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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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夥颐

按:河友边寒剑在河里转发了菜九段的《谁在轻薄陈胜王》一文,说的是“夥涉为王”一语,认为其意如沐猴而冠之类,语气中透出鄙视之情——“对陈胜其人其事深深地不以为然的情感,至少这种情感毫无道理可言。”菜兄对此很不爽。河友的跟帖中,也讨论了夥颐一词的意思。我这里借着写这个系列,也来讨论一下。

夥颐

话说陈胜在大泽乡向秦朝政府发难,后来做了六个月的王。他做王时,那些不知鸿鹄之志的燕雀飞过来看他了——《史记·陈涉世家》说:

陈胜王凡六月。已为王,王陈。其故人尝与庸耕者闻之,之陈,扣宫门曰:“吾欲见涉。”宫门令欲缚之。自辩数,乃置,不肯为通。陈王出,遮道而呼涉。陈王闻之,乃召见,载与俱归。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

“夥颐”这个词,我老家还在用。提到它,我第一个想起的,是六七岁时的一件事。

我们村的东面有一大块旱地,是好几户人家的自留地。地界有的是一道坎,宽高约半米,坎上长有野竹,高不盈尺。那里的竹春天出笋最早,在山上春笋纷纷出土之前,孩子们先聚在这里找笋,主要是好玩,其次是回家可以剥了壳烧菜吃,或者扔给猪吃,算是为家里出力了。

这些笋还没有铅笔粗,也没有手指头长——不知道笋在一天里能长多高,反正许多孩子每天爬坎翻石寻摸过几遍,它能安全地长到手指头长已经很不容易了。

有一天,阿庆居然拔得一支大笋,粗如刀柄,长逾半尺,十分生猛。回家时,他走得两脚一跃一跃,屁股一撅一撅。

最让人愤怒的是,他两手背在身后,拿着那支笋,并不放入小篓子,而是露面外面故意让人看见,完全是一副不肯衣锦夜行的小人得志的样子,弄得我们非常没面子——果然,阿芬见了大声叫道:

“夥颐!这么大一支笋!”

说到这个词,我之所以会最先想起这件事,是因为这声赞美曾经打击过我——我没有拔到大笋,而不要脸的阿庆处心积虑地炫耀,赢得了称赞——这两种妒嫉加起来,让我一整天怏怏不乐。

“夥颐”是一句响亮的喝彩。

比如看到晚霞灿烂,也会有人赞叹:“夥颐,哪有这么好看的!”——那后面一句,普通话说做“真好看”。

比如说起在上海看到过24层的高楼,也会说上一声:“夥颐,帽子要跌落来的。”——那后面一句,是说他在地面仰头望楼顶的情况。

细分一下,“夥颐”这个词,在我们乡间至少有三种念法。

如果“夥”字说得清脆响亮,那就是赞美。

如果“夥”字说得稍为平缓,那是轻微的讽刺。

如果“夥”字说得沉郁,那是表示遗憾。

说“夥”字之时,还可能带点儿花腔,比较欢快。“颐”字的感情色彩变化不大,字音在“易”和“页”之间,但也有人会念成“育”。如果颐字重读,那又会是另一种语气,有唆使意味,这好像是从赞美的意思中分化出来的。

我觉得,司马迁《陈涉世家》那句“楚人谓多为夥”中的多,不是指数量,而是赞美之意。

过去人常说:“时人多之。”这是说当时的人很推重他,都称赞他;过去人也常说:“时人少之。”是说当时的人很看不上他。多与少两字的这一层反义意思,现在人已经不用了。

所以,燕雀们当时说:“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若是如今,那就这样说了:“厉害啊!阿涉当了王,海了去了啊!”

(侯门一入深如海,王门一入,当然更海了)。

不过,夥字明明是“果多”两字拼起来的。如果说意思是推重某种水果,那是营养学家的事,上古的人这样讲究的毕竟不多;水果数量众多,倒是需要很在意的——连猴子也在陈涉们的几百年前,知道了朝三暮四不够好,朝四暮三比较好。

夥指数量多,自古以来都这样说。比如“清江道中橘园甚夥”,就是说那地方有许多橘园,不是说那地方的人非常赞赏橘园。

这样说来,“夥颐”一词解释为赞美,就有两种可能:一,说数量多,就是赞美之意,就像“大哉”是赞美,“多哉”也是赞美,“数量多”与“多之”的两个“多”,界限日渐模糊;二是,“夥颐”其实只是一个象声词,它含有赞美的感情色彩。

据吾乡口语,它就是一个象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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