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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正记（四）逍遥游

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

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

－－毛泽东《念奴娇·鸟儿问答》

看过了最善良的妖精，再来问：最厉害的妖精是谁？

最合理的答案是狮驼山的狮子、大象、大鹏三兄弟，尤其是老三大鹏金翅雕。这段情节在第74至77回，正符合“全书四分之三处出现高潮”的文学原理。

记者：怎么没听说过这原理？敢问出自何处？

作者：不敢，不敢，－－是在下杜撰的。

记者：％￥＃◎！贾宝玉初见林黛玉的时候杜撰了一段：“《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人家那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你的杜撰从何而来？

作者：你想啊，《西游记》连续都是同样的故事结构，饶是吴承恩妙笔生花，读者也该腻了。只有在四分之三处奇峰突起，才能重新吊起读者的兴趣来。

记者：好嘛！赶明儿我也提一条原理……

打发了记者，我们言归正传。最能说明这个犯罪团伙的厉害的，是第76回小妖们抬着唐僧，号称要礼送过境，到了狮驼国：

大圣举铁棒，离轿仅有一里之遥，见城池把他吓了一跌，挣挫不起。你道他只这般大胆，如何见此着惊，原来望见那城中有许多恶气，乃是：

　　攒攒簇簇妖魔怪，四门都是狠精灵。斑斓老虎为都管，白面雄彪作总兵。

丫叉角鹿传文引，伶俐狐狸当道行。千尺大蟒围城走，万丈长蛇占路程。

楼下苍狼呼令使，台前花豹作人声。摇旗擂鼓皆妖怪，巡更坐铺尽山精。

狡兔开门弄买卖，野猪挑担干营生。先年原是天朝国，如今翻作虎狼城。

“无畏”级的孙悟空居然被吓倒在地！无怪乎一开始要太白金星来发布妖精预报，而平顶山的金角大王、银角大王不过出动了日值功曹而已。第74回里小钻风说出了大鹏的来历：

“我大大王与二大王久住在狮驼岭狮驼洞。三大王不在这里住，他原住处离此西下有四百里远近。那厢有座城，唤做狮驼国。他五百年前吃了这城国王及文武官僚，满城大小男女也尽被他吃了干净，因此上夺了他的江山，如今尽是些妖怪。不知那一年打听得东土唐朝差一个僧人去西天取经，说那唐僧乃十世修行的好人，有人吃他一块肉，就延寿长生不老。只因怕他一个徒弟孙行者十分利害，自家一个难为，径来此处与我这两个大王结为兄弟，合意同心，打伙儿捉那个唐僧也。”

看来大鹏不但有勇有谋，而且还是政治家，懂得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共襄盛举（大学也要合并啊！），这一点就比其他落单的妖精高出无数倍。尤其难得的是自居老三，和孙悟空与牛魔王等结拜时自居老七有异曲同工之妙。小钻风还说：

“我三大王不是凡间之怪物，名号云程万里鹏，行动时，抟风运海，振北图南。随身有一件儿宝贝，唤做‘阴阳二气瓶’。假若是把人装在瓶中，一时三刻，化为浆水。”

以前不明就里，2007年阮图南教授去世后，从大家的悼念文章中才知道“图南”出自《庄子·逍遥游》中对大鹏的描写。这阴阳二气瓶也是孙悟空遇到的最厉害的宝物，差点把行者KO，靠观音菩萨送的三根救命毫毛才脱困。前一次凶险的是在小雷音寺，老孙被扣在金铙里，从亢金龙的角里钻出来，毕竟也没动用救命毫毛呀。

大鹏虽然排行老三，其实却是领导核心（邓小平之于胡耀邦、赵紫阳？）。第75回中，老魔、二魔一听孙悟空吹牛就吓得汗流浃背，要放过唐僧（妖精们要都这么尊重理性，取经团就和平崛起了，西天路就和谐世界了）。三魔却眼尖，敏锐地注意到小钻风一笑变成雷公嘴，一把扯住。我想他当时肯定得意地吟咏着毛主席语录：“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该剥去！”

老魔、二魔被制服之后，都服“孙行者是个广施仁义的猴头”（第76回），要送唐僧。又是三魔，定下调虎离山之计，将师徒四众一网打尽。最神的是，孙悟空以往败阵时至少还能驾筋斗云逃脱，这次却连跑都跑不掉（第77回）：

三怪见行者驾筋斗时，即抖抖身，现了本象，扇开两翅，赶上大圣。你道他怎能赶上：当时如行者闹天宫，十万天兵也拿他不住者，以他会驾筋斗云，一去有十万八千里路，所以诸神不能赶上，这妖精扇一翅就有九万里，两扇就赶过了，所以被他一把挝（注：zhua1，同“抓”）住，拿在手中，左右挣挫不得。欲思要走，莫能逃脱。即使变化法遁法，又往来难行；变大些儿，他就放松了挝住，变小些儿，他又攥紧了挝住。

看来大鹏同学的鹰爪功已经练到了“无可无不可”（《论语》微子篇）的境界，堪称“圣之时者”（《孟子》万章下）也！

孙悟空将众人从蒸笼中救出，却又在爬墙头的时候被捉。这时又是大鹏先生出主意，把唐僧关在铁柜里，让真理部发言人宣布唐僧已被夹生吃了（发言人沙祖康：唐僧肉的味道比一般人的好五倍！）。大圣只得找终极大BOSS如来佛求援，－－那魔头来历如何？竟然是：

如来道：“自那混沌分时，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天地再交合，万物尽皆生。万物有走兽飞禽，走兽以麒麟为之长，飞禽以凤凰为之长。那凤凰又得交合之气，育生孔雀、大鹏。孔雀出世之时最恶，能吃人，四十五里路把人一口吸之。我在雪山顶上，修成丈六金身，早被他也把我吸下肚去。我欲从他便门而出，恐污真身；是我剖开他脊背，跨上灵山。欲伤他命，当被诸佛劝解，伤孔雀如伤我母，故此留他在灵山会上，封他做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大鹏与他是一母所生，故此有些亲处。”行者闻言笑道：“如来，若这般比论，你还是妖精的外甥哩。”

佛祖居然是“妖精的外甥”！地球太危险了！小雷音寺的黄眉怪够强悍的了，也只是出动主公弥勒佛一人就搞定。这次却是如来率领雷音寺全体指战员倾巢而出：

满天缥缈瑞云分，我佛慈悲降法门。明示开天生物理，细言辟地化身文。

面前五百阿罗汉，脑后三千揭谛神。迦叶阿傩随左右，普文菩萨殄妖氛。

正如《唐伯虎点秋香》里说的，“八个表妹一齐上吊，何其壮观也”！面对如此超豪华的梦幻阵容（巴西队都赶不上），别人都在问“红旗能打多久”，只有大鹏兄弟疾风知劲草，坚持把革命进行到底，并且发出了“彼可取而代也”的千古豪言：

老魔慌了手脚，叫道：“兄弟，不好了！那猴子真是个地里鬼，那里请得个主人公来也！”三魔道：“大哥休得悚惧，我们一齐上前，使枪刀搠倒如来，夺他那雷音宝刹！”这魔头不识起倒，真个举刀上前乱砍。

可以想象，他的手，不对，爪，这时仍然“干燥而稳定”（古龙常用语）。直到被如来擒住，大鹏同志仍然豪气干云，不逊斯巴达克，亚赛西楚霸王：

即开口对佛应声叫道：“如来，你怎么使大法力困住我也？”如来道：“你在此处多生业障，跟我去，有进益之功。”妖精道：“你那里持斋把素，极贫极苦；我这里吃人肉，受用无穷。你若饿坏了我，你有罪愆。”如来道：“我管四大部洲，无数众生瞻仰，凡做好事，我教他先祭汝口。”

嗟乎，比孙悟空大闹天宫有过之而无不及矣！老孙被压在五行山下长达六百年，凄凄惨惨戚戚，大鹏却佛口夺食，虎死不倒架。杀人放火受招安，果然是成佛捷径。作妖作到这个份上，千载之下犹凛凛有生气。当初大鹏如果和美猴王联合起来干革命，玉皇大帝哪里还有机会！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