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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正记（十一）天涯·明月·道

中秋节就要到了（韩乔生：中秋节刚过，我给大家拜个晚年！），《西游记》里有很特别的一段，正好拿来向朋友们祝福：第36回《心猿正处诸缘伏 劈破傍门见月明》。这一回特别在完全没有降妖捉怪的故事。前一半是师徒众人到了乌鸡国宝林寺，僧官不许住宿，孙悟空拿出金箍棒来吓得全寺和尚盛装相迎；后一半是唐僧看见明月当空，叫徒弟们都来赏月。四人各作了一首诗。唐僧占曰：

皓魄当空宝镜悬，山河摇影十分全。琼楼玉宇清光满，冰鉴银盘爽气旋。

万里此时同皎洁，一年今夜最明鲜。浑如霜饼离沧海，却似冰轮挂碧天。

别馆寒窗孤客闷，山村野店老翁眠。乍临汉苑惊秋鬓，才到秦楼促晚奁。

庾亮有诗传晋史，袁宏不寐泛江船。光浮杯面寒无力，清映庭中健有仙。

处处窗轩吟白雪，家家院宇弄冰弦。今宵静玩来山寺，何日相同返故园？

来注释一下：庾亮字元规，东晋成帝时作过中书令（宰相）。他坐镇武昌时，曾于秋夜和人登南楼赏月作诗。袁宏字彦伯，东晋文学家，少贫。谢安从兄谢尚任镇西将军，在当涂县牛渚山下采石矶泛舟赏月，听见邻船的袁宏正在朗读《咏史诗》，就请他来通宵达旦地谈论，令袁宏声名大振。－－不知唐僧为什么引用这两位的事迹，难道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吗？

行者闻言，近前答曰：“师父啊，你只知月色光华，心怀故里，更不知月中之意，乃先天法象之规绳也。月至三十日，阳魂之金散尽，阴魄之水盈轮，故纯黑而无光，乃曰晦。此时与日相交，在晦朔两日之间，感阳光而有孕。至初三日一阳现，初八日二阳生，魄中魂半，其平如绳，故曰上弦。至今十五日，三阳备足，是以团圆，故曰望。至十六日一阴生，二十二日二阴生，此时魂中魄半，其平如绳，故曰下弦。至三十日三阴备足，亦当晦。此乃先天采炼之意。我等若能温养二八，九九成功，那时节，见佛容易，返故田亦易也。诗曰：

前弦之后后弦前，药味平平气象全。

采得归来炉里炼，志心功果即西天。”

那长老听说，一时解悟，明彻真言，满心欢喜，称谢了悟空。沙僧在旁笑道：“师兄此言虽当，只说的是弦前属阳，弦后属阴，阴中阳半，得水之金，更不道：

水火相搀各有缘，全凭土母配如然。

三家同会无争竞，水在长江月在天。”

那长老闻得，亦开茅塞。正是：

理明一窍通千窍，说破无生即是仙。

八戒上前扯住长老道：“师父，莫听乱讲，误了睡觉。这月啊：

缺之不久又团圆，似我生来不十全。

吃饭嫌我肚子大，拿碗又说有黏涎。

他都伶俐修来福，我自痴愚积下缘。

我说你取经还满三涂业，摆尾摇头直上天！”

叶昼总评道：“说月处大须着眼。行者、沙僧之语，人易知道。最妙是八戒二语，人容易忽略，特拈出之。八戒之语曰：‘他都伶俐修来福，我自痴愚积下缘。’直说因果，乃大乘之言，非玄门小小修炼已也。着眼，着眼。”

我不知道叶昼评得对不对，姑妄听之吧。在我看来，唐僧的诗作得不错，不过完全是文人儒士的口吻，浑不似个出家人，正象第94回（天竺国招亲）叶昼的批注：“驸马诗虽不工，然无和尚气，亦可取也！”

孙悟空的阐述和诗句完全是道家采炼学派的要旨，令人想起他的第一个师父须菩提祖师。叶昼注道：“一口说出，不留些子。”大圣失之说得太透不留余味耶？难得的是唐僧，一听之下就“满心欢喜，称谢了悟空”，全无师徒尊卑的架子，令我想起我的博士后导师，在一本书的序言里说“感谢我的学生与博士后们，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沙僧难得开口说一次有内涵的话，却是言必有中。“三家同会无争竞”，三家是儒释道三家，－－现代人是否也可以解释成科学、艺术、哲学三家？“水在长江月在天”，王国维之所谓无我之境也。万法既通，直指本心，唐僧大有慧根，闻言之下又开茅塞。

其它许多次都是孙悟空讲大道理，别人只有静听和叫好的分，这次却是沙和尚深化了孙悟空的论述。既然如此，叶昼认为猪八戒讲得更深刻，就很有可能了，－－这可真叫“扮猪吃老虎”！

第64回唐僧在荆棘岭和众树精连诗，起句曰“禅心似月迥无涯”，似乎向徒弟们学到了不少禅机。谁知结句云“半枕松风茶未熟，吟怀潇洒满腔春”，仍然有驸马气，无和尚气！无怪乎杏仙作诗道“雨润红姿娇且嫩”，要拉唐僧招亲了。

仔细看来，36和64都是富于意义的数字：天罡之数36，文王演卦64，相加又等于总回数100。所以这两回毫无打斗，却来对诗，诚乃大手笔也。

噫！唐僧曰：“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孙悟空曰：“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沙和尚曰：“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猪八戒曰：“太阳落兮星飞扬，安得小甜甜兮赏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