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词·谚·谣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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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食祭

      食祭

      “吃着麦稀糊游西湖,祭得恶有趣。”这句鄙薄人的俗语中,最刻薄恶毒的并不是“恶有趣”一词,而是“祭”字。

      这里的祭,是吃的意思,全称“食祭”,意思是吃,吃白食——不干活只吃饭。吃白食是陈述,食祭则近乎诅咒。食祭者谁?木偶泥菩萨,或者死人。说一个人食祭,自然比“嗟!来食”更甚,用文绉绉的话说,是“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因此,说“祭得恶有趣”时,“祭”字说得特别重。但“祭”是齐齿音,说得再重也响亮不起来,而是“牙爿白厉厉”的,有一种凄厉之感,凶恶得很。

      这是“食祭”一词的一种用法,重点是说人没有遵守“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富贵行乎富贵”的古训,“素贫贱行乎富贵”了,做事不当。

      如果一个人的能力,达不到他应该达到的程度,那么“食祭”两个字,也会落到他的头上,比如:“两半箩谷都挑不动,食祭了有什么用场好派?”

      如果一个人懒惰,不肯做事,他会得到一顿训斥:“只会食祭!”或者遭遇威胁:“晚饭不给你食祭!”这样的话也不只是训孩子,或者丈夫训妻子、妻子训丈夫,有些不孝顺的后生,也可能这样骂老年人。

      如果一个人太会吃,太好吃,太挑食,也能得到“只会食祭”的四字评语。

      如果饭量大,那就是“嘎会食祭”了——那时候穷,饭量大是挺可怕的,关系到一家人的生存问题。我曾写过一对勤劳夫妻的故事,因为太过勤劳,饭量就比常人大些,反而吃穷了。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了,偶尔想起,他们的形象如在目前。

      牛鬼蛇神被打倒以后,人们不再祭祖先,所以我小时候一直不知道有祭祖这回事。忽然有一年清明,阿炳家祭祖先去了,回来将作过祭品的罗汉豆分给孩子们吃,阿舟说:“咿——这是他家的鬼吃过的,不干净了。”

      当时,我一下子闪过了很多念头:鬼神是要祭的;祭品是祭祖祭神的;到最后还是给人食了祭。

      上古礼仪,饭局开始前,要用少量的酒菜祭一下祖先,叫做食祭。我们平时骂人用的“食祭”,恐怕与这种礼仪关系不大,倒是与孟子讲的那个有名的故事意思更近: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丈夫总是酒足饭饱回家,妻子问他在哪里喝酒,他说的都是些富贵人家。妻对妾说,没见显贵朋友来家里作客啊,我要悄悄跟去看看。妻子跟踪侦察发现,丈夫到城东门外的墓地,去讨吃人家祭祖剩下的酒食。

      这个以“齐人之福”闻名的人,也许是头一个“只会食祭”的人。

      • 家园 俺们东北也有此意思的动词,

        塞(读作SEI),讨厌别人吃得多,觉得自己吃少了,就用此动词说别人

        恭喜:你意外获得【通宝】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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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祭品的确只能由家人分食,不能给外人吃的
      • 家园 古代养老婆的成本想必是非常的低

        饭都没得吃,倒要养两个老婆,古代,果然令人神往

        • 家园 其实这种情况非洲还有

          我认识的一个,男人不干活的,穷得叮当响,四个女朋友挣钱养着。

          在非洲开工厂的朋友和我说过,他那里雇的非洲女工多,每到周五发薪,这些女工的男朋友就来厂子门口找女人们要钱,然后拿钱就走,去喝酒泡妞。

          似乎,现在的非洲人,大约会比较接近两三千年前的中国人一些。

        • 家园 说不定他的两个

          老婆,一个是空姐,一个有个时装店。

    • 家园 【原创】恶有趣

      恶有趣

      有朋友来杭州,我和朱明雇了一条船,和他们在西湖中玩。朱明一时诗兴大发,高声吟诵:“欲把西湖比西子,直把杭州作汴州!”船夫一直默默划船,此时忽然开颜而笑,用绍兴话说:“错还哉错还哉!”朱明大窘,重整情绪,将那首苏东坡的诗背了一遍。船夫这才放过了他,说:“这回对了!”

      我们老家与西湖相距遥远,游西湖就是一桩奢侈而无所得的事情,有一句俗语说:“吃着麦稀糊游西湖,祭得恶有趣。”是责骂或鄙薄穷开心的。

      麦稀糊就是小麦粉做的糊,除了稻米不够时当饭吃,还可以当浆糊在墙上贴纸。那时候,主要贴毛主席像和“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的对联,还有贴三好学生奖状和一年一度的耕牛图。

      “恶有趣”三个字,是一种严厉的评价,是相当严重的骂人话,意思是没条件有趣,却偏偏要有趣。

      我们小时候说到“有趣”两个字,都是贬义,是指一个人拿腔拿调的,很自以为是地表现恶俗的优越感,看不上别人的样子。有一次,做裁缝的校师傅在竹园散步,看到毛笋从地里长出来,说:“这些毛笋很有趣。”我听了一愣,毛笋有趣?想了一想,才明白有趣还有“有意思”、“好玩”的意思。

      旧笑话中,败落人家的子弟家底已空,出门时却不忘拿猪皮擦嘴,给人看他油水足,刚刚在家吃过肉。西班牙小说《小癞子》中也有一个不名一文的人,每天衣冠楚楚上街,跟人说不上两句话就连声说忙,匆匆告辞。这些就是恶有趣——可见中外都有恶有趣的人。

      我们乡下人饭都吃不饱,却还要学《儒林外史》中的文化人马二先生那样游西湖,当然也是恶有趣了。

      游西湖又不难,只要在杭州,也不用买门票,去湖边露个脸,就可算游过了。所以这句俗语里的“西湖”是很抽象的,只是一种象征,大概是因为与稀糊两字谐音,被绑架进了这句话——实在有些冤枉。

      我最早听到这句话是在七八岁的时候,是表舅嘲笑阿山的。当时表舅和阿山刚从杭州回来,说起游西湖的惊险故事——西湖的名气太大了,我们乡下人也时时提起。表舅说,他俩到了杭州,自然要去看上一眼,开开眼界。可是他们在湖滨一带转来转去,问了好几个人,就是找不到西湖。

      转得脚底起泡,肚中饥饿,他们闻到一股香气,有人在卖烤番薯!阿山连忙跑到烤番薯摊前,要买上两个吃。表舅一把拖走他,一边没头没脑地乱闯,一边数落:“你家里堆了一地番薯,噢,你还要花钱买来吃?人家说吃着麦稀糊游西湖,祭得恶有趣;你倒好,吃着烤番薯游西湖,祭得更加恶有趣!你有钱也不必买番薯啊,杭州这么多小吃,你不会买两样没吃过的?啊?”心思与马二先生一个样,说得阿山难为情煞。

      正说着,猛抬头,两个人同时叫道:“西湖!”可不,踏破铁鞋后,得来全不费工夫,一大潭水出现在他们面前。

      所以在小时候,我想像中的西湖,水如麦稀糊,香如烤番薯。

    • 家园 【原创】阿汝侬

      阿汝侬

      笃,笃,笃,

      敲门阿汝侬?

      乡下老太公?

      作啥西?

      买小羊。

      小羊买得作啥西?

      吃吃。

      小羊还在困觉来。

      这首童谣是一个游戏开场前的一段对话。

      什么游戏?就是外地的“老鹰捉小鸡”,在我们老家,是自称“乡下老太公”的人捉小羊。排在头里的自然也不是老母鸡,而是母羊——羊只知有母,公羊在哪儿就不知道了。

      一个扮小羊的小孩子,抓住扮母羊的大孩子的后襟,其他小羊也依次抓着前一只小羊的后襟,排成一排。这时,敲门声响了。

      敲门声是“乡下老太公”嘴里发出的。母羊听见了就问:敲门的是谁?又问,做什么?听说要吃掉小羊,母羊推故说:“小羊还睡着呢。”

      好像没睡着,她就愿意小羊给吃掉似的。这睡觉的借口实在不高明,但其中有母羊的大慈之心——连吵醒小羊都不忍,怎肯让它给吃掉?

      这个借口自然打发不了“乡下老太公”,于是开始捉小羊。母羊拦在头里不让捉,后面的小羊一边躲,一边“咩咩”地叫。

      玩游戏时,似乎被捉了真的会被吃掉似的,所以大家都很认真。如果参加的人多,小羊们就成了一条人绳。这条人绳拉直了,小羊们才是最安全的,所以最后的一只小羊,总是要跑很多路,最累。

      这首童谣只有两句押韵——敲门阿汝侬,乡下老太公。“阿汝侬”就是“谁”,这里用了三个字,是为了凑韵脚吗?不是。我们那儿方言,“谁”这个词就是用这三个字表达的。

      “阿”字念“哈”,上声,发音与我们方言中的“鞋”相同。我们如果没听明白对方的话,也用“阿”字问,相当于“什么?”调皮的人就回答:“袜!”就是用“鞋”、“袜”对课——对课就是对对子,一个人若答非所问,我们就说他对课——估计是无情对。

      “汝”字发音有些特别,像国际音标中的“θ”。

      我没有在旧书中看到过“阿汝侬”三字连用的,“汝侬”在吴越方言倒是常见的,最迟唐朝就有了,比如《祖堂集》中有偈:“我今齐举唱,方便示汝侬。”

      “阿汝侬”三个字,也有个简称,叫“阿汝”。这个倒能在古书里查到,比如宋朝李新的诗《游石鼓寺》中说过:“山僧痴问客,阿汝谓汤休。”如果用我们方言读“阿汝谓汤休”,双眉微微扬起,两眼茫然,那效果很不一般。

      有时候小孩子淘气,比如将石头丢到屋瓦上窗门上了,大人追出来训斥驱赶,却又不想真的动手惩罚小孩,就装出气急败坏的样子,冲出门大声问:“阿汝啦?阿汝啦?”小孩无不闻声丧胆,逃之夭夭。

      也有人将“阿汝侬”写作“阿谁侬”。

      旧书里常看到“阿谁”,比如《乐府诗集·紫骝马歌辞》:“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也能看到“谁侬”,比如《平江记事》:“有人叩门,主人问曰:谁侬?”——这个情景,与我们捉小羊游戏的开场很像。

      我也没在旧书中见过合并成“阿谁侬”的说法。

      不论是“阿汝侬”还是“阿谁侬”,到我们这辈人,也作了一点儿简化,没有简成“阿谁、阿汝、谁侬、汝侬”中的一个,也不是“谁”,而是“阿侬”。

      我的记忆出现了失误,这出游戏的开场白,我记得好像不是这样的。

      那个老太公是借勾刀去砍毛竹,用来做饭架(架在饭锅里蒸菜用的架子)的,接下来就不知道是什么了。他也不是“乡下老太公”,而是“隔壁老相公”。

      上次回家问我哥,他说是“隔壁张相公”,有了姓,其余的也记不起来了。这次回家,问我姐姐和嫂子,她们的说法一致——慢慢的,我似乎记起了,我们当时玩这个游戏,似乎确实有咩咩声,老羊叫,小羊也叫。

      我长大后大概看“老鹰捉小鸡”的文章看多了,一直以为我们小时候玩的是捉小鸡,所以最让我意外的,我们的游戏中捉的竟然是小羊——我玩这个游戏的年龄,我们村家家养鸡,却没有人养羊(不知道是不是割尾巴割掉的)。后来还是我们家养了第一头母山羊——它生出了小羊,头上还没长角,很多人看了问:“这是湖羊还是山羊?”

      • 家园 俺现在呆这疙瘩曰——边位?边果?
      • 家园 我们那的方言发音是“哪侬”

        后面有时候会加个语气词,比如说“哪侬来”。

        这个游戏的开场白倒是很有意思。和老鹰抓小鸡是异曲同工,但是显得更有人情味了一些。

      • 家园 想了想,宁波话里有类似的说法,

        谁呀?

        宁波话有:所宁啦?或,汝侬啦?(音发成“拾no啦”)

        • 家园 嗯嗯

          所宁,是啥人。。。我们这里,啥音所,人、银、宁同音。有笑话说,有对亲家翁互相许诺,男方说,儿子娶亲时要戏文饭相待,男方说,女儿出嫁时陪嫁银马桶。结果吃喜酒了,只有碗没有饭菜,男方说,戏文里的饭,哪有饭菜?女方只有一个木头马桶陪嫁,说,说过了是人马桶嘛,一个人,一个马桶。

          汝侬,我听舟山人的口音,说的是“孰人”。宁波的,不大清楚。

      • 家园 呜哇啦,啥西啦

        蚊虫咬我啦

        快快爬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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