平的敏感,迈平的伤感,只这一句,足矣。

郿英和徐晓的朋友,大多吃过很多生活的苦头,却从没失去过对于生活的信心。

当然,更主要的还是郿英和徐晓自己。

郿英最后还是走了。徐晓和郿英不是一个付出和牺牲的故事,而是一对夫妻的故事,夫妻是一种相互的关系,这里面没有一本帐可以说清楚。它让每个读过的人都会为之手足无措。那是一个从最初就注定悲剧结尾的姻缘。然而,两个相爱的人,却可以把地狱过成天堂我相信这部分故事可以让我们越发清晰的看见我们的心灵。

田晓丹说得更好,这个家庭里,你不会感觉到郿英不在,他只是不说话,不占地方罢了,你还可以从娃娃(郿英的儿子)日渐长大的眼神里,找到郿英。

郿英坚强,徐晓说:“恐怕不只我一人从他身上懂得了一个人的自尊是怎样确立的,尊严又是如何获得的。”

还有一句话,她说“无论他怎样消瘦得像个难民,他伤口怎样流得希里哗啦,他呕吐得怎样不亦乐乎,我从没感觉到尴尬或难堪。我为我的丈夫有这样出色的表现而骄傲,我为我是这样的男人的女人而骄傲。”

夫妻是这样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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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为人》的广告招贴画上,徐晓很沧桑。

实际上,徐晓大多数的照片快乐天真,是真正聪明人的照片,只有一张不象她的偏偏给拿去做了广告。

这是一本更多的记述快乐的书,一本平平静静的书,徐晓的好处是她的聪明伶俐,她的悟性极好,我们说糟糕的书是好人是好人,坏人是坏人,脸谱,其实给好人加上些毛病写出来,说这样更“接近生活”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徐晓笔下的人不好不坏,她不评的,可是她喜欢的人,你也会亲近,好像你多年的朋友,他们的毛病也那么让你接受,这毛病一点儿不突兀,大概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这本书与其说震撼,更多领悟。感谢徐晓,看完,你会更爱你的亲人和朋友,你会对生活多一份宽厚。

足矣,有什么书能够做到这一点呢?

[完]

附:一位朋友写来的信 -- 《郿英徐晓 By 不能调侃》

[《半生为人》是萨极欣赏的一本书,没想到,这里的朋友,还有与书中主角郿英徐晓两位如此熟悉的。。。]

萨兄提到《半生为人》,让我不免想起很多往事,都是童年时候的记忆了,却历历在目……

萨兄在东四四条住过,不错吧?那也是我童年时久居的地方,说来其实那是我三姨的房子,87年三姨全家移民澳大利亚,姥姥才带着我搬了过去。其实那房子也曾是多年空着不住的,后来之所以三姨全家搬了过去,是因为他们,我的三姨和姨夫把他们原来在东四蚂螂胡同的房子暂借给了他们的两位好友。

那两位好友原是两口子,男的姓周,叫做郿英,女的便是徐晓了。印象中他们在蚂螂胡同住的时间并不长,而我却没少去。

房子极小,一间屋子半间炕,逼仄而且昏暗,用现在的话说,一室一厅都不够,当街没有门,只有一扇小窗,房门是开在院子里的,就是那种北京的大杂院,十六户人家共用一个水龙头,每天早上刷牙洗脸便是一大奇观。。。

周郿英是个极温和极风趣的人,我最后一面见他时还不到10岁,印象里却已经对他敬佩、喜欢的不得了,而徐晓则是个冷静、睿智的人物,同样的温和却幽默不足,这都是我小时候的印象,今天用成人的语言叙述出来罢了。我喊他们周叔叔,徐阿姨,每次家里长辈去找他们谈事我都会同去,为的就是能和周叔叔下棋、打 “画战”。

“画战”是我和周叔叔的发明。支上一张园桌,摊开一张白纸,两人各执一支铅笔,在纸上修建城池,排兵布阵,然后画船画炮画坦克画各种各样的武器,随画随打,随着嘴里还要有解说和配音——不然谁看的懂你画的是什么?

这种纸上谈兵的战争说来规则倒是简单,第一,每人每次只能画一样武器,或者发一枚炮弹。至于画的是什么,打哪儿,怎么打,完全随心所欲,连间谍、毒酒这样不靠谱儿的东西都能画进去,我画得不亦乐乎,而周郿英则是童心未泯。第二,就像下围棋一样,不许悔棋,或者说白了,不许用橡皮。。。画了TNT炸弹就别后悔当量不够改画原子单,炸了坦克就不能改炸碉堡,一人一步,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不图房子不图地,就图爷儿俩打着痛快,费厄泼赖……不过好像我们也从来没用过原子单,更甭提氢弹、中子弹了……忘了为什么。

现在想起来,周叔叔离开已经那么多年了,上一次见到徐晓阿姨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他们俩的那间小房子和“画战”却从不曾忘。周郿英应该是个非常懂得教育孩子的人,他把我们这些孩子视作平等的朋友,非常认真地和我们做游戏,启发而且尊重我们的每一个想法。印象中我在他家淘过气,做过错事,甚至还打碎过他的一只玻璃茶杯--那个年代的玻璃茶杯,也是一件家具啊!却不曾记得他说过严厉的话,而我却少有地知错了。。。大道无形,润物无声。。。这样的人,该是多么好的父亲啊

想想周叔叔的孩子,他离开的时候大概还不满周岁呢,遗憾呀!

想念周郿英叔叔 想念徐晓阿姨。

[萨评:郿英走的时候,娃娃应该过了周岁。朋友的文字类似白描,所以我连错字也不改就放上来,一如他们可以把毒酒放进游戏里。还是用书中的插图来认识一下郿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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