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纪念上山下乡四十周年---发老妈写的回乡日记(有图) -- 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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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家园 6月16日 周一 晴 18-32℃

列车晚点13分钟,7.47分开出抚顺城车站。上车后我独自占有了6人座,没有人闲谈打扰,让我静静地打开记忆的闸门。

40年前,都是我与同学们同行,沈阳-清原票价3元。而今我却是以抚顺为起点,到清原票价7元,与其他物价几倍、几十倍的涨幅相比,真的很便宜。可那时的3元钱,却多少次挡住了我们回家的脚步。每年最多只能在春节前和夏天挂锄时启程。回家时兴高采烈,山货野果、粮油禽肉,只要能买到的,不管多沉,也要把它带回家。但是回青年点时,却将行期一拖再拖,改了几次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就像现在这样一站一站地数:石门岭、铁背山、南杂木、苍石、南口前、北三家、斗虎屯…。

9点40分,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出清原站。回头望去,一座崭新的车站大楼耸立在眼前,蓝色的楼顶、桔黄与白色相间的楼体非常美观大方。与我去年来时相比,清原车站旧貌换新颜了!

打了一辆出租车,要价50元。先拉我去集贸市场,匆匆买了些蔬菜水果,然后一路疾驶踏上了回新堡的路。

放眼望去,路面平整宽敞,像一条黑色的缎带伸向远方。随着车轮的转动,窗外的绿水青山不断在眼前掠过,习习凉风吹进车内,让人神清气爽。驶过英额门大街,转向去新堡的路面相对窄些。据司机讲,可能是为各村节省路基费用,路面由6米的标准缩减到5.5米或5米。不管怎样这新修的柏油路使我们回新堡的行程更顺畅,也是我们以前不敢奢望的。新堡距英额门火车站30华里,当时没有电也不通车,在这条路上只能步行,三个多小时的路程,夏天晒的汗流浃背,冬天冻的“两鬓如霜”。有幸搭上牛车,隔一会也得下车走一段,缓缓被冻僵了的手脚。

车一路驶过大石头沟、双榆树、高家沟、椽子沟,离新堡越来越近了。看着越来越熟悉的沟沟岔岔,不由得一阵冲动,真想对着窗外大声呼喊,看看旁边的司机,只好压了回去。

10点多,到了秀琴大姐家,她看到我高兴地说:“这次一个人来,用不着急,一定多呆几天。”我笑着回答:“这回长住沙家浜不走了!”

午饭后,我迫不及待地走向后沟。在沟口的地里我碰到了刘桂荣的女儿、德兴大哥的弟妹及侄儿,这都是经询问后才对上号的。看到正在绑豆角架的李国才,他见到我迟疑了一下后叫出了我的名字。脸上的笑容陷在深深地皱纹中。他当队长时有“按是来说”的口头语,后来就被我们叫成了他的代号。他的大儿子离婚,二儿子不幸因病去世,现在跟小儿子生活在一起,每天都帮儿子干些农活。他的小儿子也在一旁浇龙胆草地,那时还是个小小孩,我为他们一一拍了照,然后走进后沟。

后沟是青年点房后的沟膛子,当时我们常去的地方。我曾在几年前梦到我们一行人来到了这里,那时还没有露地种植蘑菇,但垄沟里就长满了蘑菇。我们虔诚地向大山祈求着什么,那个瞬间的定格至今不能忘记。我用相机照下了大概的位置。再向里走,右侧的小沟曾是我们青年点打柴的地方,站在雪窝子里,把树砍倒剁成段,用榆树靿子捆成捆码在沟边,再用爬犁拽回青年点。打柴火是男劳力的活,我们女知青也从没落下过。

我顺着小路一直走到最里面的一个高坡,环顾四周,当年还小的落叶松都已成材,像卫士一样伫立在山坡上,小鸟在枝头飞来飞去,喳喳地唱着。天还是那么蓝,地还是那么肥沃,山还是那么高,树还是那么苍翠。我伸开双臂仰天大喊:“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回声。这里就是经常进入我梦乡的地方,四十年后我又回到这里,世纪轮回、沧海桑田,我说不清楚如此让我心动的是什么,只知道每年都会因想念她而坐立不安。大山啊,你知道吗?曾在你的怀抱里依偎了五年的知青又回来了,她没有忘记你,你一直在她的心里!

返回时,我远远地望到原青年点的背景,拍下了我日夜思念的地方。图像上方是前山,右侧是一片落叶松,下方是一片龙胆草苗床,白墙红瓦的房子掩映在绿树丛中,,简直就是一幅风景画,漂亮极了。可当年我们却体会不出这样的美丽!房子虽然翻盖过了,我依然记得,房后的大石头是我和李平玉想家时常去的地方。那里很少有人经过也不会被人看见,我俩坐在大石头上,想象着家里人都在干着什么,默默地流泪。

我转过木杖子来到房前,两座新房相连处的偏厦正是我们女生东屋的原址。我久久地注视着,耳边仿佛又传来女生屋常有的笑声。那时的我们还不知道愁,不知道将来的路该怎样走,除了想家,四个人整天在一起嘻嘻哈哈。张桂君的样板戏、李平玉的能干爱笑、闫爱菊的会过日子、我的随和,让我们一起经营着共同的小家。每天晚上睡觉前是我们的新闻发布会,躺在炕上交流着各自的见闻。最受欢迎的保留节目是精神会餐和革命歌曲大家唱。什么老边饺子涮羊肉;李连贵大饼酱肘子;你家的猪肉粉条小豆饭;我家的红烧刀鱼烙油饼,家里的饭店的,应有尽有,咽着口水饱着耳福。唠得兴起时,演唱会开始。样板戏,语录歌、毛主席诗词,在张桂君领衔主唱下,人人张口歌声嘹亮,直唱的响彻云霄。若是劳动太累了,我们没说上几句,就各自进入了梦乡。那也是一段快乐时光!

东屋原是男生的宿舍,因他们的懒散,我们曾与他们“分伙”了一段日子。后来提起时,男生说当时曾偷偷扔掉我们晾在外面的袜子以示抗议。请不要怪我们!那时我们也很无助、很不懂事,如果能重新开始,我们绝不会再分开!

记得青年点的邻居是孟大娘,她教会了我们推磨摊煎饼。饿了去吃她家的菜团子;干活弄湿的棉裤去她家炕头上烘干;想家了就跟她哭一场,她也会陪着我们落泪;回家时,为我们带上她家平时舍不得吃的小鸡、蘑菇、南瓜子…。记得抚顺小青年为了惩罚偷吃我们粮食的鸡,把进到青年点厨房里小鸡的嘴和屁股都塞上了小木棍,弄得鸡是吃不进去、拉不出来。孟大娘看到她家小鸡的这等模样,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哎,这些小青年!”我第一次回来时听说她跟儿子到外地了,后来又听说她已去世。我还记得她那走得飞快的“小脚”,让人听得进去的劝慰,和那布满针眼的双臂。尽管村上人对她很有微词,我却觉得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今天我又想起孟大娘,更多了思念和后悔。我还没来得及对您说上一句迟来的道谢,还没表示我的一点心意,我们就阴阳两界了!您让我心中留下了永远的缺憾,我会记住您的,孟大娘!

转过身来,就是原来的队部,紧挨着的是仓库。当年的队部是全队的活动中心。记得刚来时正搞斗批改运动,每天晚饭后都要到队部开会。我们也会像老社员一样,早早来到队部占据炕里的有利地形,可以在油灯影子里悄悄唠闲嗑,或闭目养神或干脆眯上一觉,不然在明处要被点名发言。如果炕烧的太热就不妙了,坐下太烙人,蹲着又太累……。

最让我难忘的是一天晚上,散会已是10点钟了,走出大门习惯地像社员那样望望三星,突然一颗绿色闪亮的星由西边升起斜向南沟山后落下,正在诧异间,不知谁喊了一声:“信号弹!”这声音如惊雷,一下把我们镇住了。以前只是听说阶级斗争复杂,没想到还真有阶级敌人在活动,阶级斗争这根弦真不能松啊。

果然没过几天,夜里突然吹起了紧急集合号,又发现了信号弹,全体基干民兵搜山。一声令下,我们夹在队伍中间跟着向山上搜去。只见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我们新来乍到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沟什么岔,只能紧紧跟着前面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前面不时传来口令:“不许出声”“注意跟上”更让我们紧张,生怕掉了队,让阶级敌人跑了。旁边的在乡女青年杨青华,死死地拽住前面的男青年不肯放手,能想象出她那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在暗暗地鼓励自己,一定要跟上,绝不能给知青丢脸。就这样不知翻过了几个山头,终于在气喘吁吁中停下来。走近一看,全大队的基干民兵都出动了,最后集中由民兵连长训话,原来是早已事先策划好的演习。再互相看看,男的还好,许多女民兵有鞋跑掉的,有衣服刮坏的,头发跑散的,有的还惊魂未定,一派狼狈像。幸亏是演习,要是真打起仗来,敌人早跑了。以后想起来,还时不时的互相取笑嘲弄一番。这件事我曾分别讲给我的儿子和年轻的同事,他们那半信半疑的眼神告诉我,他们绝想像不出当时的场景。可当时只有十六周岁的我却经受了如此的考验。

我向青年点西坡走去。山坡边曾是我们的菜窖,菜窖早已不复存在,树木很密,看不出当年的痕迹。可当年我们就是顺着山边小道将准备过冬吃的白菜、萝卜、菠菜、土豆一筐筐挑上去。第一次像社员家过日子一样,有了自己的储备。这让刚走出家门的我们很是自豪。

看到天色已晚,走下坡来,正巧迎面碰上了张乐荣媳妇。去年看到她时还是风风火火谈笑风生,如今已是步履蹒跚今非昔比了。患了脑出血后遗症的她一再询问:“我还能好吗?””想不到在环境优美的山村能见到这样的病人,而且是曾经身体健壮的她!从她的问话就听得出,她对自己的病还是知道的很少。我能说什么呢?只能安慰和鼓励她……

晚上到秀华家,为她带了些自己加工的香肠和在清原买的蔬菜水果。她为小女儿带着孩子,一个精灵似的小广东,顽皮而可爱。

因为一路兴奋,说话太多,无心享用外面的月色,9点多就躺下了。炕太热,辗转反侧也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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